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轉載)絕代雙驕
全篇通透。蕩氣迴腸。破萬卷書。透世間人。哲思通幽。通史達觀。語成情韻。陰陽頓挫。文律涌動。脈絡清晰。性情曠達。高妙迴旋。觀若洞火。窺見大觀。
可比天人之作。仰俯於生死之間,引一氣呵成。萬古留情於咫尺,掛天涯成竹於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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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阮籍篇:窮途慟哭
中國的文人,起初一般都會喜歡李白、蘇軾、曹雪芹這樣的人,但隨著歲月的流逝,最終又會不約而同地喜歡上另一個人——阮籍。
李白是仙才,蘇軾是全才,曹雪芹是通才,古今文人,以才華和成就論,無出其右者。然而阮籍卻以狷狂任誕的形象超拔眾生,遺世獨立,走到了另一種極致。
李、蘇、曹三人生逢文化盛世,政治氣候還不是那麼嚴峻,文人的話語權還不是那麼逼狹,加上天縱英才,一遇風雨便化龍,自然而然地名垂青史。更何況,詩、詞、小說直入人心,瞬間見效,剎那高潮,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命運賦予阮籍的是個亂世,堪稱中國歷史上最亂的一個亂世,終其一生,曹魏代漢,司馬代曹,朝代的更替只是一個「篡」字,什麼都是名不正言不順,沒有正經東西。
然而在這極不正經的年代,卻有兩位濁世佳公子聯袂而至,空谷足音,每一步都踩在歷史的禁區,踩在文人的心坎上。
一個是嵇康,一個是阮籍。
一個剛烈,一個狂放;一個向死而生,一個絕路求生,堪稱絕代雙驕。就像有老子也有孔子,有李白也有杜甫,有《金瓶梅》也有《紅樓夢》一樣,在文化的黃金年代,總是雙峰並峙,交相輝映。
人們喜歡李白,實際上喜歡的是他的詩;喜歡蘇軾,實際上喜歡的是他的詞;喜歡曹雪芹,實際上喜歡的是他的小說。如果去掉文學上的成就,就個人魅力來說,這三個人與普通人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但嵇康和阮籍就不一樣了,他們本身就是藝術品,他們的創作對象就是他們的生命和性情,他們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上最真實、最鮮活、最自由的生命體,即使阮籍不寫詩,嵇康不寫文章,他們身上的光芒也同樣耀眼,永遠不會因為時光的荏苒而褪色。
阮籍生的偉大,嵇康死的光榮。
生死之間,人們似乎更關注生的方面,生重於死,亦難於死,因此這裡先說阮籍。
一提到「名士」二字,大家就會想到魏晉,名士似乎是魏晉的特產,而魏晉名士的代表是竹林七賢,七賢之中,就行為的放曠和對後世的影響來看,首推阮籍,因此可以說阮籍是中國古代第一名士。
特意說是古代,是因為當今的專家教授學者不是被政府御用就是被企業僱傭,「或牽於外物,或累於內欲」,說的大都是違心之語,做的大都是照貓畫虎之事,與名士之風實在是風牛馬不相及。
名士最重要的是風骨。
面對強權不低頭,面對困厄不彎腰,個性獨立,心性曠達,洒脫不羈……。
阮籍之名,在文人心目中是極特殊的。李白、蘇軾、曹雪芹都曾在詩文中提到過他,顯然是很在乎他的。尤其是曹雪芹,字夢阮,這個阮就是指阮籍。以曹雪芹之才,睥睨千古,獨對阮籍青眼,可見其不凡。而李白羨的是阮籍在東平做官時的瀟洒勁兒,寫到:「阮籍為太守,乘驢上東平。剖竹十日間,一朝風化清。偶來拂衣去,誰測主人情……」
李白在今人心中,不但詩寫得好,人也洒脫,但跟阮籍相比,在行為上還是略遜一籌。勝主要勝在詩歌上:「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從無奈的現實中撤退,在名山大川中重塑自我,倒也不失仙氣。
廣武山的名氣遠遠比不上五嶽,只因阮籍登臨後喊了一句:「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便有了千秋邈矣捨我其誰的霸氣。
也許是這句話的口氣實在太大了,連詩仙看了也不忿,毫不留情地批評道:「撥亂屬豪聖,俗儒安可通。沉湎呼豎子,狂言非至公。撫掌黃河曲,嗤嗤阮嗣宗。」
看到這首詩,我對李白很有意見,堂堂詩仙原來也有文人相輕的毛病,他竟然把劉邦稱作「豪聖」,而斥阮籍為「俗儒」,可見心中還是功名至上,看人也是世俗眼光。而阮籍是萬萬寫不出「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這樣渴求功名的詩句的。倒是史書上有記載,司馬昭欲與阮籍聯姻,籍大醉六十日,竟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喝醉了,君當恕醉人,司馬昭只好作罷。要是放在李白身上,那可難說的很。雖然李白也曾有藐視權貴的記錄,但那都是懷才不遇之後的道道了。從他倒插門到前朝宰相家的婚姻來看,他對當權者的態度跟阮籍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直到被玄宗「賜金放還」後心冷了,才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呼聲。但終其一生,他基本上都在投靠這個,投靠那個,謀生的能力跟阮籍也是沒法比的。只是因為詩寫得太好了,一白遮百丑,大家也就放他一馬,為名人諱了。不過有時候私下裡難免會想,差不多吃了一輩子軟飯的人怎麼會有這麼高的心氣兒呢?
實際上阮籍並不是儒生,更何況阮籍這句話並不是說劉邦項羽,而是借古諷今,說的是當時氣焰囂張的司馬氏。這點到底被無所不通的蘇學士看出來了,為阮籍辯護:「嗣宗雖放蕩,本有意於世,以魏、晉間多故,故一放於酒,何至以沛公為豎子乎?」
我就不明白,太白號稱酒仙,怎麼就會不明白阮籍沉湎於酒的原因呢?更何況當時阮籍只有十五歲,對酒還談不上「沉湎」呢!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從古至今的文人,真正以酒聞名的不過就是阮籍和李白二人而已。劉伶算半個文人,蘇軾算半個酒仙,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蘇軾顯然比李白更懂阮籍,在尉氏縣登上阮籍嘯台後寫到:「阮生古狂達,遁世默無言。猶余胸中氣,長嘯獨軒軒。高情遺萬物,不與世俗論。登臨偶自寫,激越盪乾坤。醒為嘯所發,飲為醉所昏。誰能與之較,亂世足自存。」對阮籍在亂世中高妙的生存之道頗為讚賞。其中「醒為嘯所發,飲為醉所昏」一句尤其好,實在是名士才有的做派。
現在看來,廣武之嘆比起李白的山水詩篇更富有歷史感,也更沉重。
當然阮籍並不是只會「說」的人,他的「做」更加驚世駭俗。
鄰家有個酒館,店主是位美婦人,當壚賣酒,阮籍和王戎常去喝酒,喝醉了便躺在婦人旁邊呼呼大睡。店主起初還懷疑他,後來發現他只是酣睡,並無他意,也就釋然了。
很顯然,他去美婦人那裡喝酒,與一般的輕薄之徒是不同的,這是一種與美的親近,而與色無關。
假如是現在的官員,那就絕不僅僅是醉卧在美婦人身邊的事情了,卧免不了是要卧的,只怕腦子是清醒的,而美婦人多半要降為小三,兩人齊遭唾罵。在歷史的長河中,阮籍這一場純潔的醉卧恐怕是再也沒有了。
試想,亂世中的美本來就是稀缺的,上天垂憐,竟與自己比鄰而居,即使不熟悉,也不該漠不關心,但也無需佔有,醉醺醺地躺在美婦人身邊就夠了。否則暴殄天物,那罪過就大了。
顯然,這也是一種美!
