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北宋 歐陽修《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譯文】 趁現在年輕趕快行樂吧,您看那坐在酒樽前的老頭已白髮蒼蒼。

 【出典】  北宋  歐陽修  《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

  註:

  1、 《朝中措》  歐陽修

    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2、注釋:

   朝中措:詞牌名。宋以前舊曲,又名「照江梅」「芙蓉曲」。雙調四十八字,前片三平韻,後片兩平韻。

  劉仲原甫:當指劉敞。慶曆進士,曾官知制誥、集賢院學士等,是歐陽修的年輩稍晚的朋友。

  維揚:揚州的別稱。

  平山:即平山堂,為歐陽修任揚州知州時所修建,後成為揚州名勝。

  「山色」句:此處借用王維《江漢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句意。

  手種堂前垂柳:平山堂前,歐陽修曾親手種下楊柳樹。

  別來:分別以來。當時作者離開揚州大約八年。

   文章太守:作者當年知揚州府時,以文章名冠天下,故自稱「文章太守」。一說「文章太守」是作者用以指劉敞。太守,漢代官名,即宋代的知州。

  揮毫萬字:揮筆賦詩作文多達萬字。

  千鍾:飲酒千杯。鍾:古代酒器。

  直須:就該,正應當。

  尊:通「樽」,酒杯。

  衰翁:詞人自稱。當時作者五十歲。

   3、譯文1:

    平山堂的欄杆外是晴朗的天空,遠山似有似無,一片煙雨茫茫。我在堂前親手栽種的那棵柳樹啊,離別後又過了幾個春光。

    這位愛好寫文章的太守,下筆就是萬言,一飲千杯很豪爽。趁現在年輕趕快行樂吧,您看那坐在酒樽前的老頭已白髮蒼蒼。

   譯文2:

    晴空萬里,倚欄遠眺,遠山若隱若現,一片迷濛。我在堂前栽種的垂柳,已經離別好多年了。

  太守才華橫溢,下筆有神,一飲千盅,豪氣過人。人生易老、應該及時行樂呀。

   譯文3:

   想當年,憑倚著平山堂的直欄橫檻,眺望萬里晴空,那遠處的山色若隱若現,蒼茫迷濛。我親手栽下的那株柳樹,分別以後又經歷了幾度春風?

   太守文章有聲明,濡墨揮毫,洋洋萬言堪稱雄,又善喝酒,一飲千鍾,行樂要趁年少,看我這個「衰翁」也滿懷豪情。

   4、歐陽修(1007年8月1日-1072年9月22日),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漢族,吉州永豐(今江西省吉安市永豐縣)人,北宋政治家、文學家,且在政治上負有盛名。因吉州原屬廬陵郡,以「廬陵歐陽修」自居。官至翰林學士、樞密副使、參知政事,謚號文忠,世稱歐陽文忠公。累贈太師、楚國公。後人又將其與韓愈、柳宗元和蘇軾合稱「千古文章四大家」。與韓愈、柳宗元、蘇軾、蘇洵、蘇轍、王安石、曾鞏被世人稱為「唐宋散文八大家」。

    歐陽修是在宋代文學史上最早開創一代文風的文壇領袖。 領導了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繼承並發展了韓愈的古文理論。他的散文創作的高度成就與其正確的古文理論相輔相成,從而開創了一代文風。歐陽修在變革文風的同時,也對詩風詞風進行了革新。在史學方面,也有較高成就。

    歐陽修,文壇伯樂,一代儒宗,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袖。他的人生飽受挫折,他的人格別有魅力,他始終保持著一種豁達與豪情。他任人唯賢,培養、提拔了蘇軾、蘇轍、曾鞏三大家。他博覽群書,以文章冠天下,《醉翁亭記》、《秋聲賦》等美文千古傳誦。他開宋一代文風,東坡從他這裡借得豪氣,少游亦受他影響。他的詞深婉清麗、豪宕沉著,是他經歷了人生苦難,排遣了悲慨與憂傷後的一種感動。

    歐陽修(公元1007-1072年),字永叔,號醉翁,又號六一居士,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年少時聰穎過人,過目不忘,但父親早亡,家貧無法上學,母親「畫荻教子」,用河邊的蘆荻做筆,在沙地上教他寫字,一時傳為佳話。歐陽修沒有辜負母親的一片苦心,二十多歲就進士及第,成為北宋的文壇領袖。

   歐陽修的文學觀點與韓愈相似,主張明道致用,他大力倡導詩文革新運動,為宋代文學的發展指明了方向。他的散文《醉翁亭記》千古傳誦,無論是藝術性,還是思想性都是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不可多得的珍品。他的《秋聲賦》運用各種比喻,把無形的秋聲描摹得生動形象。他的詩通俗流暢,《畫眉鳥》「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寫出了對大自然和自由自在生活的嚮往。歐陽修還與宋祁合修《新唐書》,並獨撰《新五代史》。他對經學也有獨到見解,喜歡收集金石文字,編著了《集古錄》。

   文人小令經馮延巳、晏殊至歐陽修,取得了相當高的藝術成就,葉嘉瑩說:「馮延巳詞有『執著的熱情』,晏殊詞有『圓融的觀照』,歐陽修詞則是有『遣玩的意興』。」這種「遣玩」,體現了歐陽修開闊的胸襟和領袖的氣度,他的詞深摯、渾厚、清婉,又透著一股豪氣。王國維說:永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陽花,始與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景佑三年,范仲淹上章批評時政,被貶饒州,歐陽修為他辯護,被貶為夷陵縣令。復職後,歐陽修又積极參与范仲淹、韓琦、富弼等推行的「慶曆新政」,因新政失敗受牽聯,再次被貶為滁州太守。正是在滁州,歐陽修寫下了千古名篇《醉翁亭記》。

   慶曆八年,歐陽修調任揚州太守,在大明寺西側蜀崗修築了「壯麗為淮南第一」的平山堂,並在堂前親手栽種了一棵柳樹。坐在平山堂中,南望江南遠山,正與堂的欄杆相平,平山堂因而得名。

   歐陽修的這種在政治逆境中豁達開朗、笑對人生的風範,深深地影響著蘇軾,馮煦說歐陽修的詞:「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

   歐陽修從政數十年,他性格耿直,屢遭貶謫,反思一生經歷的宦海浮沉,有了隱退之意。晚年的歐陽修心境頗為閑適,他為自己另起了個號「六一居士」。有人問他為什麼取「六一居士」這個號,歐陽修說:「我家有金石一千卷,藏書一萬冊,琴一張,棋一局,常置酒一壺,還有我這個老古董,不就正好『六一』嗎?」。

   宋神宗熙寧四年,已六十四歲的歐陽修終於獲准告老退休,在穎州頤養天年。穎州城郊,有一條碧流十里的西湖,風景清幽,引退後的歐陽修常徜徉其間,寫了十首《採桑子》,每篇首句末三字皆用「西湖好」起筆,用疏雋清麗的筆墨,描繪了穎州城郊西湖的秀美風光,流露出晚年遠離官場紛爭、流連山水的恬適心境。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採桑子》

   輕鬆愉快的心情,幽雅秀美的風光,以靜寫動,以動襯靜,通過視覺與聽覺的結合,寫盡泛舟湖上的樂趣,勾勒出一幅清麗生動的山水畫,彷彿天上之景,令人留連忘返。而下面這首《採桑子》將暮春的西湖描寫得那麼美,更是令人稱奇。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採桑子》

