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情結

　　一年四季中我最愛秋天，我喜愛秋天的氣息，喜歡她那種寧靜，深沉的優美。我從童年時起就對秋天有種特殊的感情，這並不是因為我從小就感悟到了秋天的魅力，這可能和我母親的名字叫靜秋相關，因為每當談到秋天時，就不由自主地和母親聯想在一起，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先入為主的潛意識。其實，後來我在母親的身上，還真感到有點秋天的韻味。

　　母親早已辭世多年，在家中的牆壁上掛著一個相框，裡面是我母親年輕時的一幅一尺見方的黑白老照片，時隔六十多年了，照片雖已退色，但仍是十分清晰。每當客人或朋友初來，看到這張照片時，都會驚呀地讚歎母親的美麗。

　　這是一張年輕，端莊秀美的臉，約帶著一點憂鬱的神情，一雙清澈明亮好像要向人說話的眼睛，顯得典雅而文靜。在這幅老照片前，總讓我有種秋風瑟瑟拂面而來的感覺。

　　往事如煙，早年在北京上學的時候，每年秋季都要去觀看那迷人的香山紅葉，在杭州居住的日子，我和愛人喜歡坐在寧靜的蘇堤邊，長久地沉醉在西湖秋日那湖光山色的美景中，雖然這些地方都是觀秋，賞月的勝地，但不知道為什麼，真正讓我不能忘懷的還是那窮鄉僻壤的山野之秋。

　　的確，我心裡對秋天最深的感受，還是來自幾十年前在鄉間度過的那段美好時光，當時我和一批從全國各地剛畢業的大學生分配到西南一個偏僻的小縣城工作，暫時先被安排在一個小小的農場里勞動，等待再分配。在城市裡長大的我，有幸遠離了文化大革命中動亂喧囂的都市，來到農村過上了一段一生都讓我難以忘懷的田園牧歌似的平靜生活，雖然當時的物質條件很差，文化生活也很單調，但在和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卻得到了補償。

　　這個小小的農場離縣城有十多里的路程，坐落在通往縣城的一條公路旁的南面，距離公路還有一里多路遠，農場就在一片連綿的小山丘腳下。幾間如同教室的平房，三面由竹林環繞，前面有一塊三合土的曬壩，兩旁各有一棵碩大的芙蓉花樹，我們就住在這裡參加農田勞動。拿國家工資的我們又不受作物收成好壞的考評，當然是無法真正體會到農民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莊稼收成好壞吃飯的艱辛。

　　繁忙的春耕夏收過去，迎來了金秋季節，在秋高氣爽，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和朋友們都喜歡躺在屋旁斜坡處的乾草堆上，常常眯著眼睛，舒服地享受那溫暖陽光的沐浴。

　　放眼望去，前面是一片開闊平坦的農田，成熟的晚稻就像金色的海洋一樣，那些稀疏孤立的綠色樹叢，卻像海洋中星羅散布的島嶼，遠方的公路已變得模糊不清，而公路兩旁那些高大挺拔的樹木，彷彿構成了一條修長筆直的綠色海洋堤岸。在曬壩前的足下，有一條五六米寬的小溪，將小丘和平坦的田野分割開，溪水從西向東緩緩流去，一座平直的石板小橋連接到對岸。在小溪的西面有一座低矮的小堤壩，上方的溪水在那裡忽然變寬，形成了一個長長的小湖，湖的兩邊長滿了密集的蘆葦，有時陣風吹來，白色的蘆絮隨風楊起，像雪花一樣滿天飛舞，又輕輕地飄落在水面，緩緩向東逝去。

　　溪水處的濕地是水鳥們喜歡光顧的地方，經常有白鷺像老漁翁一樣聳著背，在堤壩上紋絲不動地盯著水面發獃，時而又在淺淺的溪水邊用它那細細的長腿，邁著優雅的步伐，曲伸長頸，在水中覓食。我最喜歡的還是那色彩鮮艷，形態滑稽的小翠鳥，小小的身軀配上一顆碩大的腦袋和長長的喙，感覺是很不相稱，但細看卻又顯得是那麼的協調可愛，這真是大自然創作的動漫精品。這種小精靈喜歡孤獨地停立在溪邊的小樹枝上凝視著溪水，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躍起，神奇地懸停在空中，又急速垂直潛入水裡，躍出水面後，在明亮的陽光下，像一顆綠色耀眼的寶石流星，飛速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很快就消隱在溪邊的灌木叢里。

　　秋天潺潺流動的溪水清澈透明，顯得恬靜而可愛，可曾想到在炎熱的夏天卻常常有一幅另外的面孔，一場傾盆大雨後，小溪突然暴漲，渾濁的溪水夾雜著泥沙和水草猶如脫韁兇悍的野馬，狂躁地躍過橋面，翻騰著向東方奔襲而去，其場面真讓人感到驚訝和懼怕。