看到這裡,我總是忍不住好奇,那個美婦人在做什麼呢?身邊躺著當世的大名士、大帥哥,她還有心思賣酒嗎?即使她不是卓文君,不諳風情,但面對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她的心怎麼還能守得住?
史書有一種殘損的美,就是對有些事不作交代。婦人有美色,卻無名,人們關注的只是阮籍,更何況那婦人又不像西施貂蟬般立下不世之功,值得大書特書一番。倘若是卓文君,名花解語,感覺也不好,又成了才子佳人的故事,落入了俗套,還是這樣不著痕迹,無跡無名的好。這樣更顯出了阮籍的率真。
有時候也會忍不住往下想,阮籍酣眠了,王戎那小子在幹什麼呢?是繼續喝酒還是守在一邊,抑或獨自溜走?但不管怎樣,似乎都不會是酣卧這種情況。這就叫人不解了。阮籍比王戎大兩輪,兩人算是忘年交,想當日,王戎正值青春年少,愛慕風流應是天性,卻偏偏這麼無動於衷,反倒是人到中年的阮籍風流放曠,醉態可掬!
從成語「卿卿我我」的來源上看,王戎並不是一個沉悶乏味毫無情趣的人,也許風流只是對內,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這樣解釋連我自己也不能接受。時光荏苒,大概過了四十多年吧,七賢之中惟有王戎還活在世上,已經是尚書大人了,帶著一大隊侍從經過曾與阮籍、嵇康共飲過的黃公酒壚,發出千古一嘆:「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於此壚,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
好一句「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這十個字堪稱古今懷舊第一名句,是我極為喜歡的。不單是王戎,隨便什麼人,看到這句話,都很難不想起過去的青蔥歲月。青春即使苦澀也是美的,更何況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和那些意氣風發的朋友!這比杜甫的「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更易觸發滄海桑田之感。
在七賢之中,我原來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王戎。《世說新語》中記載的關於他的慳吝、貪財等「膏肓之疾」極大地破壞了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甚至連阮籍也曾當面斥他為「俗物」,然而當我看到他在黃公酒壚前發出這樣的感嘆時,忽然覺得他是一個多麼富有感情的人啊!一下子就原諒他了,反倒是回過頭來尋找原因,幫他洗刷罪名。至今基本上可以認定他是避禍於亂世的「自晦」「自污」之舉,否則人們也不會把他歸入「七賢」之列了,只不過沒有前朝的王翦和蕭何做的巧妙,所以惹禍上身了。當然也可能是後人的杜撰——文人的嫉妒總是無處不在的。不過也正因如此,在七賢之中,唯有他在現實生活中左右逢源,活得最是滋潤。這一點連山濤也是望塵莫及。
王戎懷古,不僅是對美好青春的懷念,更是一個現實的人對浪漫情懷的嚮往。在官場蠅營狗苟中過慣了日子的尚書大人雖然已是垂垂老矣,但青春的記憶還是那麼清晰,那麼濃烈,那麼扣人心弦!這不禁讓人想起晚年的陸放翁,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竟能寫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這樣旖旎的詩句,可見身體會老,心是不會老的——只要你是個有情人。
不僅僅是「嵇生夭,阮公亡」,其他四個也都已駕鶴西去,「竹林之遊,亦預其末」,而今,我也是最末的一個人了。白髮蒼蒼的老尚書眼裡噙著淚水,撥開歲月的塵霧,依稀看見那一片竹林,那七個性情各異的男子,讀書、清談、飲酒、作詩、彈琴、長嘯……
七賢之中似乎只有嵇康和阮籍喜歡舞文弄墨,連最純粹的學者向秀都沒有留下多少文字,更不用說其他幾個人了。向秀的《思舊賦》是極好的,在我心中,這兩篇懷舊文章是七賢留給世人最美的文字。
還有一則也是關於美的故事。兵家的女兒才貌雙全,未嫁而死,阮籍並不認識人家,竟然前去哭喪。這比醉卧在美婦人身邊更加驚世駭俗了。如果說前者是對美的珍惜,那麼這就是對美的傷逝的深層哀悼了。雖然人是素昧平生的,但美卻沒有界限,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沒有關係,只要能真心的欣賞就夠了。可以說阮籍是古今最懂得憐香惜玉的人,在這一點上賈寶玉倒是跟他如出一轍。曹雪芹對阮籍的欣賞顯然是發自內心的。
叔嫂的話題在假道學的中國人眼中總是要忌諱的,然而在阮籍這裡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嫂子要回娘家,阮籍特地去看她,還和她道別,依依不捨,時人以為不合禮儀,都嘲笑他,阮籍卻不以為意,居然口吐蓮花:「禮豈為我設邪!」
通俗點說就是:禮法豈為我輩所設!如果說「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是阮籍的第一名言的話,這句毫無疑問就是第二名言了。前者主要是口氣大,而這句則是有魄力。區區七個字,便活活勾勒出一個任誕放曠、與眾不同的名士形象。
這句話與嵇康的「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是魏晉風骨的寫照,在標榜以禮治國的封建社會裡,這樣的話顯然是「大逆不道」的,也是振聾發聵的,說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和魄力啊!
