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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 — 秋風悲畫扇

小團圓 — 秋風悲畫扇

文 | 綉蘇

看《瓦爾登湖》的時候,梭羅有一句話特別入心,他說:「我認為每個作家遲早應該樸實真誠地記錄他自己的生活,而非只是描述他聽來的別人的人生。」他又說:「這種記錄彷彿是他從遙遠的地方寫給親友看的;因為在我看來,人只有在舉目無親的遠方才能夠真誠地活著。」 張愛玲顯然和梭羅有一樣的見解。 她在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寫給好友宋淇的信中說:「 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泄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制裁,一直無法寫。」那麼,客居遙遠的美國,真誠地活著的時候,遙望著祖國新的主義欣欣向榮,也回望自己的一生,生命中來來往往的人,曾經的愛恨,糾纏不清,如今天涯相望,漸行漸遠,回憶卻越來越清晰,所以她終於要把它們寫出來,把她自己的故事寫出來。

都說她是毒舌,寫別人的故事都總是那麼刻薄。豈料她寫自己的故事,更是筆下不留情,極盡挖苦、諷刺,像極剃髮、扒衣,她對自己,對她周圍的人不要一點半點粉飾,赤裸裸地暴露,把他們最真實最荒唐最卑鄙最潛意識見不得光的行徑和思想,一一暴晒在千萬讀者前面,以致有評論家說她寫《小團圓》是在跳脫衣舞。連她自己也說書中「full of shocks,(處處皆驚)」,一度想把書稿銷毀。她的讀者中,不儘是熱愛她的,有一些只是猥瑣的偷窺者,還有些是宿敵,等著找她的漏洞,看她身敗名裂。她何嘗不知道?但她還是寫了,她說《小團圓》是個愛情故事,不是打官司的白皮書,包括對書中和胡蘭成的愛恨也是坦誠的。她說她想以這個故事表達愛情的百轉千回,完全幻滅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我認為這是對那些不敬的誤讀和曲解的讀者最好的回擊!憑此一點,可以說張愛玲是一個專業的偉大的作家,她以生活寫作,以寫作生活。所以,且讓我們不要管書中的人物到底和作者生命中的人有什麼對應關係,不要執著九莉和張愛玲到底有多像,更不要想藉此書窺探她的私生活。既然張愛玲都做了一個好的作家應該做的事,那麼,我們也要做一個好的讀者應該做的事,把目光放在故事本身就好。 不知怎麼的,我讀張愛玲的小說,總是抱著一種對女性同情的態度,心思大多放在她們的悲喜哀樂上,總是看見她們如何在愛情中幻想,在婚姻中幻滅。她們被生活侵蝕和摧折,令我的心總是沉沉的,不得輕鬆。我知道不應該這樣,可又不自覺總是這樣。或許,只是因為張是一個女作家,我是一個同性別的讀者。

 

張愛玲的悲情全都傾訴在《小團圓》里了,這是她的終極遺作,亦是終極悲哀。寫的時候,必定是處處針扎。寫完,就好像她腿上的血泡被戳爛一樣,膿血流了出來,再也不疼了。

 

不說張愛玲了,說九莉吧。

 

九莉看起來對人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和無所謂的態度,隨時還準備著錢貨兩訖,各不相欠。 尤其是她對自己母親蕊秋,討厭和她肢體接觸,一定要還清她為她花的錢,直到蕊秋客死異鄉,她還是無法從內心原諒她,為她流一滴淚。可以想見她的內心有多寒涼。

 

