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十一)

太平年(十一)

來自專欄 方糖屋

上文:太平年(十.2)

十一、微瀾

望城,天牢塔。

望仙樓固然是望城最為大氣恢弘的樓宇,卻不是望城最高聳的樓宇。如果說這三道主橋交匯之處是望城的心臟,那天牢塔絕對是插進心口的尖刀。

這一身鐵黑的高塔,哪怕在最柔媚的燭火中也透著分外森然。

就在天牢塔的中腹,苑紫桐正被牢牢鎖死在一件單獨的牢房裡,他面前只有狹長的走廊和永不熄滅的燈台。鐵甲侍衛林立兩側,任他怎樣叫嚷也一言不發。

苑紫桐靠著牆角百無聊賴了一整日,唯有天窗透過來的冷風作伴。

直到他透過鐵柵欄,看見一身黑官服的女人正朝他走來。

「秦大人」

苑紫桐慵懶地念著這三個字,並不願起身行禮。

秦笙盤坐到他面前說:「被關了一整日,現在願意說實話了么?」

苑紫桐說:「我早就說了實話,只是你不肯信而已。我和偷了你的劍的人不是同夥,反而是我護著你的劍免遭他人毒手。你再這樣,我就寒心了。」

秦笙說:「那個我已經信了。我想聽的實話是,偷了我的劍的那個『英明』,到底是什麼人。」

苑紫桐顰眉道:「英明?沒聽說過。」

秦笙說:「就是一個喜歡用火器、渾身有很多古怪小玩意、能從任何地方射出鐵針跟蠶絲的油嘴滑舌的瘋子。」

苑紫桐若有所思道:「哦……不認識。」

秦笙說:「也好。你不想聊英明,我可以聊聊你。」

苑紫桐笑道:「我有什麼好聊的。」

秦笙說:「苑公子,你可是聲名在外太久了。」

苑紫桐儼然很開心,嘴裡卻說著:「哪裡哪裡,不過虛名罷了。」

秦笙說:「天下第二刺客,不可能是來望城遊山玩水的吧。你這次來望城,是要殺什麼人?」

苑紫桐說:「一行有一行的規矩,我怎麼能跟官家把目標講出來。這對我和金主都是大忌。」

秦笙說:「我的部下在一家青樓的床板後面,找到了你藏著的兩大箱常服。你買這麼多衣服幹嘛?」

苑紫桐說:「我可是刺客,總得多置辦幾套行頭吧。」

秦笙說:「在一套衣服的袖口,夾帶著一個字條,上書三字『柳香柔』。你要取的就是柳香柔的人頭么?」

苑紫桐左顧右盼道:「不知道。」

秦笙說:「柳香柔到底是什麼人?值得金主花大價錢雇天下第二刺客來殺她?據說你是從望仙樓上下來的,樓里發生了什麼?我的部下因何慘死?你若願意從實招來,我就還你自由身。」

苑紫桐默然不語。

秦笙說:「城裡活動著名為『隱司衛』的蓑衣人,據稱他們要犧牲整座望城。如果我不能理清當下這些蛛絲馬跡的聯結,要死的可不遠不只是你我二人。」

苑紫桐費解道:「秦大人,這些你是從何聽來?」

秦笙說:「是一個善心的書生告訴我的部下,部下又轉告我的。」

苑紫桐說:「秦大人,大道理不難懂。只不過……你的名字從未離開過黑榜前十位。時至今日,你已攀升至黑榜第六。這意味著在天下刺客眼中,你的人頭是大宏第六值錢的,堪比內閣重臣、諸位親王。數年來,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麼在無數刺客的暗殺下活到現在的。」