發軔於儒家的禮治對中國社會的危害主要是形成了兩千年多的人治社會,離法治越來越遠。秦王朝本來是依法家思想建立起來的國家,可惜二世而亡,中國錯過了成為法治社會的最好時機,到魏晉時代,儒道融合的玄學興起,儒家思想對人思想的禁錮有所緩解,可惜時日不長,司馬氏先後斬殺何晏、嵇康,遏制了思想的自由發展,逐漸又恢復了儒家正統。以忠孝仁義為核心的封建禮教最主要的作用就是讓老百姓逆來順受,維護統治階層的利益,是封建統治者最強大的武器。阮籍與朋友下棋時接到消息說母親死了,友人催他趕快回家,他卻出人意外地要求下完棋。孰輕孰重,一目了然,然而阮籍卻選擇了輕。等到棋下完回到家,一口氣喝了兩斗酒,放聲痛哭,吐血不止。自小由寡母養大,相依為命,感情不可謂不深,一旦駕鶴西去,陰陽兩隔,其痛苦可想而知。下棋時的強自抑制和飲酒時的疏放發狂都是在走極端,內心至孝,行為又不合禮法,這就是阮籍。晉代忠義不存,便以孝治國,以孝勸忠,標榜忠孝仁義。但高平陵之亂,殘殺帝室忠臣,可見以司馬氏為首的上層社會並無忠孝可言。這種虛偽的孝道阮籍看得很清楚,當然不願意與他們同流合污。守喪期間他照樣喝酒吃肉,便是對假仁假義、假忠假孝的絕妙諷刺。
更有甚者,他在東平任職時,有逆子殺了母親,阮籍竟然說:「殺父尚可,不好殺母。」有人就此事向司馬昭舉報,說他不孝,司馬昭責問阮籍,阮籍回答道:「禽獸只知道母親,不知道父親,殺父不過是禽獸,殺母卻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到底誰是禽獸,誰連禽獸都不如,司馬昭心裡是最清楚的,當然也不好就此治阮籍的罪了。
當時的名士,少與王戎齊名,有「玉人」之稱的裴楷前來弔唁,在阮母靈前哭了一陣,阮籍胡亂地坐在地上,鬚髮散亂,什麼話也不說,醉醺醺地望著他離去。後來有人問裴楷:「阮籍都不哭,你哭什麼呢?」裴楷說:「阮籍是方外的高人,所以不在乎禮法;我是俗世中的人,所以要以禮相待。」
這裴楷善解人意,也算是通達之士,而能放低身段,遷就他人,更是難能可貴。
其實阮籍不是不哭,而是以血哭母。很顯然,他十分討厭那些言行相悖的偽君子,不願意與他們同流合污。也許在他心中,有些人為母而哭的眼淚不過是給別人看罷了,世俗的眼淚,不要也罷。
阮籍還有一項特別的技能,就是善作青白眼,對禮俗之人翻白眼,對方外之士青睞有加。嵇康的哥哥嵇喜前來弔唁,阮籍白眼相對,嵇喜討了個老大沒趣,非常尷尬地離開了。嵇康知道這件事後,帶著琴,買了美酒前來。阮籍喜出望外,白眼仁一轉,露出了黑眼珠子。明明見他悲傷過度,嵇康不但不勸他節哀,反而和他一起飲酒彈琴,旁若無人。
當世之人,也只有嵇康才能這麼對他。其實嵇喜也不是個普通人,史稱「有當世才」,嵇康從小沒了父親,是哥哥養大的,哥哥從軍時,嵇康曾寫了十八首四言詩贈別,感情真摯,流傳至今,在中國詩歌史上,還沒有哪個詩人能像嵇康這樣深刻地表達過對兄長的眷戀和感激之情。
嵇喜也曾參與竹林之遊,但畢竟是以儒家思想積極用世的人,不為阮籍所重也不足為奇,奇的是他竟不顧嵇康的面子,而嵇康也不以為意,兩個人在一起,劍膽琴心,高山流水,原來心靈與心靈的相契,竟能完全拋開外在的一切!
別說是嵇喜了,就是王戎也不能倖免。在七賢之中,王戎的智商和情商估計是最高的了,七歲識李,強過他人甚多。少年時與阮籍相識,被贊「清尚」,然而年齒漸長卻未能脫俗。有一次竹林聚會,王戎來遲了,阮籍當眾嘲笑他:「小俗物又來敗壞我們的興緻了!」王戎也不生氣,笑道:「你們這些人的興緻,難道是別人能敗壞的嗎?」看看這回答多絕!既有順承,又有反詰,還有些禪意在裡面。就算我是俗物,可你們的興緻也太容易敗壞了吧,如果你們是真正的高人,恃才傲物,應該不會為外物所動吧。這份敏捷倒還在其次,難得的是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氣度,能守住自己,不把別人的揶揄當回事。
七賢的年齡相差較大,差不多是三代人,山濤和阮籍是第一代,嵇康、向秀、劉伶是第二代,阮咸和王戎是第三代。其中年齡最大的山濤和最小的王戎相差二十九歲,再加上出身背景的差異,代溝顯然是免不了的。然而這七人之中,最狂放的竟是年庚排在第二位的阮籍,比那些小自己十幾歲、二十幾歲的人還要狂放——即便是佯狂,也是十分的難得,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想那芸芸眾生,人到中年的時候,再也不如年輕時血氣方剛,恐怕常有老之將至之感。而阮籍好像超越了年齡的限制,一如既往、一往無前的「年少輕狂」。他比嵇康大十三歲,比王戎大二十四歲,但在很多時候,他的行為舉止都讓人忘記了他的年齡,倒覺得他是最年輕的。阮籍的存在,使古代文人的形象更豐滿,更鮮活,更有魅力!
說他是玩世不恭、遊戲人生吧,又絕對不是,八十二首《詠懷詩》,借古諷今,憂生傷世,鍾嶸在《詩品》中置其於上品,說「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認為是和《詩經》最接近的詩歌。更有人稱他的詩「百代之下,難以情測」,被譽為我國詩史上創作格調最高的曠世絕作。李白、杜甫的詩,一般人都看得懂,而阮籍的詩,卻連許多學者都莫名其妙。
曾有理學家崇古抑律,認為唐以後的詩因為講究聲律、對偶而破壞了詩的內核,在品格上比不上古體詩,甚至認為形式方面人為的工巧因素越多,其價值就越低。魏晉的詩是最純粹的詩,但是因為晦澀難懂,曲高和寡,遠不如唐詩流傳廣泛。事實上唐詩流傳至今倒正是因為格律所賦予的音樂美,朗朗上口,便於傳唱。
好在阮籍並不是主要憑藉詩歌名垂青史的,而是因為性格行為,痴到了極點,狂到了極點,瀟洒到了極點,千年以下,無出其右。他的獨特之處在於人在官場,心在竹林,人在竹林,心繫天下。他是古代最複雜的文人,也是古代最單純的官員,當人們以為他是隱士時,他又在司馬昭的筵席上箕踞而坐;而當人們看見他騎驢上東平赴任之時,他又在竹林酣飲醉卧,一人一酒,往還於天地之間,來去無礙,超然物外。他把生活當成了藝術,最後連他自己也成了藝術品!
不只是普通文人喜歡阮籍,連統治者也不能例外。司馬昭對阮籍的欣賞是非常明顯的,除過籠絡士人為己所用的目的之外,在天性的率真上,行為的洒脫上,生活的放曠上,估計他還是心嚮往之的。有時候我想,像司馬昭這樣一個冷冰冰的鐵腕人物,在對待阮籍的「忤逆」時,內心竟然也有柔軟的一面!守孝時喝酒吃肉就算了吧,不與我聯姻也算了吧,在我的酒宴上肆無忌憚也算了吧,平日高談闊論但一問時局就東拉西扯不給老夫出謀劃策統統都算了吧,因為你是阮籍,要是放在別人身上,一百條性命也保不住了。
也許阮籍也知道這點吧,在司馬昭面前還是比較「放浪」的,有時候甚至是「撒嬌」,偏不跟你合作,偏要跟你「淘氣」,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只要不觸及底線,司馬昭還是挺「大度」的,不像對待一根筋的嵇康,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總有些無聊的文人根據這點來論嵇、阮的高低,認為嵇康是頭所以才殺了他,其實司馬昭殺嵇康而留阮籍,主要還是因為嵇康擺明了不合作,而阮籍只是虛與委蛇,如果連阮籍也殺了,那天下士人都噤若寒蟬,誰還肯真心為你賣命?司馬昭做事老是拿曹操做參照,生怕落了下風。曹操雖然殺了孔融,但也有焚山求才之舉,所求來的阮瑀,正是阮籍的父親,名列建安七子,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人家求來父親,我卻殺了兒子,禮賢下士之名毀於一旦,在這樣一對一的PK中,人們心中的一桿秤豈不是偏向曹阿瞞那邊去了?那我司馬氏怎麼能代曹而立?留著阮籍,利大於弊,何樂而不為?
