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的愛情|「家國記憶徵文」作品21


我的爸爸

我的故鄉是上海市嘉定區,祖父上過法政大學,是中國第一代律師,做律師掙了些錢,家裡購置了150畝田地,祖父娶了一位有錢人家的女兒,爸爸出生時,已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祖母生爸爸時難產,去世了,爸爸被送到他外婆家,是他外婆撫養了他。

之後祖父又結婚生下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十八歲的弟弟因為肺結核過世了,我祖父和第二任妻子在解放前也相繼去世了,我爸爸在外婆家長到高中畢業,到上海求學,畢業於上海中華職業學校土木科,1955年2月,他到內地支援洛陽建設,那一年他還是單身,他的家遭了大難,雖然爸媽已經過世,但那些地還在,肯定是地主了,姐姐已經嫁人,兩個妹妹還未成年,他自生下後就沒在楊家生活過,這頂地主的帽子就戴在了我大伯伯頭上,打土豪分田地,我伯伯倒沒有被搶斃,發配到了河南新鄉勞改,地和房子都充公了,這一場政治運動沒有波及到我爸爸,我大伯伯一家從土豪變成了鎮壓對象。

65年過去了,他們變成了社會最底層,如果再打土豪分田地,他家就是一無所有的赤貧階層了,我大伯在新鄉抑鬱而終,那一年剛剛五十歲,他的妻子沒有工作,他的三個孩子也不能參加招工,我的兩個堂哥看上去很瘦削(我把一大段他們家的苦難生活刪除了,我擔心我堂哥看了會難受),唯一幸運的是我的大伯母仍然健在。因為解放後鬥地主,這個家只留下我祖母的一張小照片和她繡的花,她絕對想不到她當年為子孫掙的家業竟然給楊家帶來這麼大的災難,聽說有的敗家子把家產全敗光了,就劃成了貧農,我家沒這個福氣。

爸爸做為舊社會培養出來的工程技術人員分配到洛陽搞基礎設施建設,我爸爸說他到洛陽的時候儘管有心理準備,洛陽是小城市,不能和大上海比,還是很意外,1955年的洛陽,原則上說就只有今天的老城區,西工區旋宮大廈原址是個大坑,大坑裡住了一些窮人,再往西就無人居住了,他在洛陽市公用事業管理局當工程師,貫穿洛陽的中州路是我爸爸承擔的第一項工程,現在修一條路可以分成設計、監理、建設、維護四個程序,當年設計監理和建設都是一家單位完成,那時候沒有電腦沒有軟體,設計圖就是自己畫、自己計算,我爸爸二十歲左右時就戴眼鏡了,他的度數說出來嚇死人,2000度,正常人戴上就得嘔吐,這種眼鏡全國只有上海能配,我爸爸就是戴著這樣的眼鏡為洛陽設計了中州路、八一路等等道路,設計圖畫完了我爸爸就成監理了,就成包工頭了,在洛陽建委的洛陽建設志上是這樣評價我爸爸的,楊大龍是洛陽城市建設的全程參與者。

幾十年如一日,那裡有工地那裡就有我爸爸,他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早出晚歸,天黑了我媽媽就攆我們去中州路上等爸爸,沒辦法他戴著2000度的眼鏡騎自行車,萬一看不清路上障礙,從車上摔下來後果不堪設想,太小了,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是在執行媽媽下達的一道關心爸爸的命令,倒是沒印象出事故,只記得先天不足的爸爸由於長時間在工地站立,得了疝氣,要動手術,我們還那麼小,家裡在洛陽無親無朋,媽媽壓力很大,我們那段時間都很老實,很害怕,很擔心。

我的媽媽

我的外公是廣東南海縣沙水鄉人,就是今天的佛山市南海區,上世紀初,當地人都到世界各地去謀生,我外公隻身一人到了寧波,娶了寧波姑娘,他們倆又一起到了上海。

外公到上海後在英商祥泰木行會計部任職員,這家公司在解放前縱橫上海灘五十年,還發行了股票,抗日戰爭爆發,賣了股票撤出中國,我外公算是中國第一代外企白領,他全盤西化了,信了基督,儘管是白領,可是家庭並不富裕。

原因是孩子太多了,外公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一子一女,大兒子在香港求學後轉武漢上中學,抗日戰爭爆發,參加了抗日失蹤了,武漢的船上只剩下他的一箱書,我的外婆是全職媽媽,生了5男5女十個孩子,我外公一人工作養全家,再重視教育他也沒能力讓所有孩子上學,所有的男孩子都上了大學,所有的女孩子十三四歲都到工廠做工了。

