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Nichts的用法看馬克思對虛無主義問題的解決

作者簡介:羅綱,華南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內容提要:馬克思並未直接使用過虛無主義(Nihilismus)一詞,但對其詞根「虛無(Nichts)」的各種變體如Nichts(名詞)、nicht(副詞)、nichtig(形容詞)、vernichtet(動詞)有豐富的論述。它間接反映出馬克思對待虛無主義的態度,從中可以看到馬克思所反對、認同和超越的虛無。

標題注釋:本文系廣東省高等學校高層次人才項目「啟蒙與虛無主義:從馬克思、尼採到朱謙之」的階段性成果。

關於馬克思如何看待和解決虛無主義的問題,學界看法不盡一致。將馬克思的思想評判為虛無主義者大有人在:尼采、德勒茲認定馬克思的辯證法是虛無主義的,海德格爾認定馬克思的人道主義是虛無主義的,施特勞斯、羅森認定馬克思的歷史觀是虛無主義的,伯曼、阿倫特則認定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想是虛無主義的。這些觀點不僅不同,還相互衝突、相互反對。馬克思高揚人的生命力、創造力,對自由強烈而積極的追求,應該為尼采所認同,卻被海德格爾指認為人道主義的虛無主義;海德格爾讚賞馬克思的歷史觀,卻被斯特勞斯、羅森指認為歷史主義的虛無主義(參見《海德格爾選集》上,第383頁);施特勞斯並不反對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意向和目的,卻被伯曼認定為導向「各種虛無主義的變種」(參見施特勞斯,第756頁);伯曼贊同馬克思有關資本主義自我否定的辯證法,在尼采那裡卻是「心理狀態的虛無主義」。(參見伯曼,第121頁)

可見,即使這些人都認定馬克思思想存在虛無主義,但他們所指的虛無主義並不是同一個意思,虛無主義的含義是不斷變遷、漂移不定的。①海德格爾意識到這個問題。「虛無主義是一個關乎nihil即虛無(Nichts)的事件,或一個學說。從形式上講,虛無是對某物的否定,而且是對任何某物的否定」。(海德格爾,2002年,第425頁)從形式上看,「虛無」只是搭建了一個表達「對任何某物的否定」的框架,本身並無實義。往這個框架中填充具體的內容,才形成不同種類、層次、意義的虛無主義。可以說,追問虛無(Nichts)的具體內容,才是理解虛無主義的關鍵。也就是要詢問:什麼虛無了,或者虛無的是什麼。海德格爾對此尤為重視:「這種對無(Nichts)的詢問並不僅僅是一種表面的伴隨現象,就其廣度、深度與原始性而言,它比詢問在者的問題毫不遜色,對無(Nichts)進行發問的方式足以成為對在者發問的標尺和標記。」(海德格爾,1996年,第25頁)如果不認真對待、追問無(虛無),就會陷入虛無主義:

虛無主義的本質在於:人們沒有認真地對待有關虛無(Nichts)的問題,關於虛無之本質的問題的懸缺,乃是西方形而上學必然淪於虛無主義的原因。(海德格爾,2002年,第692頁)

這啟示我們,要判定馬克思思想有沒有虛無主義、如何解決虛無主義,關鍵是看馬克思在何種意義上使用和處理虛無一詞。通過對馬克思文本中Nichts一詞及其各種變體(nicht、nichtig、Nichtigkeit、vernichtet)的考察,可以看到,虛無至少有四種用法:其一,作為語言結構中的否定詞,用於否定判斷,否定一個詞或句子,意為無、不是、沒有、不存在。(參見潘再平,第833頁)馬克思在批評施蒂納將系詞nicht隨意顛倒、修改為表實體和本體的Nichts時,即是這種用法。其二,用於否定某種形而上學絕對預設,指認其理論學說從本體和根基上是虛構的、不真實的、不存在的。馬克思在批評黑格爾、鮑威爾、施蒂納的絕對精神或自我意識以及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時,即是這種用法。其三,作「空無」之意。這種空無,不是絕對的無,而是有待充實、有待展開、對一切可能性都開放的狀態。這種空無尚待生成,具有潛在的無限可能性和生命力。猶如水罐由其中的空無構成,水罐之用正在於其空無。這種由老子和海德格爾闡發的思想,也可用以解釋馬克思為何如此看重無產階級之「無」。其四,將虛無動詞化(vernichtet)後,表達破壞、摧毀之意,卻是一種積極有益的否定。它是辯證發展的中間環節,通過虛無的否定過程,破舊立新。馬克思在創建新社會關係時,常把虛無化作為必要的階段和步驟。