   「群芳過後」的西湖,「狼藉殘紅」,「飛絮蒙蒙」,這是一種惱人的天氣,可到了歐陽修筆下卻不見絲毫悲傷,他從中感受到一種褪去繁華之後的幽寂、閑適。    

   群芳過後,遊人散盡,始覺春空,這如同人生旅途中經歷重重體驗之後,一切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富貴沉淪,都化成了「空」。這種安閑、恬淡的心境,只有歐陽修這樣曾經身居高位、歷經坎坷,經過人生長途跋涉,洞察宇宙人生真諦的人才能「覺」,才能「悟」,並進而在覺悟中超脫,閑靜淡泊地融入自然,享受生活。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朦朧纏綿的畫面,柔美清幽的意境。願我們每個人都能收藏瞬間的美麗,觸摸永遠的幸福。

   5、《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是宋代文學家歐陽修的詞作。這首詞是作者送別友人劉敞到揚州任職時所作。此詞借酬贈友人之機,追憶起詞人幾年前在揚州所建的平山堂並抒發人生的感慨。全詞通篇文字鮮明生動,情感豁達溫愉,塑造了一個風流儒雅、豪放達觀的「文章太守」形象。其格調疏宕豪邁,在歐詞中極為少見,對後來蘇軾的豪放詞產生過一定的影響。

   此詞作於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慶曆八年(1048),歐陽修任揚州(今江蘇揚州)知州,在揚州城西北五里的大明寺西側蜀崗中峰上,修建了一座「平山堂」,據說壯麗為淮南第一。堂建在高崗上,背堂遠眺,可以看見江南數百里的土地,真州(今江蘇儀征)、潤州(今江蘇鎮江)和金陵(今江蘇南京)隱隱在目。由於堂的地勢高,坐在堂中,南望江南遠山,正與堂的欄杆相平,故名「平山堂」。每當盛夏,歐陽修常和客人一起清晨就到堂中遊玩,飲酒賞景作詩。至和元年(1054),與歐陽修過從甚密的劉敞(字原甫)任知制誥,嘉祐元年(1056)因避親被任命為揚州太守,歐陽修給他餞行,在告別的宴會上,寫了這首《朝中措》相送。

   

   這首詞一發端即帶來一股突兀的氣勢,籠罩全篇。「平山欄檻倚晴空」,頓然使人感到平山堂凌空矗立,其高無比。這一句寫得氣勢磅礴,便為以下的抒情定下了疏宕豪邁的基調。接下去一句是寫憑闌遠眺的情景。據宋王象之《輿地紀勝》記載,登上平山堂,「負堂而望,江南諸山,拱列檐下」,則山之體貌,應該是清晰的,但詞人卻偏偏說是「山色有無中」。這是因為受到王維《江漢臨泛》原來詩句的限制,但從揚州而望江南,青山隱隱,自亦可作「山色有無中」之詠。

   以下二句,描寫更為具體。此刻當送劉原甫出守揚州之際,詞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平山堂,想起堂前的楊柳。「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深情又豪放。其中「手種」二字,看似尋常,卻是感情深化的基礎。詞人平山堂前種下楊柳,不到一年,便離開揚州,移任潁州。這幾年中,楊柳之枝枝葉葉都牽動著詞人的感情。楊柳本是無情物,但中國傳統詩詞里,卻與人們的思緒緊密相連,何況這垂柳又是詞人手種的。可貴的是,詞人雖然通過垂柳寫深婉之情,但婉而不柔,深而能暢。特別是「幾度春風」四字,更能給人以欣欣向榮、格調軒昂的感覺。

   過片三句寫所送之人劉原甫,與詞題相應。此詞雲「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不僅表達了詞人「心服其博」的感情,而且把劉敞的倚馬之才,作了精確的概括。綴以「一飲千鍾」一句,則添上一股豪氣,栩栩如生地刻畫了一個氣度豪邁、才華橫溢的「文章太守」的形象。

   詞的結尾二句,先是勸人,又回過筆來寫自己。餞別筵前,面對知己,一段人生感慨,不禁衝口而出。無可否認,這兩句是抒發了人生易老、必須及時行樂的消極思想。但是由於豪邁之氣通篇流貫,詞寫到這裡,並不令人感到低沉,無形之中卻有一股蒼涼鬱勃的情緒奔瀉而出,搏動人的心弦,滌盪人的心靈。這是跟他在一開頭時定下的基調分不開的。

    這首詞從平山堂寫到堂前垂柳,從被送者寫到送者,層層轉折,一氣呵成,不落一般酬贈之作的窠臼,歷來受到詞評家的讚賞。

    宋代魏慶之《魏慶之詞話》:「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平山堂望江左諸山甚近,或以為永叔短視,故云。東坡笑之。因賦快哉亭道其事云:「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蓋山色有無,非煙雨不能然也。

    清代黃蘇《蓼園詞選》:(「行樂直須年少」句)按,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無事不須在少年努力者。現身說法,神采奕奕動人。

   此詞在今人王兆鵬、郁玉英、郭紅欣的著作《宋詞排行榜》排名第80名。該排行榜以「歷代選本入選次數」、「歷代評點次數」、「唱和次數」、「當代研究文章篇數」、「互聯網鏈接次數」五個指標為統計分析,反映一千多年來的綜合影響力。其中歷代選本入選次數排名第94名,歷代評點次數排名第79名、唱和次數排名第11名、當代研究文章篇數第74名、互聯網鏈接次數排名第86名。

   6、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朋友劉敞(原甫)就要去揚州當知州了,歐陽修曾是他的前任,設宴送別之際,難免感慨系之,於是便有了這首《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古人送友赴任,通常只寫詩而不寫詞,因為詞歷來被視為「艷科」。歐陽修寫詞送別,將詞提高到與詩同等的地位,這一創舉竟是從寫平山堂開始的,當然讓揚州人深感欣喜與榮幸。

   詞的第一句便營造了一種磅礴突兀的氣勢。平山堂的地勢確實很好,背負蜀岡,四望空闊。不過它的海拔並不算高,絕無凌空矗立之高峻。然而經詞人這一氣勢磅礴地吟詠,便確立了平山堂雄偉而崇高的地位。當初命名,蓋因「江南諸山,拱揖檻前,若與堂平」。主人儼然萬物主宰,接受諸山朝聖,可謂惟我獨尊。此詞開篇氣勢不凡,也屬一脈相承,合情合理。「山色有無中」,借用王維詩句,溶化無跡而自然貼切。「晴空」與「有無中」似有抵牾,曾遭人質疑,因為其時平山堂「下臨江南數百里,真(儀征)、潤(鎮江)、金陵(南京)三州,隱隱若可見」,山色自當清明。不管怎樣,如今這一質疑足以被高樓與煙塵抹殺了。晴空尚可遇,山色是徹底沒有了,所幸的是我們還有詩詞和故事。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一別8年,當初在平山堂前栽種的垂柳,如今不知長得怎麼樣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然而歐公殷殷之情,何止在柳!揚州之於歐公,會是什麼樣的深情,我想揚州人更能感同身受。「歐公柳」的故事固然是因了歐公風雅而傳誦,但「薛公柳」的陪襯亦大有功勞吧。以風流自詡的薛嗣昌太守,在歐公柳旁亦種一柳,自榜為「薛公柳」。民眾則嗤之以鼻,待薛嗣昌卸任前腳剛走,後腳就將這株樹伐除了。

    劉敞才思敏捷過人,寫文章倚馬而就,歐陽修常寫信向他請教問題,劉對著使者揮筆,「答之不停手」,令歐公十分佩服。所以歐陽修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送他。只12字,朋友才華橫溢而又氣度豪邁的形象便栩栩如生了。

   「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人生易老,及時行樂。末二句貌似消極,其實未必。餞別設宴,知己面對,誰能不大發人生感慨?幾經貶謫,宦海沉浮,難免心灰意冷。但歐公和古代士大夫們有著共同的心理,得意時效命朝廷,以天下為己任,失意時寄情山水,借詩酒遣煩惱。「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壯志難酬之時,除了面對現實聽天由命,還能怎樣呢?