在對阮籍的眾多評論中,我最喜歡的是嵇康在給山濤的絕交信中提到的「至性過人,與物無傷」,說他純真的天性超過一般人,與外物相安無事。竹林七賢,除過山濤和王戎,可以說都是至性之人,阮籍是至痴,嵇康是至剛,向秀是至純,劉伶是至狂,阮咸是至真。剛、純、狂、真都一目了然,惟有這「痴」是波詭雲譎難以琢磨的。阮籍的思想和行為,確實比其餘四人更為複雜,而流傳下來的故事,也較四人為多。
至性之人,在現在這個社會似乎是越來越少了,活躍在社會上的人,大都是些圓滑世故之徒,並美其名曰情商高。社會也似乎在向這個方向發展,而那些狷介、任誕、耿直的人越來越沒有活路了。總之,這個社會已經沒有個性,沒有血性,也沒有藝術性了。看《世說新語》總有恍如隔世的感覺,這個社會到底是在進步還是在退步?
當然,官場是不需要阮籍這樣的人的,但也不排斥他,要他裝裝門面還是好的,起碼他的存在拔高了官場的文化水準。對阮籍來說,這也是一種隱吧,隱在竹林,人人都看得見,美名傳揚,而隱在官場,「與物無傷」,就好像坐著橡皮筏子漂在激流上,只有身臨其境才知道挑戰的不僅僅是險惡的環境,更是自己。
阮籍一生似乎都在醉著,這種醉使他的一生像酒一樣醇香、芬芳、迷人。如果說彈琴是嵇康的標籤,那醉酒就是阮籍的招牌了。 文人對酒的偏愛應該是從阮籍開始的,聽說步兵營儲藏有很多美酒,阮籍便請求去那裡做官(跟當今官員真是大異其趣),司馬昭順水推舟,阮籍便去那裡上任了,後世更以「阮步兵」聞名。阮步兵,嵇中散,這絕代雙驕的名諱竟以官名行世,九泉之下,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也感覺彆扭。在東陽任職時間雖短,但政務突出,是做官的瀟洒;在步兵營卻純粹是沖著酒去的,把官場的蠅營狗苟撇在一邊,但飲杯中酒,此世長相守,是做人的超脫。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知道他的內心是非常苦的,詠懷詩第三十三首曾吐露心跡:「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世人只知道我行為疏狂,不守禮法,卻沒人知道我內心的戰戰兢兢和焦慮絕望,一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又有誰知道?唉,沒人知道,那就乾脆飲酒吧。
佛經上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斷煩惱,萬行具足,便成佛也。」心中的焦急、苦悶不是詩酒能解決的,雖然他有極高的智慧,但還是斷不了煩惱,更難以做到「萬行具足」,因此做個名士綽綽有餘,卻成不了佛——當然成佛也非其所願。但仔細考較去,也許正因為有這些煩惱,才成就了古今第一名士的大名。佛家孜孜以求於「三明」「六通」,其中第六通「漏盡通」便是煩惱通,認為前五通一般人通過修鍊可以達到,而最後這一通要求割斷一切煩惱,自在無礙,只有佛才能做到。這麼說,芸芸眾生絕對是斷不了煩惱的。既然煩惱如影隨形,那就順其自然吧,更何況還有酒呢!
如果說嵇康是阮籍心靈上的知音,那劉伶就是酒上的知音了。天生劉伶,以酒為名,唯酒是務,「兀然而醉,慌爾而醒」,是純粹的喜歡喝酒。他一生只作了一篇《酒德頌》,便勝過他人千言萬語。據說他總是攜酒出遊,喜歡乘一輛鹿車,車上插一柄鐵鍬,吩咐隨從的人,如果走到哪裡死了就隨地掘坑掩埋。
阮籍卻不是這樣的,苦悶時也常常駕車出遊,不問路徑,徑直向前飛奔,沒有路就大哭一場,然後在暮色中返回。
沒有劉伶的決絕,沒有劉伶的物我兩忘,沒有劉伶的視死如歸,沒有劉伶的「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見太山之形」,沒有路,他哭了;沒有路,他回來了;沒有路,他還要活下去;沒有路,他還一直走在路上。在夾縫中求生存,在亂世中謀發展,阮籍有太多的顧慮,有太多的追求,他能「與物無傷」,卻無法「忘我」,所以在看似瀟洒放曠的行為之下,藏著一個顆多麼謹慎悲苦的心!在七賢之中,看似他最瀟洒,實則也是他最痛苦。對生命過於留戀,免不了有所羈絆。面對死亡嵇康吝惜的是「《廣陵散》於今絕矣」。阮籍沒有這麼乾淨利落,他「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一方面是因為清高,當世之人實在沒有幾個能瞧上,根本不值得去臧否,另一方面是出於對自己的保護,省去勾心鬥角之苦。連司馬昭都說他為人「至慎」,確實不是空穴來風。 不管是喝酒還是做官,阮籍都沒有劉伶徹底。就是醉酒,也是不同的。阮籍不是醉於性情,而是醉於謀略。強調無為而治的劉伶能使司馬氏覺得他無能而免官,最終頤養天年,阮籍卻始終沖不破司馬氏的樊籠,禮法雖然拘不住他的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晚年的阮籍還是被迫寫下了一生中最失敗的作品:《為鄭沖勸晉王箋》。千年以來,他的名節因此備受爭議。在七賢中人們普遍認定嵇康為第一賢,也是因為嵇康一生剛正不阿,光明磊落,幾乎沒有什麼污點。而阮籍這篇勸進表卻在自己放曠高蹈的一生中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污點,更讓後世學者心存芥蒂,耿耿於懷。雖然我們可以為他開脫,他並沒有像嵇康那樣必須為曹魏效忠的理由,根據當時的形勢,不寫必將引來殺身之禍,就像嵇康那樣悲壯的死去——人們似乎更喜歡看到這種結局,死,是更高更難的追求。但是阮籍畢竟不是嵇康,他有一種強烈的生的慾望。嵇康的死讓他驚懼,也許他認為嵇康死的不值,或者他心愿未了壯志未酬,或者他嘗盡人生百味已知天命……總之,他不願意死,他在大醉之後還是沒有擺脫寫勸進表的命運——他是當世的文壇領袖,不讓他寫還能讓誰寫?寫了勸進表,保住了性命,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就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還是離開了人世!拿現在的眼光來看,反正是個死,還不如悲壯的死去,可誰又能準確地知道身後事呢?
這是命運不垂青阮籍的地方,他有什麼辦法!
他像我們普通人一樣有私慾,有怯懦,有違心之舉,有跨不過的火焰山……
也正因為這點,我才覺得嵇康更像神,而阮籍才是活生生的人!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有污點才顯得其真實,才跟我們更接近。他在晚年給自己的一生畫蛇添足,古今多少帝王將相、名士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然而在歷史的長河中,阮籍的形象基本上還是成型了,不管寫不寫勸進表,活在世人心目中的還不是那個才藻艷逸、嗜酒能嘯、志氣宏放、任性不羈、白眼向權貴的詩人、狂人、酒仙、名士阮籍?
