【獨家】從巴黎暴恐案看西歐穆斯林移民治理問題

11月16日晚,北京,法國駐北京大使館前舉行儀式,哀悼巴黎恐怖襲擊遇難者。中新社發

11月13日晚,法國巴黎發生了震驚世界的系列恐怖襲擊事件。在平民百姓常去之處——酒吧、小餐館、劇院、體育場,恐怖分子或是引爆自殺式炸彈,或端起AK-47突擊步槍向無辜群眾掃射,或是劫持人質一個一個槍決,手段兇殘而野蠻。截至筆者發稿時已確認有132人在事件中死亡,超過400人受傷。法國總統奧朗德隨即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

反思這起事件,「伊斯蘭國」能夠「統戰」西方國家內部的穆斯林移民,靠的不僅僅是宗教和意識形態,最根本的在於它抓住了對方的弱點——長期被掩蓋的關於穆斯林移民群體的治理問題。

音樂廳外擁抱在一起的人。巴黎恐襲事件的主謀:

面貌複雜的伊斯蘭國

在恐襲事件發生後不久,「伊斯蘭國」很快就發布阿拉伯文和法文兩個版本的聲明,宣稱對該事件負責。聲明表明了「伊斯蘭國」選擇巴黎為襲擊地點的原因和打擊法國的理由。

從這份聲明來看,「伊斯蘭國」選擇法國成為襲擊目標(或第一個在本土發動襲擊的目標),主要出於以下幾個考慮:一是「伊斯蘭國」認為巴黎在所謂的「聖戰」中具有標誌性,並且充滿著「伊斯蘭國」所反對的「偶像崇拜」、「淫穢」和「墮落」文化。在死傷最為慘重的巴塔克蘭劇院,襲擊事件發生當時正在舉辦一場死亡金屬搖滾音樂會;二是法國參與了對「伊斯蘭國」的軍事打擊行動,不僅與「伊斯蘭國」為敵,也造成其控制領土內穆斯林死傷。襲擊法國首都不僅是對法國的報復,同時也是「殺雞給猴看」,讓軍事打擊「伊斯蘭國」的西方國家都感受到威脅,讓那些沒有參與打擊「伊斯蘭國」的國家不敢貿然加入到軍事行動中;三是「伊斯蘭國」認為,法國的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對伊斯蘭的壓迫頗多,不僅允許「褻瀆先知」的《查理周刊》的存在,還實行打壓國內的穆斯林少數族裔的政策,因此襲擊法國首都是對法國的教訓和警示。

  

這份聲明反映出「伊斯蘭國」的複雜面貌,及其與以往宗教極端恐怖組織的不同之處。首先,「伊斯蘭國」立身的意識形態是前現代的、或者說是前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它所要建立的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全世界穆斯林權威歸屬的伊斯蘭帝國,重新恢復伊斯蘭在八世紀的榮光。在聲明開篇,它引用了《古蘭經》的59章第2節,將這次系列恐怖襲擊事件稱為「由安拉祝福的戰役」,恐怖分子則被讚美為「戰士」、「信徒」、「烈士」。聲明中也明確、清晰地知曉這場所謂的「戰役」是恐怖的,是「將恐怖投射入十字軍的心中」。

其次,「伊斯蘭國」目前建構政治體的方式,是一種現代的類國家做法,有著明晰的建國和治理行動。它用「純正」的、單一的、遜尼派瓦哈比式對伊斯蘭教法的粗暴解釋,作為其意識形態和「國家認同」,控制著固定的領土以及領土上的至少3萬民眾,它設立了「首都」,以複雜的官僚制度和軍事制度統治領土,通過搶奪敘利亞東部和伊拉克的石油資源、販賣文物、徵收稅種、綁架人質索取贖金等方式,實現財政上的自給自足。

儘管「伊斯蘭國」的內核是要回歸前現代的意識形態,其政治宣傳、動員、公關、洗腦工程等文宣工作,又是非常先進甚至後現代的。其傳播方式、途徑也很大程度上利用了互聯網以及互聯社交平台,並以一種「反對所有人」的姿態成為異類,從反面迅速擴大其全球影響力。客觀來說,「伊斯蘭國」出版的宣傳刊物製作水平高超,以英文、法文等國際通行語言發行,封面符合歐美大片構圖的審美,內里排版清晰、配色專業(但內容殘暴血腥,有些圖片令人作嘔)。在「伊斯蘭國」的宣傳攻勢中,其以粉飾現實的精美圖片和視頻,向世界展示它的教育、醫療、養老、基礎建設等治理成果。它還發表對國際政治的分析文章,將矛頭指向俄羅斯、伊朗、美國等國,對這些國家的聯盟、衝突等問題分析框架是《古蘭經》,常援引「伊斯蘭國」元老的講話,其講話充滿歷史感。不僅回溯所謂的波斯帝國,還涉及蘇聯歷史;同時,對外界評論的反應也很即時。比如批評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基於現實主義,忽視信仰的作用,低估了「伊斯蘭國」。此外,它通過網路全球招募「志願軍」,而不斷前來的穆斯林歐洲公民使其遠程打擊歐洲國家,較之「9·11」恐怖襲擊,這樣的手段更為本土化和精準化,也更難防禦。

