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2之1：5年級的妳／杜昭瑩

舞台 2之1：5年級的妳杜昭瑩／人間副刊2015.06.29

　　妳與這場賽事格格不入，妳不想扭腰擺臀，不想濃妝豔抹，不想強顏歡笑，不想爭奇鬥豔，妳更不想聽人安排參加無聊的飯局，妳打從心底抗拒妳的青春要如何美麗由不得自己決定。

　　年輕的時候，妳曾經對舞台充滿遐想。

　　大學妳念了中文系，但其實妳更想念的是大傳系，從小站在台上對著麥克風說話的熱切初衷，妳始終未能忘情。

　　這是一件十分矛盾的事情，妳根本不是一個享受熱鬧的人，在人群中總是恨不得躲到角落沒人看見妳。可妳又喜歡立在舞台正中央，在眾人的注目之下侃侃而談。當燈光從高處打下來，聚集在妳頭頂上，看出去，舞台前方一片霧茫茫，妳開口說話，眼裡一個旁人都沒有。或許，這令人目炫神迷的時刻，與眾人無關，只是妳自己一個人的。

　　大二時妳在報紙上看到某電視台招考主持人的廣告。主考人之一是該台的當家主持人，她年輕，知性，端莊又有內涵，妳把她當成典範，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她一樣，拿著麥克風對著攝影機說話，成為一個優質的主持人。妳毫不猶豫報名參加面試。

　　那時候的妳還不懂得化妝，從朋友那裡借來一件正式洋裝，素淨著一張學生的臉來到電視台。攝影棚裡塞滿了妝容細膩的年輕女孩，著套裝，梳包頭，踩高跟鞋，看起來每個都比妳厲害，妳強作鎮定，其實內心膽怯不已。未比先輸，沒等到上場妳已經老早在心中判定自己出局。

　　工作人員在攝影棚搭起一座長形舞台，有點像是模特兒走秀的伸展台，叫到名字的考生，起身，上階梯，抬頭挺胸走一小段台步，站定舞台，然後，面對著一排評審和考生，開始自我介紹。

　　妳手腳冰冷等在台下，呼吸急促，完全亂了方寸。夢想當中的舞台好不容易臨到了妳的眼前，機會來了，妳發現妳竟然沒有一點能力去掌控它。

　　輪到妳的時候，妳危危顫顫走到定位，準備開口說話，卻感覺喉嚨發乾，發出的聲音乾癟塌陷毫無潤澤。妳瞬間失憶，完全不記得該說些什麼，突然之間，莫名其妙，妳用自己的名字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玩笑。

　　妳說：「大家好，我的名字很好記，杜昭瑩，肚子招蒼蠅……」

　　整個攝影棚裡沒人發笑，眾人因為過度驚訝而鴉雀無聲，妳看見台下，妳心目中的女神主持人錯愕的停下筆，抬頭看了妳一眼，那一眼，地老天荒，過了30年，妳怎樣都忘不了那裡面的萬般不解。

　　別說她了，連妳自己打死也不理解，是哪根筋打了結，錯了位？昭瑩昭瑩，明明可以想像成一閃一閃亮晶晶，妳何苦硬要把它形容得俗氣又粗鄙？

　　當然是鎩羽而歸，沒有誰會放心把麥克風交給妳吧，誰能保證下回妳又會在電視機前說出什麼驚人之語？妳太有可能把美貌如花的受訪者形容成一隻青蛙，這未免太可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妳才能從驚嚇當中回神過來，坦然面對自己愚蠢的紀錄。妳放棄，再也沒懷抱過主持夢，對舞台曾經擁有的熱切想望，妳打算留在塵封的記憶裡，鎖起來，死都不要去打開它。

