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天天聚在一起吃咖啡,老伴的反應竟然是...| 上海爺叔

上海人歷來是歡喜喝咖啡的。

「周日中午吃好中飯,穿好最體面的衣裳,到上咖去吃咖啡了。」1980年代的上海咖啡館,是年輕人們或中年人們喝咖啡聊天,別衣裳苗頭,物物交換,介紹朋友的地方……現在這樣的咖啡館已經越來越少了。

不過在武定西路上,還是有這樣一家小小的咖啡館,讓那些舊日的咖啡愛好者們常常聚集於此,不知道他們是迷戀咖啡的味道,還是迷戀其中的氛圍?

雅士咖啡

路邊的樹葉把雅士兩個字遮住了

他們各自找了自己舒服的位置,形成了一個聊天圈。

上海的黃梅天,雨水總是毫無預警地就來了。

6月下旬的一個早上,早上8點還是陰沉的天氣,到了9點多,大雨傾盆而下,忘了帶傘的人在路上倉皇而逃。

武定西路的一家咖啡館內,客人們正篤悠地喝著清咖,抽煙聊著天。他們所坐的位置正對著馬路:「哦喲,今朝雨噶大。」他們來得早,躲過了這一陣雨。

這家店叫「雅士咖啡」,只不過招牌上「雅士」兩個字已被路邊的樹葉擋住。店面很小,只有十幾平方米,放著5、6張小圓桌,店鋪裝修已陳舊,不過並不影響生意,早上9點多的點,店裡已經坐著四個人。

都是5、60歲的爺叔。他們不是相約而來的,看上去卻是老相識。兩人坐在一張桌子旁,卻不是相對而坐,腿擱在膝蓋上,姿勢看上去悠閑又舒服。臉都向外沖著同一個方向,四個人就圍成了一個可以互相交流的對話圈。

「昨日夜裡看球看到早上3點鐘,一場雨也是老大的,我還嚇一跳,想啥聲音啊。」穿著一件白色T恤加運動褲的爺叔說,他看上去就是熱愛體育的人,身材又高又瘦。

「都在看球賽,烏克蘭居然被淘汰了。」坐在另一桌上穿黃色阿迪達斯T恤的爺叔說。「什麼?英格蘭被淘汰了。」坐在他同一桌的穿嫩黃T恤說。

「不是,是烏克蘭。阿爾巴尼亞居然進了,老卵伐?」說話的是穿黑色T恤的爺叔。他們大概是按衣服顏色分桌的。黃色T恤坐一桌,而黑色T恤就和白色T恤坐另一桌。

阿拉適應德大、紅寶石、雅士這樣的地方

臨近12點,爺叔們喝好了咖啡,騎車回去了。

每天上午,下午,晚上,咖啡館內都有不同的客人前來。

這家咖啡店很小,但生意卻是不缺的。

好像是個小小的舞台一般,早上8點多咖啡店剛開門,就有一批人來了,在這裡喝喝聊聊,到中午吃飯時分,他們就各自回家了。下午會再來一撥人,有的會備上從紅寶石或凱司令買的鮮奶小方、餅乾,在這裡喝個下午茶。等到晚飯時間到,這批人又會退下「舞台」,換另一撥人上場,他們一般會呆到咖啡店關門打烊的時間。

雖然早中晚來的是不同的面孔,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年紀在五六十歲的中年男性。

「阿拉這種人不適應星巴克,那裡都是小青年、白領,用wifi,跟阿拉聊天是有區別的。阿拉適應德大、紅寶石、雅士這樣的地方。」穿黃色阿迪達斯T恤的爺叔斜靠在椅子上,他很健談:「上班時阿拉來自不同的企業,吃咖啡的辰光就可以交流不同的工作經驗,人生經驗,和對社會的看法。對,阿拉現在大多數都已經退休了,沒退休的人,做的也是比較自由的工作。阿拉這幫子人的特點就是小人不帶的,家務活跟阿拉不搭界的。雖然阿拉之間從來沒講起過,但是內心有這樣一個共識的:兒女自有兒女福,把他們培養到工作,阿拉的任務就算完成了。阿拉要開始享受自己後面的黃金十年,工作了40年,享受到政府的退休金,是對之前工作40年的回報,是一種幸福。如果看上去老態龍鍾,一天到晚跑小菜場,那就是帶小人的狀態,那是蠻悲哀的。阿拉現在的生活狀態是不一樣的。」