這樣一個糅雜了前現代、現代、甚至後現代的龐然大物,刷新了人們以往關於恐怖主義組織的認識。「伊斯蘭國」是一種後現代式的恐怖組織,它恰恰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不斷被侵蝕的產物。這樣一個組織,眼下的膠著狀態還很難判斷它將來會是成功,還是失敗。或許在伊斯蘭世界自我清洗出一個有序狀態之前,它不會失敗,正如它的前身「基地」組織儘管衰落卻無所謂失敗,就算頭目死亡、戰事敗退,在意識形態支撐下的「伊斯蘭國」也會分裂成更多的細胞,孕育出新的恐怖組織,待日後亂局中再整合。

英超賽場為法國默哀,降半旗。誰扣動了扳機:

國內的民族問題

如果說伊斯蘭國作為外部原因是給恐襲事件的子彈上了膛。那麼,是誰最終扣動了扳機?這一步是如何跨越的?如果說法國參與敘利亞、利比亞、伊拉克的軍事打擊行動招來伊斯蘭國報復,中東亂局後法國恐怖主義事件不斷增多的事實是比較直接的原因的話。那麼,其深層次的原因又是什麼?

眼下多數分析集中在宗教和文明、恐怖主義和安全問題以及對西方國家軍事干涉伊斯蘭世界等方面,沒有深究為什麼恐怖襲擊首先是法國而不是其他同樣參與了軍事打擊的歐美國家。在法國本土是如何成為可能的?為什麼恐怖襲擊者幾乎都是法國公民?這是更為關鍵的問題。換句話說,恐襲背後的法國內部政治與社會結構性因素被大大忽視了。如果內部沒有出問題,外部的影響始終是難以起很大作用的。

此次發動巴黎恐怖襲擊的恐怖分子,實際從外部流入的難民並不多,基本是法國或比利時法語區的第二代移民少數族裔。目前,還無法確定到底有多少人涉案,但就可知消息看,除了無法辨別身份的襲擊者外,在現場實施襲擊的至少有8名恐怖分子,其中,至少5人是法國公民,至少1人持敘利亞護照,可能是以難民身份進入歐洲的,至少1人是比利時公民。

第一個被法國警方確認的恐怖分子奧馬爾·伊斯梅爾·穆斯塔法伊,參與了巴塔克蘭劇院的血腥襲擊,已經死亡。穆斯塔法伊29歲,法國公民,出生於巴黎南郊庫爾庫羅納的阿爾及利亞移民家庭。另據消息稱,策劃巴黎恐襲案件的主謀,可能是與法國方面聯繫密切的比利時公民阿巴烏德,出生於摩洛哥移民家庭。實際上,伊斯蘭國從2011年開始,就有源源不斷的從世界各地流入的「志願者」。在歐洲國家中,前往參戰的基本為各國穆斯林二代移民。從2011年到2013年的數據來看,大約有1.1萬名宗教極端分子湧入敘利亞或伊拉克參加伊斯蘭國。其中,有1/5的人是來自西歐地區,法國佔了歐洲「志願軍」人數的一半以上,比利時則是佔比最高的。

為什麼法國和比利時法語區的二代移民中,有這麼多人志願投身「聖戰」?這與法國和比利時的「民族」政策有關。

法國目前至少有500萬穆斯林,佔全國人口的8%至10%,主要來自法國前殖民地的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西亞,以及土耳其和西非一些國家。比利時穆斯林人口大約是67萬,佔全國人口的6%,主要是來自摩洛哥等國家。總的來說,法國針對移民少數族裔的干預政策過少,而比利時由於自身存在佛萊芒和瓦隆兩大世居民族的矛盾,更無暇過多顧及移民少數族裔。

