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的薄暮之光
談過很多次香港電影,卻從來沒有細細講過這座繞不開的豐碑,它沐浴了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榮光,也在其衰退後繼續闊步前行,它就是杜琪峰和韋家輝主持的銀河映像。
120 世紀90年代中期,香港電影在地區市場和電影節上紅火了一陣後,便開始分化。諸如吳宇森、徐克等大導演和周潤發、楊紫瓊等影星,都來到洛杉磯碰運氣;香港回歸、地區性經濟衰退、美國製片廠對亞洲的支配地位日益增強,加上影像盜版的泛濫,引發香港電影業走向衰落,變得越來越不景氣。劇情片的年產量在1995年約為150部,到2005年跌至60部,美國影片成了票房收入的最大贏家。
東亞電影製片的規則發生了變化,製片人必須想方設法,爭奪迥然不同的觀眾。台灣地區、新加坡和其他鄰近地區,長期以來一直是香港電影的主要市場,但1994 年以後,好萊塢和韓國電影卻佔了上風。偶爾,也會有一部香港片一炮打響,通常是周星馳或成龍的電影,而且還要感謝內地市場的開放。由於海外觀眾的流失,一些製片人急劇地把目光轉向了當地觀眾。葉偉信的《爆裂刑警》(1999)、《朱麗葉與梁山伯》(2000),葉錦鴻的《半支煙》(1999),林超賢的《江湖告急》(2000),彭浩翔的《買兇拍人》(1999),鄭保瑞的《愛· 作戰》(2004)以及惹人喜愛的麥兜動畫,都朝著這個方向作出了有價值的努力。這些影片,如果不具有1980年代作品的原動力( 和大預算),則往往表現出更高的成熟度和策略。北美和歐洲的演藝市場,對亞洲影片甚表歡迎。2005 年,《功夫》成為美國最叫座的外語片。還有國際電影節的場合,已運作成一種分散但強有力的發行和推廣系統。在香港所有的導演中,王家衛在這方面先拔頭籌。他的《2046》(2004)獲得法國的支持,我們不妨認為,他是一個碰巧用廣東話拍電影的歐洲導演。
在香港,惟獨一家電影公司,非常機敏地在各方面都取得了進展,幸運的是,它亦證實在電影藝術上是最可靠的泉源。銀河映像在兩位實力人物的領導下,一方面使本土傳統無法預測的熱情保持著活力,另一方面也展露了各種嶄新的可能性。銀河映像為香港電影的新時代指出了方向──將電影創意與渴求眾多的市場結合在一起。
導演杜琪峰是銀河映像最顯眼的合伙人。他一部接著一部電影,建立了自吳宇森和徐克以來最好的成績。每年香港的十大電影中,總有他簽署的一或兩部片子。與徐克、吳宇森不一樣的是,他一直在忙。不到50歲,他已經執導了超過40部電影,多數是1990 年以後完成的。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既有明星薈萃的浪漫喜劇片、動作片,又有對白不多的犯罪驚悚片。香港每一個導演都需遊走於不同的類型片之間,而在當今的香港電影業里,杜琪峰是非常突出的多面能手。
銀河映像以當地票房支撐大局的浪漫喜劇,鮮有降格至很多香港喜劇片那樣過分地胡鬧,而杜琪峰鬧劇式的習作,比如醫院諷刺片《辣手回春》(2000)和麻將徒鬧劇《嚦咕嚦咕新年財》(2002),也可以讓人輕鬆愉快(對於觀賞DVD 的人來說,《嚦咕嚦咕新年財》從出現菜單開始,就有了笑聲)。儘管如此,杜琪峰的主要成就在於,將都市犯罪片深化和複雜化。他可以滿懷激情地執導一場火花飛濺的槍戰,但無論吳宇森抑或徐克,都不會想像到像《非常突然》(1998)般突如其來、令人困擾的高潮,《槍火》(1999)中充滿不祥之兆的寂靜,《真心英雄》(1998)中擊碎酒杯的對壘,或《暗花》(1998)中牢房審訊時的那份超現實威嚇。杜琪峰懂得說故事、維持氣氛、上演激烈的暴力場面,及喚起對角色人物批判的距離的同時賦予他們英雄形象。除此以外,他處理畫面的智慧在今天圈內無人可及,香港有了一位導演,可以帶領香港電影贏得新的國際尊重。
