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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百樂門——華麗無法繼續轉身(04.11)

交誼舞是從西方傳人中國的,最早可以一直上溯到十九世紀,不過一開始只是洋人們在那裡「自給自足」,它變成中國上流社會的時髦社交活動,應該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葉的事,這得歸功於英國人在外白渡橋北側開設的上海第—家近代化旅館禮查飯店,也就是現在的浦江飯店,因為它那裡的舞廳太有名氣了。光緒二十三年,也就是1897年,當時的上海道台蔡鈞為了慶祝慈禧太后六十壽辰,在禮查飯店舉辦了一個大型舞會,應邀出席的全是各國駐滬領事和一些重要的外國商人,這是在上海舉行的第一次大型舞會。

  二十世紀初,禮查飯店在周末和星期天的晚上開始舉辦「交際茶舞」,舞會直到深夜方結束,這在中國算是首創。從此,交誼舞會開始在上海盛行起來。

  雖然中國人很快就和西洋人—樣,愛上了跳舞,但當時,除了大華飯店(蔣介石與宋美齡結婚擺酒的地方)的跳舞廳還算過得去外,整個上海灘,沒有一個適合中國人跳舞的好去處。

  外灘倒是有個英國總會,也叫上海總會,但是只有西方人才能進去。法國總會的面積要比英國總會大得多,設備也新得多,還有一個頗為壯觀華麗的橢圓型大舞池,但是它同樣不許中國人進去,不過因為它在比較偏遠的地方,執行起來就不那麼嚴咯,上海許多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先生少爺們都喜歡去那個地方跳舞。在那麼多喜歡跳舞的中國人當中,就有一位小姐動起了這樣的念頭:假如在上海開一家專門供中國人跳舞的舞廳,用最豪華的裝潢、請最好的樂隊,一定能賺大錢!

  1932年,近代上海第一豪門盛氏家族裡的七小姐盛愛頤果然和人合夥投資了七十萬兩白銀,開了這樣一家舞廳,這便是七十多年來,有著無數神秘香艷色彩的「百樂門」。

  說到「百樂門」,我知道有一種香煙的牌子就叫這個名字,記憶中好像是四元—包,味道並不特別好,略略有些沖的,但是它有很長的煙蒂,並且用了硬式的捲紙,以至於想點起來抽的時候,一定得輕輕搓—搓,這樣煙味才能更好地滲透出來。如果不點,就可以很輕易地將這樣一枝煙豎在桌面上,過一會兒,因為—些小小的風吹草動,無聲地倒下去。再豎起來,接著倒下,做這樣的遊戲,可以很輕易地killcime,就像跟人聊天—樣。

  後來有機會採訪同出盛氏豪門的盛宣懷嫡親外孫女Alice時,她去噠樣告訴我,她最常去的是南京西路成都路的仙樂斯跳舞廳,那裡的牆壁都是用綢緞包起來的,隔音效果很好。還有大都會、不設舞女的AirLine俱樂部。這樣總要玩到夜裡十一二點方才盡興,家裡大人是不管的,也管不了。那時,她的父親已經開始四處去「軋」女朋友了,還常常在外面過夜。有時兩代人會碰巧去了同一個舞廳,不過舞女大班眼尖,看見了會通風報信,小輩們便齊齊從後門溜走。我提到了百樂門,但是她告訴我,那裡她是不大去的,因為嫌那裡的樂隊不夠水平。

  不過這可以算得一面之詞,也算名門之後的白先勇就對「百樂門」的過去有著無比懷念,在《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里他這樣寫道,「……金大班走進化妝室把手皮包豁琅一聲摔到了化妝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妝鏡前,狠狠地啐了一口。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左一個夜巴黎,右一個夜巴黎。說起來不好聽,百樂門裡那間廁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還寬敞些呢,童得懷那付嘴臉在百樂門掏糞坑未必有他的份……

  他興沖沖地掏出他的銀行存摺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她對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檯子錢恐怕還不止那點……」

  白先勇小時候是在上海度過的,在那樣—個年紀,按說對像金大班那樣的「百樂門」舞女是不可能有很深認識的。但是他記得,自己坐汽車經過「百樂門」的時候,看到那些舞小姐,一人手上拿一把扇子,穿的都是長旗袍,走上去的那幾步大概都經過特別訓練,就是比別人好看。就是那樣幾步路的好看,讓他記住了一輩子。

  現在的百樂門是台灣商人重新修復的,投資2500萬元人民幣,力圖把這3500平方米重新恢復成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風貌。主持改造項日的總設計師同樣來自台灣,也姓盛。改建後的百樂門,建築風格是一九二零年代至三零年代國外流行的Art Deco(裝飾藝術),為了突出華麗繁榮氣象,加進了巴洛克式的浪漫和繁複。