竹林七賢,為我們提供了七種與社會相處的方式,孰高孰低,這已經不重要了。據說1960年考古隊在南京的帝陵內發現了竹林七賢的磚畫,箕踞嘯傲,栩栩如生。按說墓室壁畫中的人物應該是人們頂禮膜拜的對象,像周公、孔孟、關公式的人物,而竹林七賢既無蓋世之功,又無忠孝之德,詩文傳下來的也不算多,卻被嵌入皇家地下廟堂的畫壁,受人膜拜,不能不說是奇蹟了。但想想也順理成章,大伙兒都活得太拘謹太壓抑了,有這樣一個鮮活的群體,有這樣一個真實的存在,誰不會心嚮往之呢?試想幾千年歷史,還有誰能像他們那樣個性張揚、縱酒狂歌,笑傲人生呢?
多少年來浮現在我腦海中的阮籍一直是那個引頸長嘯、駕著車子狂奔在充滿荊棘的岔道上的中年男子,前路漫漫,雲遮霧罩,他馬不停蹄地向前飛奔,突然,巍峨的高山擋住了去路。馬兒失蹄,車子打滑,他再也沖不過去,繞不過去了。無路可走,他頹然停下車子,匍匐在地放聲大哭……眼淚乾了,酒囊空了,他悄然登上車子,順著原來的路徑返回……
返回。
再駕車出發。
再返回。
……
亞里士多德說:「我們反覆做的事情造就了自己。」
阮籍就這樣造就了自己。 二、嵇康篇:廣陵絕響
如果要在古代文人中選一個男神,真正稱得上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那就非嵇康莫屬了。
一般的文人,看他的文章倒還罷了,如果在現實生活中遇見他,多半會被他的樣子驚倒。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像左思、溫庭筠都極丑。最典型的應該是寫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羅隱了。《唐才子傳》上說當時宰相鄭畋的女兒因喜歡羅隱的詩而有以身相許的念頭,沒想到在簾後窺到羅隱的尊容後大失所望,終其一生再也不肯讀他的詩了。
當然才貌雙全的文人也不是沒有,像宋玉、潘安就是其中的翹楚,但跟嵇康一比,這兩個人就顯得有點俗氣了,在氣節上更是差了一大截。嵇康的狂放、任性、耿直、高貴、純潔、淡泊以及多方面的才華在古代文人中獨樹一幟,實屬罕見。
嵇康身材高大,器宇不凡,看見他的人讚歎道:「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說他舉止瀟洒安詳,氣質豪爽清逸。有次在山裡採藥,看見他的人還以為神仙下凡,驚為天人。
別人說倒還罷了,同為竹林七賢的王戎和山濤也對他讚不絕口,就是確定無疑的了,因為沒有人比他們更有發言權。有人對王戎說嵇康的兒子嵇紹氣度不凡,猶如鶴立雞群,王戎感嘆地說:「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他的父親罷了!」
山濤對嵇康的欣賞是全方位的,曾經說:「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玉山傾倒一詞就是從這裡來的。
有一次嵇康和阮籍到山濤家裡做客,山濤的老婆韓氏大概是個花痴,聽說兩位都是美男子,便好酒好肉地招待,勸山濤留他們住下來,並美其名曰要效法春秋時曹國大夫僖負羈的妻子觀察嵇、阮二人。夜裡,在牆上挖了個洞察看他們,直看到金雞破曉也沒有看夠。山濤進來問她這兩個人怎麼樣。韓氏嘆道:「您的才能和情趣跟他們沒法比,只能靠見識和氣度與他們交朋友了。」山濤大笑道:「他們也常常認為我寬宏大量啊!」
那一夜嵇、阮二人在房間里到底做什麼已經不得而知了,但一個女人竟然熬了個通宵去看人家,恐怕絕不是因為他們才情高,而是因為男性魅力十足吧。不過說也蹊蹺,這韓氏難道白天沒有看夠二人,還要巴巴地等到晚上再看?難道他們晚上的才華和情趣還要高於白天不成?一個人白天和晚上的差別不外乎穿不穿衣服吧,能有什麼大不同!韓氏莫非是看到了另外的風光才得出這樣的結論?由此可見,他們還真的是表裡如一啊!
但我們知道魏晉是個風流而不是個情色的時代,人們的欣賞水準一直居高不下,韓氏的識鑒能力也是比較突出的。嵇、阮生活在那個年代是他們的福氣,要是放在現在,要論房子車子等物質的東西,個人的魅力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這就叫生逢其時。
嵇、阮向來並稱,但在很多方面兩人還是有很大的不同。與阮籍窮途慟哭而返不同,嵇康是往而不復的,為人處世更加堅決直接,沒有迴旋的餘地。
兩人曾先後去拜訪當時最有名的隱士孫登。孫登隱居在蘇門山,世稱蘇門先生,博古通今,似乎是個神仙級別的人物。不管阮籍問什麼,孫登都不回答,跟啞巴似的。阮籍有點失望,怏怏而退,一路長嘯,走到半山腰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陣嘯聲響徹山谷,猶如天籟,原來是孫登的嘯聲。阮籍恍然大悟,覺得所有世俗的問題都空空如也,不值一問,回去後揮毫寫下了著名的《大人先生傳》,表達了「與世爭貴,貴不足尊;與世爭富,富不足先」的道理。世上的事本來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要被這些東西拘住了就好。大人先生的逍遙自得,不正是阮籍一生的寫照嗎?
嵇康則更進一步,曾跟孫登遊學三年,問他有什麼抱負,孫登也是裝聾作啞,始終不答。臨別時,嵇康問他有什麼贈言。孫登老實不客氣地說:「你小子雖然有才華,但性子太直,不懂得人情世故,恐怕難免要誤身於當今之世,希望你好自為之。」
嵇康是個高傲的人,自然聽不進去,依然故我,最後果然遭到司馬昭的毒手。這是才難,從屈原到賈誼,再到嵇康,才高之人,往往營內而忘外,作為個體是才子,放在萬丈紅塵之中反而水土不服,也算是暴殄天物了。屈原懷沙自沉,賈誼憂憤而死,嵇康東市問斬,說來說去都是才惹的禍,所幸的是,他們都多多少少地展示了自己的才華,也不算是太遺憾的事。
這三個人才華相若,但死的分量相差極大。屈原死的最值,與愛國,與端午節緊緊相連,名垂青史,實在是大賺。最虧的是才調無倫的賈生,竟因梁懷王墮馬而引咎傷身,死的時候才三十二歲。我曾以為在古代中國,拿天分來說,文人最高的是賈誼,武人最高的是霍去病,可惜兩人都是英年早逝(霍去病只活了二十四歲),實在令人扼腕。看賈誼的文章,氣勢洶湧,文采斐然,比那些純粹的文人寫的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可惜賈誼死的有點窩囊,一生也沒有特別的事迹來加分,惟有才情洋溢,因此留給後人的印象並不深刻,名氣稍遜也在情理之中。而嵇康的死比他的生還要精彩,還要壯烈,他的死是他一生最偉大的作品。
在亂世之中,文人的「生」由阮籍發揮到了極致,而「死」在嵇康這裡重於泰山,簡直成了絕響。
因為才貌出眾,嵇康被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看中,成了魏國宗室的女婿,官至中散大夫,這使他與司馬氏之間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鍾會!