在工廠里我媽媽遇到了組織,一位共產黨工友介紹我媽媽入了黨,那一年是1945年,我十七歲的媽媽成了地下黨,5個姐妹中只有她入了黨,經常組織上開會,半夜上街貼傳單,上海解放後,她參了軍去解放台灣,她根本就沒告訴父母,留一封信就全然不顧父母的牽掛奔赴福建前線了,她天天在福建前線練習盪鞦韆,就是為了渡海時防暈船,她當時是要去台灣當公務員的,突然一天接到命令,計劃有變改抗美援朝了,馬上改衛生員,簡單學習了包紮止血的知識,就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了,她記憶中的朝鮮一是冷,零下四十度,二是朝鮮老百姓習慣了戰爭,白天美國鬼子飛機轟炸,老百姓照常種地,三是美國大兵每人身上有一個金屬標牌,上面有個人信息,四是每天面對的都是血肉模糊的傷病員,她膽子大,一點都不害怕。一天早晨,她睡不著,冒著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去山洞外面找小水溝洗臉,正遇上美國飛機轟炸,等飛機過去她回到山洞,山洞已被炸塌了,戰友全都犧牲了,她和部隊失去了聯繫,她白天躲在山洞裡,晚上志願軍行軍的時候,就去找她的部隊,在找部隊的過程中,她知道戰爭結束了,她就跟著其他部隊的人回了國,等她輾轉回到上海,才知道部隊已經追認她為烈士,開過追悼會了。

現在聽起來好奇怪,戰爭年代卻是很平常的事。她又歸了隊,戰爭結束了,台灣暫時也不打了,國家開始支援內地建設了,她又響應黨的號召脫下軍裝來到洛陽支援內地建設,那一年是1954年10月,她還是剩女,我媽媽解釋說,之所以剩下,是因為不想嫁給北方人,參軍後組織安排的相親都是部隊里的北方幹部,她不能想像自己要和吃大蔥、辣椒的北方漢子過一輩子,堅決拒絕了組織的安排,當年那麼多上海姑娘到延安嫁給了土八路,媽媽那麼聽組織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在個人問題上這麼倔強。

爸爸媽媽的愛情

在洛陽他們倆經人介紹相識相愛,太不容易了,洛陽能有幾個上海老鄉呀,一個來當幹部一個來修路,1955年,全國大部隊建設隊伍都還沒來洛陽呢!

戀愛的時候(1957年)倆人都是大齡青年了,爸爸31歲,媽媽29歲,三十歲依然是人生最好的年華,在遠離故鄉親人的地方兩個人相互取暖。

馬上就要結婚了,也就在這一年,建國以來第二次大運動反右開始了,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惡夢開始了,三十一歲的爸爸戴上了右派帽子,隨著運動的深入,和爸爸有戀愛關係的媽媽因為不願與爸爸斷絕關係,1959年,被開除了黨籍,下放到河南省第二公司204工程處(上街)工作,離開了洛陽,1961年,形勢好了一點點,我爸爸的右派帽子摘了,叫摘帽右派,比不摘帽的境遇好一些,人民日報說,摘帽右派不算是階級敵人,共產黨員可以和摘帽右派正常交往,我爸爸揣著這張《人民日報》坐火車來到上街找我媽媽,給她看《人民日報》,告訴她自己的右派帽子已摘掉,此時,我媽媽也恢復了黨籍,她還在等我爸爸,已經四年了,就這樣他們又走到一起。

1961年他倆結了婚,那年爸爸35歲,媽媽33歲,他們沒有舉辦結婚儀式,在上海楊浦區我媽媽的老家所在地登了記,就去杭州旅行結婚了。

媽媽懷孕了,第一個愛情結晶。媽媽非常珍惜,開始優生優育,家裡貼著漂亮娃娃的照片天天看,臨產時專門回上海老家把孩子生下來,媽媽說是個男孩,真的像掛曆上的娃娃一樣漂亮,還沒滿月的時候,爸爸單位打電報說工作忙,摧他趕緊回洛陽,這樣爸爸媽媽帶著還沒滿月的孩子坐火車回洛陽,那時候的火車都是悶罐車,大人都呼吸不過來,更何況是一個還沒滿月的孩子,火車快到洛陽時,我可憐的哥哥發高燒不退,還沒到家就離開了人世,我媽媽深受打擊,很長時間都沒恢復過來,等到又懷第二個孩子時,工作繁忙,根本就顧不上肚裡的孩子,最後去醫院都是自己走著去,生下哥哥三天就出了院,月子里就是自己侍候自己,那是1964年底我媽媽已經38歲了,緊接著1966年我出生,1967年我弟弟出生,3個僅相隔一歲半的孩子,全由兩個全職工作的父母照顧,那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媽媽說,哄睡了哥哥,就去上班,全然不顧他醒來會怎樣哭鬧,下班先去保姆家接我,看見保姆懶省事,把一歲多的我放在冷水裡,懷著弟弟的她心疼地流眼淚,日子已經這麼難了,更可怕的還在後面,1967年,我十七歲入黨、二十一歲參軍、二十六歲響應黨的號召支援內地建設的媽媽成了叛徒和特務。

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家人

爸爸媽媽不太願意和我們說右派和文革的事,有一次我遇到了不順的事,心裡難過向媽媽傾訴,媽媽為了鼓勵我,才講了一次那一階段的事。

68年初,媽媽被造反派隔離審查,回不了家了,剛開始媽媽這個大無畏的共產主義戰士是不怕的,她不但不寫檢查,而且與造反派對著干,奮筆疾書也寫大字報,不是斗嗎?媽媽與日本人斗過,與國民黨斗過,與美國鬼子斗過,媽媽根本不害怕,但是隨著文化大革命的不斷深入,情況越來越壞了,她最終絕望了,一個夜裡,她爬到白馬寺齊雲塔上準備以死抗爭,最後,是我們三個孩子阻止了她,當時我弟弟才6個月,她本可以一了百了,但她的三個孩子就再沒人愛了,一夜的思想鬥爭後,她回到家,和爸爸商量後決定,把2歲的我和6個月的弟弟送往上海嘉定我的大娘娘(姑姑)家,我姑姑收留了我和弟弟。