秦笙說:「你也想來試試?」

苑紫桐點頭道:「我雖不殺多餘的人,但秦大人是個例外,你是刺客的心中結。我們做筆生意吧,我會說出我知道的事。前提是你把鴛鴦刺還給我,然後你我切磋一下。」

秦笙說:「我看起來那麼善解人意么?」

苑紫桐說:「秦大人會懂我的。」

秦笙回身下令道:「拿他的鴛鴦刺過來。」

片刻後,兩把修長尖銳的鐵器擺到了苑紫桐的身前,少年露出歡喜的笑顏。

秦笙說:「這種兵器要發揮最大的威力,必須維持相當的身體柔韌性。所以使用者多為女子才對。」

苑紫桐說:「秦大人很懂嘛。不過除了女人,還有小孩。」

秦笙說:「你多大了?」

苑紫桐說:「我從十五歲開始,身骨再沒發育過。為了修鍊鴛鴦刺,我的犧牲比旁人想的要更多。」

秦笙顰眉道:「你是閹人?」

苑紫桐滿臉漲紅道:「你瞎說什麼呢!我吃過一種可以讓骨頭停止增長的奇葯。」

秦笙說:「開始吧。」

苑紫桐反問道:「現在?」

秦笙點頭的那一剎那,時間彷彿凝滯。苑紫桐抽起鴛鴦刺的速度快如雷霆,連一絲一毫的身影都泯滅在風裡。只是秦笙還未眨眼的瞬間,刀尖已經頂在秦笙的喉嚨前半寸,彷彿他的胳膊已經僵在此處良久了。

須臾之後,苑紫桐帶出的陣陣疾風才旋即而至。

只不過,他的胳膊卡在鐵柵欄之間已經屈伸到極限,這半寸的距離,卻無論如何也再迫近不得了。

苑紫桐看著手中的鴛鴦刺,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秦笙,笑道:「秦大人算過了?」

秦笙說:「大概。」

苑紫桐微微搖頭,鬆開右手,鴛鴦刺落聲清脆。

他說:「你不害怕,這索然無味。」

秦笙說:「你殺人的時候很興奮,好像從來沒這麼開心過。現在痛快過了,可以講真話了么?」

苑紫桐輕嘆道:「讓我講故事,好歹給口水喝吧。」

……

……

應月明有點渴了。

他的計劃幾近嚴絲合縫:暗渡青商密道進入望城、接近黑衣守橋人、偷取假玉鑰、引君入瓮確認無間深井位置、通過「焚龍」把自己帶下忘城。

銹壞的是最後一環。

他沒有估計到無間深井和封著它的石壁到底有多堅不可摧。所以當他炸爛木樓順蠶絲而下的剎那,應月明就已經發覺自己只是在順著石柱的外壁墜落。他並不在無間深井中,也不可能抵達忘城。

在他落地時,能用的蠶絲已經不足兩丈長,焚龍已經消耗殆盡。身上的火藥倒是有些殘餘,但儼然也只是杯水車薪。

更有苦難言的是,他有點渴了。

應月明累得身上彷彿壓著山。只要能讓他躺下,連石板都分外柔軟。他靠著身後的石柱歇了下來,再使不出一點力氣。

望城龐大的身軀阻礙了日光,厚重的陰影自它身上傾瀉下來。此刻已近正午,影子卻像夜幕壓了下來,滿眼儘是漆黑。只有衝破重重蔽障的日光掙紮成窄細的光柱,在地面上灑落成朦朧的碎金。

這是一片太過平坦的荒原,寂靜的曠野,風聲在喧鬧。千百跟林立的石柱拔地而起,刺向天幕,扛起整座望城。

地下的忘城怎麼想,應月明並不清楚。但天上的望城,大概早已忘卻了地面。這裡沒有花鳥,沒有草木,沒有百獸爭雄,沒有汨汨溪流,沒有遊人和炊煙。極盡目力,只有黑蒙蒙的荒蕪沙土和森森石柱。

躺在這荒原上的應月明,感覺自己也連帶著這片土地一起被遺忘了。但他要是真被世人忘掉,可是美事一樁。起碼再不會被各路人馬千方百計地加害了。

渾身放鬆的應月明慵懶了快半個時辰,卻也並不慌張。他曾給望城之行算過三十一種可能,其中之一就是意外來到地面上。這種境況也並非死局,雖然他不可能沿著蠶絲攀回望城,卻沒準能走出荒原,越過環壁十九峰。

然後,應月明掏出了先前的那根銀筒,輕敲之下,頂端燃起亮藍色的螢火。在銀筒雷光般的照明中,他得以更清楚地觀察荒原的土質和草木。

綜合了腳程、體力、地勢等諸多因素,應月明林林總總想出了十一種用以逃出生天的計策,隨即判定全為死路一條。

插翅難逃。

他也想過另一種瘋狂的破局方式。這用以帶來光亮的銀筒,是能以某種特殊方式引爆的。而偏偏應月明知曉身後這根石柱中就是無間深井。如果銀筒的威力足以化石柱為齏粉,他還是能下到忘城。