    文字的魅力是巨大的,它可以使被吟詠的物體死而復生,與世長存。岳陽樓因為有范仲淹的記,滕王閣因為有王勃的序,黃鶴樓因為有崔顥的詩,因而千百年來屢毀屢建,可說是「樓以文貴」。而平山堂的情形則又有不同。「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歐陽修其人其文,言說不盡。平山堂是歷代文人墨客留下詩文最多的揚州名勝,這與歐公的為人、為政、為文都不能分開。

   「遙知為我留真賞」,劉敞與歐公的心是相通的。如果以為灰色心情中的歐陽修,只是整日在平山堂花天酒地,及時行樂,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他的「坐花載月」,類似於王羲之發起的蘭亭修禊,而絕非精神空虛的腐敗官員們那樣的尋歡作樂。他在揚州期間,也絕非詞中自謙之「衰翁」模樣,而是針對其時政積弊,為政寬簡,為民請命,不興事,不擾民,舉大體,重實效。因而與在滁州一樣,深為揚州百姓歡迎和感戴,兩地均「生為之立祠」。

    平山堂稱得上是「堂以人貴」了。歐陽修告訴我們,人格的魅力,無論對於文人還是官員,都至關重要,所謂「金杯銀杯不如百姓口碑」。美文會使美的建築千年不敗,美德同樣會讓美的建築千古興旺。蘇軾在《西江月·平山堂》中說:「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歐公柳」無疑會青史永垂,但如果以為歐陽修是因為栽了一棵柳樹而贏得了名聲,那就會像薛嗣昌那樣東施效顰,栽下「薛公柳」,徒留千年笑柄。

    平山堂早先建在大明寺旁,現今是在寺廟的地盤之內了。許多年來,揚州人是不大說去大明寺的,而更多的是說去平山堂。不知什麼時候起,情況悄悄發生了變化。如今似乎更多的人是說去大明寺,而說去平山堂的人則越來越少了。這一變化是微妙的,我在想,僅僅是因為平山堂屬於大明寺的地盤嗎?

   7、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煙花三月下揚州」。揚州一直以來,就是才子佳人們心目中的佳麗地。宋仁宗慶曆八年,也就是公元1048年,歐陽修曾任揚州太守。在任期間,歐陽修在大明寺西側修建了一座「平山堂」。詞中開篇所寫的「平山」二字,就是指的平山堂。時隔六年,到了公元1054年,歐陽修好友劉元甫,也即將上任揚州的太守。在設宴餞行之時。歐公想起了作家曾在揚州的那段歲月,心中感慨懷念不已,便一揮而就寫下了這首詞。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讀來令人在腦海不禁浮想聯翩,遐想著歐公當年是多麼豪邁的一種氣勢?面對好友即將要重蹈他以前的工作崗位,歐公難免嘆道:哎,兄弟,我只是已不做大哥好多年了啊!

  自歐陽修的這首《朝中措》一出,平山堂從此聲名大振。在歷史上,有種很有趣的現象。就是說,如果某個名人寫下了一首好詩詞或者是此地發生過什麼動人的故事。那麼,一經人們傳播開來,立即就會引起很多人慕名前來,久而便成為一段千古佳話。這或許就是古時候的名人效應吧?

  就歐公而言,憑藉了一句「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就大大提高了平山堂的知名度。當蘇東坡來到平山堂,歐公早已不在了。面對眼前物是人非,蘇東坡心中也是感慨萬千,寫下了《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後來東坡官貶黃州團練使,在快哉亭前再次想到了平山堂前的歐公,於是又寫下了《水調歌頭》的詞,其中有:「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歐公還在揚州的瓊花觀旁,建造了一座無雙亭,並寫下了「曾向無雙亭下醉,自知不負廣陵春」。後來秦觀來到此處,便寫了:「無雙亭上傳觴處,最惜人歸月上時。相見異鄉心欲絕,可憐花與月應知。」的詩句。在去平山堂之前,歐公還到過安徽滁州,寫了著名的《醉翁亭記》,醉翁亭從此天下揚名。蘇東坡還曾親筆書寫了這篇文章,後被人稱之為「歐文蘇書」的美談。

   8、揚州平山堂位於蜀岡主峰,為北宋慶曆八年揚州太守歐陽修所建。若干年後,清代的揚州知府、大書法家伊秉綬,在平山堂前寫了一幅名聯:

   過江諸山到此堂下

   太守之宴與眾賓歡

   上聯寫的是歐陽修作為一代文宗,被世人景仰;下聯寫的是寫歐陽修被貶揚州太守時,在平山堂公餘雅集,比酒鬥文,與民同樂的景象。歐陽修在揚州的這段日子,他自己也十分懷念,離揚七年後,他寫了一首詞《朝中措  送劉仲甫出守維揚》,為友人送行,也抒發了對揚州的思念之情:

   平山欄杆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春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其實,歐陽修一生宦海沉浮,被貶過很多地方,知滁州,寫過《醉翁亭記》、《豐樂亭記》,盡游宴之歡;知穎州,寫過十首《採桑子》,道西湖之勝概,「籃輿酩酊插花歸」。仕途顛躓,生活肆意,除了「借杯中之物,澆胸中塊壘」外,更重要的是,歐陽修是一個能真正從生活中得到樂趣的人,一個懂得怎樣從漂泊的生活中發現美好、欣賞美好的人。

   作為一代文宗,歐陽修有許多學生,蘇軾就是其中一個。

   蘇東坡曾經說過:「昔我先君懷寶遁世,非公則莫能致;而不肖無狀,因緣出入,受教於門下者,十有六年於茲。」歐陽修是蘇軾的前輩,更是恩師。當蘇洵、蘇軾、蘇轍父子進京應試,主持進士考選的歐陽修,看到蘇氏父子的文章,連呼:「後世文章當在此!」並將文章薦於朝庭。批閱蘇軾試卷時,讚歎道:「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蘇軾、蘇轍雙雙中了進士,父子三人名震京師。後來,蘇軾有《上梅直講書》,歐陽修讀後致信梅堯臣:「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可喜!可喜!」對學生的愛惜之情,溢於言表。

    歐公作古後,蘇軾登平山堂憑弔,看到平山堂上所刻的歐公《朝中措  送劉仲甫出守維揚》手跡,不勝感慨,寫下《西江月  平山堂》一詞: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之後,蘇軾有緣步歐公後塵,出任揚州太守,在平山堂後建了一座谷林堂,堂名取自「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的詩句,作為蘇軾緬懷恩師、讀書作詩的處所。

    蘇軾的宦海一生,比歐陽修還要坎坷。「烏台詩案」後,蘇東坡先貶黃州、汝州,再貶惠州、儋耳。謫黃州,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謫汝州,說「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謫惠州,「心平氣和,故雖老而體胖」;謫儋耳,「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魚者未必得大魚也」。其志趣之超邁,胸襟之曠達,更在乃師之上。

   蘇軾在另一首詩里寫到: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是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哪復計東西。

   ……

   人的一生會發生多少事?會遇見多少人?又能有幾個知已?誰也說不清楚。

   所以,蘇公有歐公,是蘇公之幸;歐公有蘇公,又何償不是歐公之幸呢?一生際遇有如歐、蘇者,夫復何求!