說起這鐘會,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蜀國是鍾會和鄧艾滅掉的,二士爭功,最終兩敗俱傷,死的都很慘。鍾會出身名門,是星二代和官二代的集合體。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與王羲之並稱「鐘王」的鐘繇,乃楷書鼻祖,而且官至太傅,位列三公,曾鎮守關中,堪稱古代文武雙全的典範。
鍾會自小就顯示出了非凡的才能,在仕途上更是一帆風順,被認為有王佐之才,甚至有人把他與張良相比,是朝中的實權人物。可惜這廝心術不正,又喜歡附庸風雅,得了西瓜,還要去撿芝麻,什麼都要插一腿。按說家學淵源,自身的書法造詣也很高,專攻書法也不錯,偏要去舞文弄墨,鼓搗出了一部《四本論》,很想讓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嵇康看看,又怕人家看不上眼,便揣在懷中,走到嵇康門外遠遠地扔進去,也不管人家的反應,轉身就逃走了。
先不論這個故事的真假,從中起碼可以看出鍾會不是個寫文章的料,自己都沒有把握,怎麼能讓奢望讓別人看重?其實在所有關於鍾會的故事中,凡是與嵇康沾邊的,似乎都是一邊倒的,作者總是厚此薄彼,把一座大山矗立在在現實生活中呼風喚雨的鐘會面前,讓他也有矮人一頭的時候。自小膽大如斗、汗不敢出,連皇帝都不怯的鐘會在嵇康面前竟是這樣的狼狽,顯然是杜撰了,是作者有意為之吧。如果說這是對鍾會的貶抑,不如說是對嵇康的偏愛。
成人後的鐘會位高權重,正值春風得意的時候,率了一大隊侍從再次造訪嵇康。嵇康隱居在鄉間,正在樹下打鐵,好兄弟向秀在一邊幫他拉風箱。兩個人旁若無人,視鍾會等一幫權貴如草芥。阮籍是白眼向權貴,而嵇康對權貴卻是連看也懶得看一眼。鍾會很尷尬,起身準備離開。嵇康卻忽然發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的反應也很敏捷,應聲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借力打力,也算是捷對了。
在偶像嵇康面前撞了兩次壁,鍾會既羞且怒,從此恨之入骨,一心要置之死地而後快。而嵇康卻全然不覺,依然故我。對於瞧不上的人,不管他的官做的有多大,瞧不上還是瞧不上。哪像現在的人,不管是貓是狗,只要是個芝麻大的官兒,哪裡還把文化人放在眼裡!
這是《世說新語》「簡傲」里的故事,每次讀到這裡,我就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組圖片:一幀是胡適和蔣介石,一幀是周其鳳和某領導人。一前一後兩位北大校長在領導人面前的不同姿態,不僅顯示了文化在不同年代的自由度,更加顯示了文人的風骨。其中周其鳳那「欲仙欲醉」的「媚笑」讓人看了渾身起雞皮疙瘩,被人稱作「笑長」也就不足為奇了。遺憾的是,如今像胡適這樣在權貴面前不卑不亢、意定神閑的文人越來越少了。
阮籍在司馬昭的筵席上「箕踞嘯歌,酣放自如」是相當極端的例子,但阮籍能屈能伸,而嵇康卻是伸而不屈的,可以說嵇康是魏晉名士中最硬的骨頭,也許這點才是後世文人更喜歡他的原因吧。文學上的成就還可以更高,但在骨氣上,卻是高山仰止,難以企及的。喜歡是一回事,效法是另一回事。真正能像嵇康那樣硬氣的文人少之又少,魯迅算一個,他對嵇康的推崇不是沒有道理的。但魯迅的硬是刻薄,錙銖必較,而嵇康的硬是孤傲,睥睨天下,不會把一般小事放在心上。論文學成就自然是魯迅為高,但論規胸懷和風骨卻是望塵莫及了。
七賢中嵇康的脾氣估計是最大的,但人緣似乎又是最好的,這本來是一種矛盾,但在嵇康這裡又消之於無形。土木形骸,不施藻飾,他的魅力是天生的,因為自然,所以無與倫比。
七賢之間的關係有點微妙,並非個個親密無間。老大山濤乃忠厚長者,性情溫和,但交往的主要是嵇、阮、向三人;阮籍似乎和王戎走的最近,其次才是嵇康、劉伶、山濤,侄兒阮咸自不必說,鮮有跟向秀之間的交往;而向秀眼裡似乎只有嵇康一人;劉伶除了跟阮籍喝酒外,似乎跟其他人也沒有多少關係;與豬共飲的阮咸不喜與人結交,除了叔父阮籍,跟另外五賢似乎也沒有多少瓜葛。而嵇康就不是這樣了,他和阮籍、向秀、山濤三人的關係都非比尋常,細說起來,對阮籍是敬重,與向秀是知己,視山濤為父兄,從私交來說,自然是和向秀最親近了。雖然與另外三賢的交往不多,但從王戎的話語中,從劉伶的酒氣中,從阮鹹的琵琶聲中,嵇康的影子還是無處不在。因此從人際關係來說,嵇康應該是核心,更何況竹林之遊的地點就在嵇康家附近!
嵇康和山濤年齡相差十八歲,就像王戎和阮籍一樣,是真正的忘年交。山濤堪稱古今文人器量第一,自己陞官了,想引薦嵇康頂替自己原來的位置,嵇康不願出仕,便寫了一篇文章表達心跡,這便是嵇康最有名的作品:《與山巨源絕交書》。
這篇文章思想之新穎,詞采之壯麗,觀點之鮮明,在古代散文中獨樹一幟,歷來被視為文人投向統治者的匕首。雖然表面上是寫給山濤的,實際上卻是寫給司馬昭的。那時候司馬昭已經殺了忍無可忍、奮起反抗的高貴鄉公曹髦,另立年幼的曹奐為傀儡皇帝,隨時都有可能取而代之,君臨天下。天下文人大都噤若寒蟬,唯有嵇康依然故我。在這個非常時期,作為嵇康的好友,山濤自然知道危險,於是想拉嵇康一把,讓他以出仕的方式在亂世中安身立命,就像阮籍那樣。然而嵇康畢竟不是阮籍,他走不了鋼絲,也做不到「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他是「寧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嫉惡如仇,眼裡便容不得沙子。如果說阮籍是水,那嵇康就是火。與司馬昭周旋,阮籍用的是智,是柔,虛與委蛇,跟他和稀泥;而嵇康用的是勇,是剛,奮不顧身,朝他扔刀子。
山濤和嵇康心意想通,看了文章倒沒什麼,反倒是鍾會看了又驚又喜,驚的是嵇康竟然這麼不知好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拒絕出仕倒罷了,還說什麼「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分明是蔑視禮法,挑戰司馬氏政權。喜的是終於抓住了他的把柄,可以一擊致命。
機會很快就來了。
這還先要從呂安事件說起。
除了這幾個人,嵇康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朋友:呂安。跟鍾會一樣,呂安也是高幹子弟,父親曾是鎮北將軍、冀州牧。但呂安與鍾會大不相同,他恃才傲物,蔑視禮法,也曾參與竹林之遊,堪稱竹林第八賢。向秀曾把他和嵇康並列,稱他們「並有不羈之才」,並道出了二人的不同:「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也就是說嵇康志向高遠卻疏於人事,呂安心性曠達而言行放逸,總之嵇康和呂安都很有才華,是至交好友。
嵇、呂二人天南海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駕」,有一次,呂安想念嵇康,不遠千里駕車來到嵇康家拜訪,嵇康不在,嵇康的哥哥嵇喜出來迎接。嵇喜是世俗中人,致力於功名仕進,曾做過太守、刺史、司馬等官,是齊王司馬攸的重要幕僚,也算是位高權重的人物,但不為清流所重,曾被阮籍白眼相待。呂安見是嵇喜,不願意進去,在門上寫了一個「鳯」字就走了。「鳯」是「鳳」的繁體,嵇喜還以為對方贊自己為「鳳凰」,有點沾沾自喜,沒想到嵇康回來後見了這個字,說:「鳯是凡鳥的意思。」可憐嵇喜先後遭弟弟的兩個朋友作踐,要是放在現在,作為市長大人,怎麼可能被兩個文人瞧不起呢?而今所謂的社會發展也不過是做官的地位提高罷了!
