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賞析:最風流 醉唐詩

唐詩賞析:最風流 醉唐詩

 

最風流 醉唐詩

                                                            

高調隱居,實為低調炒作

 

 

中國古人的生活非常有趣,不管什麼事,都要有個等級,也就是所謂的規範。三綱五常,天地人倫,衣食住行,都要有秩序和等級。比如,古代牆瓦顏色就可以看出地位的高下,灰牆灰瓦多為普通百姓的住宅,而紅牆金瓦卻是皇權的最高象徵;甚至連宅門上的門釘多少,都是區分王侯將相等級的一個標誌。最有意思的是,不但平常生活有各種規定,連本來應該秘而不宣的隱居都能分出不同的層次。

 

「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這是傳統文人對隱居的定義,也是他們對生活的理想。「看破紅塵驚破膽,吃盡人情寒透心。」能夠超脫紅塵羈絆,忘懷得失,淡看花開花落,笑對雲捲雲舒,的確需要心靈的清修。而如何修鍊正是對隱者的區分。有才能的人參透紅塵,遠離人群,在深山野林間躲避塵世的煩惱,但這只是小隱。

 

 

更厲害的是中隱之人,他們不單純依賴世外桃花源的寧靜,而是選擇在魚龍混雜的市井之地修鍊。世事繁華,唯我清靜無為,這才是中隱的境界。但是,最厲害的要數大隱。大隱就要隱在熱鬧喧嘩、卧虎藏龍的朝廷,一腔救國救民的情懷,卻絲毫不為名利所動,權傾朝野同樣泰然處之。這才是真的隱士,在古人看來,唯有胸懷天下又虛懷若谷的人,才是隱者中的頂尖人物。

 

  這似乎有點像禪宗的修行。小乘乃是跳脫在山野之外,不理俗事的一種自我完善;而大乘正是深居鬧市,於紅塵中修鍊的扶危濟困。當然,如果能夠在大小之間,繁華與清凈,富貴與貧賤中找到平衡的支點,既不用受政治的掣肘,也不用為生計而奔波,亦官亦隱,半出半入,才是真正中隱的樂趣。白居易就曾做詩表達這樣的想法: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

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

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

唯此中隱士, 致身吉且安。

—白居易《中隱》摘選

 

  

 

  白居易說大隱在朝堂,小隱在山林。可是塵外寂寞又荒涼,朝廷又過分喧囂,不如就在做官的當中隱居,差不多有個三品的閑職,不閑不忙、優雅從容。能夠在富貴榮華和疲於奔命中找到一份穩定的愜意,在大小隱逸的夾縫間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與所在,才是中隱的至高境界。

  

本來,隱居應該是很低調的一件事,應該如北宋林逋一樣,梅妻鶴子,從此不再踏入仕途半步。但唐朝的隱居似乎與其他朝代不同。首先是隱居的目的不純,唐代人隱居並不是為了像陶淵明那樣從此擺脫功名利祿的煩惱。相反,隱居常常是通往仕途的捷徑。唐代盧藏在終南山隱居,結果人們都口耳相傳,說終南山住著一名很厲害的人。於是,名聲越來越響,後來被皇帝知道了,就召進宮裡做官去了。也由此流傳下一個成語「終南捷徑」。但實際上,假如真的想隱居的話,不管是朝廷許給什麼樣的官職,都會拒絕的。而朝廷一請便出山者,很明顯並不是真正喜歡隱居的人。也因為這並不純正的目的,唐代詩人隱居的另一特徵就浮現出來了,簡而言之,就是兩個字:高調。

 

 

莫礪鋒曾對此有過精彩的論述,他說「李白一生隱居過很多山,足跡遍布東南西北。陝西的終南山,河南的嵩山,山東的徂徠山,江西的廬山都曾是李白隱居的地方。隱居本來是件安安靜靜修鍊身心的事情,為什麼要天南地北地來回折騰呢?因為他的目的並不在於隱居,而是在於隱居背後帶來的關注。」

 

  所以,李白在每個地方隱居的時間都很短,隱了一陣馬上換到另一座山,大有「唯恐天下不知」的感覺。等到玄宗終於下詔請他入京為官的時候,他立刻放棄了隱居生活,興高采烈地跑去當官了,而且還寫了一首很昂揚的詩。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

  

 

