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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顔氏家訓》

   《顔氏家訓》是南北朝時期,記述顔氏個人經歷、思想、學識以告誡子孫的著作。顔之推編。七卷,共二十篇。
    顔之推(531年~591以後),字介。顔氏原籍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北),先世隨東晉渡江,寓居建康。侯景之亂,梁元帝蕭繹自立於江陵,之推任散騎侍郎。承聖三年(554),西魏破江陵,之推被俘西去。他為回江南,乘黃河水漲,從弘農(今河南三門峽西南)偷渡,經砥柱之險,先逃奔北齊。但南方陳朝代替了梁朝,之推南歸之願未遂,即畱居北齊,官至黃門侍郎。577年齊亡入周。隋代周後,又仕於隋。家訓一書在隋滅陳(589)以後完成。


序致篇
【原文】
  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愼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遞相模學,猶屋下架屋、牀上施牀耳。吾今所以復為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已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道,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斗閲,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淸,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尙,勵短引長,莫不懇篤①。年始九歲,便丁茶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蕩。二十已後,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畱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後車耳。
教子篇
【原文】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生子咳提,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顔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愼而生孝矣。 
  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奬,應呵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為敗德。孔子雲:「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呵怒傷其顔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兄弟篇
【原文】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九族,皆本於三親焉,故於人倫為重者也,不可不篤。 
  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遊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旣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已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頽毀之慮;如雀鼠之不恤,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僕妾之為雀鼠,妻子之為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於姪不愛;子姪不愛,則群從疏薄;群從疏薄,則僮僕為仇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躇其面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 
  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間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
後娶篇
【原文】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 父御孝子,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 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 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後假繼 慘虐孤遺,離間骨肉,傷心斷腸者何 可勝數。愼之哉!愼之哉!
  江左不諱庶孼,喪室之後,多以 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蟲,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斗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受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
  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僕求容,助相説 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平?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究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沉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仇,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治家篇
【原文】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答怒廢於家,則竪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雲:「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稽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産;雞豚之善,樹圈之所生。復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令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餉饋,僮僕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為家之巨蠹矣。
  裴子野有疏親故屬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淸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餚膳,以十五錢為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事伏法,籍其家産,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餘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婿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麞肉,婿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俯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干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此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來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焉。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塡街街,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恆代之遺風平?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整齊,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悴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任組訓之事,黼黻 錦繡羅綺之工,大優於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 陳蕃曰:「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蕃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竪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籠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畱,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曰:「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候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婿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愼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科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藉幾案,分散部帙,多為童幼婢妾之所點污。風雨蟲鼠之所毀傷,實為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書,未嘗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絶於言議;符書章酸,亦無祈焉。並汝曹所見也,勿為妖妄之費。
風操篇
【原文】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翟。」有所感觸,側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絶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蓋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於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輳,幾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並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沉氏交給周厚,沉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昔候霸之子孫,稱其祖父曰家公;陳思王稱其父為家父,母為家母;潘尼 稱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令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風俗,言其祖及二親,無雲人言,言已世父「,以次第稱之,不雲「家」者,以尊於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則以夫氏稱之,在室則以次第稱之,言禮成他族,不得雲「家」也。子孫不得稱「家」者,輕略之也。蔡邕書集呼其姑、姊為家姑、家姊,班固書集亦雲家孫,今並不行也。