   

   9、「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一個蕭瑟的朝代,一幅寂寞的身影,一曲斷腸的離歌。「朱弦一曲餘音在,猶是當年寂寞心。」那靈魂最深處油然而生的情愫,纏綿了千年。

    北宋醉翁歐陽修,生於小吏之家,四歲喪父,孤兒寡母在他父親唯一留下的兩袖清風中相依為命。有一位開明母親的孩子是最幸福的孩子,有一個聰明好學孩子的母親是開心的母親。歐陽修和母親在環堵蕭然、徒有四壁的「危巢」中,以天地聖賢之道相授受,笑對春雷冬雪。

   「三十老明經,七十少進士」的年代裡,他卻從一開始就是個例外。只因為即使在最黯淡的日子裡,他也在以蘆稈代筆、沙塵為紙,抒寫著一個大寫的「天下」--這份沉甸甸的支撐著一個民族信仰的責任傳承。「達則兼濟天下」,在這條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仕途上出與入,中國的文人歷來走得艱辛又委屈。歐陽修風節凜然、不卑不亢,因為他銘記著父親的廉潔仁慈,銘記著母親的耳提面命,他銘記著身後那天下蒼生殷切的眼神;即使大起大落,他也無怨無悔,是一種偉岸的坦蕩。「為人剛毅正直,忠言讜論,犯顏直諫,時為典範;又詩文、學術成就卓著,為天下所仰慕。」簡約的評傳,掩不住一代宗師的風流;被詬罵與貶謫的遭際,更襯出中國式文人的頂天立地與虛懷若谷。

   當一個人經歷過足夠多的磨難,在他回首往事,則難免傷神。冰心曾不無樂觀地說「願有足夠多的雲翳來造就一個美麗的黃昏」,足見古往今來人情相通。尤其是當他的付出並不被當世人認可,他的結局並不客觀公正,這情傷,會更醇,醇得一如醉翁亭的泉酒,迷離了詩人的心。

   乳白的嫩芽,破土而出,在與落紅春泥的交接中,在風露霓虹的過往中,履行著他獨一無二的生命之使命。直至金菊綻放了閑逸的季節,他以懸日托月的參天虯枝和飽含天地靈氣、紅得深沉醇美的霜葉裝點了這莽莽江山。我想,那醉意不在山水間的歐陽修必也為生命之奇美深深地陶醉過,所以他懷念一路走來的一切辛苦遭逢。他禮讚生命。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生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閱盡傾國傾城的盛大繁華,獨對一枝穠艷時那況味,是「不須嗟」的豁然與大度,更是幾許凄美的寂寞。這寂寞又是那麼坦然。因為,經歷過,用心地一路走來,是故無怨無悔。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孤獨是心中沒有人,寂寞是心中有人,卻不在身邊。」歐陽修的寂寞,不是空曠的嘆息,是一份飽含情與理的深沉的懷念。

   10、古城揚州就是這樣一個大都市。

   揚州最初稱邗江,後又有廣陵、江都、蕪城等名。揚州南臨長江,北望淮水,中有京杭大運河縱貫南北,處於長江與大運河交會點上,西通長安,南達蘇杭,是我國南方的重要交通樞紐。江浙一帶的鹽、鐵、米、茶及手工藝品都在這裡轉運;外國來的商船取南路入長江,都經這裡去長安。唐代的揚州商賈如雲,有「江淮之間,廣陵大鎮,富於天下」之譽,是僅次於都城長安的繁華名城。詩人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就是當時的寫照。

   繁榮發達的經濟猶如旺盛的地氣,便利交通帶來的文化信息猶如和煦春風,催發了、滋潤著揚州的文化藝術之林:

   ——於是,在青山綠水之畔,就有了集北地妙景之雄、兼南方佳境之秀的人文景觀;

   ——於是,在這鐘靈毓秀之地,就有了自漢晉以來在經、史、文、醫、農、兵、法、天、算等領域人才輩出、群星爭輝的景象;

   ——於是,在佳山秀水之間,就有了對中國國畫藝術產生巨大影響的「揚州八怪」這個傑出群體的存在;

   ——於是,在古城揚州,就有了群賢畢至、大家往複、巨匠留連的一段段佳話。李白、白居易、劉禹錫、杜牧、歐陽修、辛棄疾等唐宋文學領軍人物,以及於他們之前或之後的許多文學大家,都曾在揚州留下深深的足跡,留下了浩如煙海的揚州詩文。

   且讓我們循著這些文學巨星們的足跡,走在揚州,讀在揚州,陶醉在揚州。

   

    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二十六歲的李白仗劍攜筆出蜀,開始了他的第一次漫遊。那時,他是抱著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和建功立業的希望出遊的,在泛洞庭、憩雲夢、登廬山之後,又在揚州滯留了近一年的時間。他曾回憶說:「……東遊淮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餘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此則白之輕財好施也。」揚州的風物激揚著李白的神思,這一階段他寫下許多歌詠揚州的詩篇,最有名的當為《秋日登揚州西靈寺塔》:

                 寶塔凌蒼蒼,登攀覽四荒。

                 頂高元氣合,標出海雲長。

                 萬象分空界,三天接畫梁。

                 水搖金剎影,日動火珠光。

                 鳥拂瓊檐度,霞連秀栱張。

                 目隨征路斷,心逐去帆揚。

   西靈塔即揚州大明寺的棲靈塔,建於隋文帝仁壽元年(公元601年),塔高九層,聳入雲霄,加之建於揚州最高處蜀崗之巔,更顯其高大雄偉,是揚州眺景最佳處。李白在此「登攀覽八荒」,自是錦繡入目來,詩思如泉湧。

   第一次揚州之旅給李白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老朋友要到揚州去,李白又怎麼能不「心逐去帆揚」?他借著酒興,揮毫縱墨,寫下了千古傳頌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後來,李白又回遊揚州,留下了《敘舊贈江陽宰陸調》、《留別廣陵諸公》等詩章。特別值得提及的是,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李白在揚州與年輕詩人魏萬邂逅。魏萬仰慕李白,曾順著李白的足跡,追蹤三千餘里。兩人一見如故,結為至交,雙雙在揚州、南京流連數月。臨別時,李白把自己的全部作品和愛子明月奴一併託付於魏萬。魏萬不負李白之託,編成《李翰林集》,寫了序言,可惜後來散佚了。

   

    唐中葉以後,以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運動興盛,形成一種詩歌「為事而作」的詩風。白居易與劉禹錫同年同齡,情投義合,惺惺相惜,晚年唱和甚多。寶曆二年(公元826年),白居易罷蘇州刺史返歸洛陽,劉禹錫罷和州刺史亦返洛陽,兩人相逢揚州,喜出望外,竟至「榮辱皆忘」,形影相隨地在揚州遊玩半月有餘。白居易對劉禹錫仕途上的不幸遭遇無限感慨,同時又稱許他的才氣和名望,於酒酣耳熱之時寫詩相贈:「……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劉禹錫感慨萬端,亦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兩人同登棲靈塔,也有詩的唱和。劉禹錫有《同樂天登棲靈寺塔》:

               步步相攜不覺難,九層天外依欄干。

               突然笑語半天上,無數遊人舉眼看

   白居易有《與夢得同登棲靈寺塔》:

               半月騰騰在廣陵,何樓何塔不同登。

               共憐精力尤堪任,上到棲靈第九層。

   「詩言志」。「共憐精力尤堪任,上到棲靈第九層」兩句絕不會是單單說登塔。所幸劉禹錫自揚州回洛陽後,命運有所改變,先任東都尚書省中客郎中,次年調長安任集賢殿學士等職。四年後,劉禹錫出任蘇州刺史,赴任途中又經揚州。又三年後,調任汝州刺史,再經揚州。一生中,他數度來揚,每至必詩,每詩必妙,為古城留下諸多華章。