寫作此詩的時候,李白已經四十二歲,但是以他的率真,絲毫沒有「人到中年萬事休」的傷感,反而因為即將入京而變得異常興奮。烹雞、酌酒,兒女歡笑,高歌痛飲,揚鞭策馬,還怕自己到得不夠早。然後想起了朱買臣不得志的時候,他的老婆因嫌棄他貧賤,棄他而去。結果後來漢武帝賞識朱買臣,封他做了會稽太守。言外之意,那些曾經輕視李白的人都和會稽愚婦一樣,沒想到吧,李白我今天也要辭別家鄉入長安了。

 

  最後兩句寫得尤其酣暢淋漓,多少躊躇滿志的人聽後都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似乎是李白一生最喜悅的時刻,舒豪、曠達,志得意滿又溢於言表!他終於可以結束天南地北的隱居生活,而實現自己的抱負了。雖然後來的經歷證明了此時的李白高興得太早,玄宗召他入京並不是要委以重任。李白,在當年不過是太平盛世的一個點綴。但如果從白居易《中隱》的角度看,李白的出仕還是不錯的結局;既落得清閑自在,又可以游刃於官與野之間,實在是隱居中成功的典型。

  

 

不管結局怎樣,李白的高調隱居和盧藏一樣,都吸引了皇帝的注意,是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行為。雖然歷史上隱居的文人很多,自魏晉以來,就有許多文人前仆後繼地走在歸園田居的路上。參透了人間煩惱,看透了世間悲涼,能夠了生死,出輪迴,跳出紅塵之外,的確是一樁幸事。但這其中,避戰亂,躲暴政,又何嘗不是另有苦衷。

 

  而李白、盧藏等人,生於太平盛世,在整個知識分子階層,都摩拳擦掌想要做一番大事業的時候,他們卻偏偏跑去隱居,這不正是自我炒作的行為嗎?也許,他們的炒作並不高明,但卻令人十分感動。不管是求官還是求財,他們的獨闢蹊徑和標新立異,不過是想成為唐朝耀眼的明星。他們甚至沒有考慮過,假如皇帝永遠注意不到他們,自己的隱居豈不是自毀前程!歷史上,恐怕只有盛唐詩人,才能對生活抱著如此天真而又浪漫的幻想,並敢於拿青春和未來大膽地賭上一場! 

 

 

張打油,另類詩風別樣情

 

北宋王安石寫詩的時候,常常苦於無處下筆,他說,「世間好語言,盡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語言,盡被樂天道盡」。就是說,世界上好的語言都被杜甫說完了,而通俗的語言也被白居易寫盡了,只要一提筆,便覺得自己的話都是多餘。而魯迅在寫給朋友的信中,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假如沒有孫悟空七十二變,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的本事,就不要再來寫唐詩了,世間的好詩早就被唐朝的人寫光了。但是孫悟空再厲害,也沒有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可見,想複製、再現或超越唐詩的輝煌,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飄逸如李白,沉鬱如杜甫,山水田園如王維、孟浩然,塞外風情如高適、岑參;每種風格在唐朝都有體現,每種經歷和感受在唐朝都有描寫。想要在此中尋求突破,標新立異,確立自己詩歌的特色,實在是非常艱難的事情。

 

  

 

  但世事難料,偶爾也會有黑馬出現。那些初生牛犢,並不知道河水深淺,只要勇敢,常常可以無意中闖開一番新世界,「不走尋常路」說的也就是這個道理。走在別人的後面,模仿得再好,你也只能是第二;但是開創屬於自己的人生,你卻將是永遠的第一。而唐代詩人張打油是個中翹楚。他憑藉自己的勇氣和才華,開創了另類唐詩的風采,也因此令自己名垂千古。

 

  關於「打油詩」的名稱,歷來有不同的爭議。有人說是姓張的詩人在打醬油的路上寫作的此類詩歌,故有這一稱號。但普遍的觀點是中唐時期,一位名叫張打油的人,他寫的詩因別出心裁,無法歸類,故用他的名字定義,喚作「打油詩」。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就是詠雪: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張打油《詠雪》

 

  

 

  這首《詠雪》,通篇不著一個「雪」字,卻將雪落大地給人們造成的視覺「誤差」寫得非常清楚。黃狗因身上的落雪而變成了白狗,白狗因為雪落在身上,看起來比原來更要胖了。雖然十分口語化,但卻的確要費一番心思才琢磨得出如此構思奇特的詩句。

 