這也許出乎人們的預料,因為杜琪峰建基於電視台片廠制。他17歲開始在無線電視台任職辦公室助理,整個70年代一直向上攀升至編導及監製。1980 年,他首部電影《碧水寒山奪命金》公映,儘管在今天看來此片還算不錯,但他卻不甚滿意而返回電視台「深造」。他拍攝劇集、喜劇、武打連續劇,並成為當地電視電影的先鋒。他以自己的電視資歷來提高他作為一個可靠導演的地位,但他沒有想過把電視風格融入電影。「連續劇必須簡單,對白很多,開門關門很頻繁……而(電影導演)卻可以自由控制(戲劇的)時間,從一場跳到另一場。」他的影片所具有的張力,都得益於電視引人注意的技法,但電影不固定的敘事,卻需要敏銳的觀眾。另外,電視也許讓他與同代人保持良好的距離。當他在90 年代中期向前跨了一大步時,徐克和吳宇森仍停留在80 年代的品味,故杜可以輕易地與時尚的日韓電影競爭。
杜琪峰同另一位電視老將韋家輝,是銀河映像組合的一個關鍵。韋家輝是一個多面手,遊走於劇本創作、與杜琪峰聯合導演,以及自己執導之間。受王家衛和北野武的影響,他早期的類型片習作傾向於目無表情的荒誕。《和平飯店》(1995,韋家輝執導)是香港最接近西部片的一次取向,如周潤發穿戴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式的風衣與鬆軟頂帽。而早在《羅拉快跑》(Run LolaRun,1998)之前,他的《一個字頭的誕生》已勾畫出一個等待著三合會走私犯的平行命運。他把一種嬉戲似的複雜性帶進銀河映像作品,而杜琪峰直截了當的專業主義,則稀釋了韋家輝劇本中的怪念頭和嚴謹。
近年銀河映像建立了跨地區的發行,尤其在內地。與此同時,作為一位毋庸置疑的作者導演,杜琪峰在電影節圈子中亦備受讚譽。1999年,柏林電影節「國際論壇」放映了他三部電影,為數年後PTU(2003)在柏林首映響起了前奏。《大事件》成為2004 年戛納電影節參展電影,而翌年《黑社會》更應邀競逐戛納電影節獎項。囊括了多個電影節回顧展與工作獎項的杜琪峰,已成為電影節圈中最受矚目的導演。甚至好萊塢重量級人物也注意到他──購買了《槍火》的重拍權、邀請他執導《同行殺機》(Collateral,2004)的早期版,還注資在諸如《向左走·向右走》(2004)這樣的電影。銀河映像在美國的影劇市場尚有待打開,但它的電影已成有線電視的常菜。
在掌握亞洲電影製作的新規則上,銀河映像非常務實地把好些影片直接對準當地市場。1997年,當風格怪異的《一個字頭的誕生》和《兩個只能活一個》公映時,杜琪峰和韋家輝冷靜地評估冷淡的反應。他們逐漸為自己的偏愛加入少量娛樂,並且以一部面向大眾緊接著一部面向評論家的節奏,使他們有了堅實的基礎。自淺薄的《孤男寡女》(2000)開始,他們的喜劇已成為暑期檔期的常客,而他們成功的農曆新年賀歲片,如《鍾無艷》(2001)、《嚦咕嚦咕新年財》,也使得廣東人在節慶中過好日子的傳統得以恢復。像許多監製兼導演(如希區柯克[Alfred Hitchcock]、普雷明格[Otto Preminger])一樣,杜琪峰對成本和市場也非常敏感。他在電視台的工作經歷促使他照顧觀眾,他取得突破的影片就是《八星報喜》,一部在1988 年奪得票房冠軍的常規賀歲喜劇片。當被問及其創作選擇時,他提到了商業考慮。為何《東方三俠》(1993)起用三位天后?因為頂級男影星太過昂貴了。為何要拍攝續集《現代豪俠傳》(1993)呢?因為預算高,足夠開拍兩部片子的成本,而且,女演員當時尚在合約期,兩部片子可以同時拍攝。「你一旦接拍某片,你必須知道它的收入。不然,作為監製的你,便會陷入困境。」他本來預計《孤男寡女》不難贏利1000萬港元,結果票房達3500 萬港元。