   詩文揚州,絕對不能不談及《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公元660~約720年)是地地道道的揚州人,曾與越州賀知章、蘇州張旭、湖州包融,號稱「吳中四士』』。他的生平事迹可知者甚少,流傳至今的詩文也只有《春江花月夜》與《代答閨夢還》兩篇。在唐代的眾多詩人中,他應屬於「以質取勝」一例,僅《春江花月夜》一篇就享有「以孤篇壓倒全唐」之譽。

   《春江花月夜》寫的是揚州南郊曲江或再遠一些的揚子津一帶月下自然風光: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此時,此地,此景,此情,美崙美奐。詩中雖一字不及作者,然詩中句句俱見作者,他一定是一襲長衫,羽扇綸巾,踱步江濱,春江潮拍打著他的情思,明月光洗鍊著他的詩筆,夜風傳送著他的淺吟低唱。《春江花月夜》鋪衍為長篇巨制的歌行體,集中描寫春江月夜中五種最動人的事物:春、江、花、月、夜,集中體現人生最動人的美辰良景;同時,由物生情,寓情於物,寫出相思離別之情及由此而引發的人生感慨,構成誘人探尋的奇妙的藝術境界。難怪聞一多先生將其譽為「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神州共是一輪月,照在揚州便是另一番景緻了。揚州月是許多文人學士筆下詩題,有許許多多膾炙人口的詩篇。晚唐大詩人杜牧在離開揚州多年之後,心中的那輪揚州明月依然是那樣皎潔,那樣動人: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邀,杜牧曾在揚州任節度推官、掌書記、監察御史里行等職。這段時間雖僅一年多一點,但杜牧卻為揚州寫下很多詩章。

   他寫過《揚州》三首,其中一首是:

                      街垂千步柳,霞映兩重城。

                      天碧台閣麗,風涼歌管清。

                      纖腰間長袖,玉佩雜繁纓。

                      柂軸誠為壯,豪華不可名。

   多為眾人傳誦的還有《題揚州禪智寺》:

                      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唐人小說記載杜牧在揚州除「供職之外,惟以宴遊為事」。這個「惟」字用的似為偏激。杜牧關心政治,早年很有抱負,他的理想就是盛唐時期的社會,希望國家的統一和繁榮。他在揚州期間並未忘記國家大事,曾寫有《罪言》、《守論》、《戰論》等文章策論,對治亂、賦稅、用兵等問題發表過很好的看法。

 

 

   立於蜀崗俯瞰,瘦西湖長堤垂柳依依,白塔倩影婷婷,山莊依岸,草堂傍水,如詩如畫如夢;極目遠眺,萬里長江靜如練,江南青山峙如屏。蜀崗中峰有一堂舍,堂前古藤錯節,芭蕉肥美,通堂式的敞廳之上,「平山堂」匾額高懸,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這就是名聞遐爾的宋代政治家、文學家歐陽修貶謫揚州太守時修建的平山堂。

   歐陽修(公元1007~1072年)是一位剛直不阿的政治家,為改變北宋王朝政治、經濟、軍事「積貧」、「積弱」的狀況,勇敢地參加以范仲淹為首的革新派,歷行新政。然而「慶曆新政」不到一年就失敗了,歐陽修遭貶外調,先貶為夷陵令,再貶至滁州,慶曆八年(公元1048年)又遷揚州。可敬的是,歐陽修不為世俗所羈,在揚州不求聲譽,體恤民情,為政尚簡,綱目不亂,深受揚州百姓擁戴。

   歐陽修公餘之暇,常常寄情山水。他一到揚州,便喜愛上了蜀崗,於是在此構堂築室,作為游宴之所。據《避暑錄話》載:「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堂據蜀崗,下臨江南數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公每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去邰伯取荷花千餘朵,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依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浸夜,載月而歸。」現在堂上「朝起憑欄,六代青山都看到;晚來對酒,二分明月正當頭」的對聯,當是當年盛景寫照。平山堂另有一楹聯為清太守伊秉綬所作:「過江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與眾賓飲」,橫批為「放開眼界」。讀這一楹聯,即可遙想當年高朋慕名而來、談古論今之盛況,也可領略歐陽修無法施展政治抱負的鬱悶心情,還可窺見他樂觀自適、對前途充滿信心的落宕情懷。

   歐陽修以「文章名冠天下」,在揚州雖困於貶謫,但仍未間斷過詩文著寫。詩作有《答謝判官獨游幽谷見寄》、《詠雪》、《蘇才翁輓詩二首》、《贈歌者》等,散文有《月石硯屏歌序》、《大明寺水記》等。他在離開揚州後,還時有詩文寫及揚州。

   如,他重回朝廷後,在送劉原甫出守淮揚的《朝中措·平山堂》中,憶及揚州: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又如,他在自揚州調任安徽阜陽後,仍心系揚州,按照瘦西湖的景緻改造阜陽西湖,使其蓮葉接天,荷花映日,頓改舊貌。他感慨地寫道:

                 菡萏香清畫舸浮,使君不復憶揚州。

                 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

   歐陽修在揚州期間,還留下了一段與宋詩開山祖師梅堯臣相知相交的佳話。慶曆八年五月,梅堯臣偕新婚夫人刁氏由東京回宣城老家途中,特意轉道揚州拜訪歐陽修。那時,歐陽修到任才三個月,兩位好友相逢,傾心交談了一個通宵。梅堯臣曾有《永叔進道堂夜話》詩,記下了他與歐陽修徹夜長談的情景。三個月後,梅堯臣又路經揚州,中秋之夜,歐陽修約梅堯臣飲酒賞月,詩文唱和,直至深夜。歐陽修還請畫師為梅堯臣畫像,並贈給他一座寒林石硯屏,可見感情之深。

   歐陽修離開揚州後,梅堯臣曾多次重訪揚州,寫下過《平山堂雜言》等文,表達了他對歐陽修的崇敬和對平山堂景色的鐘愛。

   儘管歐陽修自己經歷坎坷,但他在揚州任職期間一直睿目識才,獎掖後進。以後當他重入廟堂,主持禮部考試時,又與梅堯臣一起,為國家薦舉了大批志士仁人,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等人都得到他的簡拔。

   宋代大詞人、大文學家蘇軾是歐陽修的學生,受教歐陽修門下一十六載。老師四十一歲時做過揚州太守,任職年余;學生也做過揚州太守,時年五十五歲,任期僅半年光景。

   蘇軾知揚州之前,曾十餘次來往於揚州,每次都有佳作問世。

   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蘇軾由徐州徙湖州路過揚州,當地官員名流設盛宴於蜀崗平山堂,熱情歡迎他的到來。蘇軾把酒暢飲,思緒萬千:平山堂乃恩師歐陽修所建,恩師的秀章佳句仍在堂廳壁間熠熠閃光,但恩師卻已仙逝七載。當年恩師曾寄他於厚望,說「我老將休,付子斯文」。恩師的話語真切地迴響在耳邊,追昔撫今,感慨萬千,他即席賦寫《西江月·平山堂》一詞。詞中情感飽溢:

    三過平山堂,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蘇軾賦詞之時,「名士諸立,看其落筆置筆,目送萬里,殆欲仙去爾。」

   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五月,蘇軾回宜興途中又經揚州,寫了《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因此詩差點被扣上欺君罔上的罪名。細讀蘇詩,其實並無深文大意,只是描寫了風光之美和作者心情之愉悅:「此身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然而監察御史卻捕風捉影地對蘇軾提出彈劾,說是神宗剛剛去世,他的詩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東坡哭笑不得,只得辯解再三,將自我的尋常愉悅強說硬扯至為新皇而喜,為國昌而樂,這才避免了一場災禍。

