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島 少無所依

舊島 少無所依

來自專欄 一生的細枝末節

1

世紀末,黃泥土路披上水泥新衣,照舊將瘦長的島嶼南北貫通,中間一橫,東西各接一座碼頭。東邊去往大島平潭;西邊去往松下鎮,往大了說,是邁向遼闊內陸的開端。

早在路翻新之前,內陸傳來的精巧事物已將島上十三鄉的村民翻新了。他們亢奮不已、躁動不安,終於廢漁棄耕,擠進追求幸福人生的熱鬧隊伍里去。那時候,是六合彩和沈殿霞、聚賭和周潤發、混混村痞和鄭伊健、鄉下佬進城和周星馳的時代。

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奶奶說我乞丐命皇帝嘴。的確,番薯米鹹魚干我不愛吃,很挑食,結果長的瘦小羸弱。又不愛動,翻牆上樹,鳧水泅潛,都不會,只愛看書看電視,看成了楞直聽話的書獃子。

這於家人倒是遂心順意,老師也偏袒,但並不能換來小搗蛋、小混混的尊重。這不合人人爭強鬥勝的潮流,沒人喜歡老實巴交。我不服氣,很不服氣,所以在小賣部看影碟機放的港劇《廣東十虎》時,把裡頭以弱勝強的絆腿招術牢記於心,每當無人時,就把那招術熟習熟習。我那時正苦等著一個翻身揚名的機會。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很快找到第一個對手,他是我的同桌,綽號「老鼠」。我看中他比我還瘦,他的胳膊被太陽晒成暗褐色,骨結突出,像乾枯的樹木枝幹。我那時的綽號叫「豆腐」,因為出門太少,比較白,看不出明顯的瘦,可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塊稍微硬些的肉。總之,可以說是勢均力敵。

架是怎麼吵起來的就不記得了,到了後半場,我們不許對方碰著自己,老鼠坐著,瞪著眼,咬著牙。他一向沉默寡言,當時也不吭聲。我反而來勁了,故意把胳膊挨近老鼠,等老鼠碰到我。

「你碰我幹嘛?」當他不小心碰到我,我就邊喊邊用手肘往老鼠胸口捅去,我接連三次那麼做。

「他媽的,別太過分了!」老鼠躥起來,臉通紅通紅。

「你他媽的,怎麼嘛?」我想打架,但髒話卻說不利索。

班裡好事的小混蛋已經圍上來了。

「你媽的,你是要打是怎樣!」老鼠說。

「怕你不成,草你媽。」我罵完,老鼠就傾著身子逼過來,臉紅的發紫,肩膀發顫。

突然有人喊:

「打個雞巴……」

我隨眾人一同望去。

說話的是趙勇,在後排坐著。他是班上的老大,粗壯高大,眯縫眼,看不見眼珠子里的光。這已經是他第二回念四年級了,平時常和六年級的抽煙廝混打架。有一次他被幾個人攔,一點沒慌,在路邊垃圾堆撿起個破酒瓶敲碎了,對峙到大人來。作為圍觀群眾,我很崇拜他。

「有本事死學校外面打去,這打兩下老師就來了,打個雞巴。」

我決不能在這掉臉,接了趙勇的話。

「有本事出去!」我甩著腦袋叫囂。

老鼠沒說話,轉身就走,我也忿忿地跟上去。

趙勇領著圍觀的小混蛋們圍在我倆身邊,他們嬉戲打鬧著,沒把我倆當回事。那是個刮大風的夏天,艷紅的五星紅旗在我們頭頂獵獵作響,我解下紅領巾塞進褲兜。

從教室走到校外,我從趙勇他們的語氣中隱隱明白自己和老鼠被當場鬧劇看了,平時,我是他們隔絕的乖學生,老鼠是塊不說話的木頭。我倆個打起來,稀奇好玩。但我騎虎難下,好像只有兇狠地把老鼠打趴下,才能挽回尊嚴,加入小混蛋的陣營。