家庭從幼年起就讓她關閉的心,直到遇見邵之雍她才願意打開,讓那裡的千年寒冰照著太陽慢慢消融。他們的初識,就像千千萬萬的戀人一樣,是怦然心動的。都說男女相戀,始於外貌,陷於才華,終於人格。九莉和邵之雍到底是哪一種,說不上來。他不覺得她漂亮,她也知道他是有婦之夫,但他們就是相愛了。愛得那麼粘膩,那麼糾纏。熱戀中,邵之雍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呆在九莉的公寓。九莉,為他子宮頸骨折斷都渾然不覺。但他們的愛情,也終逃不過和大眾一樣的命運,激情燃燒後,只留一堆灰燼。不想去指責邵之雍的濫情,沒意義。世間用情不專的男子一卡車一卡車地拉去槍斃,估計都沒有那麼多車和槍子,單對一個邵之雍口誅筆伐又有什麼意思呢?從另一個角度說,要感謝邵之雍,感謝他曾給了九莉這麼一段愛情,讓她歡喜,讓她惆悵,讓她灧笑,讓她流淚。九莉不愛她的父母和弟弟,不愛她的三姑,更不愛盛家或卞家她那些親戚。和比比雖然關係最好,但也不能完全打開心扉,比比能給她的溫暖是很有限的,就像寒冬的太陽,有也若無,照著還是冷。她愛邵之雍。邵之雍是九莉的初戀,他一度給了她整個世界的溫暖與光明,給了她一個繁華似錦陽光明媚的春天。"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暸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麼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九莉愛他,把她一生不多的愛全部給了他。她為他鋪床疊被,為他洗手做羮湯,拈袖施粉黛。她寫了一封封長信給他,她三九嚴寒喬裝改扮坐著貨車獨輪車黃包皮車一路風塵地去看他,一個流亡的漢奸。她甚至都想接受他染過的一個又一個的女人,容忍他有三美五美團圓的想法。但即使這樣,即使她已低到了塵埃里,仍換不到他的珍惜。那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她本來就沒做長久的打算。寫了那麼多無疾而終的愛情,到自己這裡,雖有短暫的痴醉,也都只有三分。另外的那七分清醒是一直都在的。她說她不過是陪他多走了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划船,隨時可以上岸。所有的眷戀也不過像沙灘上貪玩的孩子,該回家的時候,忍不住再沉浸一會兒。九莉應該很少哭,母親離開她,父親對她拳打腳踢,她應該都沒哭。但見不到邵之雍她哭了。見到個像他的人她也哭了。她說她和邵之雍的感情和別的人都不一樣,別人多看她一眼都是誤解她。可見她把這段感情看得多貴重。張愛玲曾對胡蘭成說:"倘使我不得不離開你,不會去尋短見,也不會愛別人,我將只是自我萎謝了。"所以,她是用她全部的愛在愛邵之雍。後來的燕山,不過是個影子。徐志摩說"一生至少該有一次 ,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 ,不求有結果 ,不求同行 ,不求曾經擁有 ,甚至不求你愛我 ,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里 ,遇到你 。"張愛玲說:"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愛就是命中注定的遇見,是奮不顧身的陪一個人走一程。愛不是天長地久的誓言,亦不是你情我不願的捆綁。所以,即使沒有結果,九莉仍比邵之雍比世間許多男男女女都幸運,她遇見了真的愛情。而邵之雍和那麼多女人交往,他的愛情體驗又有多少呢?

 

九莉的愛是徹底的,離開也是徹底的。她說她不要回憶,無論好的壞的回憶都是痛苦的。她說她從來不想起邵之雍。

 

而張愛玲說,她寫這個故事,是要表現愛情的百轉千回完全幻滅之後也還剩點什麼。

 

剩點什麼呢?

 

不時來襲的無緣無故的"痛苦之浴"?

 

一個歡快的醒來後會笑的戀夢?

 

寫別人的故事,再深刻,不過隔靴撓癢。寫自己的故事,再淺描,也有切膚知痛。《小團圓》便是如此。張愛玲對他和胡蘭成戀愛的細節,記得那樣清晰,寫得那樣碎屑,卻又字字句句都看得見笑容或眼淚。

《小團圓》不像小說。哪怕是最悲傷的小說,也會有幾筆浪漫溫馨的底色。它像一段生命之河,流著不盡的渾濁的滄涼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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