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麥家:文學和我們的關係就是和心靈的關係

編劇麥家:文學和我們的關係就是和心靈的關係

2012年07月27日 11:14

來源:南方都市報 作者:麥家

●麥家

我談的題目是文學與現實的關係,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我的生活和我的職業的關係。文學已然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我的日常生活非常簡單,除了參加少量的社會活動外,多數時間都窩在家,不是讀書就是寫作,要麼就是散步,鍛煉身體。散步、健身其實也是為了更好地寫作。總之,我的生活離不開文學。我想,如果誰判決我,要讓我離開文學,不讓我讀小說,讀詩歌,也不讓我寫,我想我肯定會自殺的,因為這是我的一個呼吸口,我活著的一個理由。

文學對我很重要,可對我父母來說可能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的父母親都是農民,雖然粗識文字,但絕對看不完一張報紙,更不要說看書,看文學作品。我父母現在身體不太好,尤其是我父親,得了老年痴呆症,因此這兩年我經常回家,每到周末只要我在杭州我都會回去看看他們。經常跟他們在一起,有時我不禁會問自己:被我視為生命的文學對他們有意義嗎?我得到的結論是否定的。如果你去問他們,文學跟現實有什麼關係,我想他們一定會說沒關係。他們每天過著非常簡單、樸實、機械的生活,天亮起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心裡也有夢。過去他們的夢,一定是讓自己孩子能夠吃飽、穿暖;現在肯定是希望孩子們能在外面發展的更好。我母親知道我是一個作家,在寫書,但她不知道這個書在社會上的價值,也不知道這些書能賦予我什麼價值。不用說,文學和他們也許並不存在關係,他們從不讀書,哪怕是我的書,頂多是摸一摸而已。我出了書都會送他們一本,扉頁一般會寫上一句話:送給我的父母雙親,諸如此類。他們會摸一摸,看一看封面,象徵性地翻看一下,僅此而已。

我想,文學跟他們,也許真的是沒有關係的。而他們是誰?他們代表了我國至少幾億人。是的,我的父母代表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一大群靠土地生活的人,他們的感情全在土地上或者在自己的親人上。他們的夢都是跟土地有關,跟自己親人的安危榮辱有關。他們的生命里沒有詩,沒有小說,沒有散文,只有一隻會飽飢的胃,一具知寒冷的身體。他們的生活很簡單、實在,抒情、浪漫、文學的事跟他們無關。他們的每一個夢都是有腳印的,腳踏實地,踩在貧困的土地上。他們不會去欣賞大自然的美:雪境、雨絲、晚霞、起伏的山巒、洶湧的波濤,是難以進入他們眼裡心中的。大自然在他們眼裡心裡也許只有糧食,只有能夠改變他們生存境遇的那些東西。

難道文學只屬於我們這些少數人?文學到底是什麼?到底能給我們什麼?確實,文學不能給你增加收入,沒有哪個單位會因為你喜愛文學給你加工資,也沒有人會因為你有文學修養而獎賞你。尤其是今天,一個完全被功利迷惑的年代。

但是,如果我們生活中沒有了文學會怎麼樣?我想一定會更缺少真,缺少善,缺少美。雖然文學確實不能給我們一些實實在在的利益,但它教給了我們審美的能力,辨真的能力,向善的能力。因為有了文學的傳承,我們懂得了怎麼去發現生活中的真善美、假惡丑;因為有了文學的滋養,我們的情感世界變得細膩、飽滿、敏感;因為有了文學的照耀,我們有了在苦難中仍然熱愛生活的信念和夢。文學讓我們的內心和外面的世界變得有情了,有義了,有美了。

所以,我曾經這樣想,文學不是太陽光,可以讓萬物生長,給萬物帶來實際的利益,文學有點像月光。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月光,對我們現實世界:萬物生長,我們普通的日常生活,是沒有損害的。世間大部分東西是不需要月光的,無月光照樣可以生長。但是如果沒有月光,我們的情感世界,我們的心靈可能至今都還是一片黑暗。月亮是照亮我們心靈的陽光。人間很多美好的情感、夢都是在月光之下產生的。對我們來說,對一個詩人來說,對一個正在談情說愛的來說,月光就是他的親人,見了月光,他的感情會莫名地變得豐滿,情緒會特別飽滿。我們在太陽光下勞作,可能汗流浹背,可能站得高看得遠,但有一些很內心的東西因為被太陽一照就失去了,或者躲起來了。月亮升起來時,我們很多美好的夢想、情感、思念都蘇醒了。