　　●

　　沒料到僅僅過了一兩年，故態復萌，妳竟然膽敢挑戰另一座更大的舞台。妳一定是瘋了，才會披帶掛綵，報名參加當時年輕女孩最大的競賽舞台《XX小姐》的選拔。

　　妳偷偷去報名，男友是唯一知情的共犯。偷偷，那是因為妳很難跟家人或朋友解釋妳參賽的動機，那時候妳的母親才剛剛病逝幾個月，照常理，妳的心，缺了一大塊，妳的人生，剛死過一回，正在緩慢的重新開機。妳怎麼會有多餘心思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還要笑顏逐開站在舞台上，跟人爭奇鬥豔，讓人品頭論足？

　　沒錯妳正是瘋了。要不是妳的一顆心沉甸甸，像掛著鉛錘落在海的最底端，要不是妳魂不守舍，像一顆迷途星子流落在軌道之外，要不是妳有話說不出來有力使不上來有淚掉不下來，妳不會異想天開，想試試看一場刺激的比賽能不能讓麻痺的感覺重新再回來。

　　應該沒人能理解能接受這荒謬的理由吧？妳的男友是異數，他支持妳，不分青紅皂白，力挺妳到底，他的行動力十足，甚至比妳還要興奮還要積極。

　　莫名其妙被牽扯進來的還有男友多年的拜把兄弟Ｃ，他的女友Ｓ高身兆美麗，兩人都是和你們同校的學生。她從Ｃ那裡聽到妳要參賽的馬路消息，躍躍欲試，也決定和妳一起報名。

　　報名表註明要附上一組沙龍照，你們，四個大學生，兩對情侶，傻傻的闖進中正紀念堂旁邊的一家婚紗禮服攝影店，不知哪裡湊來的錢，兩個女生各挑了一套禮服，煞有其事拍了兩組華麗的沙龍照。拍攝過程，妳的男友前前後後細心照護妳，一下子撥頭髮一下子拉衣服，生怕哪裡拍得不夠美麗，簡直像是經紀人。而旁邊的那對，氣氛很詭異，女生選禮服時百般挑剔，對著鏡頭擺姿勢時認真而專注，很有志在必得的氣勢，可她的男友，悶著一張苦瓜臉，事不關己站得老遠。

　　沙龍照拍得老氣無比，禮服太過華麗，妝髮太過俗艷，妳都快要認不出妳自己。看著放大的照片裡那個搔首弄姿的小女人，妳有點意識到，眼前妳想爬上去的那座大舞台，陌生遙遠，恐怕超乎妳的想像。

　　初選那天妳拜託朋友幫妳化妝，她是一個上班族，擅長美工繪畫，把妳的臉當成畫布，憑著想像勾勒出一張選美的舞台妝。妳穿了一件米白色窄裙套裝，滾著咖啡色的細邊，蹬著一雙白色高跟鞋，長髮梳攏披在肩上，雖然身高不突出，身材不傲人，但看起來竟然還有幾分清麗。妳出現在會場時，意外惹來不少攝影師的青睞，好多閃光燈對著妳啪嗒啪嗒閃個不停。妳覺得受寵若驚，胡亂擺了幾個姿勢，笑容僵硬，感覺像是被攝影師群體綁架。

　　混亂之間妳眼角餘光瞅見身旁的Ｓ，站在光圈焦點之外，她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交叉著雙手，嘟著嘴生悶氣。Ｃ的臉比女友更臭，顧不得女友不開心，刻意閃躲鏡頭，遮遮掩掩，生怕被發現，彷彿參加的是一個見不得光的非法集會。倒是妳的男友，一整個興奮過了頭，在閃光燈此起彼落之際，到處找光，見縫就鑽，出沒在妳四周，還拚命踮起腳尖，探個頭，露出半張臉，試圖擠進鏡頭裡，比任何參賽者都還認真還入戲。妳站在熱區冷眼看著他，啼笑皆非。