走到校門外的林蔭地,我先動手了。我出拳的速度像機關槍一樣,往他胳膊胸前亂掄。他架著雙手擋著。圍觀的小混蛋們正給我叫好呢,老鼠突然就往我肚子上狠踹了一腳。

劇烈的疼痛始料未及,腸子抽搐,火燒似的。

我直不起來,抱肚子蹲著。就這麼被一擊斃命。

小混蛋們都笑了,笑話我。

我臊的兩頰發燙,但怎麼也站不起來。

老鼠沒接著打我,怔了怔,要走。

「接著干啊!」趙勇把他攔住,往我這推。

我稍稍直起身子來,準備迎擊。

老鼠一語不發,埋頭往校門走,又被趙勇推回來。老鼠瞟了趙勇一眼,還是要走。

趙勇攥起他的衣服,把他重重摔在我面前,接著扇他的腦袋。扇了幾下,又回過身一腳踢在我大腿上,嘲笑說:「他媽的蠢不蠢。兩個傻逼。」

老鼠低著頭,一動不動。

小混蛋們大笑了一番,然後跟著趙勇離開,把我和老鼠撇下,像撇下玩膩的玩具。

被羞辱,我心裡不忿,卻不敢爆發。老鼠木在那裡,他不是我的敵人,他和我一樣是可憐人,我意識到自己又蠢又弱又壞。

我看著趙勇的背影,賭咒要報復。

2

我和老鼠的課桌上滿是鞋印。

課間,他們在班裡頭亂飛亂竄,踩著課桌椅互相追打。我和老鼠打架之後,鞋印是以往的無數倍。

每當我撕作業紙去擦時,老鼠用手就拍掉了鞋印。

打完架的第二天,老鼠被趙勇一伙人架去襠撞旗杆,第三天被他們送進女廁所,第四天歇了一天,第五天又挨了一頓揍。遇上周末放兩天假,以後繼續。

我會討好老師,他不會,所以挨打。他不吭聲,不求饒,木訥的像極了鐵骨錚錚,所以挨打。

但我是最窩囊的人,我被老鼠一腳踹哭的故事,全班都知道。我當時並沒哭,是被惡意的抹黑。每個班都需要一個膽小鬼,現在這個重擔落到我頭上了。

可我不願扮演膽小鬼,我急需一個表哥或者堂哥,是那種惡名遠揚的人物,人脈廣,能半路截人盤問,然後給人兩耳光對方卻不敢吱聲那種人物。

我找到鄰居阿飛,因為他有一個那樣的表哥。

我騙他,趙勇欺負我們村的,慫恿他們村的老鼠和我打架,還幫老鼠打我。

阿飛對打架興緻勃勃,這是他的長處。

「媽的他很屌啊!沒事,改天我帶你去找我表哥。到你了。」

他把手柄遞給我,電視屏幕上,那個穿著三角褲的小白胖子剛剛被火龍吐出的火焰燒死了。

「你先玩,我去買東西吃。」

我跑到小賣部,花掉了攢了幾天的零花錢,買了兩瓶五毛錢的桔子水,幾袋辣的,幾袋脆的,回去看他玩了一下午小霸王。

事情像是有譜了,盼望著盼望著,終於有一天放學了,阿飛半路上叫住了我。

我急切地等他請我上他表哥家。

結果他說:

「等會兒要和興秉村的打架。有不少人,你去不?」

「什麼時候。」

「就一會兒。」

「哦。」

「你去不?」

「在哪裡?」

「就在前面那醫生起房子地基那,沙堆那。」

「哦。」

「你去不。」

「要帶傢伙不?」

「不用。」

「哦。」

「你去不?」

「哦……去。」

我不情願,一路上提心弔膽。

從孩提時代到現在,我的毛病一直沒有改過來,我總想像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在窗邊想到墜樓,在景區步梯想到墜崖,在電梯里擔心它失重下墜。打架!我常常幻想一群人混亂的撕打,突然有人掏出小刀戳進我的肚子,這些都有可能發生。

然而到了打鬥現場,我就慢慢安心了。那些人我都見過,高一年級,低一年級,自己班隔壁班的都有。大家坐在填了沙的地基上,根據各自的村子分成兩撥。

秩序井然。

有人開始安排誰對誰,就像《神鵰俠侶》里的英雄大會一樣,你派出一個,我派出一個。

我被安排對陣一個比我小一年級的男生,他像常下海的大人一樣黝黑,肌肉結實,他惡狠狠的盯著我,歪著笑著斜眼瞧我,帶著一股輕蔑。

他看上去比老鼠厲害得多,但我至少有了要防著腳的經驗。

最年輕的選手們已經打起來了,扭打,在地上滾來滾去,你壓著我我壓著你,但是沒有動拳頭。

我覺得我比他們厲害多了。過了一會,因為其中一個把另一個壓得沒有翻身的餘地,他們被分開,到我。

看的出來那個黝黑皮膚的男孩很興奮,我不由得怯弱,回頭看一眼阿飛,他倒一臉輕鬆。

扭打是很低級的,而且在地上撕扯,弄髒弄壞衣服我回家就遭殃了,所以我的打算和之前很老鼠對打一樣,用拳頭。然後注意腿,要出腿。

沒等我想仔細,他的拳頭就先過來。一拳我被我用手擋住了,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急了亂拳還擊,全往他頭上招呼,他也一樣。一激動起來就不覺得疼了,大家都叫起來。顯然比剛才的扭打更具觀賞性。