話說回來,月光對我母親來說可能真是無用的。我這裡說的母親當然是一個代詞,她代表了一群人。他們天一黑就睡覺了,他們不需要月光。他們需要太陽光,給他們光明,讓他們去勞動,讓他們需要的食物得以生長。其實,我母親他們也是需要月光的,需要在月光下回憶過去,想想未來的日子,只是因為白天勞作太累,日常生存太沉重,讓他們不得不放棄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務虛的需求。而人有時候虛的東西其實比實的還重要,比如我們的心靈是虛的,但它確實比實的身體重要。

我還在想,我的父母,雖然他們生活得很貧困艱難,但畢竟他們也有年輕的時候,有青春期,有情感萌動、成熟的季節。那些季節里他們有沒有做過夢?我想肯定也是做過的。為青春做夢,思念遠方的莫名人,對未來生活充滿美好的遐想。這些都是文學的一部分,是文學在起「潤物細無聲」的作用。有人說只要你上過高中,肯定跟文學發生過關係。人的青春期就是文學期,青春萌動,感情世界剛剛形成的時候,內心極為孤獨,肯定會暗戀同學,或者暗戀老師,或者是暗戀曾經看過的電影里的一個異性。這種東西跟誰說,誰都不能說,少男少女的秘密全悶在心裡,所以就會寫日記、寫詩。

人的青春期是非常苦悶的,因為孤獨,因為他已看到了這個世界,但沒人能夠跟他分享他看到的這個世界,因為成人總是害怕他提前進入感情世界,這種感情成了他的牢房,被完全鎖在自己的內心裡。但鎖是鎖不住的,怎麼辦?通過讀寫文學作品,詩啊,小說啊,日記啊等等來表達,來宣洩。所以,人的青春期就是文學期,這話沒錯的。有人說青春是一場病,治病的良藥就是文學。

我母親他們因為不識字,沒機會得到文學的滋養,病沒有治癒,所以他們的情感世界也許比我們要荒蕪、單調得多。這個代價是沉重的,就因為貧窮剝奪了他們讀書的機會,讓他們無緣結交文學。

在貧困歲月里,文學離開了我們是情有可原的。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心靈的問題,幸福的話題,總是在解決了饑飽溫暖之後。但是現在,文學並沒有因為生活水平的提高、財富的增加與他們發生更多關係,甚至越來越沒有關係。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我們進入了一個被物質異化的時代,我們願意拿出最聰明的才智、精力、甚至健康去無止境地追逐物質利益,有奶便是娘,有錢就是英雄成了一種時尚,一種新的道德標準。

人們樂意花十萬塊錢買一隻LV包,花上萬塊吃一頓也許有害健康的大餐,卻不願意花十塊錢去買一本書。我們有洗腳按摩的時間,卻沒有看書的時間。我們把房子牆上裝修了又裝修,卻沒有熱情去修飾一下內心。我們也有人在讀書,但讀的大多是愚人書、工具書、應試書、教人行惡的書,這些書可以幫助我們掠奪更多的財富,把單位同事斗敗,把生意夥伴搞跨,把道德弄敗壞,把真善美的生活玷污了。我一直在想,我們怎麼迎來了這麼一個時代?我們到底怎麼了?當我們有條件選擇生活時,我們怎麼選擇了這樣一種「空心的生活」,不要內心,不要審美,不要夢想?

確實是個問題,是時代的問題,更是我們個人的問題。在我看來,是我們薄待了文學的問題。因為文學歸根到底是關乎心靈活動的,關乎美的,善的。它是非功利的,虛的,而我們現在的問題就是太功利,急功近利,為了一點點物質利益可以放棄所有美德,不擇手段地去搶奪。心都沉淪了,有一座金山又能有什麼用?金山可以讓你住豪宅,坐豪車,吃大餐,泡年輕漂亮的妞,說來說去優待的只是身體;當你的心靈出了問題,開裂了,漏水了,金磚是補不了心靈之洞隙的。最成功的人都有挫敗的時候,都有心靈焦慮的時候,金山在心靈出問題時是無能為力的。而一首詩,一個關於悲歡離合的故事,也許能讓你從焦慮和困惑中走出來。汗牛充棟的文學作品記錄的是世態百相,傳承的是人類情感和記憶,是我們心的困難,情的困惑,是我們人生的種種境遇情景:真與假,愛與恨,善與惡,美與丑,希望與絕望。你的困惑在裡面,解決你困惑的方案也在那些有靈的文字里。

