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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物、唱段與愛情的第二種結構

隱性唱段與顯性音樂

在寫作威爾第與瓦爾納歌劇的時候,卡羅琳·阿巴特有一個頗有意思的說法:歌劇中那些光鮮亮麗的人物簡直可以說是些「聾子」,對自身所處的歌劇世界裡的美妙唱段——哪怕是自己唱出來的——往往置若罔聞。這個說法讓人想起《新白娘子傳奇》。在這部「一言不合就唱歌」的看似有些不合時宜的電視劇里,最基本的假定是:當新黃梅調唱段被嘴唇輕輕送出的時候,含淚的或帶笑的劇中人並不意識到自己是在創造音樂。換言之,這些唱段兒都是「隱性」的。這「隱性」的音樂恐怕是這部令我荒廢了人生二十幾個夏天的電視劇最神奇的幻覺。關於這些盪悠悠的新黃梅調唱段的第二個常常被掩飾的幻覺則是配唱。如同胡媚娘「竊取」了白素貞的容貌一般,趙雅芝「竊取」了張主蕙的嗓音與庄惠如的唱功。世間人——自然包括我——總認為傾國傾城的女子必定語若流鶯聲似燕,以至於第一次聽到趙雅芝在慈善演唱會開口唱歌時,幾乎被她不太標準的國語和平平的唱功急哭。

這倒也不是說《新白娘子傳奇》中沒有「顯性」音樂。第一集里,許仙荷斗笠上山採藥,聽得山中採茶女歌唱:「山岡的小牧童到茶山頂,石頭踩得亮晶晶,你送走多少風雨的夜晚,你迎接多少燦爛的黎明,早晨採茶走出門,總要看一看山上的心上人,黃昏後……」歌聲被法海對許仙的問話打斷:「我問問你,好聽嗎?」這裡的處於畫外的採茶女歌聲是顯性的,聽覺的聚焦點明顯是許仙。許仙與法海對話開始後,採茶女歌聲忽然變小。假定畫外的採茶女不是忽然跑開的話,那就說明這「嬌滴滴如百靈鳥」的歌聲是被處理為許仙的主觀聲景,經過許仙耳朵的「過濾」再傳遞給觀眾。當他注意力轉移到這場不愉快的對話上的時候,歌聲自然被推向背景。另一個不可多得的顯性音樂的例子是心仍「香脆著」的寶山在鏢局院子里半夜吹笛。在他一廂情願的幻想中,碧蓮隨笛聲起舞,有萬般柔情綽態,迥異於平時里的「野蠻女友」情狀。這「顯性」的笛聲,在寶山的幻覺中,聽覺的聚焦點是心上人碧蓮;在劇中的所謂現實中,聽覺的聚焦點則是被吵笛聲吵得半夜睡不著覺的二奶奶和九爺。更有意思的是,在寶山開始吹笛的時候,觀眾聽到的是充當著旁白作用的劇情外(non-diegetic)女聲唱段:「喜風清夜幽,月轉花移芳心醉,意中人幻花如綉,羞答答人面桃花……」調子是《新白娘子傳奇》中使用得極頻的《雨傘是媒紅》。這在劇情世界裡找不到由來的女聲唱出了寶山的內心,而作為劇情中(diegetic)音樂的寶山奏出的笛聲也是同一個調子。劇情外音樂與劇情中音樂再也不能清清楚楚分開。