　　●

　　初選結果當場公布，妳和Ｓ雙雙入圍，順利取得正式賽程的入門券，同時附帶而來的是為期一週的選前集訓，之後，才是躍上舞台的最後競逐。

　　妳的男友喜不自勝，等不及要規劃下一步。Ｃ和Ｓ大吵一架，一個想勸退，一個想繼續，兩人在入圍名單前僵持不下。

　　翻騰的會場裡，妳退後一步，遠遠看著雀躍的那人，生氣的那人，委屈的那人，突然湧上一股事不關己的漠然。刺激過後的冷靜，麻痺之後的清醒，妳想藉著競賽甩掉的空虛如常到來。原本的目的不見了，這座舞台，妳沒有非上不可的衝動。

　　然而回頭無路，被情勢推著走，妳和Ｓ拎著簡單的行李進駐集訓中心，在那裡妳們堂而皇之變成佳麗。混身佳麗群中，妳完全有醜小鴨的自覺。第一張入圍大合照，佳麗們爭先恐後卡位入鏡，妳往後退好幾步，自動站到了最後一排。那張合照後來出現在當期的某家週刊，妳的臉半遮半掩出現在後排一個小小的空隙之間，居然還有人眼尖認出來。

　　很快妳明白，妳走錯了場子，選美舞台美則美矣，並不屬於妳。

　　集訓期間有許多名師來授課，美姿美儀化妝髮型，全部是妳所陌生的東西。尤其化妝一項，妳對粉底眼影腮紅毫無概念，妳根本連生平第一罐化妝水乳液都還沒買過，唯一有的只是一支陳年口紅。第一堂化妝課，講師走進來，厲聲問道：「誰沒化妝？站起來！」她一雙鷹眼銳利的環顧四周，最後定定看著只擦了口紅的妳。

　　沒化妝是一件必須被當眾責罰的罪過嗎？妳理直氣壯沒站起來，但感覺到無法控制的兩隻腳已經跨到了門邊邊，差一點就要立刻離開。

　　妳與這場賽事格格不入，妳不想扭腰擺臀，不想濃妝豔抹，不想強顏歡笑，不想爭奇鬥豔，妳更不想聽人安排參加無聊的飯局，妳打從心底抗拒妳的青春要如何美麗由不得自己決定。

　　第三天，工作人員當眾發下個別尺寸的泳衣，佳麗們竊竊私語暗地打量著彼此的三圍。回到宿舍，換上泳衣，妳對著鏡子裡那個光溜著臂膀與大腿的女生看了好久，不斷自問，真的，妳真的要這樣走上舞台嗎？

　　換掉泳衣，妳找到工作人員，堅定語氣，說：「很抱歉，我必須退出比賽！」

　　妳扯了謊，理由是學校不允許學生參加選美，真相是，妳不允許自己被物化對待，妳太孤高，太難搞，太追不上潮流新時代，根本不屬於這座光鮮亮麗的選美舞台。

　　工作人員不無遺憾也或許是不無客套的說：「好可惜啊！我們都猜妳應該可以進入前幾名呢！」

　　妳謝謝她的照顧，頭也不回離開集訓中心。男友騎著摩托車來門口等妳，接過行李，他憐惜的摸摸妳的頭，對妳任性的決定完全支持。妳暗地鬆一口氣，想必這男人日後應當不至於賣妻求榮！

　　●

　　隔天報紙上刊出了妳退選的消息，小小幾行字，完全沒引起注意。倒是另一位佳麗也隨即離開，記者對她著墨甚多，因為那位佳麗不滿她的號碼是38號，三八的諧音讓她很不滿意，憤而退賽。

　　仔細一看，這位38佳麗不是別人，正是那高身兆美麗，自信飽滿，極有可能奪取后冠卻被男友百般阻攔的Ｓ小姐。

　　哈哈哈，妳一邊看報紙一邊大笑，不論她緊接著妳的腳步退賽的真正理由是什麼，那三八的藉口，未免也太扯！

　　這青春舞台，妳熱，妳冷，妳靠近，妳離開，終究只是荒謬的綺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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