   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蘇軾做了揚州太守。他任職時間雖短,但卻努力革故鼎新,除弊興利,有不少善舉,深受百姓愛戴。罷去揚州官辦「萬花會」便是一例。

   元祐年間,朝廷貢茶、貢花之風盛行,不少權臣以聖上之名向各地強征茶、花,給百姓造成巨大災難。蔡京在揚州做太守時,曾效仿洛陽牡丹萬花會作芍藥萬花會,虐民害物。蘇軾任職揚州,體恤民情,惜紅憐翠,罷卻了「萬花會」。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揚州芍藥為天下冠,蔡繁卿為守,始作萬花會。用花千萬餘枝,既殘諸園,又吏因緣為奸,民大病之。余始至,問民疾苦,以此為首。遂罷之。」廢除了官辦的萬花會,民間的群眾性賞花活動更盛,揚州芍藥更加妖嬈。東坡是極其愛花的,當年曾「夜深只恐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如今更是與民同樂,不負廣陵春色,多次為芍藥題詠,如:

                  倚竹佳人翠袖長,天寒猶著薄羅裳。

                  揚州近日紅千葉,自是風流時世妝。

  又如:

            芍藥櫻桃兩斗新,名園高會送芳辰,洛陽初夏廣陵春。

            紅玉半開菩薩面,丹砂濃點柳枝唇,尊前還有個中人。

   蘇軾為揚州人所稱道的另一事,是發現和薦舉了揚州高郵人秦觀。秦觀原是位沒於稠人廣眾的秀才,正是得益於一代文豪蘇軾的慧眼識才,才成為蘇門四學士之一,「好風憑藉力」,榮登婉約派詞宗寶座。

   也許是婉約派詞宗這頂桂冠過於耀目,我們往往忽視了秦觀在文學上的多方面貢獻,其實他的詩詞歌賦、策疏文論造詣都極深厚。秦觀號淮海居士,其作品大都收在《淮海集》中,集子中詞的數量並不多,僅存世百餘首,詩卻近二百八十首,另有辭賦十餘篇,文二百五十餘篇。二百五十餘篇文章中,序跋、奏議、論辯、對策、書論、雜記、頌讚、辭賦、碑誌等,各種散文齊備,既有長篇宏論,也有抒情小品。其文體之多樣,堪稱文學史上罕見。

   在秦觀的作品中,寫及揚州的很多,且十分精美。如寫平山堂的《次子由平山堂韻》:

                  棟宇高開古寺間,盡收佳處入雕欄。

                  山浮海上青螺遠,天轉江南碧玉寬。

                  兩檻幽花滋淺淚,風卮清源漲微瀾。

                  遊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

   他的《望海潮》是其揚州詞中之冠:

   星分鬥牛,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聚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追思故國繁雄:有迷樓掛斗,月觀橫空。紋錦制帆,明珠濺雨,寧論雀馬魚龍。往事逐孤鴻。但亂雲流水,縈帶離宮,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拼千鍾。

   這首詞文思縱橫馳騁,用典恰確可體,語言清新洗鍊,意象鮮明優美,敘寫眼前美景,緬懷歷史英哲,筆觸轉換自由,飽含豐富感情。張炎在《詞源》中讚歎其「體制淡雅,氣骨不衰,清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在揚州詩文中行走,走過盛唐的「春江花月夜」,走過北宋的「天涼好個秋」,走進南宋的「烽火揚州路」。這時的揚州詩文為之陡變,具有鮮明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悲愴、豪邁的風格。

   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年方二十歲的詞人姜夔路過揚州,目睹戰爭洗劫後古城的蕭條,撫今追昔,自創詞牌《揚州慢》,以今昔對比及反襯手法寫景寫情,盡抒襟懷: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蕎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重生到須驚,縱豆蒄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猶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

   兩年過後,另一位大詞人辛棄疾也踏上揚州的土地。他由大理少卿出為湖北轉運副使,溯江而上舟次揚州,寫下了一首《水調歌頭》: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祖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鶻血污,風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倦遊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二客東南名勝,萬卷詩書事業,嘗試與君謀。莫射南山虎,直覓富民侯。

   詞中,辛棄疾追憶當年的抗金生涯,惟願朝廷抓住時機,軍民同仇敵愾,恢復大好河山,字句中無處不張揚著正義之感、銳進之氣。辛棄疾情系揚州,在二十七年之後所著《永遇樂》中,還深情地說「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在辛棄疾之後,楊萬里、文天祥等人都有不少寫及揚州的詩文。只文天祥便有《至揚州》詩二十首,這些詩章憂國憂民,悲憤蒼涼,句句凝血,字字滴淚,讀來驚心動魄,感人至深。

    讀不盡的揚州。

   讀不盡的揚州的詩文。

   文因地著,地以文名,文地交輝。揚州的上空群星璀璨,揚州的土地繁花似錦,揚州的風無論吹到哪裡,哪裡都會展開一篇篇華章。

   這篇文字中提到了唐宋時期的李白、白居易、杜牧、歐陽修、辛棄疾等大家,沒有提及的還有西漢的枚乘,南朝的鮑照,明清兩代的張岱、湯顯祖、金農、鄭板橋、曹雪芹、孔尚任、吳敬梓、王士禛、蒲松齡等文學巨匠。曾有人統計過,迄近代之前,詠誦揚州的詩文不下六千餘件。這是一個多麼驚人的數目!這種因一個城市而產生如此眾多文學作品的現象,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絕對是罕見的。

   詩文--揚州;

   揚州--詩文。

   興也罷,衰也罷;景也罷,情也罷;一切一切,都在揚州。

   歌也罷,嘆也罷;揚也罷,抑也罷;一切一切,都因揚州。

  「人生只合揚州死」,是斯。(寅年歲尾人    此文寫於 2004年8月)

 

   11、「平山堂下花似錦,瘦西湖邊柳如畫。」煙花三月,古城揚州到處春光明媚,遊人如織。可我只想在平山堂上逗留,看那蓊鬱的古樹枝葉在春風中搖曳,駐足傾聽那來自歷史的幽遠回聲。

   平山堂位於揚州市西北郊蜀岡上,大明寺西側的「仙人舊館」內,因為平山堂名播海內,人們習慣於將這裡的名勝古迹,包括唐大明寺遺址、西園、天下第五泉、谷林堂等統稱平山堂。

   平山堂始建於北宋,於元代曾一度荒廢,明代萬曆年間重新修葺。清代咸豐年間,山堂毀於兵火,後重建於清同治九年。該堂最初的修建者,是名聞遐邇的宋代著名政治家、文學家歐陽修,當年,他被貶謫到了揚州做太守,一到揚州,他就愛上了蜀崗這片土地,他欣賞這裡的清幽古樸的氣息,於是在此建堂。

   揚州無山,蜀崗極可能是最高處,坐在堂上,由於堂的地勢高,坐此堂上,整個揚州盡收眼底,江南諸峰遠在百里外,似與人對案而坐,共賞維揚風月。正是因為:「江南諸山,似與堂平」這一點,「平山堂」遂得名。

   平山堂初建時,是專供士大夫、文人吟詩作賦的場所。「山色湖光歸一覽,歐公坡老峙千秋。」史載,每當盛夏,公餘之暇,歐陽修常攜朋友來此飲酒、賞景、賦詩。王安石有詩云:「城北橫岡走翠虯,一堂高視兩三州。淮岑日對朱欄出,江岫雲齊碧瓦浮。墟落耕桑公愷悌,杯觴談笑客風流。不知峴首登臨處,壯觀當時有此不。」宋葉夢得則稱讚此堂「壯麗為淮南第一」。