年歲漸長,唯音節宛宛然。由台灣著名音樂製作人左宏元親自操刀譜曲的《新白》唱段大有深意在焉,按下不表。

從釵傘情緣到黃梅歌調

愛情故事需要信物。《新白娘子傳奇》擁有兩樣傳統的愛情信物:釵與傘,卻生生應了「拆」與「散」的諧音。網路上一篇題為《淺談<新白>中的標誌物(兼論編劇劃分)》的文章,為我勾勒釵與傘的軌跡省了大半的氣力。斷橋上拾釵初試人品,端午時節白娘子為了躲過難捱的正午時分設計了一個丟失金釵的閨房小事故,水漫金山之後斷橋夫妻重逢也是白娘子無意滑落的金釵自個兒撲到失魂落魄的許仙腳下,白娘子被鎮雷鋒後,許仙撫金釵思人,往事一幕幕倒帶。如果說此處的金釵,在許仙眼中,已儼然成為娘子的化身,那麼,在大半的故事裡,許仙的化身則是那把寫有一個「許」字的竹柄油紙傘。《新白》中的傘以許仙欲獨游西湖時姐夫李公甫一句「天有不測風雨」出場。游湖借傘動真情。清波門雙茶巷白府的定場鏡頭後,直切到白素貞輕摸此傘的手部特寫,活現痴人戀戀。許仙登門「取傘」而留傘,也是留個念想的意思。至關要處,自然是「傘下定情」:執手相看淚眼,雨打在傘面的聲響代替了一切言語。許仙因官銀事件發配蘇州後,白娘子一人在房中等消息,轉身見到掛於壁上的傘,遂將其取下,唱起了《雨傘是媒紅》:

                                                                       啊……西湖雨又風

                                                                       啊……雨傘是媒紅

                                                         相呀會呀斷橋中,清明佳節雨濛濛

                                                         同呀船呀兩相好,一把紙傘遮嬌容

                                                                          

經白素貞取下、打開又輕輕放下的傘,極大活躍了這場逼仄空間里僅有一個演員的戲的場面調度。打開傘,也打開了記憶的黑匣子。

 

在雷鋒辭愛的段落里,雷鋒塔前,許仙跪求:「娘子,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如果你真的聽到了,你告訴我一聲好嗎?」旁邊地上的那把傘飛到半空,對著許仙乖巧地點點頭,一而再,再而三。又驚又喜,許仙將傘抱在懷裡——緊接著的回憶畫面里是關於傘的不堪憶的點點滴滴和他與娘子的各種親昵擁抱。傘自得靈氣也好,白素貞動用法術也罷,至此,他的傘已經變為了她。

同「釵」「傘」這兩樣傳統的愛情信物非常相似,《新白娘子傳奇》中的幾個慣用的曲調——《雨傘是媒紅》《前世今生》《悲情面具》《想飛的水》等等——可以被視為一種「物質符號」,一種寄託於具體之物的敘事策略。是愛情信物與黃梅歌調讓這五十集的千頭萬緒的電視劇不至於散架。它們串聯著種種情節,種種橋段,和愛情的種種情狀,一路走來,穿梭在種種互文之間,也不斷獲得新的深深淺淺的意義。

依舊同「釵」「傘」這兩樣傳統的愛情信物相似,《新白》中幾個慣用的曲調常常扮演的角色是情感的落腳點,記憶的生根處。如果說愛情信物是通過觸覺喚起回憶,歌調則是以聽覺承載思念。與「睹物懷人」或「歌吟往昔」相伴的,往往是一串閃回蒙太奇。對於電視劇拍攝來說,閃回蒙太奇不僅是煽情必殺技,更意味著可以少拍若干鏡頭,為劇組省下些許銀兩。

愛情故事的第二種結構

或許早有讀者發現,上文關於愛情信物與黃梅曲調這一段是依照蔡九迪的《洪昇<長生殿>的音樂與表演》一文依樣畫瓢寫來。《長生殿》與《新白娘子傳奇》不僅分享作為愛情信物的釵和作為物質符號的曲子(在《長生殿》中,是《霓裳羽衣曲》),更分享著愛情故事的第二種結構。

斯坦利·卡維爾有一個關於愛情故事結構的有趣分類。愛情故事的第一種結構——也是最常見的一種——是這樣子的:男孩邂逅女孩並一見鍾情,但愛情的路途艱險,一連串的困難會接二連三地阻隔他們。第一種結構的愛情故事永遠如是作結:「男孩和女孩(在童話故事中,就變成了「王子和公主」)結婚了,並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更中式的表述則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總之,這個肥皂泡一樣脆弱的美滿結局的設定是:一旦結婚,時間永恆靜止。在中國文化的半月影里,諸如《西廂記》《牡丹亭》,便是第一種結構的愛情故事。

