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武則天真的理解佛法嗎

有段時間,人人都在說《金剛經》,而我就是不想看。一方面偏執地認定自己看不懂,二方面害怕變成宗教狂。多年前偶遇美國柏克萊理論物理轉科普的葉李華博士,送我一本葉偉文翻譯的《愛麗絲漫遊量子奇境(Alice in Quantumland)》,還特別介紹我認識了葉大師,責成我:「你研究一下,物理跟佛學之間有互通語言嗎?」讓我看完寫篇稿子給科學月刊,心中忐忑地受寵若驚,怎會讓我這大外行做這件事?但實在太有趣,先拿了書再說。

一口氣翻完葉偉文專業級別的翻譯,腦子裡接觸過的「上師言教」紛紛翻湧出爐,不但沒有被一大群陌生至極的各種物理顆粒名詞嚇到,反而興緻勃勃地對照起經典,津津有味地讀著《金剛經》,天天讀,只有五千字,反覆地讀,甚至幾度淚下。終於有點明白佛陀說看到《金剛經》如見諸佛,真的讀著讀著就想學我向來鄙視的佛教徒行徑,五體投地叩拜起來。在沒有任何科技儀器輔助的年代,佛陀是如何觀看宇宙的?

敦煌出土的《金剛經》,唐代(868年)印刷,世界最早的印刷品之一,藏於大英圖書館。

直到有點熟悉《金剛經》後,才注意到前面有開經偈,簡短的四句話,卻讓人心有戚戚焉,竟然是毀譽震天下的武則天寫的,叫人不敢置信。一代暴君,怎寫得出如此謙卑通透的文字?

佛教在東漢期間引自西域,南朝梁武帝、昭明太子與隋文帝、煬帝傾國力鑽研譯註發揚後,修繕佛塔寺廟,注釋經卷,奠基了佛法進入中國的基礎。

中國史上唯一享有實質君權的女皇帝武曌(公元624-705),在位15年,退位後改稱則天,前後與唐高宗共治加上太后攝政,統治大唐江山整整五十年。入宮時太宗賜號武媚,本名不詳,父親為開國功臣,母親為隋朝皇族後裔。根據史學家陳寅恪考證,武曌延續隋楊母族信奉佛教信仰,幼年入宮前曾為沙彌尼,太宗駕崩後,又入感業寺為尼,專政期間邀約高僧翻譯經典,自己亦常年謙恭聆聽各宗派大師講經,執跪拜弟子禮,前後浸染熏習佛學多年,對於佛法的認識已有相當深厚的底藴,絕非泛泛附庸風雅或給自己貼金。

武曌自幼即被佛道兩家術士預言,將主宰天下,卻為何如眾多史家所言,極力竊取佛經翻譯皇權而為自己奪權竊位正名?「朕幼崇釋教,夙暮皈依,思欲運六道於慈舟,迥超苦海,驅四生於彼岸,永離蓋纏。」武后自認蒙佛授記為彌勒佛轉世,出於救度眾生的菩提心積極翻譯佛經,使眾生能聞法而解脫生死。以菩薩自命的皇后,為何殘暴殺人竊位以養天下?

八十卷《華嚴經》翻譯圓滿,武曌閱後寫下了名傳千餘年的開經偈:「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這段開經偈被沿用千年,歷代大師們自認無出其右。據聞釋迦牟尼佛托缽時,曾遇小女孩供養一捧沙,接受供養後的佛陀對憤滿不已的舍利佛說,此女將在東震旦國為王,不接受她的沙供養,將破壞佛法,接受沙供養結善因緣,他日為王將護持弘揚佛法。這段廣傳的軼聞,在《雜阿含經》里,有一模一樣的典故,只是原始主角換成了阿育王。有誰知道這段故事是如何轉嫁的?也有傳言戲稱,小屁孩先做了阿育王再轉世為武后,我相信有印度教轉世概念的藏傳佛教徒們,很能接受這樣的說法。

洛陽龍門石窟等佛菩薩華麗莊嚴造像,是武曌當政期間推廣文藝與宗教留下的作品,浩大精細的工藝,至今仍令人嘆為觀止。

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造像,據傳此像曾臨摹武后面容

敦煌石窟發現的《大雲經》,諭示則天太后為彌勒轉世(很像近年來電影明星們搶著當活佛),咸被史家認為武曌假藉佛教鞏固皇權之作。這一發現,又以訛傳訛擴及到武曌邀約實叉難陀、義凈法師增補譯註晉朝《華嚴經》,佛陀為普賢、文殊菩薩說法的記錄,亦同樣是豢養僧眾齊集為皇權勢力捏造的經典。

《大雲經》:「佛告凈光天女言:汝於彼佛暫一聞《大涅槃經》,以是因緣,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復聞深義。舍是天形,即以女身當王國土,得轉輪王所統領處四分之一。汝於爾時實是菩薩,為化眾生,現受女身。」根據陳寅恪對照前朝後續經書的考證結果,說武曌偽造經書,實在是冤枉了武后。然其頒行天下,遍藏《大雲經》,並自稱金輪皇帝,豢養僧徒吹捧降生轉世菩薩行,則坐實了利用佛教鞏固皇權的目的。史學家陳寅恪表示,若真要求助於佛教,趨附現有經典,遠比偽造或重譯,要容易太多。因此陳寅恪斷定,借用是實,偽造,則言過其實。