銀河映像團隊的工作快速。杜琪峰每年都為幾個項目執導、督導或擔任行政製作。有些片子拍得很快,《辣手回春》只花了27天構思、拍攝和剪接;但PTU、《文雀》(2008)卻延續多時,利用停頓時期作零星拍攝。他依然保持著一個監製的底線。編劇和工作隊伍都可充當演員,而在搬到銀河映像的新大樓前,他在公司的辦公室里拍了許多場景。儘管在財務上精打細算,杜琪峰對電影的鐘愛卻不打折扣。在討論拍攝的角度或演員的姿態時,他綻開拘謹的微笑,並興奮地回想一些場景是如何拍攝的。這種愉悅在徐克和吳宇森80 年代的電影中很明顯,但當他們來到好萊塢以後,發現製片場的監視加上鐵板一樣的工會行規,阻礙了他們高速及憑直覺工作。銀河映像作品卻不是這樣,他們儘力地保留了香港電影警覺的緊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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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韋家輝似乎對類型片存有疑慮,那麼杜琪峰對此則是抱持欣賞,這種拉力豐富了電影。以《暗花》為例,此片名義上由游達志導演,但開鏡數天後即被杜琪峰接掌。澳門正在發生一場黑幫大戰,在曲折的劇情中,一個貪污受賄的司警(梁朝偉)與一個眼神冷峻的殺手(劉青雲)展開對抗。在司警公寓里發現了一具無頭屍,稍後,警探被誘進了輪渡碼頭,去打開那個裝著人頭的存物櫃。其間,殺手提著粗呢行李袋(人頭在裡面嗎?)在城中行走;司警試圖平息紛爭,在塵埃瀰漫之中提審殺手,一個神秘的橙色彈球在他們的腳下滾動。在影片的高潮,兩人在裝滿鏡子的倉庫里一決高下,結果,其中一人被砍去頭顱。殺手腦殼上那片蜘蛛狀文身,和應著那自覺的陰謀,加上引用《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 1963)和《上海小姐》(Lady from Shanghai, 1948),都給電影增添了朦朧的嘲弄特質。杜琪峰執導時,似乎每時每刻都滿懷信心。當司警闖入澳門的一家餐廳,接著用西紅柿醬瓶猛擊一名流氓的手,殺手卻轉過臉喝起了羅宋湯。此情此景,在亮麗的黃綠燈光的籠罩下,顯得既誇張又驚人地不動感情。
韋家輝和杜琪峰都迷戀於主角們的雙重性,此乃警察片悠久的成規。吳宇森的《喋血雙雄》(1989)誇大了警匪能找到彼此關聯的公式,而銀河映像的影片以更迂迴的手法處理這個問題。在《暗花》中,平行對照通過重複母題(如遺失的人頭)的突然出現,人物的相似性不在心理上的,而在畫面上。《非常突然》給我們警察之間的兩個三角戀,和兩幫潛逃匪徒──一幫妄自尊大又不專業,另一幫則精明強悍。猜猜哪個惹的麻煩更大呢?韋家輝和杜琪峰加入制勝絕招的橋段:他們雙雙喬裝打扮,相互嘲弄,玩著捉迷藏和猜領袖遊戲。在《暗戰》(1999)中,盜賊(到頭來是個慈善家)在走過的蹤跡中留下線索,警探(很享受這個遊戲)被牽引並相信了他。2001年的續集引入了一個新玩家,他那馴服的飛鷹,可能是聖誕前夕救贖世界的天使。《真心英雄》更加浪漫蒼涼。當他們各自的老大同意合作,兩個殺手(黎明穿黑衣,劉青雲戴氈帽)被出賣了。下身癱瘓的劉圖謀復仇,但遭到殺害,之後黎繼續追捕。劉的屍體被捆綁在輪椅上,隨黎而滾動,在酒吧里進行了最後的閃電式襲擊。
