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歸種子的道路

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歸種子的道路

  • 2014年04月19日  來源:齊魯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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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爾克斯傳》 [哥倫比亞]達索·薩爾迪瓦爾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格非

  所有的事物都有生命,問題是如何喚起它的靈性。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最令人難忘的句子之一。它很容易使人聯想起吉卜賽人的磁鐵,奧雷良諾上校的小金魚,向母親報告凶信的鮮血以及神甫騰空而起的飛毯。它還使我想起了胡安·魯爾弗、富恩特斯、博爾赫斯、科塔薩爾、伊莎貝爾·阿連德等一連串拉美作家的名字。在博爾赫斯的《遭遇》中,進行殊死決鬥的並非馬內科·烏里亞爾特和鄧肯,而是兩把匕首。不幸的主人偶然驚醒了在一個玻璃櫥內沉睡的兇器從而導致了殘殺,人成了匕首的工具。在胡安·魯爾弗的《佩德羅·帕拉莫》中,「人」只不過是幽靈還魂而已,自然界的一切聲音似乎都可以看成是神靈的竊竊私語。科塔薩爾的《被佔領的房子》是一個人鬼雜居的住所,一半的房間能讓人回想起死去的親人。至於阿連德的《幽靈之家》就更不用說了。

  據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童年的宅院也是著了魔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後來回憶說:「這座宅院每一個角落都死過人,都有難以忘懷的往事。每天下午6點鐘後,人就不能在宅院里隨意走動了。那真是一個恐怖而又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聽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語。」也許只有迷信能夠給予童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象徵性的保護:陰魂走開以前就應該讓小孩睡覺;孩子們躺著的時候,如果門前有出殯的行列經過,應該叫他們坐起來,以免跟著門口的死人一塊兒死;應該注意別讓黑蝴蝶飛入家中,因為飛進來就意味著家裡要死人;若是飛來了金龜子,家裡就要來客人;保證不撒落鹽就能躲避厄運;如果聽見怪聲就是巫婆進了家門;如果嗅到硫黃味就是附近有妖怪。

  很少有一個地區的作家像拉美那樣,在短時間內如此集中地展現同一個主題,或者說作家與作家、作品與作品之間的題材、風格和創作方法顯示出如此多的經驗的類通性。阿萊霍·卡彭鐵爾似乎不太喜歡「文學爆炸」這個概念,他認為把當代拉丁美洲文學說成是boom(繁榮、爆炸)是對它的詛咒。不過拉美文學在20世紀50年代以後的迅速崛起,並在世界範圍內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畢竟是一個事實。在對這樣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進行解釋的過程中,「魔幻」一詞往往就成了論述的中心,但它在很多場合被作為一種創作方法或風格的代名詞加以使用,魔幻現實主義在上世紀80年代被大量介紹到中國之後,一些作者將文本本身的神奇魅力歸因於作家卓越的想像力。想像力固然沒錯,問題是,任何想像都離不開個人經驗的支持。想像力的奇特,通常是以經驗的與眾不同為基礎的。那麼,拉美作家帶有普遍性的個人經驗、他們眼中的現實究竟是怎樣的,它與「虛構現實」的關係如何?這似乎就是達索·薩爾迪瓦爾在《馬爾克斯傳》一書中著重闡述的首要問題。

  巴爾加斯·略薩在他的《馬爾克斯:一個弒神者的故事》一書中,將加西亞·馬爾克斯個人經歷的資料與他的大部分作品作了細緻的對比分析。這本由「實際的現實」與「虛構的現實」兩個部分組成的評傳給我們勾勒出了加西亞·馬爾克斯文學資源寶藏的大致輪廓,這一「對照表」式的寫法似乎有點機械、笨拙,得出的結論也簡單得驚人:所謂「魔幻」,從表面上看也許是神奇、虛幻,實際上它卻是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丁美洲的基本現實。

  這本傳記的原書名《回到種子》看來是頗有深意的。因為至少在薩爾迪瓦爾看來,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圍繞著他的既瑣碎又激動人心、既令人恐懼又充滿詩意的現實生活的奧秘,並不是一開始就心知肚明;或者說要徹底看清令人眼花繚亂的現實,了解它對於自己寫作和生存的意義,他必須獲得一個全新的視角。正如他去了波哥大有助於看清他的故鄉阿拉卡塔卡、去了墨西哥有助於了解他的祖國哥倫比亞一樣,歐洲的遊歷終於使他有機會重新審視整個拉丁美洲。在達索·薩爾迪瓦爾看來,假如我們把加西亞·馬爾克斯念念不忘的阿拉卡塔卡視為一個隱秘的中心,每一次離開或遠遊實際上可以看成是不斷的「回歸」。外祖父那座幽靈出沒的宅院,姑姥姥、外祖母所講述的鬼怪故事成了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中揮之不去的記憶之核。年輕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早已覺察到它對於自己的寫作乃至整個生命的意義(實際情形也是如此,這份記憶不僅給他的絕大部分小說提供了取之不竭的素材,同時也培育了他的想像力),他似乎只知道自己的口袋裡沉甸甸的,卻並不知道其中裝的就是黃金。