姑姑生育了七個孩子,姑夫也是個摘帽右派,姑姑在一家小賣部賣糖果,姑姑家住在一條河邊,家裡有了九個孩子,多熱鬧呀,七個哥姐都比我們大,他們對我們倆特別好,但是這種好是不一樣的,我得到的關愛比我弟弟差太遠了,我又黃又瘦又丑,弟弟去的時候才六個月,被姑姑養得虎頭虎腦非常招人喜歡,大家最喜歡的是他,分鹹鴨蛋的時候,兩三歲的他可以吃一個,而我只能吃半個,各種各樣的不平等,即便我當時才四五歲都能感覺到,我現在還記得一次大家幹完活,大概是搬煤吧,一幫大小孩子們搬完了煤,姑姑家的大哥哥們承諾幹完活,坐上三輪車就可以去對岸看電影了,可是等我興沖沖地要上車時,三輪車實在擠不下那麼多小孩子,大哥哥大姐姐們抱上我弟弟,扔下我騎著三輪車跑了,只把我一個人留在院里,看著他們一路歡歌笑語,絕塵而去,我所有的憤怒徹底大爆發,我沖回家裡拿著一把剪子把家裡的布票、糧票、紗巾全剪了,姑姑找不到剪子,只能把家裡所有可能被剪的票據、衣服全鎖進了一個屋裡,我四處找可以剪的東西找不到,一氣之下我手揣剪子偷偷跟在姑姑後面,把她的衣服剪了一寸口子,過了幾天她才發現,那天她氣急了,讓我伸開手,拿著繡花針在我兩隻小手背上扎,兩隻手全是血點點,至今我的手背才還能看出當年被扎過的痕迹,我徹底老實了,再不敢折騰了,不成想更大的不幸降臨了,一天,院里的小朋友在院子里蒙著眼玩摸瞎子遊戲,輪到我當瞎子的時候,我一腳踏空掉到了河裡,如果真落水了可能倒無礙,因為河裡有船上人家,船家會馬上把我救起來,關鍵是正好摔到了洗衣服的石階上,正好嗑在腦門中間,我當時就摔暈了,等我醒來,我成了瞎子,眼睛包住了,本來醫生以為是要真瞎了,結果是幾個月後竟然恢復了視力,只是留了個大傷疤,這段時間姑姑對我百依百順,媽媽始終不知道這件事,十幾歲時我告訴她,讓她心疼不已,我的視力恢復不久,政治形勢好轉了,我媽媽來接我回洛陽了,而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據說是接了幾次都失敗了,雖然我並沒有叫姑姑為媽媽,但在我心中她才是最愛我的人,我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我還有一個家,還有一樣愛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年只來看我們一次,我只當他們是家裡來的客人,一點印象也沒有,媽媽要把我接走,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不能沒有姑姑,除了她我誰都不認識,最後費了九牛之力我才回家了,我去了哥哥的幼兒園,洛陽市直幼兒園,我哥哥在大班,我在中班,我還是想姑姑,在幼兒園哭,我哥哥以為小朋友欺負我,他叫來大班的小朋友替我報仇,讓我指認誰欺負我了,我指不出來,沒人欺負我,當他終於弄明白我想上海了,他非常認真的一遍遍向我介紹我媽媽,他說這才是你媽媽,你的家在洛陽,嘉定不是你的家,姑姑是爸爸的姐姐,說什麼都白搭,我還是沒日夜的鬧,萬般無奈,我姑姑帶著我弟弟來洛陽陪我,在我家住了很長時間,我終於和媽媽建立了感情,姑姑才回上海了,自然又是生離死別,1988年,我姑姑得了癌症,我去嘉定看她,那年我剛大學畢業,一生中長得最好看的時候,我拉著姑姑的手,她一直盯著我,說,你長漂亮了,你知道你小時候有多難看嗎?

七十年代 最美好的時光

1973年到1983年,全家五口人在一起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雖然我媽媽還是沒平反,但換了單位,正常工作了,我家有一台音質很好的晶體管收音機,每天中午,打開收音機播放評書,全院的小孩蹲在我家窗戶低下端著碗聽評書,他們不知道的是,每天晚上我爸爸就要收聽敵台了,雜音特別大,播音員的聲音特別溫柔,爸爸坐在高凳子上,我們仨兒一人一個小凳子圍在他身邊,什麼內容真是想不起來了,反正知道這是家裡的秘密,不能對外人說,雖然,爸媽並沒有專門交待過我們,我們非常懂事地從未在小朋友面前提起收聽敵台的事。

因為家裡是上海人,我們在院里的地位也有點小驕傲,一是每年姑姑都會給我們仨兒寄來上海最流行的毛衣,全院的巧姐姐就等著上海寄來的包裹,過不多久大家都會穿上上海最新樣式的毛衣,大家每年還盼著爸媽回上海,這樣小姑娘們就會讓捎紗巾,爸爸回來全院人都來分配紗巾,對美的追求無論哪個時代都擋不住。