  但是,雖然這首「詠雪」是張打油的代表作,但其真正作為一種品牌得以推廣,還得益於一次偶然的機會。

  

  傳說,某年冬天,一位大官到宗祠祭拜,結果發現大殿雪白的牆壁上寫著一首詩:六齣九天雪飄飄,恰似玉女下瓊瑤。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掃帚的使掃帚,使鍬的使鍬。

 

  

 

官爺一看就怒了,這是誰呀,膽敢寫這種七扭八歪的詩,也不怕祖宗笑話,還寫到這裡來了。他命令周圍的官兵前去緝拿此人,要捉回來治罪。這個時候,師爺不慌不忙地說,「大人不用找了,除了張打油,誰會寫這種詩啊!」於是,官爺下令把張打油給抓來。等張打油聽了大人的訓斥後,搖頭聳肩做無辜狀,說大人我是喜歡胡謅,但是也不至於寫出這麼爛的詩來啊。不信的話,我願意接受您的面試。

 

官老爺說好啊,安祿山兵變,圍困南陽郡,你不如以此為題來做一首詩。張打油清了清嗓子,「百萬賊兵困南陽」,大人一聽,好詩啊,開局氣勢非凡,於是捻須微笑,讚嘆不已。張打油繼續道,「也無援救也無糧」。在場的人面面相覷,官爺心說,「雖然有點怪異,但也算勉強可以接受」。於是,請他繼續念。

 

 

 

歷史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張打油恐怕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詩又一次達到了「永垂不朽」。

 

  有時候,寫詩也需要一種機遇,後代有無數行家裡手,絞盡腦汁,力求獨闢蹊徑,寫出自己別樣的詩風都收效甚微。而清代乾隆皇帝更是一生筆耕不輟,寫了近兩萬首詩,以求流傳百世;卻不幸,一首也不曾被人記得。可這個缺乏專業詩歌培養,也沒有高雅文化造詣,甚至連明確的身份都弄不清楚的張打油(有的人說他是農民,有的人說他是木匠),竟然在唐朝別立新宗,開天闢地,開創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詩歌奇幻之路,不禁令人啼笑皆非。這一切,似乎都得益於他在這位大人面前續寫的後半首詩。

  

  百萬賊兵困南陽,也無援救也無糧。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

 

  

 

  張打油得意洋洋地念完了自己的詩後,大家哄堂大笑。這「哭爹喊娘」和「使掃帚用鍬」如出一轍,從精神實質到語言風格,都深深地打上了「張打油」的烙印。所以,張打油不但沒有因此獲罪,還從此威名遠揚,成為中國「打油詩」的鼻祖!

  

  很多人覺得打油詩都是一味的通俗、不分平仄,方言、俚語都能入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細看此類詩歌,便可以發現,其實「打油詩」的首句,一般寫得都很「入眼」,有時候不但不低俗,還很有氣勢。只是這種力量和勁道常常不能持續在詩中,經常是上半句說得氣貫長虹,下半句說得萎靡不振,前後語意雖然順承,但意境卻截然不同,彷彿大帽子下面扣著個小腦袋,又像上身穿著名牌西裝,下身卻只穿了條休閑短褲。怎麼說都非常搞笑。但正是這種別樣的「山寨情調」拉開了中國打油詩的序幕。此後因其通俗與幽默,更是蓬勃發展,瓜瓞綿綿。連現代文學大師魯迅也寫過一首擬古的打油詩: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魯迅《我的失戀》節選

 

  

 

  愛人贈我浪漫溫馨的百蝶巾,我卻回贈了賊頭賊腦的貓頭鷹,不解風情就算了,還順便諷刺了戀人的風雅,如此以低俗對高雅,也算是對傳統愛情模式的一次挑戰了。所以,周作人說,「思想文藝上的旁門往往比正統更有意思,因為更有勇氣和生命。」很多時候,文藝上的雅俗,不過是人們在特定時期的一個歷史定義,鴛鴦蝴蝶派作家張恨水,在上世30年代不也曾經因為俗文學而被人冷落並忽視嗎?可是,當歷史的板塊開始鬆動,那些生機勃勃的又常常都是這些所謂的民間文學。

 

  無論怎樣,能夠以另類詩風在「詩歌的朝代」中確立風格鮮明的路線,張打油天不怕地不怕、積極冒充「詩人」的勇氣,都為多彩、寬容、活潑的詩壇增加了歡快的微笑和創作的靈動。 