  哲學家牟宗三有一種說法,個人的稟賦雖有厚薄高下的不同,每個人潛在的才能卻是獨特的、不可取代的,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關鍵在於能否找到最大限度發揮個人潛能的門徑和入口。每個人都在尋找、碰撞,很多人終其一生,仍然恍恍惚惚,縱有不世之才亦只能寂然泯滅。一旦撞對門路,便能登堂入室,擦出火花,其生命必能發出熠熠光華。魯迅如此,維特根斯坦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加西亞·馬爾克斯亦是如此。有時,正確的道路就在眼前,而行人往往會以一念之差而倏忽錯過。其中的奧秘本來就屬於生存的一部分。

  1965年的某一天,當加西亞·馬爾克斯開著他那輛奧佩牌小轎車,行駛在從墨西哥城到阿卡普爾科的路上,「那遙遠的、漫長的、從青年時代就開始撰寫的長篇小說突然一下便全部展現在他面前」。奇蹟終於降臨到他的身上,他簡直可以逐字逐句地把第一章背出來。實際上,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生的經歷彷彿都是在為《百年孤獨》作準備,其中既有資料的收集,又有個人經驗的積累,當然還包括他在此之前一次次成功和失敗的寫作訓練。我認為,從敘事技巧這方面來看,《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在多年前就已達到爐火純青之境(我一直認為這是他寫得最好的作品),而早期的《枯枝敗葉》無論從題材、主題,還是敘事風格上都可以看成是《百年孤獨》的雛形。但他註定了要通過《百年孤獨》對自己的創作進行一次總結,或者說他長年積壓的恐懼、激情、夢想和野心都必須在這次寫作中得到清算。在神話、鬼魂、孤獨以及對往事眷戀之中苟且偷安的阿拉卡塔卡,猶如一頭野獸蟄伏在他的心中,它遲早會醒過來,遲早會要求作者賦予它靈性,給予它生命。

  文學創作與現實的關係問題是一個陳舊得讓人厭煩的問題。正因為是老生常談,人們很容易對它麻木不仁。20世紀的現代主義文學運動彷彿使「現實」這一概念急劇貶值,無論如何,這仍然是一個令人炫目的假象。作家的稟賦和想像力、形式的轉換固然可以彌補個人經驗的貧乏,但對於寫作來說,經驗或經歷毫無疑問依然是最為重要的資源,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個人生活一旦與真實的現實生活相脫離,其才思便會立刻枯竭。在這方面,美國的塞林格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今天的神話往往就是昨天的「真實」,而讀者眼中的「傳奇」通常正是作者心靈的直接現實。歷史或現實生活中所包含的傳奇性、戲劇性、荒誕不經的內容有時會使我們所謂的想像力和虛構能力相形見絀。加西亞·馬爾克斯一直對「魔幻」一詞耿耿於懷,他多次重申了同一個意思:他的寫作並非魔幻,它就是現實,不過話又說回來,就拉丁美洲的歷史而言,現實生活的急劇動蕩、歷史文化傳統的豐富內涵無疑滋養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

  《馬爾克斯傳》所記述的加西亞·馬爾克斯與其說是一名作者或遊歷者,還不如說是一個貪婪的讀者。無論他走到哪裡,閱讀從未停止。從《一千零一夜》、《安提戈涅》到《白鯨》、《變形記》,一切文學經典都成了他學習、借鑒甚至模仿的對象。如果說,遊歷使他獲得一個重新審視拉丁美洲地理的視角,那麼與異域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的相遇則幫助他進一步確定自身的特性。殖民地文化也好,歐洲強勢語言也罷,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準則,首先是了解和學習,然後才談得上擊敗、摧毀和重建。在文學上,他有著數不清的先驅者和導師,卻沒有頂禮膜拜的偶像,巴爾加斯·略薩把他稱為「拉丁美洲的弒神者」,所指的不僅僅是他介入現實的政治熱情,也許還有蔑視一切權威與定規的勇氣。

  T.S.艾略特曾說,我們所有的探尋的終結,將是來到我們的出發之地。卡彭鐵爾在臨終前亦留下了「回到種子」的神秘遺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文學經歷似乎也向我們勾勒出了「向外探尋」和「向種子回歸」的過程。然而,僵死的、一成不變的、純粹的傳統只是一個神話,因為現實本身就是傳統的變異和延伸,我們既不能複製一個傳統,實際上也不可能回到他的母腹。回到種子,首先意味著創造,只有在不斷的創造中,傳統的精髓才能夠在發展中得以存留,並被重新賦予生命。這也許就是《馬爾克斯傳》給我們的最大啟示。

  (本文為作者為《馬爾克斯傳》中文版做的序言,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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