  在華燈初上的夜晚,隔開很遠都能看見愚園路萬航渡路轉角處,百樂門門樓上那座由一百八十塊雕花板拼成的九米高圓柱型玻璃銀光塔。呈放射狀流瀉的電器藍霓虹燈,確實只有流光溢彩一詞可以形容。大門口的雨棚下非常形式地放著—輛黃包車——當年老上海的主要代步工具。拾級而上(當然也有電梯),進入面積總共有八百多平米的二樓音樂西餐廳,也就是當年的大舞廳,現在這裡成了一片金色,能夠同時容納三百多人就餐。雖然不設最低消費,不過一般一整套西餐點下來,人均消費近兩百元。

  三樓,當年著名的金光小舞池,曾經被人形容成「上也舞廳,下也舞廳。彈簧地板效飛騰,玻璃地板鑲倩影,何幸!何幸!春宵一刻千金重」的玻璃地板上,如今映照的卻是一些瘋狂放縱的身影,為了吸引年輕客人,這裡被改成了DISCO酒吧。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在意到,那金黃色的射燈之下鋪設的整整一萬兩千朵紅色玫瑰?

  再上四樓,經過兩排長長的原木酒架,才是最為原汁原味的大舞廳,屋頂的五盞巨大水晶吊燈照得舞廳熠熠生輝。兩邊兩個各能容納三、四十人的VIP包間佔去了不小地方,將褐色舞池擠剩下三百平米左右。舞池中央依舊用了汽車鋼板整體支撐,很多人一起翩翩起舞時地板就會出現傾斜或顫動,產生動感,這就是當年風靡一時、專業舞廳的標誌之一「彈簧地板」。上世紀四十年代,整個上海只有兩處地方有這樣會跟著你搖的地板,一個是百樂門舞廳,另—個是銅仁路上的綠屋。大廳盡頭是挑高三米的鋼琴舞台,七米寬的舞檯布幔輕垂,卻不見了當年組建中國第一個爵士樂隊的金·吉米的影子。

  舞廳里,常常能瞥到一對兩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與穿著過時式樣白皮鞋,頭髮燙成大波浪,有的甚至還在前額處高高聳起,戴著白色或黑色珍珠項鏈的中年女子。當然也有一些塗著鮮艷口紅,作貴婦打扮的太太模樣女人,與年輕的男舞師進退有餘。年輕的、—個人獨個兒呆著的,又不是舞蹈教師的美麗女子,是很難得一見的。這倒與當年有了一些殊途同歸之處。在那個年代,想去舞廳跳舞,再大膽子的年輕小姐也不敢不跟著自家哥哥或哥哥的同學們同去,不然是會被人誤當作像金大班那樣的舞小姐的。那時的舞小姐們總在舞池邊一圈凳子上坐等,客人買好舞票,就可以走過去揀—個。她們往往長相端麗,但是因為剛出道不久,經驗不足,沒法做到八面玲瓏,只能坐坐冷板凳。一直要到熬成紅舞女,才可以端端架子,可以在晚上九點半過了才姍姍而來。客人事先訂好幾號桌後,會預先和舞女大班說好,請某某過來「坐檯子」。坐上一會,一曲舞罷,又忙著去轉別處檯子了。而現在,貨腰女郎成了交誼舞教師,教舞的費用,每小時兩百元。當然了,漂亮卻仍是出眾的。

  地板依舊是彈簧的,跳的還是那些老式交際舞,華爾滋、探戈這一類,演奏的仍是當年樂隊所用的400多套樂譜,是成心造好一個舊夢讓人回頭去尋的。紳土與淑女的風範也依舊都在著,但是已經不見了裹一襲織錦緞旗袍的苗條身姿,也不見了梳得油光錚亮的烏黑小分頭。

  如果說高級,這裡的舞票算是全上海頂貴的,一天兩場舞會,下午和晚上各一場,門票分別是三十元和一百八十元。可是為什麼,我並不覺得它高級女嘶呢?也許就像百樂門這個名字,當年PARAMOUNT的英文原意是「最高的、最卓越的建築」,但是現在,誰都知道,這已經不再可能。現在回頭再來看這個名字,當年的大雅如今卻成了大俗。也或許,是我對老上海風情原本有著萬千想像,如今俱歸了實處,反倒拒絕接受了?

  時光畢竟已經走遠了,再華麗的袍,轉過身來,上面也是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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