　　而秋日裡的小溪，此刻卻溫順得像一頭乖巧的小綿羊卷伏在你的腳下，卻又更像一個頑皮過頭後充滿倦意的小孩，一頭軋到大地母親的懷裡酣然入睡，還喃喃地發出低沉的夢語，做著甜蜜的秋之夢。

　　在那炎熱的夏季里，曾經盤踞在屋前芙蓉花樹上整日鼓鬧喧囂的鳴蟬合唱團大軍，今日早已消失得不見其蹤影，幾隻殘留掉隊下來的孤獨歌手，仍在那裡低聲鳴唱，無奈地追憶那往日盛況的輝煌。

　　在小溪對岸東面的小路邊，有一間低矮陳舊發黑的木屋，屋頂上長滿了很深的篷草，一些滕蔓植物也攀爬其上，木屋旁還有兩棵一高一低枝葉稀疏，枝幹曲扭盤扎的老槐樹，這小小的一角之地彷彿將人們帶到了久遠的年代。這裡其實是生產隊為社員提供加工穀物的水動石研磨房，一條小渠從小湖的堤壩旁將水引到磨房的屋底，渠的壁上長滿了綠色的像絲綢般光滑柔嫩的細長水草，在晶瑩清澈的流水中不斷地漂浮舞動，常常讓人看得眼花入迷。在那秋天寂靜的夜晚，磨房工作時傳出的吱吱咕咕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

　　在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和好友學天文學專業的小丁經常一同到後山去放牛，我們幾乎成了農場的專業牧童。氣候宜人的秋天我感覺是最好的放牧時光，這時既無春雨造成的泥濘濕滑，也無夏日驕陽下的酷熱暴晒，也不會受到冬季凜烈寒風吹刮的折磨。到達後山之上，視野變得十分開闊，這裡是一塊平坦的荒坡野地，往前看去，下面是開闊的平原，後面仍是一片綿綿起伏，長滿灌木叢林的山丘。雖然腳下低矮的野草已經發黃，溫順可愛的牛兒們仍歡快自由地尋食。秋日的陽光溫和而柔媚，天空清澈湛藍，幾縷象輕紗一樣飄渺的白雲，好像已凝固在了天空的深處，久久不願離去。每到這裡時，心情變得舒坦而放鬆，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看書，或者天南海北無所不及的暢談閑聊，或者乾脆將四肢舒展仰卧在地上閉目休息，或是睜目仰視頭頂上那無限深邃神秘的藍色蒼穹，此時真有種超然隔世之感，而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正在為權利，積怨，信念的派別爭鬥早已被我們遺忘遠去。時而從遠方傳來鳩鳥陣陣的啼鳴聲，才打破這山野的寂靜。

　　夕陽西下，天空中那幾縷輕柔的白雲已變成了幾片火紅色的飄帶，我們跟在早已識途的牛兒後面踏上了回家的歸路。日落之後，天色漸暗，五彩的原野逐漸成了一片黛青色。

　　夜幕降臨的山野變得黝黑模糊，隨著一輪碩大微紅的秋月從東邊的山巒處悄悄升起，籠罩著山川大地的黑暗幕布逐漸隱去，當月兒爬到竹林梢頭時，她臉上那含羞的紅暈早已完全消退，像一輪皎潔的銀盤高懸在空中，又宛如一位端莊典雅的女神，用她那既嚴肅又溫柔的目光，巡看那蒼茫大地，審視著這世俗人間。清涼如水的月光傾灑在這寬廣的原野上，整個田園景物就好像罩在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箱里，四野一片靜穆，只有那小溪潺潺的流水和秋蟲啾啾清悅的鳴叫打破了夜空的寧靜。秋夜從來就是一杯永遠喝不盡的葡萄美酒，秋月也從來就是一首永遠讀不完的優美詩篇。

　　秋天的美雖然迷人，但她的美中卻含有一點憂傷，她的迷人中卻隱藏著一絲無言的憂愁。

　　當清晨起來，看著那滿地散落的枯黃落葉時，無奈晚秋的來臨，往日那瑰麗多姿的田野開始退色，變得殘缺頹敗，就像開始枯萎掉瓣的花束。陣風吹來讓人感到一絲寒意，也聞到了冬天將來臨的氣息，那小溪對岸磨房屋頂上的篷草，已經完全枯黃，在微風中不停的顫慄搖曳，磨房門前的那兩棵相鄰相依的老樹，原本不多的樹葉早已掉光，現在就像一對風燭殘年，相依為命的老夫妻，相互攙依，邁著蹣跚的腳步，正在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在這晚秋的暮色里，我彷彿朦朧的看到了母親的身影。

　　我愛秋天，儘管秋天的美中包含著一點淡淡的苦澀，這也正是她迷人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