我想起用腿,一出腿卻被他抱住,我一隻腳跳著不讓他把我扳倒,一隻手勾著他的脖子,另一隻手亂揮。

這時突然有人喊:老師來了。

我們正激動呢?停不下來,反而是其它人把我兩拉開。

我被拉回去坐在地上,低頭抓沙子。

路過的剛好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他騎著車路過,遠遠的看到我。

「林明,你在這幹什麼呢?」

「沒幹嘛老師。」

「那你來幫老師改考卷。」

這不是我第一次干這工作,我主要負責把他評好的分加一加,然後統計一下。填詞、選擇題也可以照著答案打上勾勾叉叉,填上分。

這叫我怎麼辦,我看了阿飛一眼。

他一臉壞笑,任我自己處置。

我只能背起書包跑過去,上了老師自行車的后座。

3

雖然那次群架的結局出人意料,但阿飛對我那天賣力氣的表現還是認可的,在一個雷雨天,他終於帶我去找他的表哥。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嚴肅的拜訪。

我們腳踩著高筒膠皮雨靴站在這個「陳浩南」的院子口,鐵門緊閉。我在心裡琢磨說什麼開場白能讓這位「陳浩南」喜歡我,什麼語氣能讓我像一個久經沙場的混混。

阿飛敲了好一會兒門,來開門的是「陳浩南」的媽媽。

「大陽,死在上面了啊,表弟來你不會應一下啊。」陳浩南的媽媽大聲罵。

我們進了院子,陳浩南,嗯……也就是大陽哥沒穿上衣從房間里出來,站在陽台上。

「自己死上來。」他說完又轉身進去了。

「下雨天,死去把衣服穿上。冷不死啊。」死來死去是他們母子的溝通方式。

「死去打牌,別來管我。」大陽哥在屋裡平靜的回應道。

兩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多了我這個陌生人,把我當空氣看待。我失去了做自我介紹的機會,只好像貓一樣跟著阿飛拖鞋上樓,盡量不弄出一絲動靜。

大陽哥的房子沒有開燈,充斥著一股木頭朽壞發潮和煙混合的味道,唯一的自然光從後面的的小窗探進來,把空氣中飄蕩的顆粒照得像無數微小的活物。我第一眼就注意到桌面上有很多碟,影碟機里正放著林正英的殭屍片,大陽哥正在看。

「這誰家孩子。」大陽哥用餘光看瞟了我一眼問阿飛,我也不好自己回答。

「林義孝家的,我鄰居。」阿飛說。

「我叫林明,大陽哥。」我連忙接著說。

他聽到我說話,又轉過來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雖然我已介紹了自己,可他那目光對待我仍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冷漠和警惕,彷彿我對他有所威脅。

我陡然想起了他的傳奇事迹。

他打架曾出過人命,和他一夥的兩個人現在都還在牢里,他也是主犯之一,之所以逃過一劫是因為那時候他還未成年,那件事是他威望的基石。

說實話,眼前的他和我的想像差別很大,他的長相可以說的上是清秀,長發凌亂,光著膀子並不見健碩的肌肉。

他點起一根煙,遞了一根給阿飛。

「舅媽在!」阿飛撓撓頭笑嘻嘻的說,沒敢接。

他一臉漠然,煙在他指尖滑過空氣停到我的面前。

「我不會抽。」我猶豫了一下說。

他將煙插回了煙盒裡,繼續看碟,一眉道人正手持桃木劍念念有詞,野風驟起。

「明天老人會那兒放電影。」一眉道人收拾完殭屍,大陽哥分出神對我們說。

「沒看頭,肯定又是黃飛鴻。」阿飛說。

「說是這麼說,你會不去湊熱鬧?」大明哥笑著說。

「去玩嘛。」

「玩隨你,遇到興秉村的避遠些,別給我惹事。」

這是個命令,我聽得出來。那時候的幫派往往是以村子劃分,我們是前犀村,往南,趙勇和老鼠都是後犀村,往北則是興客村。後來我知道,那段時間,我們村和興秉村斗的厲害,和後犀村倒是相安無事。