 

 

 

畫壁與文身,唐詩的兩道刺青 

 

  

    茫茫沙漠,狂風亂舞,飛沙走石。一座酒樓孤獨矗立在黃沙中。樓外百尺竿頭上,懸掛著一塊千瘡百孔的破布,迎風招展、歷盡滄桑。在人們的印象中,這樣的場景多出現在武俠電影里。但實際上,這些導演都不是憑空想像的,他們只是藉助科技手段,完成了對歷史生活的還原與再現。古代酒樓外面其實都不掛木質的牌子,更沒有如今的霓虹閃爍。通常都是在外面掛一面旗,也就是一塊布,上書幾個大字「某某酒家」。這種酒亭,因為掛了面旗子,所以叫做「旗亭」。唐代有個著名的賽詩故事,就是發生在旗亭中。

  

開元年間的一天,冷風嗖嗖,雪花飄飄。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人相約去酒樓飲酒。詩人們碰到一起自然就暢談詩歌,這是共同的愛好,也是大家的長處。聊著聊著,忽然見一群歌女走進酒店,登樓獻唱。按照唐代的習俗,歌女們唱的都不是流行歌曲,而是七言或五言的流行唐詩。「凡有井水處,必能歌柳詞」,人們通常只知道宋詞是用來唱的,卻很少有人注意,其實唐詩在唐代也是可以唱的,它本身就是流行樂曲的歌詞。

 

 

 

  三個詩人一看歌女上來,頓時來了雅興,於是相約說,「咱們幾個平素都覺得自己頗負詩名,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這次咱們較量一下。看這群歌女唱誰的作品多,就說明誰更有名,更受人喜歡。」

  不一會兒,有一個歌女起身唱到: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這首詩不像普通「送別詩」那樣極力渲染離情,而是以寒雨、孤山來襯托自己的孤獨。雖然沒有直說自己思念朋友的心情,但卻想像著朋友們對自己的思念,而且叮囑說,假如他們問起我的話,一定要告訴他們,我的心依然像冰一樣純潔,玉一樣高貴。用冰和玉來映襯自己的志向,深藏了巧妙的語言功力,也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確是上乘佳作。

 

 

 

  王昌齡一聽唱了他的作品,非常高興。他就用手指在牆上畫了一道記號,「一首了啊!」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歌女站起來唱:「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今寂寞,獨是子云居。」這是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五言詩中的前四句。高適一聽很高興,也在牆上畫了一道。「有我一首絕句了啊!」接著,第三個歌女站起來又唱了王昌齡的《長信秋詞》,王昌齡趕緊又畫了一道,「兩首絕句了啊!」

  

  這時候,王之渙開始鬱悶了。本來覺得自己很出名,可這些歌女竟然沒人唱他的作品,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了。他轉頭對高適和王昌齡說,「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這幾個歌女唱的都是下里巴人的東西。你們看那個最漂亮的歌女不是還沒唱呢嗎?等她要唱的話,還唱你們的,我就甘拜下風,再也不與你們爭短長。要是唱我的,你們就得拜我為師。」話音剛落,王之渙說的那個最漂亮的歌女便站起來唱到: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之渙《涼州詞》

 

  

 

這首《涼州詞》雖是一首懷鄉曲,卻寫得慷慨激昂、雄渾悲壯,毫無半點悲凄之音。「黃河遠上白雲間」,既有奔涌磅礴的氣勢,也有逆流而上的堅韌。一片孤城,羌笛何怨,將冷峭孤寂的情思脫口而出,卻沒有消極和頹廢之感。萬丈雄心與盛唐氣象如水銀瀉地,流暢自如。

 

詩人們聽到歌女果然唱了王之渙的詩後,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但是歌女們不明就裡,趕緊跑過來問,「幾位大人在笑什麼呢?」三人高興地說,你們唱的都是我們寫的詩。歌女們紛紛施禮,「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隨後邀請他們去喝酒,大家又是詩又是唱,非常愉快。這就是唐詩中著名的「旗亭畫壁」的故事。

 

 

 

  所謂「畫壁」,就是像三位詩人一樣,拿手指在牆上畫一道。人們越是欣賞你的詩,說明你普及程度越高,流行範圍也越廣。不過,說起流行來,詩壇之上,恐怕非白居易莫屬。

  