在虛無的以上四種用法中,可以看到馬克思對待虛無的兩種態度:一方面,馬克思反對迷戀主體性的形而上學,包括黑格爾、鮑威爾、施蒂納那種誇大的絕對精神和自我意識,也反對費爾巴哈那種喪失主體性的形而上學物質觀,斥之為虛無;另一方面,馬克思認同無產階級之「空無」,推動現存社會的虛無化,將虛無作為辯證發展的中間環節,以積極的虛無來克服和超越消極的虛無主義。

對於人在世界上處於一個怎樣的主體地位,馬克思認為,人既是主體又是客體,人是自我創造與自我限制的雙重存在。一方面,人有天賦和才能,用生命力自由而能動地創造對象世界,這是人的主體性的體現,是人道主義的崇高理想。另一方面,人卻又像動植物一樣,被動地受其對象(包括社會和自然)的限制和制約,甚至毀滅。(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67頁)人的主體性充滿力度,也有其限度;主體既非無能,也非萬能。迷戀主體陷入唯我論,喪失主體陷入宿命論,二者都將導致虛無。

1.迷戀主體性導致虛無

一種人道主義片面強調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作用。世界以人為中心,為人所改變。這是人的主體性、創造力的集中體現。然而,它的結果卻是「上帝死了」。人以自我主體代替了上帝的位置,導致傳統信仰、崇高價值的喪失,現代虛無主義由此生髮。由此,誕生了「歐洲第一個虛無主義者」洛弗爾,執著於「努力成為那種絕對意志、絕對無限的自由」。(Gillespie,p.108)無怪乎有學者將虛無主義的原因歸之於主體性問題。「如果哲學成為絕對主觀的觀念論,則它最後會成為虛無主義」。(亨利希,第102頁)馬克思對此早有說明,認為從黑格爾、鮑威爾到施蒂納自我意識哲學中過於強烈的主體性壓倒、代替客觀現實,導向虛無。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批評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的「虛無」:

對象是一種否定的東西、自我揚棄的東西,是一種虛無性(Nichtigkeit)。對象的這種虛無性(Nichtigkeit)對意識說來不僅有否定的意義,而且有肯定的意義,因為對象的這種虛無性(Nichtigkeit)正是它自身的非對象性的即抽象的自我確證。……這段議論彙集了思辨的一切幻想。(《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70-171頁,德文辭彙根據德文原版所加,下同)

馬克思批評了黑格爾思辨的幻想。在黑格爾那裡,意識的對象是虛無的,對象只不過是意識的外化,真正實在的只是意識本身。「全部『現象學』的目的就是要證明自我意識是唯一的、無所不包的實在(Realitt)」。(《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45頁)黑格爾將這種觀點推廣到人與自然的關係,就是「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Nichts)」。(同上,第178頁)意識的對象(包括自然界)到底是不是虛無?馬克思給出了相反的回答:「抽象思維本身是無(Nichts),絕對觀念本身是無(Nichts),只有自然界才是某物。」(同上,第177頁)可以看到,馬克思顛倒了黑格爾對虛無的理解。被黑格爾理解為虛無的對象世界、物質世界、自然界,在馬克思這裡是實有;而被黑格爾理解為實有的抽象思維、絕對觀念、自我意識,卻被馬克思認作虛無。

黑格爾的問題傳承給了鮑威爾的批判理論:「批判本身的理論僅限於把一切確定的東西(如國家、私有財產等)宣布為自我意識的無限普遍性的對立物,因而也就是微不足道的(nichtig)東西。」(同上,第245頁)相比黑格爾,鮑威爾這裡更加具體地談到國家、私有財產、勞動產品是自我意識的對象,因而是虛無:「工人什麼東西都也沒有(Nichts)製造,所以他們也就是一無所有(Nichts)」。這句話遭到馬克思嚴厲的批評,稱「這種論點簡直就是瘋話」。馬克思給出了相反的觀點,認為鮑威爾「批判的批判什麼都沒有(Nichts)創造,工人才創造一切」。(同上,第21-22頁)工人用雙手勞動,創造了實物,而鮑威爾之流的批判理論創造的只是自我意識的幻想,才是虛無。

