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穆斯林學者：恐怖主義與宗教 民族無必然聯繫

[摘要]數世紀以來，不同宗教的人比鄰而居，形成了宗教和種族多樣化的狀態。有必要採取措施，以應對這樣的差別。

阿爾巴科娃在地區語言論壇上發言

騰訊文化 姚望 發自莫斯科

《查理周刊》殺戮事件後，西歐領導人攜手走上巴黎大道，遊行反恐；歐美文化界討論言論自由的邊界、族群裂縫的彌合、政府和社會組織的作為。此時，俄羅斯的知識界也有著自己的思考。

莫斯科的一千兩百多萬人口中，有數十萬穆斯林。法季瑪·阿爾巴科娃（Албакова Фатима）就是其中一員。今年57歲的她來自印古什族——車臣族的兄弟民族，現在是莫斯科大學哲學系教授、高加索各民族大會最高理事會理事，也是俄羅斯聯邦社會院議員、議會上院聯邦委員會專家組成員。在俄羅斯聯邦社會院，她就職於族群關係與良心自由委員會。

她的經歷值得一說。1940年代，車臣、印古什等民族，被斯大林以部分人曾為納粹德國服務為由，整體流放中亞和西伯利亞，遷徙中人口損失慘重。1957年，阿爾巴科娃出生在流放地哈薩克。平反後，她隨父母搬回北高加索的故鄉，但那時印古什族的土地房屋已經被分給了鄰近的民族，這為本地區的民族矛盾埋下了隱患。

阿爾巴科娃求學於南高加索，1990年在喬治亞獲得藝術學博士學位。其間南高加索社會動蕩，亞美尼亞人和亞塞拜然人出現武裝衝突；喬治亞人要求獨立的第比利斯事件發生，19人身亡。

1991年，阿爾巴科娃進入格羅茲尼的車臣-印古什大學任教。那一年蘇聯解體，車臣搭上蘇聯解體後民族獨立的熱潮，宣布獨立；印古什繼續留在俄羅斯聯邦。此後印古什人和奧賽梯人因領土問題產生血腥衝突。1994年-1996年，第一次車臣戰爭發生，她的大學受到波及。

上個世紀的最後一年，普京主政，第二次車臣戰爭打響。而阿爾巴科娃則在莫斯科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成為莫斯科大學教授，講授文化社會學、東方哲學人類學、國際衝突與問題解決等課程。她著有《伊斯蘭倫理法律和社會的迫切性》、《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的預防》、《伊斯蘭社會經濟活動的教規》、《現代政治進程的社會文化分析》等書。2008年俄羅斯喬治亞戰爭後，她在中文媒體發表了《緩衝帶的意義和悲劇》。

獨特的經歷和直擊的苦難，使她更珍惜宗教寬容、民族和諧的理念。她的觀點，代表了一位俄羅斯穆斯林知識分子、一位經歷獨特的高加索人的思考。以下為騰訊文化對阿爾巴科娃的訪談：

《查理周刊》事件：罪犯是用私刑懲罰記者

騰訊文化：法國恐怖襲擊的製造者是來自阿爾及利亞的移民，和中東的伊斯蘭國有聯繫。不少評論把這次襲擊和伊斯蘭教以及族群衝突聯繫起來。你如何看？

阿爾巴科娃：學者們一致認為，恐怖主義和宗教、民族沒有必然聯繫。通常情況下，恐怖主義行為與社會和法律問題相關。現代國際恐怖主義這一現象還沒有得到充分研究，很多問題還沒有客觀和明確的答案。

法國剛發生的悲劇，以及其他一些恐怖襲擊，被冠以「伊斯蘭恐怖主義」之名。 很顯然，恐怖分子的行動是為了完成非常現實的世俗任務。他們認為自己認同特定的宗教，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但是他們這種行動只是基於自身對宗教文本的理解，和伊斯蘭的精神內涵沒有任何關係。罪犯是用私刑懲罰記者。

騰訊文化：《查理周刊》的諷刺性漫畫被認為是導火索，你怎麼看？

阿爾巴科娃：我對逝者致以哀悼，他們死於如此的暴力襲擊，讓人震驚。但是我不能為法國漫畫家的行為辯護，他們破壞了聖人、先知的形象，而這先知受世界近一半人的崇拜。

騰訊文化：你如何看待近期「伊斯蘭國」和「博科聖地」等組織的肆虐？

阿爾巴科娃：需要注意的是，近幾十年，在世界上可以觀察到激烈的社會結構的變遷，而這由最有影響力的大國的最基本經濟利益決定。尤為尖銳的是，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不可預測的斷層在國際社會各領域被觀察到。在日常意識的層面，人們對未來產生一定的擔心。單個人和整個民族的日常生活，被捲入了無用的政治話語，引致對文化（宗教）身份認同的焦慮，而這種認同就像是自我保存的保證。

不幸的是，世界被暴力所盪溢，尤其是中東地區。幾個世紀以來，為了攫取更多的土地，戰爭倍增。國際社會應該好好反思一下，在這一地區如何實現停火。

悲劇未從根本上改變俄羅斯對待穆斯林的態度

騰訊文化：俄羅斯也發生過恐怖襲擊和族群衝突。2002年莫斯科軸承廠文化宮遭遇的恐怖襲擊就讓129人殞命。這些是否對族群關係和宗教間關係產生影響？

阿爾巴科娃：世界上有兩百多個民族國家，今天可能更多，其中大多數都是多民族的聯合體。在每個這樣的國家，都有實際的民族和諧問題。俄羅斯在這方面是最突出的例子——境內有近兩百個民族，有更多不同的語言。