1976年,中州路圍牆上用很大很大的字寫著:打倒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接著就是西關花壇火燒四人幫了,然後大街小巷都唱著河南梆子《揪出四人幫》,學校老師也給我們講形勢了,說四人幫迫害老幹部,有一天,家裡只我一個人,一個一直上鎖的五屜櫃這天沒上鎖,我打開看見了一封信,上面寫著中央組織部收,很厚的一封信,這時我已經能看懂信的大部分內容了,那天天很熱,我匆匆看完出了一身冷汗,在信中媽媽講述了她參加革命一直到被打成特務的全過程,請黨中央為她平反昭雪,不知為什麼那天我像做賊似的趕緊把信放回原處,沒有對媽媽說,只是非常害怕,因為我看見裡面出現了國民黨的事,國民黨在少先隊員心目中是最最大的壞蛋,後來,我媽媽後來真的平反了,她還是沒說這事,只是她病了,十年的壓抑讓她得了高血壓,那段時間特別嚴重,頭暈,我怕極了,1978年,我才十二歲,萬一媽媽走了,我不敢想了,我經常一個人為這件事煎熬,只要媽媽頭暈了,我就非常害怕,還不敢和爸爸哥哥弟弟說,就是折磨自己,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很多很多年,直到我們三兄妹都結了婚,有了孩子,這件事才真正放下了。我爸爸普通話不行,院里的大人小孩和他都說不上話,有一次他在院里出名了,威名遠揚,我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年代院里經常會打架,鄰里打架,有時夫妻還打架,一天晚飯時,院里一對夫妻從家裡打到了院里,好像是妻子作風不正,丈夫帶了幾個小夥子當眾用沾著糞便的夾子往妻子臉上抹,要當眾羞辱她,大人小孩都站在院子里,沒人敢勸架,這時我爸爸下班回家目睹了這一切,只見他衝進人群奪下了夾子,用上海話大聲斥責那幾個小夥子,小夥子們問丈夫,這是誰?打不打他?這個丈夫知道我爸爸是平時不發一聲的上海人,他考慮一下說,掃興、走吧!他們一群人很不服氣,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嚇壞了,我從沒見過爸爸發出那種洪鐘一般的吼聲,我爸爸對我們太好了,我不敢相信這是從未訓斥過我們的爸爸,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吵過一句嘴,他倆也從未訓過我們,我們仨兒之間也沒吵過架,關上門就是一個幸福的小家庭,爸爸高興的時候會教我們唱解放前的歌曲《畢業歌》《可愛的家庭》,我們一起唱得好盡興,我還學會了孝敬爸爸,我會給他洗頭,他的頭髮又黑又硬,直到七十歲去世都還是滿頭烏髮,給爸爸洗頭,摩挲著他健康的頭髮,我一直以為爸爸可以長命百歲的,洗頭髮時他不停地用上海話說,舒服、舒服,我越洗越開心,他離開我們快二十年了,今天我還能感到他頭髮的硬度,爸爸我想你,我當時留了一絡你的頭髮,幻想著有一天科技發達了,頭髮上的細胞或是基因能讓人起死回生,多少回在夢裡,我一頭板寸黑髮的爸爸,戴著2000度的眼鏡向我走來,每次從夢中醒來,我都希望閉上眼睛再接著做爸爸還活著的夢。

我沒有爸爸了

該怎樣形容我爸爸呢,從他離開人世幾年以後寫起吧。

爸爸走了以後,媽媽的身體一下就垮了,和她一起住的哥哥很擔心,讓我家也搬過來一起生活,我們把隔壁租下來,打通了,我們倆家人和媽媽一起生活了幾年,就是在公司家屬院。

院里每晚十一點鎖門,當時公司已經發不出工資了,正式工被分配看家屬院的大門,其實就是一幢六層樓,九十年代末,我愛人天天加班,幾乎每天十一點以後才回家,人家已經鎖門了,我說半夜起來再開門,咱還是外來戶不好意思,讓他早回來點,哥哥說沒事兒,都是一個單位打過招呼了,有一天我們又回來晚了,天很冷,按了喇叭後出來了一個新門衛,嘴裡好像是在發牢騷,想數落我們,這時從門衛室傳來了一個聲音:「他是楊工的女婿」,聽了這話,這位師傅立即變了臉,滿臉笑容地為我們開了門,在黑暗中為我們指揮停車,還說這麼晚回家,辛苦了,我明白了他這是把我們當爸爸對待了,我知道爸爸在單位的威信,儘管他和工人們並非打成一片,但每個人心裡都有桿秤,楊工是他們心中一位來自上海極為專業、特別敬業、絕對耿直的總工程師,他們可能從未與爸爸說過話,但在他們心目中爸爸不是傲慢和不正常的外地人,爸爸在他們心中是一個大寫的人。

寫到這兒時,我想簡述一下爸爸到洛陽以後的歷史,似乎在家裡見過他的工作簡歷,給哥哥打電話問他家裡那個五屜櫃里有沒有一些資料可參考,他說你自己來看看吧,我去了、看了、哭了、抖了、怒了、罵了、悔了,本來一氣呵成寫的文章,一下寫不下去了,難怪媽媽晚年時我們聊天,我說,媽媽你的人生那麼跌宕起伏,沒事寫回憶錄吧?媽媽永遠都說不。我用了很多次還是沒看完這些材料,想罵人不知罵誰,終於明白了爸爸為什麼不想寫回憶錄,長達三十年的傷口怎麼能再揭開?