除了鮑威爾,施蒂納也是黑格爾虛無思想的繼承人。施蒂納的「一無所有的(nichtige)創造只是說明:他抄襲了黑格爾的思想體系」。(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3,S.167)施蒂納抄襲黑格爾之處是,將對象看作自我意識的創造物,看作虛無。不過,施蒂納將黑格爾的邏輯發揮到極致。自我意識的對象,不僅包括物質世界、自然界,而且包括人本身、社會歷史、絕對精神,凡是凌駕於感性個體自我之上的一切事物,都被施蒂納設為對象,看作虛無。而虛無的創造者是個體自我:「我不是空洞無物意義上的無(Nichts),而是創造性的無(Nichtige)……是作為創造者的我自己所賴以創造一切的這個無(Nichts)。」(《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19頁。引文據德文原版有改動,下同)我從虛無中創造了一切存在。馬克思以「我和國家的關係」為例,揭示了施蒂納的邏輯,指出施蒂納「這一套手法就是:(1)他把最初屬於系詞的否定,先改屬於主語狀然後又改屬賓語;(2)他把否定、『非(nicht)』,按各種需要隨便理解為區分、差別、對立和直接消失的表現」。(同上,第313頁)可以看到,在海德格爾言明「由否定、否決而來的虛無(Nichts)乃是一個純粹的思想產物,是抽象之物中最抽象的東西」之前,馬克思就從施蒂納身上看到了虛無的癥結所在:它僅僅是「一種空洞的文字遊戲」。(海德格爾,2002年,第691、689頁)只要從這種抽象的邏輯思想、空洞的文字遊戲回到現實世界,就會發現:

這裡作為基礎的無(Nichts)其實是多種多樣的某物,即現實的個人、他的語言器官、生理髮育的一定階段、現存的語言和它的方言、能聽的耳朵以及從中可以聽到些什麼的人周圍的環境,等等。因此,在任何一種特性的發展中,某物是通過某物從某物中創造出來的,而決不像在黑格爾「邏輯學」中所說的,是從無(Nichts)通過無(Nichts)到無(Nichts)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57、158頁)

簡言之,馬克思顛倒了從黑格爾到施蒂納對虛無的認識,指認他們的形而上學從根本上是虛無。馬克思重新認定,自我意識之外的物質世界、自然界、人類社會,是客觀現實存在的。脫離客觀現實世界,純粹依靠自我意識創造一切,才是虛無。因為人的主觀精神、理念理想已經侵佔、抹殺了客觀現實世界。如果價值只是建立在個人主觀想像之上,缺乏實現理想價值的客觀現實和物質基礎,那麼這種理想價值再崇高再美好,也不過是無法實現的虛幻、虛構。

既然過於強烈的主體性會抹殺客觀現實,導致價值的虛無,那麼反其道而行之,壓抑人的主體地位,強調客觀性、物質性、現實性,能拯救價值於虛無嗎?馬克思也否定這種片面的唯物主義,因為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從迷戀主體走向喪失主體,同樣導致虛無。

2.喪失主體性導致虛無

有關舊唯物主義的虛無問題,馬克思受教於施蒂納和費爾巴哈。在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那裡,人有兩種形象:其一是物質世界中有限存在的個人。費爾巴哈指認其為虛無。「上帝是無限的存在者,而人是有限的存在者;上帝是完善的,而人是非完善的;上帝是永恆的,而人是暫時的;上帝是全能的,而人是無能的;上帝是神聖的,而人是罪惡的。上帝與人是兩個極端:上帝是完全的積極者,是一切實在性之總和,而人是完全的消極者,是一切虛無性之總和。」(《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第60頁)其二是作為類存在的人。施蒂納指認這只是「人的宗教」,同樣是虛無。因為作為類存在的「人對於個人來說保持為一個崇高的彼岸地界,一個達不到的最高本質,一個神」,「與我們分離並高踞於我們之上」。(施蒂納,第189、156頁)

