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書架 | 西門媚:文學何處是個頭

對於小說家,寫出第一句,就是邁出了關鍵的一步。這幾乎是小說家的共識。很多人都在這兒費盡心機,用力過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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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門媚

我有個朋友,是個文學博士,早先準備寫小說。因為眼界高,所以,起點就設得高。他準備了大量的書籍資料,從桌上摞到地上,又從地上摞到半人高。真正地坐擁書城。

他說:「沒有準備,哪能寫小說呢?」這是他的文學觀。

到現在,多年過去了,他仍沒寫出他的第一篇小說。

朋友們也不敢問他,有沒有寫出第一句。

對於小說家,寫出第一句,就是邁出了關鍵的一步。這幾乎是小說家的共識。很多人都在這兒費盡心機,用力過猛。

我另一位朋友,雖然一直在寫專欄,但早就立下志願,要當一個偉大的小說家。寫專欄的時候,也都當長篇小說來對待。他的每篇影評、樂評專欄,第一句都大花了心思,完全不像專欄和評論開篇的隨意直白,而像是從那兒,就可以展開一個長篇的故事。

也有更多立志當作家的人,小說的第一句都是學《百年孤獨》:

「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的時候,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一定會想起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國內作家特別愛模仿這一句,覺得這一句,意味無窮,覺得馬爾克斯的精華,全部包含在此。有心的讀者,記下這個倒敘的句式,讀國內作家作品的時候,便可以如遇故人,頻頻打招呼。

開頭的確重要,但得下功夫研究,不能這麼傻愣愣地照搬。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專門寫了一本書,來研究小說的開頭。他的書名就叫《故事開始了——文學隨筆集》。

小說創作理論有兩大類。一類是批評家談的,一類是小說家說的。這兩類,各有長短,就像美食家和廚師談做菜。美食家往往見多識廣,談得高屋建瓴,但也可能流於紙上談兵,炫耀多於卓識。好的廚師實戰經驗豐富,深知食材與火候的原理,他來談做菜,不花哨賣弄,卻會有獨門技巧和心得。

奧茲顯然就像這種廚師。而且因為想提高廚藝,還研究了許多別的廚師做出的美食。

1939年出生的阿摩司·奧茲,是當今以色列最優秀的作家、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希伯來語作家,受人敬重的政治評論家,也是一位希伯來文學系教授。著有《我的米海爾》、《愛與黑暗的故事》、《何去何從》、《了解女人》等十餘部長篇小說和多種中短篇小說集、雜文隨筆集、兒童文學作品等。

奧茲在《故事開始了》說明,這本書是他做的一個系列講座的講稿整理而成。他的這系列演講,既是他多年創作與研究的心得,也是針對文學愛好者及作家做的,既是跟作家討論如何創作,也是教讀者如何體會小說的妙處。拿他的話來說,這正跟各種閱讀培訓班引誘人去學習的「快速閱讀」相反,這倒可以看成一種「慢速閱讀」的教程入門。如何去仔細體會小說呈現的世界,如何像享受其它樂趣一樣,小口啜飲,慢慢品味。

在這本書里,奧茲詳細分析了十多部小說的開頭,有卡夫卡的《鄉村醫生》,契訶夫的《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馬爾克斯的《族長的秋天》,雷蒙德·卡佛的《沒人說一句話》等等。

關於小說的開頭,奧茲給出的定義,這是小說家和讀者簽訂的一份合同。

這些合同,有的是作者和讀者背著主人公簽訂的秘密和約,也有的是欺騙性的合同,有的看起來公平嚴正,也有的是很嚴苛的合同。簽訂了這份合同之後,作家會如何履行合同,這份合同的真相是什麼,就要讀者一步步去探究了。

時代的變化,閱讀習慣的變化,也直接影響小說的開頭。

奧茲在這本書里,研究了19世紀末期的小說,比如德國的特奧多爾·馮塔納的長篇小說《艾菲·布里斯特》。這部小說有著風景明信片一樣的景物描寫的開頭。如果匆匆閱讀,只能看到一個寧靜的世界,仔細從字裡行間,才能發現這寧靜蘊含著緊張和壓抑,這個畫面,是一個幽閉的人的視角看到的。時間在緩緩流逝,但視角卻沒辦法擴展。小說這樣的開頭,就要求讀者得小心翼翼地進入,不能遺漏任何細節。

奧茲也分析當代小說的典型開頭,比如像卡佛這樣極簡風格的。卡佛的短篇小說《沒人說一句話》的開頭,明了簡潔,只用簡短寫實的句子和對話來展開。奧茲認為,「小說既沒有寫到希望,也沒有寫到失望;但希望和失望都在字句的空隙里了,要請讀者去填滿這些空隙。」

這種不同時代的小說敘事方法截然不同。習慣了卡佛似的簡潔的當代讀者,很難再返回去閱讀19世紀的作品。奧茲通過分析這些作品,他當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小說開篇既然是作家跟讀者簽訂的合同,讀者當然是不可或缺的部分,只有讀者閱讀下去,合同才真正完成。這跟當代藝術需要受眾共同完成,也頗為相似。

當代讀者要求不同了,小說家就得研究並且應對這個變化。現代人們的閱讀節奏,對作品篇幅的要求,乃至用語習慣,都跟以前有極大的變化。甚至閱讀場所的改變,比如從以前的壁爐前,變成現在的地鐵車廂;書籍材質的變化,比如從紙本的,到電子版的,都會影響對作品的接受。

小說的構成形式,跟它表現的內容一樣,都是密不可分的,都是這門藝術的有機組成。奧茲對小說各種形式的開篇進行分析,正是優秀小說家對這門手藝的不停探索。有著這樣努力,文學就不會因為時代的變化死去,但未來在形制上卻會有現在難以預料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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