如果可能,我要奉勸現在的年輕人,你們一定要多讀點文學作品,讓自己的心有伴侶,有家鄉。人年輕時是打開內心世界最佳的時代,就像打鐵一樣的,在那個時候沒有打好,不給它最好的火候和錘打,這扇心門可能永遠難以打開,或者說只能打開一點點。人年輕的時候,青春時期,如果沒有讓內心接受滋潤,那麼你們的內心也許會永遠關閉。內心一旦關閉,你們就感受不到幸福,或者說你們自己覺得很幸福,但你們的幸福層次是低級的,粗淺的,就像我母親他們。坦率的說,我母親他們的生命更多是屬於身體的,他們的幸福感更多來自身體而不是心靈。

我真的認為,文學應該是跟我們每個人都有關的,但在我們這片土地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遺憾。有很多很大一部分人以前是因為貧困,現在是因為無知和蠻橫,跟文學失之交臂,應該是其中遺憾之一吧。因為貧窮,我的父輩生活得十分粗糙簡陋,該受教育的時候沒有受到應有的教育,他們生來就是為生存而活,他們沒有機會為自己的心靈而活。他們身體的價值、身體的功能、身體的需求被成倍地放大了,內心世界卻被成倍地遮蔽了。當一個人的內心被遮蔽了,文學就會離他遠去,或者文學對他就缺乏價值和意義了。這不是文學無能,而是我們的生活有缺陷,有遺憾,是生活出了毛病。可如今我們並不貧窮,為什麼還要漠視文學的教養?看來我們的生活真是出了毛病。

在我是不是可以這麼總結的說,文學和現實的關係,或者說文學和我們的關係其實就是和心靈的關係。某種意義上來說,只要你的心靈被開啟,文學就是和你有關的。如果文學跟你沒關,就像我的父母一樣,他們的心靈一輩子都沒被打開過,或者說沒有很好地打開,他們的心靈世界很小,裝不進去文學。因為沒有裝進去文學,他們的人生失掉了許多滋潤和滋味。簡單地說,他們的幸福感也許超過我,但我還是要說他們幸福的層次是低的,他們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被一個文學人物、一首詩、一部電影溫暖過,感動過。

我們,在文學的滋潤下,看到月光會想到白居易、杜甫的詩,你去游三峽的時候心裡也許會想到「輕舟已過萬重山」這樣的詩句,你到杭州西湖看到雷峰塔會想到白娘子,等等。現實世界的一點一滴都能夠在我們的內心喚醒記憶,那是文學給我們的,文學讓我們的內心飽滿了,寬闊了,靈敏了。

說了這麼多,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一個意思,文學不是沒用的,文學和我們有直接而至深的關係,那就是心靈關係。這麼多年來,我跟文學一直有緊密的關係,我的體會這不僅是給我提供了一份職業,有了謀生之道,更重要的是,我的內心變得寬大了,溫暖了,善良了。讀一本好書,結識一個文學人物,無異於交了一位好友,你的心靈會因此而少一份孤獨,你的生命會因之而多一種牽掛和愛。孤獨的心靈是痛苦的,沒有愛的生命是殘缺的。和文學為友,與書中的人物做伴,是我們對生命最深層次的關懷,是終極關懷,也就是心靈關懷。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國家經濟建設蓬勃發展,人們的物質生活日益提高,我們的城市變得越來越美,我們的身體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懷。但遺憾的是,我們對心靈的關懷少了,很多人遠離了文學,疏於精神沐浴,忙於物欲一層又一層的開發、滿足。我們平時不難聽到有人對文學無用的鼓吹,甚至有名人公然在媒體上責問:讀小說有什麼用?我要說,讀小說有什麼用,只有讀了的人才知道,不讀的人是不知道的。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讀文學寫文學中度過的,在我和文學日夜相伴的過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開卷有益」這句話的正確性:它猶如一個簡單又深刻的數理公式,一個穿越千秋世代而不變不老的真理。我可以說,讀書和寫作,就像是我的左半身和右半身,它們成全了我,也塑造了我。我覺得很幸福,也很溫暖。我希望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能享受到這份幸福和溫暖,讓生命變得充實而豐滿,堅實而有力。

補記:2011年8月29日講於北京現代文學館,2012年5月21日根據速記整理。時隔295日,與老父卻是陰陽兩隔,恍若隔世,心有餘悸。

◎麥家,作家,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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