阮籍向嵇喜翻白眼,呂安視嵇喜為凡鳥,都沒有影響到他們和嵇康之間的關係,這才是真正的朋友。魏晉人物的清醒豁達可見一斑。
嵇康的哥哥雖然不被清流所重,但畢竟還是正人君子,呂安的哥哥呂巽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了。呂巽是司馬昭的長史,又和鍾會關係密切,因此為虎作倀,為所欲為。呂安的老婆徐氏是個大美人,被呂巽迷奸後自殺身亡,呂安把哥哥告到官府,同時把這件事告訴了嵇康。嵇康和他兄弟二人交情都很好,出於家醜不可外揚的考慮,勸呂安不要把事情鬧大,於是呂安撤訴了。沒想到呂巽卻疑神疑鬼,竟然惡人先告狀,反誣呂安撾母不孝。撾,即抓也。呂氏兄弟同父異母,呂安乃庶出,其母常受嫡母的虐待,有次被指使去做下人的活兒,意外落井身亡。呂安悲痛欲絕,跟嫡母理論之時撾到了她。本來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可呂巽偏在這個時候拎出來,誇大其詞,欲致弟弟於死地。
在司馬代曹的關鍵時期,強姦倒是小事,虐待母親就是大事了——當時忠義不存,司馬氏另闢蹊徑,鼓吹以孝治國,孝行天下。更有鍾會在旁挑撥離間,於是司馬昭下令將呂安收監。呂安當初因為聽了嵇康的勸阻才撤訴的,於是又請嵇康出面作證。嵇康鄙薄呂巽為人,寫了一封《與呂長悌絕交書》,與呂巽絕交,其實就是和一切奴顏媚骨、奸詐無恥的小人絕交,與當時的社會絕交,和司馬氏絕交。
這封絕交信雖然沒有《與山巨源絕交書》有名,但對嵇康來說,這封絕交信卻是致命的。山濤是君子,可呂巽卻是小人,小人的特點就是睚眥必報,才不管什麼交情不交情呢!與鍾會一碰頭,兩個小人的奸謀立馬就得逞了。
嵇康和呂安都被打入死牢。
臨刑前,三千太學生集體情願,請求赦免嵇康,還要求嵇康到太學講學。
司馬昭自然不允。
臨刑當日,嵇康神色平靜,顧視日影,問哥哥要來平時用的琴,在刑場上彈了一曲《廣陵散》,嘆息著說:「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
說罷從容就戮,一代名士就此離去,留給後人的是無盡的唏噓。
《廣陵散》於今絕矣!
面對死亡,嵇康憐惜的不是自己的生命,也不是一雙孤苦的兒女,反而是這首琴曲,一個把藝術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他本身就是無價的藝術瑰寶。
嵇康曾在《幽憤詩》中寫到「志在守朴,養素全真」,而今他就用這種死保持並強調了自己的本性,千年以來,人們也肯定並讚揚了他的本性,所以他的死是偉大的,也是值得的。
臨死前他曾把一雙兒女託付給山濤——可見當初並不是真的要和山濤絕交,並對十歲的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
嵇紹不孤,誠如斯言。後來山濤位居三公,對嵇紹視同己出,看著他長大成人,到他年滿三十的時候,推舉他做了秘書丞,為了消除他心中的疑慮,又語重心長地說:「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意思是說天地萬物四季都有變化,更何況人生短暫的一世!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想山濤心裡認定的聽眾,不是站在面前的嵇紹,而是去世已有二十年之久的嵇康。當年沒能說給嵇康聽的話,現在說給他的兒子,也是一樣的。
嵇紹後來在殺父仇人的孫子晉惠帝手下為官,為了保護這個白痴皇帝而壯烈犧牲。據說當時百官及侍衛紛紛潰退,只有嵇紹挺身而出保衛天子,叛軍按住嵇紹要砍死他,晉惠帝叫道:「這是忠臣,不要殺他!」軍士置之不理,還是殺了嵇紹,鮮血濺到惠帝的衣服上。戰事平息後,侍從要洗龍袍,惠帝阻止道:「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掉。」在這一點上,這個詰問饑民為何不吃肉粥的糊塗皇帝倒是顯得有情有義,是他一生中難得的清醒時刻。
古希臘哲學家布魯達克說:對他們的領袖無情,是強大民族的特徵。遺憾的是咱們這個民族總是把忠字擺在第一位,不管這個領袖是明君還是昏君,都要無條件的順從,無條件的盡忠,千年以來逐漸形成了這個國家君強民弱的現實,導致強權政治橫行,集權主義霸道,而民生凋敝,近乎無人問津。
不知嵇康在九泉之下作何感想,歷史就是這樣殘酷,又是這樣複雜,糾纏不清。
總之,嵇康死於勇,嵇紹死於忠。
從嵇康的角度考慮,很多人認為嵇紹死的不值,甚至有評論家責怪山濤,認為山濤把嵇紹培養成這樣一個愚忠之人是為了報復嵇康,若果如此,那山濤也妄稱「賢」了。這樣的事,作為赫赫有名的懸絲尚書顯然是不屑為之的,這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實嵇康並非沒有託孤之人,但是他還是沒有把兒子託付給做高官的哥哥嵇喜,沒有託付給自己敬重的阮籍,也沒有託付給私交甚篤的向秀,偏偏就是託付給了山濤,我想除了他深知山濤的為人之外,或許還有以託孤來向山濤道歉、冰釋前嫌的成分在。高山流水遇知音,清風明月兩閑人,說的分明就是嵇康和山濤啊!嵇康之才,百年難遇,山濤之量,千年難求。 試想一下,假如有突然之事降臨在自己頭上,比如車禍,比如癌症,需要託孤,你的朋友中有沒有可靠之人……今人的交情大都重利輕義,山濤這樣的人幾近絕跡。
差不多同時代還有很多有名的託孤現象,比如劉備託孤於諸葛亮,孫權託孤於諸葛恪,曹睿託孤於司馬懿,各有成敗,但細想起來,都沒有嵇康的匠心,竟然把兒子託付給曾經絕交的人,而那個人卻又是那麼的盡心儘力,無怨無悔!