白居易被貶江州後,曾經給好朋友元稹寫信,「這一路從長安到江州,三四千里的路程,遇到了許多的客棧和酒樓。牆上、柱上、船上,到處都有我的詩;男女老少人人都能夠背誦我的詩。」白居易非常高興自己的詩能受到大眾的喜歡。而詩寫得越好,名氣也就越大,喜歡的人也就越多,流傳得也就越廣。這似乎是一個良性的循環。

 

在眾多白居易的發燒友中,有一個人最為奇特,他的崇拜方式也非常瘋狂。這個人叫葛清,就是《酉陽雜俎》中「白舍人行詩圖」中的主角。現代年輕人常常為了買簽名書、看首映場、聽音樂會,不惜在寒冬臘月或三九伏天排上幾個小時的隊,到了現場還又哭又笑,又跳又叫。常常給人一種瘋狂的感覺。但和葛清比起來,這些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葛清是白居易的忠實粉絲,忠實到什麼程度呢?就是文身。

  

葛清的身上文的不是青龍白虎,麒麟貔貅什麼的,他是全身刺字。前胸後背,手臂大腿,他的身上一共文了三十多首白居易的詩。而且他對這些詩的位置還特別熟悉,別人問起白居易的哪句詩,他都能指著自己的前胸或者後背說,你說的這首詩就在這裡。別人一看,果然是在他指的那個地方。他這樣走來走去,很像一塊流動的詩板,所以大家就叫他「白舍人行詩圖」。

 

 

 

古人講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葛清為了崇拜白居易竟然遍身刻字,體無完膚,可見他對白居易詩歌的狂熱和痴迷。如果敢於大膽假設的話,或可推測他得到了父母妻兒的認可,全家都是白居易的發燒友也說不定。

 

無論是旗亭畫壁的浪漫,還是葛清文身的震驚,唐代人對詩歌的喜愛,對詩人的崇拜,恐怕都是空前絕後的。而時間,雖然可以消磨詩人們留在牆上的畫痕,或將「白舍人行詩圖」永遠地留在唐朝的深處;但她們刻在歷史深處的記憶卻永不退色。畫壁也好,文身也罷,都沒能被歲月的風沙所掩埋,她們猶如唐詩的兩條圖騰:既有寫詩者的衝動,也有讀詩者的激情風流婉轉,萬古飄香。

 

 

 

山賊草寇,劫錢劫色亦劫詩

 

根據《隋唐演義》記載,那天程咬金手持板斧跳將出來,說了這樣一段經典的台詞:「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在下混世魔王,你們快快留下錢財,否則就別想從此處過。」這段話雖然並沒有文采斐然,但卻還算押韻。尤其重要的是,這段經典亮相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套路,被綠林好漢們爭相模仿,並不斷加工、改造、優化,終於形成了一套邏輯縝密、語言凝練、具有高度震懾力和威脅性、並富有職業特色的自我介紹。

 

  於是,月黑風高、殺人放火的時候,強盜們就不用過多表白自己的身份了,只要能順暢地念完這段台詞,過路之人便會紛紛解囊相助,以保平安。「盜士們」看到金銀珠寶,開心的話也許給條活路,不開心的話手起刀落,就把此人送去見閻王爺了。而類似的故事也多發生在荒山僻壤。

 

  

 

  這一天的傍晚時分,船遇大風、舟停岸邊。詩人李涉和書童正走在荒村綿綿的細雨中,準備找家客棧投宿。突然,眼前衝出來個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此人一聲斷喝,「來者何人?」據估計,應該也說了和程咬金大爺類似的話,諸如「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牙崩半個不字,爺爺管宰不管埋!」書童馬上回答說,「這是李涉先生。」李涉是中唐時期非常著名的詩人,強盜一聽是李涉,非常興奮,「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我知道先生是很有名的詩人。這樣吧,我也不搶你的錢了,你寫首詩送給我吧。」李涉一聽,當即寫了一首詩送給他。

  

暮雨瀟瀟江上村,綠林豪客夜知聞。

他時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李涉《井欄砂宿遇夜客》

  

井欄砂是一個地名,「夜客」是文雅的稱呼,這首詩主要講的就是遭遇強盜這件事。李涉說,暮雨瀟瀟,我在這荒涼的村莊和夜色中,遇到了一位「豪俠」。這位大俠居然知道我的詩名。今天我贈給他一首詩,並且告訴他,你不用害怕別人知道你的名字了,現在這麼亂的世道,強盜多得很。