爸媽在那麼長時間的思想重壓下讓我們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兒童、少年時代,直到人生的終點都沒有講述那些苦難,好在我們三個從沒讓爸媽生過氣,否則腸子都要悔青了,我竭力平復著感情,在爸爸俊秀的文字里追尋著他的坎坷人生:楊大龍,1926年5月26日出生於江蘇嘉定北大街,他在交待自己的家史及童年生活中是這樣描述的:我家系封建士大夫家族所謂書香門弟,我家又是大地主佔有農田150多畝,全部出租,生活全賴剝削農民,家中有管家一人、女僕一人,我父親是地主分子,雖然上過法政大學做過律師,但吸食鴉片,好逸惡勞,過著剝削寄生蟲生活,我母親出身大地主家庭,生我半月即去世,我從小寄居在外祖母家,由外婆,嬸母撫養,外祖家四個舅父都是地主,有鎮壓的有病死的有自殺的有瘋的,密密麻麻的兩頁紙上提到十幾個他的長輩,都沒啥好下場,大概就是這個內容了。

這份材料應該是寫於解放初期,出生在這樣一個地主家庭因為年齡小與後母不和沒管過家最終沒被追究算是萬幸了,祖父呀你原諒爸爸對你的污辱吧,這不是他能左右的,還好解放前您就去世了,子孫們的悲劇您都沒看到,安息吧!我真想看到您的模樣,我真想聽聽您在法庭上的侃侃而談,歷史不會重來,但我們都流著祖先的血液,遺傳著神秘的基因,我們的身上一定有楊家傳統,我們已經走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看這些檢查和保證書時,起先我是有點心驚膽戰的,會不會又要搞運動了,不是有那麼多人在周王城廣場上集會要回到文革嗎?看到最後卻突然異常強大起來,沒什麼好怕的,怕也沒有用,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思想亂飛了一通還是再回到爸爸身上吧,他在外婆家讀完初中,又到上海中華職業學校土木專業學習了兩年,畢業時19歲,先後到杭州汪偽浙江省水上警察局工區當辦事員、嘉定縣政府當事務員、上海私立蘇民中小學當教職員、上海市工務局第四區工程管理處當監工員,直至解放,單位被政府接管後留用,1955年2月,支援內地到洛陽工作,二十九歲尚未成家,57年,經人介紹與媽媽戀愛後度過了很短暫的幸福生活,57年年底就打成右派了,他留下的寫於不同年代的檢查、彙報及反思、申訴材料厚厚一摞,我看得淚流滿面,他是大歷史中的小人物,他從二十齣頭就開始背著沉重的歷史包袱,他無法選擇他的出身家庭,他的教育,他必須來洛陽,他必須當右派,這都是命中注定,他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這與媽媽的命運是不一樣的,媽媽的道路更多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他沒有選擇的權利,他為什麼是右派,我仔細辨認那些模糊的文字,想像著爸爸的心情,我本來不想再探究了,幾度猶豫還是要記下來,歷史是鏡子,這是我們家族的鏡子,了解這一段對楊劉兩家的子孫後代是有益的。

爸爸在在檢查材料中寫道:我在去年五月(57年5月)在城建會鳴放座談會上在言者無罪的掩蓋下以一鳴驚人的姿態向黨猖狂進攻發出如下謬論:1、誣衊政治學習是形式主義……,巧妙煽動人民反黨。2、說黨不能領導技術……否認黨在工程技術上的領導作用。3、在火車上聽廣播,南斯拉夫修改國民經濟計劃,因工業原料緊缺,緊縮工業發展,因進口農產品不能滿足人民需要,我犯了崇拜南斯拉夫,……犯了誹謗蘇聯,混淆帝國主義國家、反殖民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之間的區別,污衊全世界人民大團結的努力。4、為第一批右派分子鳴冤叫屈。最終被劃為右派分了,主要依據是:1、右派集團骨幹。2、同意南斯拉夫否認優先發展重工業。3、反對黨的領導,醜化黨團員。4、歪曲黨的幹部政策。5、污衊黨的成績和馬列主義。6、兔死狐悲、貓哭老鼠。結論是:工作一般是積極的,思想反動、反對理論學習,政治不開展。從1957年(31歲)到1979年(53歲),我親愛的爸爸你戴了22年的右派帽子,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一直籠罩在政治的陰影中,爸爸,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愛情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爸爸,女兒是爸爸的小情人,這首詩我想朗誦給你聽,爸爸我太粗心了,你從未告訴我這一切,我曾經以為有右派的爸爸很光榮,只有有知識的人才能當右派,我太不懂事了。爸爸讓我可以安慰的是,命運讓你在右派分子前認識了媽媽,苦難的生命中你有了姍姍來遲的愛情和孩子,如果不是這樣,你就會像張賢亮一樣孤苦伶仃地度過漫長的22年,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最後,你又在夢中離去,儘管給我們留下的痛苦太大,理智還是告訴我,沒有恐懼,以為自己第二天還要去修路,就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永遠地休息了,這樣的人生至少對您來說是完滿的,在我的心中你永遠長著烏黑直立的寸頭,笑露著潔白整齊的牙齒,您在我的心中,我的夢中永遠都是大步流星的樣子,你一天都沒有衰老過,你離開我們快20年了,對您的懷念從來都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媽媽堅強的無產階級戰士