伊斯蘭教在俄羅斯的歷史超過10個世紀，早在俄羅斯還沒有相應國家政策時，俄羅斯各民族間就形成了伊斯蘭教、基督教和其他宗教文化的多種生活方式共存的鄰里社區。當然，我們必須明白，宗教是不同的，人們也由此區分彼此的歸屬，就好比人們通過語言、人種特徵、文化相區分一樣。但重要的是，要理解數世紀以來，不同宗教的人比鄰而居，形成了宗教和種族多樣化的狀態。有必要採取措施，以應對這樣的差別。

眾所周知，在20世紀90年代，內政以及外交的結構性危機，帶給俄羅斯聯邦不少社會經濟和政治問題，其中也包含國際恐怖主義的挑戰。在一些複合原因的作用下，莫斯科、北高加索以及其他一些城市遭受了恐怖主義襲擊。應當指出的是，悲劇和動蕩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俄羅斯對待穆斯林的態度。

與此同時，和伊斯蘭教關係的緊張、對穆斯林的不信任，越來越明顯。

騰訊文化：哪些因素導致了這種緊張？

阿爾巴科娃：媒體不但報道罪行本身，而且報道犯罪分子的民族和宗教信仰。這引起對伊斯蘭教和穆斯林負面的大眾話語，導致了跨宗教的緊張。不管有意無意，媒體也因此犯了煽動教派敵意的罪行。這種行為，在個人自由和權利的口號下，在整個世界都很普遍。

國際恐怖主義的現象披著宗教的外衣，而實際上追求經濟和政治的目標，有著廣泛的活動土壤。我認為，即使在罪行中能找到這樣的現象，也不應該過分討論罪行的宗教和文化基礎，而是要找到導致一個人或一群人犯罪的真正原因和動機。多數情況下，這和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原因有關，基於人的日常世俗生活。

雖然有些遲，但俄羅斯政府終於認識到，一旦族際關係被挑撥，要解決就很難。恐怖主義的罪行必須由具體的人承擔，而不是抽象的主體，更不是哪個民族。正是傳媒和粗心的政策，讓人形成了對不同民族的負面刻板印象，這對解決跨族群衝突無益。

多民族和諧問題不會被一勞永逸地解決

騰訊文化：你曾長期在北高加索生活，個人經歷對你的思考有什麼影響？

阿爾巴科娃：在形勢複雜的1990年代，北高加索武裝衝突肆虐，我經歷過流血衝突的恐怖，看到無辜的人喪命，所有這些都留在了個人和集體的記憶中。很遺憾，其中的奧賽梯-印古什衝突至今未能最終解決。數以千計的印古什難民未能返回自己的家園，飽嘗歧視；數百人失蹤。

我見證了傳媒、電視和廣播以及今日的互聯網，能引起怎樣大規模的歇斯底里和恐慌。在這種情況下，媒體很少成為社會政治話語中的獨立喉舌。媒體資源總是倒向官方，或者是有影響的國際財團。我認為，對公民流血事件，國家機關要承擔主要責任。它能凍結族際衝突，也可以終結對抗，帶來公正的秩序。

騰訊文化：2010年和2013年，莫斯科都發生了大規模的族群騷亂。（註：2010年12月，因一名俄羅斯族球迷被打死，俄羅斯族和高加索民族青年間發生大規模衝突。2013年10月，一位俄羅斯青年被一位高加索青年捅死，引發上千人的族群騷亂。）俄羅斯政府採取了哪些措施，以解決不同民族和信仰多元共存的問題？

阿爾巴科娃：近年，跨族際問題達到了一個實際上的新水平。總統普京在年度咨文中正式強調了民族政策的重要性，強調俄羅斯各族人民文化習慣和信仰自由權利具有優先性。所有這些都反映在俄羅斯基本的法律里。

推動民族和諧的機構，包括獲得授權的區域代表、以我所參與的聯邦社會院為代表的各級社會院。他們提供電子信息資源，保證地方社區和聯邦機構乃至總統的有效溝通渠道。同時，建立跨族論壇，讓全聯邦的青年相互交流。促進公民機構的網路建設，使每個公民的聲音不僅為地方政權聽到，也為聯邦機構所知。

我們認識到，俄羅斯國家的完整性基於每個單獨部分的有機結合，我們都是俄羅斯國民。

騰訊文化：接下來，俄羅斯還需要做哪些？

阿爾巴科娃：要加強民族間的和諧，尤其在不同民族（少數民族）聚居的相關區域，地方當局應有所作為。在一些地區，要消除對某些族裔群體的隱性和顯性歧視。面向所有公民，打造公正和平等的社會，不論其民族和宗教。

當然，這些問題的解決，不能僅僅依靠地方當局。聯邦中央應該向地方自治當局提供支持，與當地青年和宗教組織建立直接聯繫——在一些地方腐敗官員的壓力下，這些組織往往沒有充分的活動空間以維護自身利益。

激進的社會經濟轉換，破壞了基本的價值和文化傳統，影響了社會生活的穩定。因此，要善於利用宗教和民族文化的資源。它們是個體和集體認同的基礎，在社會和文化面臨危機的時候尤其重要。

對多民族國家而言，多民族和諧的問題不會一次性、一勞永逸地得到解決。這一領域需要得到日常的關注和維護。正如我所指出的，俄羅斯多民族相互理解和相互接受的傳統，是經過歷史形成的，是複雜的過程。這個傳統還需要完善。不同語言和宗教的共存方式並不簡單，但它們還是確立了相互承認並尊重各民族文化特性的權利。這應該包括蘇聯國際主義心態的遺產，就是要對文化差異寬容，要了解不同宗教間寬容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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