當韋家輝頑皮的感性將英雄主義拉回現實,杜琪峰則通過風格,使它重新煥發魔力,而他的調色板顏料是那麼的廣泛。早在《真心英雄》,兩個殺手就在酒吧里會面。當酒吧侍應斟完酒,歌手唱起《眉頭不再猛皺》(Sukiyaki),杜琪峰細緻地呈現了這場針鋒相對的遊戲:兩個殺手輪流用硬幣擲擊對方的酒杯。兩人的姿態相互呼應,雙重情節變成畫面的對稱,而制勝絕招變成了孩子式的逞強。投擲越來越複雜,攝影機隨著歌曲的節拍繞圈子,瞥過了玻璃碎片或彈飛的硬幣,這種奢華的處理,表現了杜琪峰利用普通物品來產生壓迫性視覺節奏的能力。這個吧台對打場面那種令人興奮的無畏精神,同一瞬間將人物既抑且揚,在近年任何國家的電影里,都是無與倫比的。
與這種華麗並列,杜琪峰的《槍火》──也許是他的代表作──則冷冽得蝕入骨髓。五個來自黑道社團的人,受雇保護三合會幫主。保鏢們逐漸相互敬重,特別是在老大攬下了丟下沒保護同夥的責任以後。當任務完成時,電影只到三分之二,韋家輝的感覺出現了。密謀者已遭剷除,隊伍也解散了。影片如何繼續呢?一個新的任務:他們必須幹掉他們其中的一員,因為他勾引了幫主的老婆。
當攝影機後退,保鏢們原地站立,《槍火》始終保持著冷峻。電影某部分說的是當保鏢是多麼的無聊,在一個鏡頭裡,他們雖然公務在身,卻在踢一個紙團來打發時間。影片里為人熟知的動作,並不是那種香港慣常的人體翻飛加玻璃爆裂的交響曲。最為著名的一段,描述保鏢們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商場里遭到襲擊。他們沉著而精準地作出防禦。當他們以緊張的姿勢各就各位時,觀眾屏息靜待。他們的調遣,依據著一種幾何的嚴謹與驚人的鎮靜,令人想起黑澤明,但對香港電影來說這卻完全是嶄新的。每一幅寬銀幕構圖都布滿了孔隙,每一個剪接都在重組空間的關係,所以,觀眾可以不斷地重新認清定位與策略。影片風格就像保鏢一樣簡練。這種言簡意賅,加上雙重發展的故事線,使我們相信杜琪峰應可嘗試拍攝美國小說家埃爾莫爾·倫納德(Elmore Leonard)的作品了。
杜琪峰的警匪片被稱為後現代諷喻、解構和拼貼之作。這些片子看來應更好地被描繪為,嘗試復甦80 年代黃金期核心傳統所作的廣泛努力。例如,PTU沿著《槍火》的脈絡繼續探索,勾勒出一個混合黑幫火併、腐化警隊、失槍、手機的沉鬱故事。令人不快的意外和縱橫交錯的情節,表現了韋家輝的手法。不過,以暗淡的遠景鏡頭拍攝警隊在可怕的、杳無人跡的鄰里中穿梭,在電子遊戲中心警員逼令眼淚汪汪的小子颳去身上文身的那段令人窒息的戲,都予人經典電影製作中那種有部署的興奮點。同樣經典的是杜琪峰設計的那場最後槍戰。這裡有一個詭秘的鏡頭,即透過車窗看見林雪正在逃命,從而讓觀眾對令人心跳的下一場景作好準備──那個女警員被困在車子里的苦況。如此平靜而有力地說故事,在今天的電影里幾乎已經絕跡。
銀河映像通過90 年代末的警匪片建立了「邪典」(cult)的聲譽,但就實現其雄心壯志而言,它近年來的作品卻是難以分類的。試問,《大隻佬》(2003)或《柔道龍虎榜》(2004)可以歸為何種類型?前者混合了荒誕喜劇和精神劇,後者則是一部地道的關於柔道救贖的故事。我們雖然很熟悉那些含沙射影地批評資本主義企業精神的黑幫片,但在《黑社會》(2005)中,犯罪集團的權力遊戲更接近於政治遊說。此片的觀點十分隱晦,使我們與兩位主角保持一定距離,所以,當我們弄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危險時,我們都大吃一驚。杜琪峰手法上的創新,在於中段表現幫派成員對於正身處牢房的反應,以不動聲色的幾何鏡框進行拍攝。這個令人叫絕的交叉剪接段落證明,任何類型境況,都可以通過電影智慧來重新獲得活力。這已經成為銀河映像的策略:把傳統推向新的極限,才能夠保持傳統。
[ 王建華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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