「歡喜吃咖啡的人,會在方圓3公里內尋一家適合他的咖啡館。之前,阿拉會去德大,不過德大人太多,太雜,咖啡么吃一個情趣呀,里廂人哇啦哇啦,就不大好。阿拉也去紅寶石,那裡咖啡稍微欠缺點,大概是泡的水的溫度沒達到,不過里廂的奶油小方是大家認可的。雅士這個地方兩三年前開的,是咖友介紹的,這個地方比較有味道。」黑T恤爺叔介紹說。

在這批人當中,黑色T恤和黃色T恤爺叔比較健談,相對的,白色T恤和嫩黃T恤爺叔更為沉默一點。不過他們都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好像在這樣一個開放的場合,要談到自己的當下,他們會有點尷尬。「儂隨便幫阿拉取個名字就好了,張三李四,J,Q,K……」黃T爺叔說。

軋得來就是朋友,軋不來么就是社會朋友

這裡的咖啡價格便宜,爺叔們大多歡喜喝清咖。

他們一直喜歡的就是這一類的咖啡館,年輕的時候喜歡上咖,現在找到了雅士。

每個爺叔的手邊,都放著一杯清咖。這裡的美式咖啡,之前才8元一杯,所以之前店名叫做8元好咖啡。現在漲價了,10元一杯。咖啡是物美價廉,周圍辦公樓的白領也知道,他們也都會下樓來買咖啡,不過都是打包外賣的。

這個空間,好像自然而然地定性了。

喝咖啡聊天對他們來說,已經變成了生活中的習慣,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小時候家裡大人會偶爾帶著他們出去喝咖啡的。以致到了現在,有時辦事路過這裡,也會推門進來喝一杯,不知道是咖啡的味道吸引了他們,還是這個氛圍吸引了他們。

從年輕的時候開始,他們所青睞的就一直是這一類型的咖啡館。「1980年代,阿拉靜安地區的人最歡喜去的咖啡館就是上咖(上海咖啡館),也是聽比阿拉大的一幫人講起的,講上咖哪能哪能,阿拉聽了么,心動了。那時還不是雙休日,周日中午吃好飯,就去上咖了。為了顯示自己,去的時候肯定會換最好的行頭,比如國外親戚帶來的T恤衫,格子襯衫,蘋果牌牛仔褲,用兌換券買的香煙……年輕辰光張揚呀。」黃T爺叔年輕的時候是個時髦人,黑T爺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他補充說:「那個時候20多歲,就是歡喜時髦,歡喜張揚。儂想得到伐?是,我會在國際飯店門口跟牢外國人。我記得那個外國人穿著一件尖領襯衫,翻門襟的,還穿了條喇叭褲,我特地跟著他在南京路兜圈子,看他的衣服是怎麼做出來的。後來我根據自己想像中的樣子請裁縫師傅做了一條喇叭褲,是用卡其布做的。不過腦子裡想像的和實際的東西能一樣伐啦?做得當然不好看,不過我還是天天穿。」

「那個時候喇叭褲真的老流行的。阿拉會把單位發的工裝褲加工,上面縮小,下面尺寸,就變成一條喇叭褲。」

「你們也做這種事啊?阿拉也做的。當時敢穿喇叭褲多麼時興,還沒完全被社會認可呢。」黑T爺叔和黃T爺叔顯然經歷了同樣的青春歲月。

當時的上海咖啡館除了讓這幫年輕人展示他們的穿著,它還有別的功能。

比如物物交換。「那時開放了,有海外關係的人會收到在國外的親戚寄來的衣服,比如同樣的T恤衫有兩件,而他那件襯衫挺好看的,那麼就可以交換。天冷了,身上一件牛仔衫已經穿過兩個冬季了,看到人家一件長袖T恤衫蠻好看的,兩個人互相同意的話也可以交換,反正他台型已經扎過了,換一件扎新台型。」黃T爺叔說。

黑T爺叔接過他的話頭:「有句話哪能講的?老鼠不剩隔夜糧。換好的衣服一定要在當天招搖過市的。從上咖出來,要走到上海圖書館,再走回家裡。走走要走3刻鐘呢,不過因為身上這件衣服,自我感覺是人家都在看自己,感覺老好的。哎,那時年紀輕,愚昧呀。」