無論《大雲經》真偽,或利用神話穿鑿附會,這都不是政壇新鮮事。陳寅恪以史証史就事論事,並不為武后的政治目的背書。縱觀經文含義,即便是以今天的佛教徒觀點來看,檢視西藏史,沒有一個國王不是佛菩薩轉世,鬧得史家捧看啼笑皆非,反而無法以正史視之,這個國家的存在基柱,便這麼被「神話」消滅了。利用轉世說,是一刀兩刃,無論真假,都不見得於己有利,也因此我的藏傳佛教師父們經常告誡弟子,越是殊勝喜悅的知識,存乎一心,不可言說,更不可能大勢吹噓以圖名利,最終將遭遇反噬。則天太上皇,遺願歸還大唐,拿掉武周封號,未嘗不是某種醒悟?

唐高宗與武后合葬乾陵,圖為乾陵前著名的無字碑

武曌親自為新譯的《華嚴經》作序:「…… 一窺寶偈,慶溢心靈;三複幽宗,喜盈身意。雖則無說無示,理符不二之門;然因言顯言,方闡大千之義。」讚歎諸佛密意如來性海,難測其無涯,殊勝法界,鮮能聽聞。這番見解,便是當今大師級佛教界人,也不見得有這般見地。堂堂大權在握的顯赫君主,卻為何如此傾心於佛法?

在佛陀胸前、手足與腰際,古印度吉祥能量之源的印記「」字,讀音為萬,乃為武曌首創。她認為自己是天授神權,擁有普照眾生的使命,而自創新字,登基之時,給自己命名為曌,為光照天下普度眾生之意。

武曌執政期間,打破既定貴族階層勢力,提拔志士,推廣科舉,開創殿試,編撰農業專書「兆人本業」鼓勵農耕且減輕賦稅勞役,用人不問門第,重吏治與文藝而社會安富,並將佛教地位凌駕於道教之上,改變太宗在朝時偏重道教術士的風氣。卻也因誅殺翦除唐李宗室,設置告密授官系統,豢養男寵,宰相更迭達73人,而獲致極端負面的歷史評價。北宋政史學家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以儒家觀點討伐武曌惡行後,仍讚賞地評價武則天政績:「雖濫以祿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稱職責,尋亦黜之,或加刑誅,挾刑賞之柄以駕馭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顧當時英賢亦競為之。」說武曌用人以才,不適任便革職不徇私,吸引天下賢能歸附。

武曌受教於法藏法師講授《華嚴經》,又迎請禪宗五祖大徒弟神秀為國師,並數度邀約六祖慧能進京供養,迎請慧安舍利入宮供奉,為神秀圓寂罷朝五日,跪迎義凈攜回佛經與佛陀舍利,並遣僧赴日傳戒。以帝皇之尊虔敬禮遇高僧,親臨譯場供養法師,讓佛教在唐朝進入全盛時期,護法建寺周濟貧病,廣納大乘八宗叢林,一時之間,法相宗、華嚴宗、凈土宗、禪宗矗立,而奠定了佛教百家爭鳴開放包容的環境,就連始於六朝歷經隋唐的觀音從男性轉女性,亦因武曌空前絕後的女皇帝形象而定調,在印度是男相的觀音,進入中國變成了千手千眼普度眾生的女人

武后晚年為求長生轉向道教,按照史學家們的說法,根據佛法定義,這舉動是武則天自己推翻了彌勒轉世的說法。但若按照大乘佛法的觀點,菩薩不度盡眾生不成佛的概念,一再轉世,成為任何一個人,都情有可原。「萬法皆菩提」是將佛法引進西藏的蓮花生大師說的,空性,便在這萬法菩提的覺知里產生意義。

沒有信仰的陳寅恪以史論史,沒有妄論武曌信仰的真誠與否,觀其文究其義,沒有偏頗地裁斷其信仰質量。而我,第一次閱讀開經偈:「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便記住了。接觸佛法多年的我,感同身受,即便是簡簡單單的幾句經文,很可能要推敲一輩子,反覆解析,才又顛顛倒倒地悲欣交集。

我只知道,無論功過,若非女皇帝武曌推廣佛教,做為今天的佛教徒,很可能僅止於燒香拜拜,而不可能有機會閱讀翻譯得精闢順暢的「無上甚深微妙法」。武后邀約的大譯師們,皆仿效鳩摩羅什典雅直白的意譯傳承,而沿用至今,義理艱難,文字仍新,即便是剛拿到《華嚴經》的武曌,也要請法藏法師一再講經詮釋,遑論今日心存抗拒的我們。養成日日閱讀《金剛經》的習慣後,才慢慢發現,鳩摩羅什的翻譯,非常精簡精確,不需要譯註,如昭明太子所言,他只做了斷句與分類,其他仍維持原狀。我需要的,只是耐下心來,一再反覆去讀多半是重複又重複的觀點與字句,裡面有玄機,同樣的字,在前在後,意義大不同,有趣極了。

武曌的開經偈,讓我也想向她頂禮,不是迷信,是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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