施蒂納的批評直接影響了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重新認識,具體體現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在短短的十一條中,馬克思用了十二個以nicht為詞根的「無」,批評費爾巴哈那種形而上學唯物主義及其對人的認識:「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事物、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nicht)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nicht)從主觀方面去理解」;「直觀的唯物主義,即不是(nicht)把感性理解為實踐活動的唯物主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5頁)

馬克思用虛無主義的詞根nicht批評包括費爾巴哈在內的「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是直觀的唯物主義,可謂「虛無的唯物主義」。它們的缺陷是,重客觀,輕主觀;強調人感性直觀世界,而忽視人實踐創造世界。客觀物質存在壓倒主觀精神創造。人的主體性、實踐創造性只是nicht,變成了虛無。馬克思這裡隱含著黑格爾那種主體與客體的二分邏輯。客體對象否定、阻礙、壓倒主體自我,讓主體虛無化。馬克思稱這種虛無為異化:

異化的對象性的本質的佔有,或在異化——它必然從漠不關心的異己性發展到現實的、敵對的異化——這個規定下的對象性的揚棄,在黑格爾看來,同時或甚至主要地具有揚棄對象性的意義,因為並不是對象的一定的性質,而是它的對象性的性質本身,對自我意識說來成為一種障礙和異化。因此,對象是一種否定的東西、自我揚棄的東西,是一種虛無性(Nichtigkeit)。(《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70頁)

馬克思在這裡指出,黑格爾所說的對象化就是異化,對象性就是虛無性(Nichtigkeit),異化是一種虛無。馬克思部分吸收了黑格爾的異化虛無觀,用於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分析:「在資產階級經濟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時代中,人的內在本質的這種充分發揮,表現為完全的空虛化,這種普遍的對象化過程,表現為全面的異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0頁)馬克思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包括勞動者和資本家,他們都被非人的、異己的力量所統治,把人本身——因而也把他(資本家)本身——看作毫無價值的(nichtiges)犧牲品。(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41頁)

簡言之,一種非人的、異己的力量控制人、壓迫人、摧殘人,讓人本身成為虛無。馬克思所指「非人的力量」,並不是純粹的自然力,而是由人與人的關係構成的社會力量,它以物的形式出現,如貨幣、資本等財富。這種物性掩蓋、抹殺它背後的人性及其真實的社會關係,此為「物化(Verdinglichung)」。當人看透了社會關係的物性本質,卻無力改變、被迫臣服的時候,就陷入更深的物化——物象化(Versachlichung)。在一個物象化的世界中,社會關係成為人不可動搖的、頂禮膜拜的、至高無上的絕對聖物。人的社會關係,成為衡量人的本質、人的價值、人的能力、人生成敗的首要尺度,成為解決一切現實問題的關鍵。社會關係更成為金錢和金錢、權力和權力、金錢和權力之間相互轉化的潤滑劑、溝通的樞紐。化約為商品的交換價值成為實有,崇高的道德理想價值不過是虛無。

從一定意義上說,這種對社會關係物的極端強調,多少與庸俗的唯物主義者對馬克思那句名言——人的本質在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的過度詮釋和嚴重曲解有關。他們不知道,馬克思不僅從「現實性」維度將人的本質規定為社會關係的產物,而且還從「理想性」維度將人的本質規定為超越社會關係的自由生活者和創造者:人「把類看作自己的本質」,「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同上,第96頁)

馬克思既反對迷戀主體,也反對喪失主體,他要在人的主體性的力度與限度、萬能與無能之間找到辯證的平衡點,而辯證的平衡則需要建基於對另一些虛無的積極認同之上。

認同虛無,並不意味著陷入虛無主義,積極的虛無反而可以克服消極的虛無主義,正如海德格爾所言:「虛無主義並不追求單純的一無所有。它的真正本質在於一種解放的肯定特徵。」(海德格爾,2002年,第908頁)伯曼指出,馬克思「能長期地與資產階級虛無主義共處,因為他認為這種虛無主義是積極的生氣勃勃的,即尼采所謂的一種有力量的虛無主義」。(伯曼,第144頁)正是因為虛無有積極的作用,馬克思才在一定程度上認同虛無,推動虛無化,並將其納入辯證環節,以克服消極的虛無主義。

