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訪張學良故居:歷史給了他少帥的名字 | 佳人
劉墉畫作:少帥禪園少帥禪園文/甘鵬「少帥禪園」在北投的山裡面。朋友薇薇安之前去了,她在查台北周邊哪家懷石料理好吃時查到這家餐廳。一吃覺得不錯,再又發現居然是張少帥昔日的住所。知道我會感興趣,我再訪台北,她便特意開了車帶我去。當然也再大快朵頤。那天下午我們先去了林語堂故居——從蔣介石到胡適、林語堂、梁實秋、張大千……昔日民國風雲人物,書寫歷史的梟雄與偶像,如今都化成一座座故居,散布在這個島上。林語堂和他的故居化為一體,靜靜地躺在陽明山腰。這麼說不是一個比喻。因為林先生就葬在自家院子中。院子後來林夫人捐給政府,成了紀念館。現在一半作展覽,一半是餐廳。下午的山上有些熱,我們坐在昔日林語堂的起居室,吹著冷氣,吃著「林氏套餐」。非常唯物主義。菜譜上有林語堂女兒的簽字,表示對這些菜品的認可。有一道甜點是透明的桂花凍,比茶色更鮮黃,一粒粒的桂花灑在上面,看著也好看,滑溜溜的,香味是淡淡的。做起來應該不簡單,不知是否真的是昔日林語堂家裡做的食物。餐廳還開發了祈福許願的紀念項目,參與者得贈一個香包,留下到此一游的證據。沒看過林語堂書的人也會被這個香包逗樂了。這是「生活的藝術」。餐廳一手邊陽台出去,外面的地下就長眠著生活大師林語堂本尊,另一邊出門,豎著一個卡通版的他,笑眯眯的。書房客廳卧室保留了當年的傢具,但蕩然無存一點生活的氣息。已是一個公眾的區域。想林語堂若有靈魂仍在人間,也只會回來觀光,不會住下。身體與院子都一併交給了政府。死後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握,所以活著要抓緊。張學良的靈魂更不會回來「少帥禪園」。我們從陽明山林語堂故居出來,到北投「禪園」,路已經那麼難走。陽明山與北投本是挨著的兩處,道路相通。奈何山路盤旋,還有小徑。並不遠的路程,幾拐幾彎,就迷路了。迷路的時候將車停在路邊,我們看看北投在開造中的溫泉——北投已有許許多多的溫泉小棧,還在繼續開造。做了一半的工程,將山剖出了大半個切面來,石灰質的岩石裸露出來,一汪汪水,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白天像仙境,晚上大概像地獄,天在這時下了雨。大自然就是這樣的。「少帥禪園」就在這樣的大山上,溫泉間,樹林掩映之中的大自然里。依山而建又躲進了山與樹的保護,從山路上看不到,如果沒有門和招牌,決計是找不到——這裡從前就是軍情處的用地。找到它的時候,它正流著淚——建築倚著山勢,因而初抵時人的視野比它高,這時正是暴雨突襲,只見得雨水在屋頂上急促地成行,順著瓦片的縫隙靜靜流淌。像淚珠。也有禪意。這「禪園」。掛著張學良故居的招牌,名雖也副其實,但其實張學良在這裡住的並不長久。有三年間前前後後常來,那是他在高雄西子灣居住的期間,來台北看病寄宿於此。後來正式遷到台北,便在這裡暫住,為時一年多。在山下的復興崗買了地,建了自己的屋子以後,也不住這了。真正住了幾十年的是復興崗上的舊居,90年代移居夏威夷後賣給了當地商人,開過公司,做過民居,外人不得去。如今,「禪園」這個暫居過的地方,倒是因為軍情處放棄,民間收購的老闆開發之,做成餐廳,變成一景,「禪園」也是後來取的名字。這樣講起來,一點也不歷史,也不傳奇。可是,就是這個隱蔽的所在。1962年,張學良居住此地時,張愛玲專程來台,就要尋它,卻未得見。張愛玲欲寫《少帥》,得不到一手的資料,沒寫成,只留下《少帥》殘篇,以及那句評價:「他像一般二世祖一樣,沒真正經過考驗,所以對自己沒信心,雖然外表看不出。」張學良難道不是英雄嗎?至少從小我將張學良看成是英雄。電視劇里,電影里,歷史書里,都是這樣演的。他為了停止內戰聯合抗日,鋌而走險,軟禁蔣介石,從此改變了中國歷史。牽一髮動全身,以後整個國家,國家文明,全中國秋海棠上萬萬千千子民的命運,也都改變了。我問台灣的朋友,你們是怎麼解讀張學良?說:「他是一個『罪人』,在我們小時候的課本里。」「那現在呢?」「現在嘛,也沒所謂了。」「少帥禪園」只賣兩款餐點。「大帥套餐」、「少帥套餐」,比起林語堂家的套餐,張學良家的要貴多了。還是軍人比較狠。因為知道張學良在這裡住得並不久,吃飯的時候也沒有刻意去捕捉他曾經存在的氣息。倒是在乾淨得可以映出人影的地面上,看得晃了神。那影影綽綽的流動著是什麼?——昔日里,張學良住之前,軍情處之前,這兒是日本著名的「神風特攻隊」自殺襲擊前夜集體尋歡的地方。美女酒肴極樂世界軍國霸業,虛構的天堂,永遠回不去的家鄉。家——張學良大概也曾在窗前憑欄遠望,望他的家,他的東三省,望他或可以自由的前方。但是誰料到,等等等等,等死了蔣介石,等死了蔣經國,等等等等,彈指一揮間,他走出劃地的牢房時,已經是人生暮年了。「禪園」有一間房是不開放的,復原成昔日起居室的樣子。立了一個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的人型牌子,在封閉起來的空間里,他們緊密相扶著。吃完晚飯,餐廳還附贈了溫泉泡腳的項目,我泡著腳,和朋友愜意地說話,那塊牌子做的張學良和趙四小姐,從朋友的後腦勺方向,靜靜地看著我。保持著扶持的姿勢,一動不動。他其實是個浪子,他在口述歷史的回憶錄里說。父親張作霖曾告訴他:「玩女人可以,可別讓女人把你玩了。」趙四是他的情人,他有原配,又不止,生性風流,一生共有11個女友。在回憶錄里還說:「有人開玩笑道:『張學良跟趙四小姐恩愛。其實如果不是把張學良關起來,他可能早就去找別的女朋友了。』」趙四小姐也說:「如果不是西安事變,咱倆也早完了,我早不跟你在一起了,因為你這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也受不了。」他們老得牙都鬆了一起去美國,暫住在女性朋友家。住久了,趙四小姐也吃醋。——有時,愛情里的長相廝守也是沒辦法。放手的成本太高,吃力地頂著,頂成一個神話。他和胡蝶究竟有沒有跳過舞成了千古謎團,但「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當行」的詩留下了。架著老蔣抗日成了民族英雄,但一方面,他的父親張作霖是被日本人炸死在鐵路上。六十年代,台灣《希望》雜誌上發表了他的署名文章,「懺悔」西安事變。但九十年代,他獲准離台,接受外界採訪,又大罵蔣介石。國讎夾著家恨,大義包存著私心。哪個才是最真實的?或許這個世界沒有完全的好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沒有全面偉大的人,也沒有徹底卑鄙的人。我們都是人。區別是:他改變歷史,歷史給了他少帥的名字。他以不同的解釋被寫進歷史課本,而我們生活在被他改變的歷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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