法國少數民族融入的政策模式是共和模式,即強調自由、平等、博愛和世俗化的共和國價值觀,平等對待所有具有法國公民身份的人,不承認所謂的少數民族等社群性身份,不基於民族、宗教等群體性單元給予其成員特殊的政策待遇。這種政策模式是國族中心主義和同化主義的典型。而英國、德國則對移民少數族裔沒有這麼嚴苛。

共和模式有助於形式平等,卻難回應實質平等,這是此類政策模式的困境。共和模式框架內的移民政策造成了兩個結果。一方面,共和模式的「個體—公民權」的整合路徑有助於對移民少數族裔(二三代)的同化,使利益與族群身份脫鉤,減少固化族群認同的制度因素,同時以世俗化價值觀抑制宗教對於穆斯林移民個體融入的阻礙。如此,通過國家化的教育,形成較高的國家認同。

然而,另一方面,共和模式不承認少數群體的邏輯,助長了結構性不平等和大眾歧視。由於國家沒有群體性的差異政策,導致無法有效干預移民在實際生活中的就業、教育、住房等不平等問題。即便在2005年巴黎大騷亂後,法國實行了一些針對移民聚居的城市郊區貧困地帶的扶助政策,但法國社會依然面臨著大眾歧視的問題。

由於強調一元、同化,法國主流民眾對法蘭西的文化和價值觀有著固有的優越感,多樣性教育的匱乏使得穆斯林少數族裔在教育、就業、住房、宗教方面都遭受歧視,主流民眾的排外情緒也在增加。比如在相等條件下,穆斯林能得到的面試機會、工資待遇,要比法國主體族群少50%至75%。大批移民及其已成為法國公民的後代,聚居在城市郊區的廉租房區,教育跟不上,許多移民青少年甚至連高中也沒上完。求職時面臨困難和歧視,只能整天在郊區遊手好閒,郊區的失業率比全國平均水平高了1倍,滋事和犯罪由此滋生,也容易成為恐怖主義的溫床。除了生活和個人發展上的處處碰壁,穆斯林移民不得不身處在越來越不利於他們的政治環境中。極右翼政黨——法國民族陣線所持的排外主義和反伊斯蘭立場,在法國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已從一個小黨躍居第三大黨。

不僅如此,中左的社會黨和中右的共和黨也在它們執政期間內化了部分民族陣線的主張,例如實行「罩袍禁令」,共和黨鎮長下令在公立學校停止供應清真餐等等。懷揣著較高的國家認同卻無法真正融入這個國家,邊緣移民群體的挫敗感和被疏離感更加深重,很容易尋找其他的出路。

在本次襲擊以及近一兩年西歐恐怖主義事件頻繁涉及的比利時布魯塞爾的莫倫比克區,也同樣是一個穆斯林移民聚居的貧困區。該區的失業率超過30%,是全國平均水平的3倍。而與法國的穆斯林移民同儕類似,比利時的穆斯林移民也處於結構性不平等和大眾歧視的處境中,大都組成了社會的底層和邊緣群體。此外,比利時也同樣出台了罩袍禁令。而比利時參與「聖戰」的人數比重居全歐最高的一個可能原因是,比利時由於北部和南部的民族對立,本身就處於國家認同危機之中,對移民的認同工程建設更是無從談起。因此,當出現了一個可能接納自己的「國家」時,比利時的穆斯林青年似乎找到了歸屬。

儘管法國在經受了如此大的痛苦之後,以牙還牙轟炸伊斯蘭國。但痛定思痛,要減少恐襲事件,還是首先需要解決現有的國內問題。

為巴黎恐襲遇難者舉行1分鐘默哀。結語

「伊斯蘭國」已經成為全人類文明的敵人。它的崛起與伊斯蘭世界內部的意識形態鬥爭、政治失序和對外部干涉的反彈有著根本的關係。作為一個披著恐怖主義外殼的伊斯蘭類國家組織,它的邏輯與西方世界的邏輯不在一個頻道上。因此,雙方的戰爭只能以消滅對方為最終目的。在這種衝突下,「伊斯蘭國」能夠「統戰」西方國家內部的穆斯林移民,靠的不僅僅是宗教和意識形態,最根本的在於它抓住了對方的弱點——長期被掩蓋的關於穆斯林移民群體的治理問題。

人們在譴責恐怖主義的同時,也需要認識到如何著手削弱恐怖主義的溫床。隨著伊斯蘭激進分子實施的恐怖襲擊的增多,歐洲對文化寬容和文明多樣性還能堅持多久,歐洲各國治理中遇到的自由、平等和民主是否需要新的解釋。這些問題將會深刻地改變歐洲乃至世界。

主編:許興旺 責編:李鵬臻 編輯:趙黛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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