我媽媽1936年八歲在上海滬東小學讀書,到1942年14歲時,她姐姐帶著她和13歲的妹妹到上海日本人開辦的武田藥廠做工,兩年後,她又介紹15歲和13歲的兩個妹妹也來這家工廠做工,這樣一家六姐妹除了小妹尚幼外,都在這家工廠工作。

媽媽在這裡遇到了中國共產黨地下黨組織,在地下黨楊煜珍的介紹下1945年3月加入了地下黨,成為一名年經的共產黨員,秘密開會,張貼傳單,1948年,她的入黨介紹人身份暴露,去了解放區,她與組織失去聯繫,1949年5月上海解放,12月她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26軍,在政治部當工作隊員,1950年12月到1951年12月在朝鮮志願軍26軍78師野戰醫院當衛生員,回國複員在上海華東建築公司組織科做辦事員,1954年10月隨單位到洛陽搞建設,在洛陽工程局組織科當幹事,1959年因受爸爸牽連被開除出黨,1961年恢復黨籍,1967年文革被打成叛徒、特務,1978年向單位申訴,領導說什麼文革是群眾運動,進而再向中央組織部反映,終得昭雪。

文革四年的非人生活經歷徹底摧毀了媽媽的健康,留下的心靈創傷永難彌合,2012年84歲的她摔斷股骨頭,她堅決要求做手術,手術第二天,她失憶了,誰都不能和她交流了,完全不認識我們了,那天我問了她好多問題,她都是答非所問,我非常緊張,最後也不知道怎麼了,我脫口問了一個問題:媽媽,你還記得,文化大革命中,把你打成叛徒的造反派嗎?

她馬上回答:我怎麼能忘了那條瘋狗—張**。一句話她完全恢復了記憶,由此可見,造反派在她心中留下了怎樣的打擊,我手裡捧著我媽媽從文革到平反十年間寫下的申訴材料,不是檢查不是反思,她的堅強,我的語言根本無法描述,我必須全部公布出來,讓孩子們看看,她們慈愛的奶奶、姥姥是何等的堅強,什麼叫英雄?什麼叫硬骨頭?什麼叫大無畏?我媽媽真不愧是白色恐怖和戰火紛飛戰場上浴血重生的無產階級戰士,現在想表達的,不僅僅是愛,更是景仰,我要去上海掃墓了,不僅僅是去鞠躬,還一定要致敬。下面是我媽媽的申訴材料:

各位領導、各位同志:

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四人幫」,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華主席在五屆人大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我國人民當前和會後一個時期的頭等大事,仍然是揭批四人幫。

打倒了四人幫使我得到了第二次解放,我衷心感謝華主席,感謝黨中央。今天,在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次戰役中,市政處召開這個揭批大會,是進一步分清是非,徹底砸爛幫派體系,使全體職工的思想來個大解放,也解放了我,使我有勇氣來向同志們彙報一下,十年以前幫派體系對我的迫害情況。

我處幫派體系大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以人劃線。1967年,個別幫派骨幹砸了紅旗戰團,並將群眾常**打成現行反革命,進行批鬥,我們辦公室劉**、來**和我認為這樣的做法不對,支持了紅旗戰團,從此得罪了這些幫派骨幹,開始用大字報形式對我們進行污衊造謠,我也用大字報與他們進行了辯論,揭露他們的陰謀活動,他們懷恨在心,伺機報復。

1968年1月,我剛生下孩子才滿月不久,在家休養,張**等十多人坐著汽車闖到我家,張**氣勢洶洶地將我推出家門,開始翻箱倒櫃抄家,正遇我愛人楊大龍下班回家,張**說:經過市紅色公安和8250部隊同意來抄家的,把相片、筆記本、軍人證明、抗美援朝紀念章等全部拿走。把我弄到市政處辦公室樓下進行隔離審查,我當時受不了這種迫害,不顧一切跑到市公安局找到姓耿的領導,要求查一下我犯什麼罪,公安局同意抄家,經查問,姓耿的領導告訴我,公安局根本沒有同意抄你的家,我又跑到8250部隊接待室向解放軍詢問,解放軍領導說,沒有這件事,我們執行中央命令,反對打砸搶抄,怎麼會同意呢?這我才知道他們是冒充的,他們是在挑撥軍民關係,他們還派人跟著我監視我。