「表哥,你認識一個叫趙勇的小子么?」

「誰?」

「後犀村的一個小子。他哥好像叫趙正。」

「哦,我去問一下。」

阿飛悄悄地沖我露出一個得意的笑臉,挑眉點頭,大概是表示給我報仇這事有戲了,我那會兒並不十分明白。

我找不到話說,電視畫面里的影像恰好晃動起來,隨後黃色和藍色的條紋切割了殭屍的腦袋,跳動幾下之後徹底僵住。一句台詞被半路阻截,影碟機反覆衝擊著被攔截的時間,對白的片刻重複發聲而又被掐斷,循環成刺激的噪音。

卡碟了。

在我荒唐的記憶里,卡碟是一件大事。開小賣部是走在時代前列的,先有錢,就先有了VCD,時常放碟吸引顧客,那時候這麼做的有兩家小賣部。

這兩家店放碟的風格不同,一家主要是在白天放奧特曼和日本動畫片,晚上放電視上沒有播的武俠連續劇。另一家通常白天不放,晚上放香港鬼片、賭片、警匪片。從招攬顧客的層面來說,第一家的效益很好,他家的光餅夾海蠣餅買的極好。

這兩家店裡的影碟機卡了碟,後果大過現在電影院片子放到一半停了電。

假如奧特曼還沒用戰勝怪獸,假如數碼寶貝正在進化,假如槍戰正酣,假如捉妖在即,卡碟之後,沒有哪個少年回去能睡好覺。

大陽哥焦急地按快退再快進,有時候這樣就能跳過卡得那一段。

但畫面還是卡在原處,他把碟退了出來,仔仔細細把碟吹了一遍。又把影碟機彈出的托盤吹了一遍,把碟放回去,還是卡。

又退了出來。

他小心翼翼把碟舉到眼前,前後搖動,借著光端詳碟的表面。

「磨得太厲害了。」他自言自語說。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得紋絲不動了,過了好久才開口。

「你是被那個叫趙勇的打了吧?」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小子明天晚上會來我們村看電影不?「

「肯定會啊!哪都有他。「阿飛搶著說。

「哦,膽子挺大,有我在,沒有人可以欺負到我們村的。」大明轉過來,他直視我的雙眼,眼珠里的光點凍結住了,他接著說:「你去村頭傻磊店裡給我把這張碟換了,這張碟壞了,和他說是我要換,他不收錢。」

然後,他蹲下來把碟壓在地上磨花,裝回薄薄的塑料膜,用包裝紙殼裝好,遞給我。

「這樣他就不能租給別人了。」大洋哥說。

這張碟徹底毀了。

我有些惶惑,報仇看來有戲,卻沒覺得多暢快。

我去換碟,發現外面的雨又星星點點的下了起來,我從泥濘的小路跑到嶄新的水泥路上,誰會想到,這條水泥路是大明哥最大的敵人,它一點一點的消弭村子與村子隔閡,吞噬了大陽哥賴以為生的基礎,最不幸的是,它帶來了金錢猛獸。

4

人們拎著小馬扎從村子裡無數個大大小小縫隙角落裡鑽出來彙集在老人會前的大空地上,那塊地一半打了水泥,另一半已經被人群攆的平整夯實,卻還散發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一臉冷漠的電影放映員開始組裝他的設備,調節高度讓打出去的光影瞄準白色的銀幕,而不是落在人家的陽台上,那天有點風,沒有扯緊的幕布像舞娘的肚子一樣一會兒鼓出來一會兒癟下去。

大人們來來回回的互相打招呼,問對方吃飯了么?小孩們移來移去爭取最好的位置,暮色沉沉,一半黃光未消,另一半藍光澄明,人群的面孔清晰柔和,銀幕上光影模糊。

人群等待著天黑。

我抬頭看那些擁有細長胳膊的孩子像小猴子一樣竄上頭頂的樹,樹長在大空地邊上,樹榦是他們的專座。過了一會兒,阿飛把我叫走,他把我帶到空地右邊的一所房子里,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爬上二樓,就看見陽台和屋裡一共有八九個人,三個圍在白熾燈下的地上鬥地主,兩個人坐在一邊看,幾乎所有人嘴裡都叼著煙,他們看著都和大陽哥差不多的年紀。