而愛情故事的第二種結構——斯坦利·卡維爾稱其為「再婚」愛情模式——大抵是這樣的格局:男主角和女主角是一對已婚夫婦,年齡比第一種結構的愛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年紀要大一些。「再婚」愛情模式的敘事驅動不是讓這對夫婦在一起,而是讓他們重新在一起。這愛情故事的第二種結構質問著婚姻是什麼,質問著永不靜止的時間與情慾的潮起潮落。這第二種結構中的「婚姻」,是德語中的「婚姻」(hochzeit),本身包含了「時間」(zeit)。這第二種結構的愛情故事,在中國語境里,最典型的莫過於《長生殿》與《白蛇傳》了。

值得注意的是,《白蛇傳》最早的成型故事載於明末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而在這個「許仙」尚為「許宣」的早期版本里,白娘子的的確確經歷再婚,她是以「未亡人」身份登場的:

那娘子問了一口,許宣尋思道:「我也問他一間。」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日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口,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

《新白娘子傳奇》取消了白素貞的寡婦身份,卻依舊是一個「再婚」模式愛情故事。在《新白》里,白與許的戀愛經過簡單快速得堪比速食麵——「傘下定情」,鏡頭一切便是洞房花燭。大片的銀幕時間留給了一波三折的婚後生活。所有的婚姻都是「再婚」,那是因為,婚姻總需要一度再度地彼此確認:他發配蘇州,她追隨,聽到他「家有賢妻」的一番告白;端午驚變,他被嚇死,她盜仙草起死回生;幾度疑猜,重逢斷橋上,一支金釵續前緣;閨房中,她坦言身為異類,他更嘆姻緣前定……一回回夫妻對唱,一次次,借用《長生殿》的詞兒說,「重把那定情心事表」。

《長生殿》與《新白娘子傳奇》的相似之處,還不只這些。《長生殿》中的唐明皇雖位居皇帝,卻在馬嵬坡將士的逼死聲中,無力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新白娘子傳奇》的許仙軟弱無能,女演員葉童扮演的許仙更是徹底否決了「女人被男人拯救」的可能。此外,《長生殿》與《新白娘子傳奇》的編劇均面臨著編劇所能面臨的最為棘手的難題:劇作剛過半,女主角居然消失了:楊玉環馬嵬賜死,白娘子永鎮雷鋒。聰明如洪昇,立刻轉筆寫楊玉環鬼魂飄蕩。《新白娘子傳奇》的編劇一換再換。在編劇貢敏的設定里,該劇只有三十集,白娘子被囚禁於雷峰塔後,故事也該接近尾聲了。製片方圖著該劇效益不錯,想加到五十集,可沒有了白娘子,這戲還有誰想看呢?貢敏與劇組不和跑了之後,編劇團隊便有點混亂。但在混亂之中,還是想出了一個比較不錯的解決方案:胡媚娘對著畫中人誠心跪拜,緊接著搖身一變,花兒法術或蹩腳電視特效中,「白素貞」重回人間。對了,還帶著「白素貞」不曾有的空氣劉海,更加嬌俏,更加明麗。甚至於,《新白娘子傳奇》最後的「重圓」,也似從《長生殿》抄來:當「再婚」模式故事中的夫婦再也無力再證愛情,就讓他們成仙。依然是因了蹩腳的電視特效,在《新白》中,所謂「成仙」就是一道金光,將有血有肉的劇中人壓扁為二維圖像,連表情都不能動一下。不過這蹩腳的特效倒也道出了所謂「仙界」的真正內涵——在仙界,時間不複流轉,無情亦無欲,「婚姻」抑或「仙人」均不過是扁平化的空洞洞的概念。

在斯坦利·卡維爾看來,音樂——中國人所謂「仙音」——勾連著真實世界與超驗世界,或曰,人間與仙界。音樂,是凡塵世界最不可捉摸的所在,飄飄渺渺間,帶著人的靈魂往上升。洪昇的《長生殿》中,《霓裳羽衣曲》便來自月宮仙域。這麼想來,一個灌滿新黃梅調唱段的人間世界確實是《新白娘子傳奇》最正確的選擇,因為這是一個人妖可以相戀、文曲星也可以投胎的人間,是愛、幻想與靈異事件都保有位置的人間。在這樣的人間,仙音垂下她長長的裙裾。

文/楊槃槃 本文發表於《虹膜》第96期,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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