第二天,張**威脅我說,你的問題很嚴重,公安局要逮捕你,現在我們對你還是寬大的,逼我承認參加中統特務,並威脅我愛人說我問題嚴重,對他施加壓力。1968年2月,我被看守在市政處,還帶著兩個月的孩子,三歲的大孩子和一歲半的女兒推給我愛人照顧,遇上大兒子有病住院,楊大龍無法照顧兩個幼小的孩子,只好打電報把他姐姐從上海請來臨時照顧孩子。就這樣張**還不甘心,帶著幾個人去我家找事,對我愛人說兩個月的孩子不能跟媽媽,讓他帶走,我愛人說,孩子還在吃奶,他帶不了,倆人頂起來,張**抬手就打,把眼鏡打碎,眼睛和臉都打腫了,這樣張**還不依不饒,又把楊大龍綁架到市政處,他姐姐目睹張**目無黨紀國法的行為,就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打電話後才把他放回家。幾天後,楊大龍到單位給我送東西,我發現他眼睛和臉青腫,問他什麼情況,他才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以上情況。他走後,我越想越氣,就對張**說,你們將我隔離,又把我愛人綁架來市政處,三人孩子沒人管,他們怎麼活?你們這樣做分明是想將我逼死,將我全家害死,這算什麼審查?事後,楊大龍和她姐姐帶著三個孩子回上海,兩個小的留下,大的帶回洛陽,送到市直幼兒園。

1968年5月,張**、張**倆人受人指使,來到辦公室樓下,把我押在房內,以讓我交待材料為名,張**進門脫下塑料底布鞋朝我身上臉上亂打,我頭部臉上立即腫了起來,他還用掃帚把在我身上亂打,惡狠狠地說:「快交待你參加中統特務與台灣有聯繫的事,打得我全身疼痛不能吃飯,第二天還逼我交待,我不清楚犯下什麼罪,受到打手張**這樣毒打。

難忘的日子,1968年6月,市政處的幫派體系們揮起四人幫的大帽子、大棒子,顛倒敵我關係,私設監獄,大行法西斯的審查方式,先扣上判徒、特務大帽子,對我實行專政,開始大會批鬥,進行殘酷的鎮壓,連幾個月的孩子也不讓見面不叫餵奶。從此,大會斗、小會批,大字報、大標語、大幅漫畫,從門外到門裡,貼到我宿舍里,自編小報對我人身攻擊,對我嚴加看守,焊上149的鋼筋還嫌不牢固又用上169的鋼筋加固。政治上無情打擊鎮壓,經濟上扣壓,每月只發15元生活費長達兩年。父親重病在床,二哥數封來信讓回上海見一面,全都被拒絕,至死未能見面,父親怎能不為他的女兒擔心呢?

不到六個月的孩子離開媽媽,整夜哭鬧不停,楊大龍在逼得無奈情況下,向朋友借了幾十元,抱著孩子第二次回上海他姐姐處,這段時間,在市直幼兒園的大孩子星期六下午無人接,經請求才允許孩子由市政處派人去接,下班很久,我在走廊里等著孩子,發現孩子剛到大門口,就受到徐**搜查,我看在眼裡痛在心中,三歲的孩子也不放過,我抱過孩子把眼淚咽進肚裡。我想著在舊社會受帝國主義壓迫,從小當童工被人看不起,恩人毛主席親人解放軍解放了上海,使我得到了解放,在抗美援朝中差點被炸死,總算挺了過來,沒有死去,今天,市政處幫派體系用盡詭計,對我進行無情打擊,陷害我,眼看著自己會被整死,並可能連累全家,就寫了一封離婚聲明:從現在開始和楊大龍離婚,並貼在大門口。

8、9月份,有人交給我一塊寫著叛徒、中統特務的白袖章,叫我戴著白袖章去乾重體力有害工種的工作,每天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罪三次。

以上是幫派體系對我所作的一部分迫害……,四人幫整人那一套全搬到了市政處,與國民黨有啥區別,比法西斯還法西斯,對我無限上綱上線,殘酷鎮壓,將我致於死地,必須查底查清。

我的歷史問題早在1956年洛陽工程局黨委給我做過審乾結論,你們發現什麼問題?我有什麼罪?我1977年要求對我的問題徹底查清,梁**說,那都是群眾運動。我想問問,什麼群眾運動?市政處廣大群眾是好的,覺悟高,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對我殘酷鎮壓的是幫派體系,他們的所作所為,絕不允許推給群眾。

有關重大問題必須進一步分清是非,把與四人幫陰謀活動有牽連的人和事,一樁樁一件件徹底查清,一定要按照中央的部署,打好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戰役,奪取運動的全面勝利。

劉寶琴

1978年5月27日

這封發給單位的申訴信發出後,依然沒有迴音,不屈的媽媽又向洛陽市委、中央組織部反映情況,最終在中央組織部的過問下,才於1979年2月粉碎四人幫兩年多才得到平反昭雪。

附:中共洛陽市政工程管理處總支革委會關於劉寶琴同志的平反決定

洛陽市政工程管理處原總支幹部劉寶琴同志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醉心於幫派活動的我處那麼幾個人,秉承劉**、耿**、王**等人的黑旨意,積極推行林彪、四人幫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採取顛倒是非,栽臟陷害的卑劣手段,製造假材料,誣陷劉寶琴同志是叛徒特務。一些資產階級幫派人物,對劉寶琴同志多次揪鬥毆打,非法關押、人身污辱,強迫勞動達四年之久,與此同時,還剋扣工資,不發有害津貼,連幾個月的嬰兒也不讓餵奶,被迫托親友撫養,致使該同志蒙受不白之冤,親友、孩子也受到誅連。