但應月明不敢。

雖然人人都稱他是瘋子,他卻實實在在地怕了。這彷彿永不熄滅、永不冰冷的銀筒是他人贈物,應月明並不知曉銀筒爆炸的威能究竟幾何。若只是虛驚一場,那不過他少了一個經久耐用的火把罷了。若是摧枯拉朽之勢,被崩壞的或許就遠不止這一根石柱。那被高舉天上的望城……恐怕也要土崩瓦解。

他可以自己不要命,卻沒準備讓百姓陪著玩命。

應月明盤起雙腿,姿勢像是在坐禪。他全然放空,只是打量著地面的細沙黃土,陷入良久的冥思。

這荒原尚存一線生機,土上仍長著一種極低矮的無名草。不見天日的望城之下,假若有草木倔強生長,是何其堅韌的根莖劈開地面而紮根。

凝視著這些草葉,應月明的心海漸漸翻騰起來。他的沉思並非一無所獲……這無名草的反常讓他褪去一身癱軟,筆直著腰板四下掃視。

有些土上光禿禿一片,有些土上的無名草卻還茂密。這些綠葉的錯落分布看似毫無章法,卻似乎暗合著某種圖案。

應月明終於亢奮起來了。他從不會坐以待斃。哪怕下一刻就要餓死在這荒原上,起碼還能用餘生最後光載破解一個謎團。

「不是文字……不是畫像……更不是機括。」

他用手指在沙地上寫畫著腦海中的圖案,把百丈之內的草地在心中定形。朦朧的輪廓漸趨清晰,應月明的心狂跳著,他離答案似乎只差一步。

他食指停在沙地上,收手以一錘定音。

這是一座城。

尋常人不易想到這草地的奧妙所在,因為這圖案的玄機分外刁鑽。它並非俯視整座城的線條,也不是樓閣街道的簡單排布,而只是城中最高聳的那些建築頂部留下來的輪廓。

所有這些輪廓匯聚到一起,就是這些無名草茂盛生長的地界。

應月明得以察覺,一是因他博聞強識,分外了解古城的建築構造格局。二是因他知悉某些奇特的玉礦可以肥沃土質,催生草木。

或許這過分平坦的荒原就是認為填埋出的假象,厚厚黃土埋葬了整古城。

古城的樓閣鑄造時利用了某些珍奇玉石,最高的部分,也即最接近地面的部分。這荒原不見天日,無名草正是從玉石中汲取養分。

千絲萬縷珠連一線,扣成一個圓潤的環。

這一剎那的應月明有了更大膽的推測:會不會……望城的舊址並不在天上城,也不在所謂的暗城。它就平平無奇地修築於沙土之上,終有一日為後人所埋藏?

雖然此行早已與忘城南轅北轍,但他並不會無功而返。

應月明耳貼沙地,兩手輕敲,寄全部希望於找到中空的結構。他匍匐過數十丈的土地,卻興奮到並無半刻懈怠。

他果真在草地最茂盛的一處聽見了清澈敲響,這下面多半是未被黃土填滿的木樓!

應月明掏出身上最後的十幾根黑鐵針和火藥聚在一起。鐵針半寸入地,以火藥將其首尾相連,圈出了這一方草地。這是他全身最後的家當,應月明並不清楚這些火器能否摧毀木樓頂部的結構。但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放手一搏。

他用銀筒的火苗點燃了引線,然後整個人退出數丈。

緊促的爆響接連而起,火藥在草地上燒出熾熱的火環,濃煙很快侵染到風裡。

良久之後,煙塵才漸漸彌散開。但除了地上的一片焦黑之外,火環中央的沙地安然無恙。

眉頭緊縮的應月明試探著站到了中心,他足尖輕點了兩下,腳下仍是踏實得過分。

然後應月明試著奮力躍起,等他跳到第三下的剎那,倏然轟隆一聲巨響。數丈見方的沙地徹底塌陷下去,他整個人墜入一片深不見底的石洞中。

應月明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他試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卻只能摸到光滑如玉的石壁。順著洞穴和滾滾沙土一路向下,他灰頭土臉地翻滾了十幾個來回,腦袋也被碎石磕了個七葷八素。

在蜿蜒暗道苦不堪言地墜落許久的應月明終於望見洞口的一絲光亮。下一刻,他撲通一聲衝到了光潔的玉磚上,洶湧如江水的黃沙嘩啦啦地灌在他背後。

應月明渾身劇痛,還被煙塵嗆的死去活來,良久才勉強站的起身。

「地宮?」

應月明不禁顰眉自語。

就算應月明剛剛在荒原上的推論有誤,那也不應該直通這樣一座地宮。或許被埋藏的古城秘密修築了許多直抵這地宮的暗道,也可能地宮本就是古城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再大膽一些……古城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地宮才是它所遮蔽的東西?