 

 

 

  李涉這首詩寫得非常巧妙,他說「綠林豪客」都知道我的詩,這其實暗示了自己的詩普及率很高,非常受歡迎,社會各階層人士都廣泛閱讀並喜愛。後兩句寫得更有意思,說你不用害怕我報官,現在你這樣的人多得是。言外之意,今天的事兒就此打住,我是不會揭發你的。強盜一聽當然樂啊,要是李涉義憤填膺地說「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幾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話,強盜一生氣,說不定還真就把他給殺了。但是李涉說「沒事兒,這都不算什麼」,強盜也就安心了。所以不但沒搶他的錢,反而贈送了李涉很多禮物。就因為一首詩,李涉竟奇蹟般地從強盜手裡平安脫險,可以算得上千古奇談了。

  

在一般人的眼中,強盜是什麼樣的呢?電影《天下無賊》中范偉曾經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表演,他戴著面具,操著彎曲的大舌頭,結結巴巴地對同夥說,「大哥,稍等一會兒,我要劫個色。」這一場景引得無數觀眾爆笑如雷。人們笑他「劫財劫色」本就是強盜的本職工作,而他卻做得如此業餘,還和人家玩起了智力測試題,結果不幸被捕,大大丟了搶劫行業的「面子」。但如果對比李涉碰到的劫匪來說,范偉還算是可造之才。畢竟他心裡還知道劫個漂亮的女人,回去做壓寨夫人。而那位中唐的綠林好漢卻只劫了一首詩,不但沒搶來東西,還送了一堆禮物給人家,賠了不少錢。

 

 

  李涉的這次奇遇,從側面印證了唐代社會的一個風氣,那就是崇尚詩歌。連山賊草寇都推崇詩人,喜歡詩歌了,甚至能夠為了一首詩而放棄「職業操守」,可見全社會對詩人和詩歌的重視程度已經相當之高。所以,唐詩在唐朝實際上已經成為了一種文化潮流,或者叫時尚。所有的人都走在寫詩和讀詩的道路上。

  

  首先是皇帝寫詩贈給重臣。李世民當時和兄弟們奪權,玄武門外刀光劍影,大臣蕭瑀毫不猶豫地站在了他的身旁,同甘共苦的生活考驗了他們的勇氣和感情。所以李世民寫詩送給蕭瑀說,只有狂風大作,才知道哪一種草吹不彎、折不斷;也只有在亂世之中,才知道誰是真正的忠臣。一介武夫怎麼能夠明白什麼是道義和原則呢,只有智者才能始終懷有仁義之心。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

  —李世民《賜蕭瑀》

 

  

 

這首詩最著名的兩句就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講的是「患難見真情」的一個主題。當一個人身處順境、左右逢源之時,錦上添花的人肯定會很多。但只有當身處逆境,需要雪中送炭的時候,支持並幫助你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成者王侯敗者寇」,劉邦和項羽,李世民和竇建德,都是這類的典型。勝利了就是一國之君,從此名垂千古;失敗了就要遁入山賊草寇的行列,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李世民結合自己的人生經驗,總結出精彩的詩句,引人深思也感人肺腑。

 

當然,這裡提到李世民的詩,並不是因為他曾經差點當了草寇,而是說唐代寫詩的風氣是自上而下,從「一」而終的。李世民不但自己寫詩,他的妻子們也寫詩。長孫皇后、徐惠妃,武則天女皇都有詩作傳世。在唐朝,上至皇權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以寫詩為樂趣。垂髫少年寫童年趣事,「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耄耋老者寫回鄉感慨,「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半文盲見雪生情,「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農村婦女抱怨生活勞苦,「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

 

  放眼望去,生活感慨、事業挫折、家長里短、山川風物,但凡能夠入眼的景物都可以入詩。唐詩面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可以寫心聲、發感慨、抒憤怒,每個生活的微小細節都可以觸動人們的情思。所有的人都把追求和愛好轉移到寫詩、讀詩上了。所以,遭遇強盜,李涉不但沒有遇險,還用自己的詩歌換了一堆禮物,山賊草寇的附庸風雅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所以,聞一多先生說「人家都說是"唐詩』,我偏要倒過來說是"詩唐』。」因為唐代的最大特點就是詩歌,這是一個「詩歌的朝代」,也是一片「詩歌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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