總支決定,給劉寶琴同志徹底平反,強加給該同志的一切不實不詞,應予推翻,錯整有關材料,應清理消毀。

一九七九年二月三日

這是爸媽留下的沒有交待的遺產,我有責任傳承下去,讓子孫後代知道。全國放映傷痕文學電影《牧馬人》《天雲山傳奇》時,我還不太懂事,好像沒有太多感慨,去年,還是因為張藝謀的電影才和愛人一起去萬達影城看電影《歸來》,散場後,我躲在衛生間里泣不成聲,久久擦不完眼淚,走出衛生間,我愛人看著眼睛紅腫的我,扶著我的後背表達著他的安慰,回家的路上,我反倒安慰他:我比電影里那個小姑娘幸運,要是媽媽二十多歲生了我,我們仨那年正好是十幾歲,不是狗崽子就是紅衛兵,要是當了紅衛兵,和媽媽斷絕了關係,這們這一家人……,這是我們都不能承受的結局,不知有多少家庭上演了這樣的悲劇,甚至有孩子揭發媽媽,媽媽被槍斃,孩子和爸爸自豪了好多年,直到六十歲才到媽媽的墳前懺悔自己的衝動和無知,這樣的人間慘劇因為我媽媽的晚婚晚育沒有發生,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爸爸走了以後

爸爸走後,媽媽就垮了,步履蹣跚、弱不禁風,可她的頭腦卻異常清楚,家裡的東西收拾得一絲不苟,不管我要找什麼東西,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在那個抽屜,什麼顏色的信封里,一找一個準,《人民日報》、《洛陽日報》、《新聞聯播》,一直看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是堅定的布爾什維克,一切都聽黨的,國家大事總要看過黨報才發表意見,黨的意見就是她的意見,有一天我愛人給她開玩笑說,兒子要上央視春晚了,向全國人民拜年,其實是洛陽春晚的一個節目,她太愛孫子了,她相信了,她給上海的親戚打電話,告訴她們外孫子要上春晚了,請他們一定收看節目,她沒有堅持到「外孫給全國人民拜年」就睡了,我們安慰她,說一定錄相,明天早晨看,第二天我們讓她看了拜年視頻,她很高興,為外孫自豪,看了好幾遍後,她臉色變了,悄悄對我們說,鏡頭裡書桌上放的全家福照片有情況,不合適,她解釋說,這張照片上的中國國旗比美國國旗大,位置比美國國旗高,這不符合國際慣例要求,會引起美國人抗議,會給孩子帶來麻煩,得趕緊收起來,我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馬上打電話,馬上收起來,以免引起國際糾紛,她一揮手阻止了我,說不能打,有人監聽電話,我徹底懵了,地下黨的紀律在七十年後還牢記在心,我真服了,她晚年其實有一個心愿,希望我們家裡出一個黨員,三個孩子從小聽敵台,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無黨派,希望就寄托在外孫身上了,外孫有一天回來說,學校老師讓他參加學生會,說將來對走上工作崗位找工作有好處,中學時代也可以入黨,他不想入黨,拒絕了老師,喜歡攝影,報了攝影班,媽媽在旁邊聽了很傷感,三個孩子都是一般群眾,好不容易外孫長大了,離黨員一步之遙,這就沒戲了,她嘟囔著,可惜了可惜了,後來孩子去了美國,她心裡一直耿耿於懷,畢竟曾經是朝鮮戰場上你死我活的敵對國家,每次回國她都會說,還是中國好,上海好,去上海吧。

她走得非常安祥,沒有對死神的恐懼,當然她根本就不怕死,在家裡從不忌諱提起死亡的事,她有一個戰友是林彪的專職護士,就跟她說,死了燒成灰,扔下水道里一衝,什麼都不留,我媽媽說如果不是要與我爸爸合葬在一起,她希望也是這樣的歸宿,後來我看到篇鄧小平子女寫的鄧小平回憶錄,鄧小平死前也提到了自己這種骨灰處理方式,家裡人沒執行,撒到大海里了,我現在琢磨,是不是黨這樣宣傳過,不然這離得十萬八千里的黨員怎麼口徑那麼一致呢?2013年7月14日,媽媽真的離開了我們,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媽媽高壽了,上海的親人在她健在時來洛陽看了她,沒有遺憾了,比我當年十歲時擔心的情況要好上一萬倍了,我們遵照她的願望沒有舉辦儀式,告別儀式上只有親人們,她和爸爸相見了,沒有任何牽掛,想她的時候就盡情流淚,是感恩的淚是幸福的淚,爸爸媽媽,清明節到了,我們就要去上海掃墓了,我只想對你們說,來生我們還要組成一個家,爸爸還要這個爸爸,媽媽還要這個媽媽,哥哥還是這個哥哥,弟弟還是這個弟弟,我還是我。我想在墓前唱為你們唱一首爸爸教我的歌《可愛的家庭》:我的家庭真可愛,父母兒女很和氣,雖然沒有好花園,月季風仙常飄香,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可愛的家庭呀,我不能離開你,你的恩惠比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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