一時半刻之間,應月明也理不清這團亂麻。

這地方廣袤無比,燈台照得此地明亮如晝,深綠的玉磚映出明晃晃的倒影。像應月明剛剛墜落的石洞似乎遠不止一處,光是這個走廊就有五六個黑森森的洞口。

走廊的大風呼嘯而過,擦著玉璧喚起陣陣迴響,風裡卷著一股刺鼻的腥氣。

「哪來這麼大的風?」

像這樣密閉的地宮,按理只應憋著一股陳氣。

應月明費解地逆風前行,才發覺這地宮大的出奇。錯綜複雜的岔路很快讓他迷了來時的方向,他也只好沿著風的來向一路走到黑。

他緊張到不敢喘息。這並非是驚惶,而是不解、龐大沉重的不解。這是望城的舊址還是忘城的地宮?偌大宮殿究竟是何人修建,又為了什麼?長明燈久久不熄,玉磚整潔、來風陣陣,是不是這地宮還在等主人歸來?

許久之前,應月明就有耳聞,天上望城已苦待城主許久。想來繁華至此的望城的確沒有城主,那這地宮是否也在苦等?

逆著來風前行數百步,視野才霎時豁然開朗起來。

「這是……」

應月明愕然凝望著面前的一切,他緩緩呆坐在地上,心底泛起陣陣惡寒。

一望無際的地池躍入他眼中,翻騰起的黃濁波瀾像是融爛的骨肉。在無數嚴絲合縫的平整玉磚之中,這片昏黃的池水儼然廣袤如海,彌散著滾滾腥氣。

這應該是地宮最寬廣的大殿,唯有它才能懷中托起整座地池。渾濁的池水快要滿溢,波濤似乎永不止息。

這池子……到底是什麼?

緩緩平復心境的應月明開始打量起地池的四周。大殿的穹頂極高,白茫茫的光亮從最頂上的玉璧傾瀉下來,使得此地無需燈台。地池後有幾處梨花木雕,一座大屏風。再向後,有幾間玲瓏木屋,像是當年地宮眾人的湖居。

可怎樣的奇人,才能在這池子一旁安眠?

木屋更向里就是死路了,墨黑的大石壁攔住了所有去路。遠遠望去,石壁上還有不少文字,但應月明此刻無心研讀,又繞回地池一旁。

在地池前面三尺的玉磚中,還嵌著一個不大的銅鏡。應月明細細端詳,銅鏡並無異樣,只是底部刻著八個筆力剛勁的小字。

「地生肉池,眾人歸返。」

地生肉池,十有八九是這地池的名字。可眾人歸返又該作何解釋?應月明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就此作罷。再望向這奇大無比的水池,昏黃的池水浪潮般湧上池邊,似乎隱隱要凝成一個人形。

可每當靠近玉磚之時,那人形又霎時潰散,崩成泥漿落回池中。

應月明頭皮陣陣發麻,他像中了邪一般盯著那人形看了許久,池水折返了十幾次,那個朦朧的人形卻永遠都會半途而廢,徹底夭折。

而他漸漸找到了池水凝結的規律。先是凝成一張臉,再是身軀、雙腿,最後才是雙手。可每次要凝出兩手之前,人形會先行土崩瓦解,順著退潮般的浪花消弭。池水不知疲倦,就這樣周而復始地重複了千百次。

應月明覺得愈發詭異了,他眼神沒法從這張臉挪開。這張臉使得謫星山人、忘城、褪龍鱗……都黯然失色。比起這幅面孔,那些不過只是一粒黃沙。

他終於忍不住驚叫起來,整個人嚇得差點癱倒在地。

這是程善的臉。

天上望城之下的無名地宮中,渾濁的池水永無止息地翻湧著,試著要凝結起一個從未完整過的程善。

那八個字像是一串饒有魔力的巫咒般在他腦海中回蕩著,就像這潮起潮落的池水一樣。

地生肉池,眾人歸返。

待續。

更新於我的專欄:

方糖屋

在太平年上一卷(第十章)的最後,我說了一段話,裡面講到「湖心微瀾,巨浪滔天」。

所以這一章,就叫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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