大陽哥坐在陽台的竹背靠椅上,招呼我和阿飛過去。

那裡是絕佳的觀影位置,而且居高臨下,睥睨人群。

大陽哥身邊的一個大男孩看我就笑了。

「不會是這個小子把,才多大啊!大陽你小題大作了吧!」

大陽哥很嚴肅,說:「他是我弟。」

我當然不是他弟,但大陽哥非說是我也沒轍。

阿飛忍不住先說話了:「表哥,我剛才看見那小子來了。後來不知道跑哪去了。」他指得是趙勇。

我也看見了,可是我沒有一直盯著他,記得他還有兩個夥伴。

「他媽的,看,興秉仔來了。」那個大男孩突然罵起來。

他用手指了指,大陽哥的幾個兄弟都露出群狼遇敵一般的表情。他們遠遠的看著那幾個在老人院門口蹲著抽煙的一群人。

「今天別管他們了。」大陽哥伸出手攬著我的肩膀把我推到圍欄前說,「後犀村那小仔你找出來。」

天還沒有黑透,我很快找到他,他擠在最前面。

電影很快就開始了,果然是黃飛鴻。大陽哥的朋友似乎都沒有興趣,都進去打牌了。

「你自己盯著他,電影放完就讓他哭著找媽。」大明哥吩咐完我,自己卻饒有興味的看起電影來了。

放了兩部戲,一部是黃飛鴻,另一部是冒險王。

我終於還是被電影給吸引去了,一直到冒險王結尾,關之琳死了,我那會兒忍不住覺得難受。

「他要走了。」阿飛一下把我叫醒過來。

趙勇的後腦是一抹白光,他站了起來,在銀幕下角投出一片剪影。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電影快結束了,開始有小孩喊:「再放一個,再放一個。」

大陽哥站了起來,叫了四個兄弟,領著我下樓追出去。奇怪的是,阿飛居然沒有跟來,他跑去看那些大孩子鬥地主了。我們很快就跟上了他,但是大路上總有一些人家亮著燈,開著門,還有大人站在門口抽煙,他們怕有人勸,不是好時機。

黑夜在間歇而來的光的反襯下更黑的密不透風。

又跟了一會兒,終於走到一條沒有人家的小道。一個大哥摁亮了手電筒。我突然遠遠看見了兩點熒光,然後聽到狗吠。趙勇沒有帶手電筒,他回頭看過來,沒發現我們,又繼續走。

他肯定只看見了一道刺眼的光。

走到一個三岔路,已經快到後犀村了,兩個大哥沖了上去。

這時,趙勇突然驚恐大喊,拔腿往另一條路跑。

手電筒光線里前閃過一個人,這人舉著一個亮晃晃的東西在追趙勇,是一把小鋼刀。

「那誰啊!」前面個兩個大哥停住腳步,回頭問大陽哥,「拿刀?」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突然背後響起了一串的腳步聲。手電筒光線一轉,照到背後有一群人往我們這衝過來,興秉村的那群人。我嚇得拔腿就跑,回頭看,手電筒落在地上,光照向草叢,兩群人在黑暗中廝喊角鬥起來。

我找不出來那個是大陽哥。

但是剛才手電筒光線里的拿刀的人影,我敢肯定是老鼠,就是老鼠。老鼠手持鋼刀在追殺趙勇,是,他一定埋伏了很久。

我的天。

我往他們跑的方向追去,大陽哥他們被我拋在腦後,黑暗中我沒能跑的太快,空氣中儘是青草的味道,鞋底帶起的沙子落進我的鞋子里,除了自己的空洞的腳步聲,還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以及無數的蟈蟈蛐蛐戚戚鳴叫。

我在嶄新的馬路邊上看見老鼠。

他蹲著。

再遠一點。

趙勇。

他躺在地上。

「余佳。」我喊著老鼠的名字,慢慢靠近他。

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能看清他們的輪廓。

那把鋼刀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余佳。」我又叫了一遍,心裡害怕他拿起鋼刀來追我。

出乎意料的,老鼠轉過來驚恐的嚷道:「不是我,是車。一輛車。」

車?我沒有聽見拖拉機」突突「的響聲。

「他死了么?」老鼠問我。

我湊近看了,趙勇身邊流淌的液體反光。

「你快跑開,我去叫人。」

老鼠如夢初醒,拾起面前的鋼刀,跑進黑暗裡沒影了。

我繞路往老人院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求救。

終於,我在路上看見一群手提著塑料凳的大人。

電影散場了。

6

復仇沒有成功,到最後我救了他一命。

趙勇的確是被老鼠追到馬路之後被路過的車給撞的,那輛差點撞死趙勇的車是島上第一輛汽油車,一輛長安車。

大難不死趙勇吹好幾年。

老鼠更是令人刮目相看。

那天夜裡前犀村混混和興秉村混混的那場群架,是當時數不清的爭鬥中微不足道的一場,它的成功之處就是給大陽哥添了一道傷疤,一枚新勳章。

他們各有所獲,竹籃打水的是我,只能繼續做個乖孩子。

我在那個兇猛的時代一無所得。

而那個兇猛的時代早已經被嶄新的馬路從這個島上抹去了。

——2016-9-5

——逝去的都值得被懷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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