   據說,歐公當年飲酒賦詩的方式頗為特別,常叫從人去不遠處的邵伯湖取荷花千餘朵,分插百許盆,放在客人之間,然後讓歌妓取一花傳客,依次摘其瓣,誰輪到最後一片,則飲酒一杯,賦詩一首,往往到夜,載月而歸,這就是當時的「擊鼓傳花」。如今,懸在堂上的「坐花載月」、「風流宛在」的匾額,正是追懷歐公的軼事趣聞。

   的確,平山堂是個清雅幽靜所在,也是個馳目騁懷的好地方。堂外,修建了古樸的古藤架,架上爬滿綠意盎然的藤蔓,一片生機勃勃。古藤錯節,芭蕉肥美,通堂式的敞廳之上,「平山堂」三個大字的匾額高懸。

   現在的平山堂,是一座五開間,三進深大堂,單檐硬山,不能稱作雄偉,卻形成了一個較獨立別緻的建築群。山堂為敞口廳,堂前有石砌平台,名為:行春台。台前圍以欄杆,欄下為一深池,池內修竹千竿,綠蔭匝地,因風搖曳。

   憑欄遠眺,「江南諸山,拱揖檻前,若可攀躋」,含青吐翠,飛撲於眉睫似與堂平,「平山堂」正寓於此。「曉起憑欄六代青山都到眼,晚來對酒二分明月正當頭。」堂上的楹聯,給人以無窮的想像,無限的遐思。堂上,還有一幅徐仁山題平山堂聯,對此作了形象的描繪:「銜遠山,吞長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送夕陽,迎素月,當春夏之交,草木際天」,風景這裡獨好!宋代「蘇門六君子」之一的秦觀,亦留詩讚美:「棟宇高開古寺間,盡收佳處入雕欄。山浮海上青螺遠,天轉江南碧玉寬。雨檻幽花滋淺小,風卮清酒漲微瀾。遊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

   平山堂以匾聯而聞名,堂上有頗多前人匾聯,光緒年間兩江總督劉坤一所題的「風流宛在」一匾,書法秀麗流暢,細細觀看,人們會發現,「流」字少了一點,而「在」字卻多了一點,雖然都是異體字,用在這裡彷彿是因風而流動所致,其實是別寓意趣。據說,那是書寫者的有意為之,想藉此悄悄告訴後來者--高節清風的太守歐陽修,千年前在揚州的為民為官之道、他在平山堂所營造的風流雅韻依然如故,並將世代流傳、直至永遠!遊人每至此,思古感懷之情油然而生。

   平山堂的北檐,還掛著林肇元題的「遠山來與此堂平」匾額。山堂前,朱漆紅柱上有清代太守伊秉綬所作的楹聯:「過江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與眾賓歡」,上聯以山喻人,再現當年高朋滿座,談古論今的盛景;下聯則借歐公《醉翁亭記》中名句,表現歐公無法施展抱負的鬱悶和樂觀自適的落拓情懷。造句佳麗,書法古樸,被譽為為平山堂楹聯之冠。而梁章鉅題平山堂聯「高視兩三州,何論二分月色;曠觀八百載,難忘六一風流」則正是當年溶溶月色入牖,熒熒燭光映窗,煦煦和風傳出琅琅書聲,遠山近水融入歡聲笑語的鮮活場景。這些生動精美的楹聯,直抒敬仰崇敬之情,斯人斯景,千古流傳,風流依然。

    現如今,平山堂的建築,全部都與歐陽修有關,如六一祠,谷林堂等。谷林堂是蘇東坡為紀念歐陽修所建,並有「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弔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也許對歐陽修、蘇東坡個人而言,可能是未轉頭時皆夢,對社會而言,是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我每次去平山堂,必然會去歐陽修祠拜謁,因為歐公也叫「六一居士」,所以,此祠也叫六一祠。該祠在谷林堂北面,祠堂開闊,共計五間,前有迴廊,方梁方柱,挑槽飛角。祠壁上嵌有根據清宮藏本摹刻的歐陽修像,禈幅畫像,由於光線和觀看角度的關係,遠看白須,近看黑須,老先生表情淡定,神態自若。我想,他可親可敬的形象,剛正不阿的品行,高風亮節的操守,永遠根植在揚州人民的心中。

    據說,當歐陽修調離揚州幾年之後,他的朋友劉原甫也被任命為揚州太守。歐陽修給他餞行,在告別的宴會上,作了這首《朝中措?平山堂》相送:「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此詞借酬贈友人之機,追憶自己揚州的生活,塑造了一個風流儒雅、豪放達觀的太守形象。

    時光荏苒。歐陽修的形象,已在揚州屹立了一千餘年,可以說這是一尊智者形象,也是權者自守,淡泊自甘的形象,更是一位文化巨人言行如一,趣味高雅的形象。歐陽修別號「六一居士」,他說「吾藏書一萬卷,集取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所以,遊歷平山堂時,令我更加仰慕「六一宗風」,他在那篇千古名文《朋黨論》中說道:「大凡君子與君子,與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一「道」、一「利」為君子與小人的區分,這話直到今天,還很有借鑒意義。

   歐公一生不為世俗、名利所羈,所以,千年過去,後人仍然記得歐陽修,記得平山堂,風流宛在,又作何解?「風流宛在」的「流」少了一點,「在」多了一點,於是,歐公的事迹、品格、節操,一直流傳到現在。

   好一位「風流」太守,雖然政治失意,卻豪情不改,而那些遠在京城的達官顯貴,無論當時多麼的風光,想來千年之後也不免是黃土一抔,只有平山堂仍在,歐陽修的盛名仍在,還在不斷引起人們無窮的追思。

   光陰轉瞬,已是千載,歷史從未停下它前進的腳步。雖然,歐陽修只在揚州度過了短短的一年時間,但他卻在寬簡不苛的為政之餘,為揚州、為後人,留下了一座文化內蘊豐富的不朽建築--平山堂,留下了一段的風流佳話。

   遊覽平山堂,我印象最深的是,山堂前的古藤架,它像一座綠色大棚,人站在下面,人面俱綠,遍體幽意,如沐六一宗風……

   夕陽西下,清風拂面。遠處,綠樹與天空交接的地方,蕩漾著一抹濃濃的紅暈……此刻,晚霞如同一片赤紅的落葉,仰躺在鋪著綠毯的山岡上,斜陽之下的山岡,變成了紫金色,好像一片雲海之中的蜃樓。

   「遠山來與此堂平」,換言之是人與山齊,所以,有人認為,這其實是歐陽修無視權貴,清高自傲的表現,我表示贊同。

    二

   黃昏來的時候,是大明寺一天中最美麗的辰光。

   一路行來,遠遠地,便聽到了濃得化不開,重得往下沉的暮樂。在濃重的暮樂聲中,我領悟到了一絲蒼涼的意境。

   幾抹晚霞染紅了西天。古寺的飛檐,檐高三重,漏空花脊,如蒼鷹般翹首振翅。屋脊高處嵌有耀目的寶鏡,陽有「國泰民安」,陰有「風調雨順」,遒勁字體,在青磚黛瓦間,泛著一層淡淡的金黃……

   庭院開闊,古木參天,東有百年檜柏,西有百年黃楊,間有楊柳依依。在暮色中,歸鴉撲翅而落,鴿子引頸而起,柳絮在無聲地飄蕩……漫漫的長青藤,爬滿了寺院高高的院牆,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地上的青苔茸茸地,泛著綠意。

   遠遠地望去,這座聳立了千年的大雄寶殿,猶如一位坐禪的法師,莊嚴肅穆,神聖不可冒犯,讓人心生敬畏。我想,這就是「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的福地洞天吧?