「阿拉也是這樣的,年輕時做的事情幼稚啊。現在年齡增長了,這種張揚個性的事情就沒了,衣服要穿得清爽點,不要有老年臭就好了。」

再比如介紹朋友。那時去上咖,除了男青年之外,還有女青年,小姐妹們相伴而來,相熟的會做個介紹:「這是我小姐妹,人不錯的,大家認識認識。」黑T爺叔介紹當時談朋友的情況:「大家會一道談談。軋得來么就是朋友,軋不來么就是社會朋友。感覺不錯,想發展的,那麼上咖出來到旁邊牛奶棚再請杯摜奶油,或者到凱司令請吃哈斗。談得再好點,就要去吃西餐了。紅房子,天鵝閣,里廂的鄉下濃湯,羅宋湯,奶油蘑菇湯,炸豬排,炸板油,啥叫炸板油曉得伐,就是炸熱吞魚(指比目魚),煙熏鯧魚,都是老好吃的。發好工資的第一個周末肯定是要請女朋友去吃的,顯示男人的風度。所以那時有女朋友的人工資半個月就用光了,之後要找家裡人調頭寸的。」

大家互相嘲來嘲去,不會不開心

這一天,雨下得很大,有一批客人來得早,躲過了一陣雨,後來的都帶著雨披。

被他們稱作「德大朋友」的爺叔來了

過去的事情,他們說得眉飛色舞,那是一段剛剛開放,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想走在時代前沿的時光。

上海咖啡館當時在南京西路銅仁路,後來遷了位置。這些咖啡愛好者們後來聚集過小花園,那是一家在藍棠皮鞋店後面的老年活動室里開出的咖啡店。漸漸的,這座城市的變化越來越大。店面被拆掉了,相鄰的鄰居拆遷了,以前一起喝咖啡的人都分散了。「有的朋友老多年數沒碰到了,碰到之後發覺變化老大的。有的做生意了,有的炒股票了,有的調單位了。有的人拆遷到寶山,顧村,但是他們有一種念想,每天要來市區吃咖啡的,到德大去的比較多。一天不去,要難過的。」黑T爺叔說。

聊著過去,時間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已是11點左右。外面的雨還在下著,門外一人把助動車停在路邊,脫下了雨衣走進來。

「哦,德大朋友來了。」坐在店裡的幾個爺叔顯然認識新來的人,「他呀,一個月25天在德大,5天在雅士。」

進來的是一位瘦削的爺叔,脖子上戴著金項鏈,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戒指,他進來,熟門熟路地先倒了杯熱水,再拿出一個麵包:「阿拉退休工人怎麼辦?只好吃兩頓呀。」看到記者拍照么,又說起來:「千萬不要拍,拍了之後低保拿不到了。」其他的幾位也說著他們這個年齡的幽默:「不要拍不要拍,拍了之後么,通緝了20年的通緝犯就被抓牢了。」

這個金項鏈爺叔進來,活躍了店裡的氣氛,大家開著一些無意義的玩笑,甚至是說著若隱若現的葷段子。

「阿拉這裡就是這樣,想走就走,大家互相嘲來嘲去,不會不開心。」

又坐了大概半小時,白色T恤爺叔站起來,準備走了。「行李準備好了伐?」大家都知道他過幾天要去澳大利亞了,「飛機上10個鐘頭來,到時候,空姐推來的烈性酒要一杯,一喝,睡過去。」有人給他出著主意。也有人給他開玩笑:「你到時那邊買個行李箱,直接箱子里裝個人回來好了。」

又過了一會,幾個爺叔紛紛起身。「要回去了,再不回去,老太婆要光火了。」「門口要放搓衣板了對伐?」

話語中都是揶揄,其實黃T爺叔說過:「對於阿拉喝咖啡的愛好,家裡的另一半都是認可的,而且也形成習慣了,如果這一天不去,她還要問了:『怎麼回事?』阿拉咖啡喝好回去一定是好心情,回家家務會做得多點。」

這種好心情或許就來自於咖啡館裡的這種氣氛,大家說著社會形勢,國際大事,聊著過去的事,在這個中年男性的交際圈中,當下生活的煩惱、困惑似乎是不存在的。

當爺叔們紛紛騎著自行車或助動車離開之後,門又推開了,下午的那一撥上場了。

「阿拉這裡比較隨便,無軌電車隨便開,講過拉倒。在這裡啊,台型扎過了,開心了,就好了。」新上場爺叔的清咖還在邊上涼著,他吐出一圈煙圈說。

-End-

寫稿子:顧箏

拍照片:顧箏

畫圖片:顧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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