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雲飛過鞦韆去。——宋·歐陽修《蝶戀花》

記得瓊瑤有部小說名為《庭院深深深幾許》，緩緩抬眉，見著這個名字，便心動不已。明月清歌，繁華冷落，一個靈魂獨自在長夜裡清淺地漂泊，它似在向我訴說，一個傾城又傾國的愛情故事。只是低眉的瞬間，恍若又是一段似水流年。走過多夢的從前，走過往事的雲煙，一個古色古香的的深宅大院，草木蔥蘢，楊柳婀娜，百花鮮妍娉婷，一個青春曼妙的裊娜女子，當戶依窗牖，眉彎不散，凝神遠方……

開始以為，這樣一個婉約的句子，應該是出自瓊瑤的手筆。後來才知道，是瓊瑤穿越到遙遠的宋朝，借用歐陽修的一句詞。想不到，在於山水之間豁達的醉翁，竟也有如此柔軟的一面。歐陽修，北宋時期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和詩人。字永叔，謚號文忠，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唐宋八大家」之一。其於政治和文學方面都主張革新，既是范仲淹慶曆新政的支持者，也是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領導者。蘇軾、蘇轍二兄弟、蘇洵及曾鞏、王安石皆出其門下。創作實績亦燦爛可觀，詩、詞、散文均為一時之冠。其散文說理暢達，抒情委婉；詩風與散文近似，重氣勢而能流暢自然；其詞深婉清麗，承襲南唐餘風起句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同朝的李清照也百般喜愛它，她曾以此為開頭，填寫了幾闕詞。看來英雄所見略同，對它情有獨鐘的非我一人也，千年前就有人為它痴迷，直至今朝瓊瑤以它為題，抒寫了一部動人心弦，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

喜歡「庭院深深深幾許」中「深深深」疊字的妙用，這三個疊字，不僅使全詞景深，情深，更使詞的意境深遠。詞的後兩句，便對這組疊字作了進一步的描繪。「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像一組電影動態的鏡頭，由遠而近，逐步推移深入。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霧氣瀰漫，柳葉繁茂的清新水墨畫。隨著鏡頭的深推，讀者所見的是，簾幕一重又一重的無比幽深的庭院。到底有多幽深？簾幕到底有多少層？醉翁只用了「無重數」三個字，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想像空間。這樣的一個深宅大院，這樣的一戶富貴人家，生活在這裡，應該是滿足和幸福吧？其實不然，作者筆峰一轉，用一句「玉勒雕鞍遊冶處」，把鏡頭引向女主人公的丈夫那裡，然後再折回一筆「樓高不見章台路」。原來她無言獨上西樓，目光透過重重簾幕、堆堆柳煙，憑欄凝神遠眺的是丈夫的去處啊！她的丈夫在哪？他不是遠戍邊關的徵人，不是為生計而奔波四海的商人，也不是為追求自己的功名理想，而遠赴京城的書生，他是一個沉迷於風月場所，樂不思蜀的紈絝子弟，他是一個生生將她辜負的負心人。

也許他會說，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的追求太艱辛，他與友人日日良宴會，只是排遣心中的不順。古時男子流連風月場所是司空見慣的事，《古詩十九首》中《今日良宴會》做了生動描述。可是，男子可以有良宴會，那麼女子呢？她們沒有社交生活，甚至她們連大門都不能出，她們的去處只局限於自家的後花園，於是到了明代，生生演繹出了湯顯祖的《牡丹亭》，王實甫的《西廂記》。詞的上片寫景，但「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深深庭院中，已宛然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

雖是「春城無處不飛花」的三月，可是對於情懷落寞的女主人公來說，她的世界已沒有了春的存在。她望斷高樓，可是重重阻隔，她望不見那個負心人的身影，他連一個留戀的背影都沒有留給她。此情脈脈誰訴？她只能和園中的落花對語。花無百日紅，花兒經歷了一個嚴冬的等待，終於等來了綻放的季節。可就在它最美的時候，卻沒有等到有緣人來欣賞，恰又逢雨橫風狂的肆虐，讓它過早地逝去芳華。雨送黃昏花易落，風雨催送殘春，也催送了女主人公的等待。花落枝頭，碾地成泥，這落花的命運與女主人公的命運是多麼地相似啊！無可奈何花落去，她不禁傷心淚下，淚水迷濛中，她和落花心語。然而，落花也無語，它也被命運捉弄得無言以對，紛紛飛過鞦韆而去，在向女主人公暗示無言的結局。濕泠的庭院，落滿一地的幽深，掀開往事的扉頁，在流失的情懷裡，原來所有的滄桑都沒有韻腳。

這首詞意境深遠，詞中寫景寫情，情景交融，渾然天成，情思綿邈，令人神往。上下兩闕相互對應，女主人公卑微的地位，柔弱的內心世界，以及對男子強烈的依附心理，描寫得細緻入微。這是一首流傳千古的閨怨之作，從遙遠的《詩經》開始，閨怨一直是古人寫作的題材之一。幾千年的封建統治，有多少女子的人生依附於男子，她們只是男人的附屬品。那一塊塊貞節牌坊，就是捆縛在女子身上的沉重鎖鏈，沒有人性，沒有溫暖。讀了這闕詞，除了對古代女子抱以無限同情外，心中更多的是一種侵入骨髓的寒冷。

驀然想起《漢樂府詩集》中的《子夜歌》，傳說是一個名叫子夜的女子所作，歌聲凄厲，令人撕心裂肺，琅琊王珂家的鬼，夜半唱之哀嚎不已。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能讓鬼為之哭泣？一個原本郎情妾意的美滿一對，你儂我儂，而最終情郎辜負了她一片痴心。這個痴心女子，仍在淚水中日夜守望她的情郎。負心人的心就像那東流的水，什麼時候能流到西邊來？即使情郎無情，她仍惦記他的冷暖，在清冷的月光下，為他搗衣白素。女子的心是實實在在，清清白白，可男子的心卻猶猶豫豫，像是霧裡看花；女子的情像天上的北極星，萬年不變，可男子的情卻是東邊日出西邊雨。

愛情像煙花，只是瞬間絢爛了夜空，轉身便成涼薄。也許男子更聰明理智，他們早就洞悉了，紅塵紫陌，不過荼蘼花開一場。他們沉默，他們不說，他們只是不想過早說穿謎底。可女子終究是貪心，只想一份情能山長水長，地老天荒。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結局，化身石橋，承受五百年的風吹，五百年的雨打，五百年的日晒，等來的不過是，某個人的一次從石橋經過。雖說時光已過千年，那個吃人的封建時代早已結束，可這樣的故事哪個朝代都在屢屢上演。說什麼一笑為紅顏？說什麼千里共嬋娟？到最後，廝守也無言，相看兩都嫌。不要問，明月到底有幾回圓，不要問，好夢為什麼總在昨天。誰愛誰？誰棄誰？誰等誰？誰戀誰？誰的眼淚濕了誰的心？誰的眼角觸了誰的眉？誰是誰幾千年前對望的彼岸？誰是誰千年後再續的前緣？誰為誰守望成一座永恆的豐碑？誰為誰把滄海守到桑田？

庭院深深深幾許，穿越千年時光，調一根流水的琴弦，且讓你我在這則老去的故事裡清淺。看慣花開花又落，看盡緣來緣也漠。又何必去在意那浮華的許多？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