   大明寺古剎,名僧輩出,其中唐代鑒真大師最為著名。他無私忘我,不畏艱險,五次東渡失敗,卻毫不灰心,決不退縮,終於以雙目失明之六十六歲高齡,成功抵達日本,實現夙願。大師面對困難、挫折,百折不回的堅強意志,鍥而不捨的堅強決心,令我們後人永久地景仰與敬慕。

   信步走入寺中,「滴滴篤篤」的木魚聲,清越而悠長,彷彿處處充滿了神秘、肅穆的氣息。廊壁上,一不小心現出我的身影,竟嚇得我屏息止步。

   大殿里,香煙繚繞,霧氣氤氳。抬起頭,端詳那形態神聖,法相莊嚴,一襲金光閃閃的釋迦牟尼大佛,端坐於蓮花高台之上,他帶著慈悲寬容的微笑,散發著清明安詳的光芒……我小心地在香爐里燃上一柱香,然後,端正地跪在蒲團上,向他作最虔誠地膜拜。這段時間,我因為工作上的問題和一些家庭的瑣事,一直鬱鬱寡歡。此時的我,彷彿把自己的心,也放在了供桌上……爐香靜燃,我一顆煩悶不已的心,似乎漸漸平靜了下來。

   走出大殿,耳邊響起寺院晚禱的鐘聲。鐘聲渾厚綿長,餘音裊裊,不絕如縷,如穿山越嶺般地滲入人心,帶來一種驚悸與沉靜的力量。記得我小時候的家,離寺院不遠,所以我是聽著寺院的鐘聲長大的,寺廟裡傳出的鐘聲,好像有一種讓人安靜、鎮定的作用,給人以足夠的安全感。但現在,這鐘聲在我聽來,卻有了一種震心魂魄的感覺,讓人有勇氣,有精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遠的風景。

   頭頂上有燕子在啁啾。原來在大殿的屋檐上有好幾個燕窩,回巢的燕子在窩前穿梭細語。燕子呵,你為何揀盡寒枝不肯棲,獨獨鍾愛這寺院廊上,在此繁衍生息?燕尾如剪,剪出了西樓的清凈歲月,也剪去了我心頭的些許世俗塵埃。

   此刻,我不知道在找尋什麼,其實,我又知道我在找尋什麼。

   遠遠地,從藏經樓里,走出來一位鬚髮盡白的僧侶,白色的襪子,黑色的僧鞋,玄色的緇衣,表情安詳且和善。我輕輕地上前致意,並跟他聊天,他不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只是問我:「有什麼要問的事嗎?」一時間,我竟不曉得自己想問什麼,只問法師:「您是什麼時候出家的?」法師祥和地微笑:「我從十三四歲的時候就不想吃肉了,在十五歲時便出家了,已經將近六十年啦。」雖然,我是佛教的門外漢,但我知道,真正的出家人,不是為了一時受了什麼刺激,才看破紅塵的,他們是對佛法自有理解和追求。我問他:「名利容易看破,但感情、親情卻很難放得下,比如親人、愛人。」法師說:「沒有了嗔、痴、欲,便根本沒有男女的分別。愛亦是一種慾望,假如人沒有愛欲,便沒有親疏,沒有男女。」這是我第一回聽到的見解。塵世中所謂看得開,其實不是出家人眼中的看得開。我們再看得開,也不過是隱忍地活下去,愛與恨還是存在於心底的。出家人沒有了嗔、痴、欲,這一切便都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便談不上什麼看得開或者看不開了。「你要知道,把個人的學問、智慧、財富,分給所有的人,是很好的事情,你要明白,這種種原來就不屬於你個人,也許你會說,你也在盡塵世的責任,也在與人分享,但你心裡還是認為,學問、智慧、財富,始終是屬於你自己的。」法師微笑著和我道別。原來,我就是看不破呀,心裡有「本是屬於自己的,不過分出去」的態度,便是名心,欲心仍在,「一切都不屬於我」,則是另一個世界了!

   年愈古稀的他,翩然地從我身邊走過,點步如飛,落履無痕。玄色的衣裾裙帶,隨風而飛揚……是否三千世界,滾滾紅塵在他的眼裡,已是前世的夢境?

    剎那間,我從他身上似乎又看到了,同樣籍貫揚州的星雲大師的影子,大師說過,寺院不是遊覽的風景,而是凈化心靈的地方。看得破的人,處處都是生機;看不破的人,處處都是困境。春天,不是季節,而是內心;生命,不是軀體,而是心性;老人,不是年齡,而是心境;人生,不是歲月,而是永恆!

   暮色漸漸轉濃,「淮東第一觀」五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已由深紅轉為絳紫。晚風漸起,微涼。此刻,此地,功利,煩惱,是非,醜惡,喧囂統統都不見了,只留下繁華落盡的一種清明,壯大,莊嚴的美。

   是離開的時候了,拾級而下的我,仍頻頻回望暮色中的大明寺。驪歌聲遠,我心如水般地澄清、明靜……

   12、每個人都在叫嚷著唯快樂至上。可是,什麼是快樂,快樂又在何處。

快樂不須尋找,只是當下的一種心境而已。樂只在此時,此地。當嘆息著尋求時,回憶時,樂已遠去。

   古云: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樂矣。

   樂不是食、飲、住,只是能從中體會到的人生況味。道不在高低貴踐,事物之理都是相通的。

   年紀漸長,卻依然不消單純的快樂。

   有歐陽修《朝中措》: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只有在年輕時才有「尋歡作樂」的熱情與力度,才對歡樂敏感之至。年紀漸長,漸趨平淡。

在這長短變化的人生中,樂仍是在山水,在適意生活。

   13、正如歐翁所言:「行樂直須年少,尊前看取衰翁。」流光如水,在生命的秋日,最能點亮記憶的,大概也就是少年時代的篇章吧!所謂「詩酒趁年華」,著實有理!

   

   少時的風流瀟洒、萬眾簇擁與老來的落寞潦倒、無人問津確實是人生的兩個極端。但也不乏聰穎的少年能在其中找得平衡,在人生的任何階段,都能保持一份不變的少年心性。即便年華老去,也大可不必老盡少年心!

   東坡先生在年華向老之時尚能聊發少年狂,勇猛敏捷不輸當年。雖然微霜已悄然侵上兩鬢,但豪性卻更加飛揚,足可證明「少年」二字不僅意味著青春,更寓含著精神。不是還有詩人說過「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么?作者寫下這兩行詩時定是懷揣著難以言表的喜悅!何須在意旁人的想法,任他們說自己學年輕人的模樣偷閑春遊好了。不過能在雲淡風輕,傍花隨柳的春日找到一番別樣的趣味,這樣的作者又和少年人有什麼區別?他本來就是一個老少年嘛!

   人生天地之中,最理想的狀態是:外表儘管無可避免地慢慢老去,心靈卻永遠有著輕盈的夢想,充滿熱情。「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只要熱血和豪情還在,只要少年俠氣還在,那麼在人生的任何階段都能過得有聲有色、無怨無悔。

   不必感嘆年少時光「樂匆匆,似黃粱夢」,也不必再為「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而唏噓。遊樂之場,任俠之客,自是代不乏人。那些豪氣干雲的少年們,雖逃不過歲月的輪迴,但在他們步入生命的秋日時,回首前塵,重溫舊夢,遙想英姿勃發的年少光景,應當依舊會熱血沸騰吧!

   一去不還惟少年。

   少年,多少年,還會留在我們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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