奇!
繁華落盡,止於蒼涼。嵇康去世的第二年阮籍也走了,竹林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物相繼離去,引領一時風騷的竹林盛會終於划上了句號。
嵇康被殺後,好兄弟向秀被迫出仕,在洛陽受到司馬昭的接見,司馬昭問他:「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向秀當即答道:「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司馬昭聽了非常高興,向秀也因此保住了性命。後來在朝為官,也只是「容跡而已」。有人說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影響政治而不涉足政治,阮籍、嵇康、向秀莫不如此。
很顯然,向秀是言不由衷的。與嵇康一樣,他嚮往的也是竹林隱居生活,做他的學問,註解他最喜歡的《莊子》。然而在亂世之中,要實現這一點願望竟然也是難上加難。
從洛陽回來路過嵇康的舊居,黃昏時分,他聽見附近有鄰人吹笛的聲音,笛聲悠長,慷慨凄涼,不禁想起嵇康,於是提筆寫下了流傳千古的《思舊賦》。
在竹林七賢留下的文字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篇《思舊賦》,說是七賢中最有名的文章也不為過。阮籍的文字太苦,嵇康的文字太冷,向秀的文字涼中有一股溫熱,讀來情真意切,卻又含蓄生動,引人遐思。作為七賢中最純粹的學者,只可惜他留下的文字太少了,據說他「妙析奇致,大暢玄風」的《莊子注》文稿被郭象竊取,今已不傳,現在能看到的就是這一篇賦,和一篇《難養生論》,都與嵇康有關。然而就憑這一賦一論,向秀在文學史上也留下了濃重的一筆。這比那些寫了千言萬語仍籍籍無名的人要省事多了。
在這篇《思舊賦》之後,向秀就沉寂下來了,好像隨著嵇康的逝去,他的生命也划上了休止符。面對強權,他不像阮籍那樣虛與委蛇,也不像嵇康那樣針鋒相對,他只是以沉默來對抗,或者說,他的心空了,已經不屑與之對抗了。曾經的竹林之遊,曾經與嵇康一起打過的鐵,曾經酣暢淋漓的詩酒人生,都成了過眼煙雲。雖然他徘徊在嵇康舊居,試圖尋覓曾經迴旋在耳畔的廣陵散,「妙聲絕而復尋」,但也無力留住些什麼,生命中不再有奼紫嫣紅了。向秀彷彿是嵇康的影子,主人走了,影子也消隱了。有時候想到這一點,不自禁的為他們的友誼感嘆。時代據說說是進步了,但到底表現在哪裡呢?而今還有誰肯為知音的死去而委屈自己的生命和才華呢?唉,大家實在也不過只是想著自己罷了。
嵇康的鮮血並沒有延緩魏晉禪代的步伐,反倒是加快了,在他死後三年,司馬昭也死了,司馬炎逼迫魏元帝曹奐禪讓給自己,建立了大晉王朝。嵇康的一生實際上全部是在魏度過的,堪稱七賢中最純粹的魏人。可惜的是他沒有見過魏國的輝煌,只是見證了它的沒落。
小時候看三國的連環畫,總覺得魏國除了曹操好像就沒什麼牛人了,因此不喜歡魏,看赤壁之戰曹操輸了,感覺好痛快。沒想到而今卻為魏的衰亡而嘆息了。現在看來,三國的精彩百分之八十都是魏國的精彩,而魏國的精彩百分之八十都是建安三曹和竹林七賢的精彩,而竹林七賢的精彩百分之八十又都是嵇康和阮籍這絕代雙驕的精彩!
雖然三國缺了曹操,缺了諸葛亮,缺了周郎都將不成為三國,但如果缺了阮籍和嵇康,三國倒還是三國,但卻絕不是我們現在所喜歡的那個三國了。三國的味道濃得化不開,主要還在於人才輩出,萬紫千紅,不一而足。如果說曹操、諸葛亮、周瑜代表了三國政治上的風流,那麼阮籍和嵇康就代表了三國人文上的風流。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想淘盡的只是政治上的英雄豪傑,而人文上的英雄豪傑,猶如滾滾長江,無窮無盡。政治上雄於一時,而文章千古事,有睥睨萬世之象。
阮籍之「詩」,嵇康之「文」;阮籍之「酒」,嵇康之「琴」;阮籍之「痴」,嵇康之「真」;阮籍之「智」,嵇康之「勇」;阮籍之「生」,嵇康之「死」……並駕齊驅,交相輝映,是永遠說不盡的傳奇!
嵇康和阮籍同是竹林七賢的領袖,他們才華相若,就六朝的資料來看,當時的人似乎以阮籍為首,但自趙宋以後,人們似乎又傾向於以嵇康為首,其中摻雜了太多的政治和情感因素,不同時代的人們總是喜歡以本朝的標準來評判,所以莫衷一是,但總的來說兩人還是難分伯仲。
客觀的說,嵇康在容貌風神、音樂造詣、氣節品格等方面勝過阮籍,而在行為的狂放和文學的成就上卻是略遜一籌。正是「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兩位不世出的名士各有所長,但還是旗鼓相當。就我個人來說,似乎更喜歡痴人阮籍,一個痴字,可以說是浩瀚無垠的漢字世界中最吸引人的一個字眼,更何況他還寫下了有淑世情懷的八十二首《詠懷詩》!而神一樣的嵇康,似乎離得有點遠了。
在中國歷史上論人慣常以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成就等外在的表現入手,即作為社會的人的這個方面,而忽視作為個體的人的心理、性情、風姿、骨氣等內在的東西,所以看官方的介紹文字,就感覺是生硬的,並不能完全了解這個人,知道的無非是各方面的成就而已。而要真正了解這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還須查閱另外一些資料,比如個人日記、書信往來、他人的品評印象等,甚至部分野史筆記外傳等雜書,從內外兩個方面入手,才有可能對這個人產生一個比較完整的判斷。比如魯迅,單看教科書上的介紹和宣傳,你只知道他是個大作家,但各種資料看的多了,才發現原來偉大人物也有那麼不堪的一面。所以閱讀魯迅的體驗是人不如文,作品和人格是分裂的,而看阮籍、嵇康等人,卻發現他們的人生遠比作品精彩,所以年輕時讀的魯郭茅巴老曹之類的東西,在人到中年之後就統統扔掉了,總覺得那些東西太假,缺少真性情。
而真性情正是魏晉人物,特別是竹林七賢留給後人的最大財富。
相反,那些為利益而生的人,雖然有可能成為大官僚,但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阮面前,都將黯然失色。
明朝的袁宏道說:「世人但有殊癖,終身不易,便是名士。」嵇康一生系琴,阮籍一生嗜酒,一個劍膽琴心,一個詩酒人生,然而對他們來說,琴和酒只是他們精彩人生的一個小插曲,而主旋律則是驚天動地的廣陵絕響。
絕響,他們的生命本身就是絕響。
在幾千年的文化史上,沒有別的人配得上這個詞,他們或許可以被稱作詩仙、詩聖,他們或許也可以被稱作文豪、大師,但他們並非不可複製,文學上的造詣一定還可以更高,但我還是堅信,只有嵇康和阮籍這樣兩個生命本身就是偉大藝術的人,永遠不可重來,永遠不可替代,也永遠不可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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