  凡與人言,稱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長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則加「賢」子,尊卑之差也。王羲之書,稱彼之母與自稱己母同,不雲「尊」字,今所非也。
  昔者,王侯自稱孤、寡、不穀。自茲以降,雖孔子聖師,及閘人言皆稱名也。後雖有臣、僕之稱,行者蓋亦寡焉。江南輕重,各有謂號,具諸《書儀》。北人多稱名者,乃古之遺風。吾善其稱名焉。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單呼伯、叔。從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對其前呼其母為伯叔母,此未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與他人言,對孤者前呼為兄子。弟子,頗為不忍,北土人多呼為佳。案《爾雅》、《喪服經》、《左傳》,姪雖名通男女,並是對姑之稱,晉世以來,始呼叔姪。今呼為姪,於理為勝也。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名終則諱之,字乃可以為孫氏。孔子弟子記事者,皆稱仲尼;呂後微時,嘗字高祖為季;至漢麥種,字其叔父曰絲;王丹與侯霸子語,字霸為君房。江南至今不諱字也。河北人士全不辨之,名亦呼為字,字固呼為字。尙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雲,字羅漢,一皆諱之,其餘不足怪也。
  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彈議所當加也。
  《禮經》:「父之遺書,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澤,不忍讀用。」政為常所講習,讎校繕寫,及偏如服用,有跡可思者耳。若尋常墳典,為生什物,安可悉廢之乎?旣不讀用,無容散逸,惟當緘保,以畱後世耳。
  江南風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兒。親表聚集,致宴享焉。……
  四海之人,結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義敵,令終如始者,方可議之。一爾之後,命子拜伏,呼為丈人,申父交之敬,身事彼親,亦宜加禮。比見北人甚輕此節,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觀貌,不擇是非,至有結父為兄、託子為弟者。
慕賢篇
【原文】
  古人雲:「千載一聖,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膊也。」言聖賢之難得疏闊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吾生於亂世,長於戎馬,流離播越,聞見已多,所値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於染絲,是之謂矣,君子必愼交遊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顔、閔之徒,何可世得,但優於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重造輕近。少長周旋,如有賢哲,每相狎侮,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借風聲,延頸企踵,甚於饑渴。校其長短,核其精粗,或 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子為東家丘。昔虞國宮之奇少長於君,君狎之, 不納其諫,以至亡國,不可不畱心也!
  梁孝元前在荊州,有丁覘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書記,一皆使之。軍府輕賤,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為楷法。時雲:「丁君十紙,不敵王褒數位。」吾雅愛其手跡,常所寶持。孝元嘗遣典籤惠編送文章示蕭祭酒,祭酒問雲:「君王比賜書翰,及寫 筆,殊為傳手,姓名為誰,那得都無聲問?」編以實答,子雲嘆曰:「此人後生無比,遂不為世所稱,亦是奇事!」於是聞者稍復刮目,稍仕至尙儀曹郎。末為晉安王侍讀,隨王東下。及西臺陷歿,簡犢湮散,丁亦尋卒於揚州。前所輕者,後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初入建業,臺門雖閉,公私草擾,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羊侃坐東掖門,部分經略,一宿皆辦,遂得百餘日抗拒凶逆。於是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
  齊文宣帝即位數年,便沉湎縱恣,略無綱紀。尙能委政尙書令楊遵彥,內外淸謐,朝野晏如,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後為孝昭所戮,刑政於是衰矣。斛律明月,齊朝折衝之臣,無罪被誅,將士解體,周人始有吞齊之志,關中至今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而已哉,國之存亡,繫其生死。
勉學篇
【原文】
  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啓寤汝耳。士大夫之弟,數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 》、《論》。及至冠婚,體性梢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向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別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沉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羞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曰:「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履,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僊,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宴,則假手賦詩,當爾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 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揭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以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尙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現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吳;文義習吏,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吳;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饑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茶,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為將則暗與孫武、吳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産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裏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槊強弓,便雲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使雲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賢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雲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組,反風滅火,化鴟為風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雲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好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表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耳。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顔,怕聲下氣,不憚的勞,以致甘膜,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城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老身基,翟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周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悅竪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旣優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以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人有坎稟,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孔子 曰:「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十七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並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墻,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獨夜行,猶賢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 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之年 ,必先入學,觀其志尙,出身己後,便從文吏,略無卒業者。冠冕,而為上者,則有何胤、劉獻、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綏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説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野間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責其指歸,或無要會。那下諺雲:「博士買驢,書卷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間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八鄴,與博陵崔文彥交遊,嘗説《王粲集》中難鄭玄《尙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雲:「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漢似》,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鄴平之後,見徒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為心,父當以學為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藜羹褐,我自欲之。」
校訂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或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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