1.「空無」對無產階級的積極作用

對於「空無」的積極作用,老子在《道德經》第十一章有所解釋:「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將空無作為有待填充的、尚待確定的、具有無限可能性和發展前途的存在。以這種觀點,可以解釋為何馬克思如此看重「無」產者。

馬克思用以描述無產者(Proletarier haben Nichts)的修飾語是haben Nichts(vgl.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4,S.472),即沒有財產、一無所有、空無的人。馬克思尤為重視無產者的「無」,視之為現實存在和最重要的思考對象。「既然一無所有(Nichthaben)不只是一個範疇,而是最悲慘的現實,既然在我們這個時代一無所有(Nichts)的人也就是無(Nichts),既然他連一般生存的必需資料都被剝奪,既然一無所有(Nichthaben)就等於人完全脫離了他的實物性,那末,蒲魯東把一無所有(Nichthaben)看作最重要的思考對象,就是完全正確的;而且,正因為在蒲魯東和所有的社會主義著作家以前很少有人考慮這個對象,所以這樣做就更加正確。」(ibid,S.44)為何馬克思如此重視這群一無所有之人?正是因為其空無之用,才有無限可能和希望成為未來的潛在力量,重塑自身和解放社會。「人的本質必須被歸結為這種絕對的貧困,這樣它才能夠從自身產生出它的內部的豐富性……因此,私有財產的揚棄,是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4頁)

可見,一無所有(Nichthaben)、空無(Nichts)、貧困,並不是無產階級的缺點。恰恰相反,它造成「革命的大無畏精神,敢於向敵人傲然挑戰:我雖一無所有(Nichts),但我必須主宰一切」。(《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64頁)無產階級必須從物質上陷入極端一無所有的貧困狀況,才有決心和毅力奮起反抗,才能擺脫異化,獲得自由解放,從而主宰一切。「『異化』……當然只有在具備了兩個實際前提之後才會消滅:要使這種異化成為一種『不堪忍受的』力量,即成為革命所要反對的力量,就必須讓它把人類的大多數變成完全『沒有財產的』人」;「只有完全失去了自主活動的現代無產者,才能夠獲得自己的充分的、不再受限制的自主活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39、76頁)只有一無所有為奴,經歷痛苦磨難熏陶,才能成就創世主人。而當無產階級一旦失去「無」這個特徵,就會失去改變世界的精神動力和無限可能。西方社會中產階級的興起,無產階級意識的衰退,印證了馬克思的擔心絕非多餘。

2.虛無化(vernichtet)作為社會變革的動力

虛無(Nicht)的動詞表達是「化作(ver)虛無(Nicht)」,即虛無化(vernichtet),在不同的語境中漢譯為摧毀、破壞、消滅。對Vernichtet,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態度有所不同。這可以從恩格斯對馬克思《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微妙的修改看到。在馬克思原版第四條中,他是這樣講到vernichtet的:「自從發現神聖家族的秘密在於世俗家庭之後,世俗家庭本身就應當在理論上和實踐中被消滅(vernichtet)」。恩格斯在馬克思過世後發表了該文,發表前做了些微校訂,將vernichtet(虛無化、消滅、摧毀)修改為umgewlzt(變革、改造)。(vgl.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3,S.6)修改前後的兩個詞意思相近,但又有所不同。消滅(vernichtet)是一種改造(umgewlzt),但改造不一定要消滅。對待世俗家庭、對待資本主義的社會關係,應該用消滅還是改造更好呢?用「改造」更顯嚴密圓通,用「消滅」卻凸顯批判的激情和力度,而這種批判的激情才是馬克思一貫的風格:

批判並不是理性的激情,而是激情的理性。它不是解剖刀,而是武器。它的對象就是它的敵人,它不是要駁倒這個敵人,而是要消滅(vernichten)這個敵人。(《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55頁)

在這裡,Vernichten(虛無化、消滅、摧毀)並不是消極的負面意義,而是積極的正面力量。通過虛無化,消滅、摧毀、破壞舊世界,並為新世界的誕生創造條件。所謂先破後立,不破不立。正因為如此,馬克思在無數場合高揚虛無化摧枯拉朽的破壞力。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高揚「消滅(虛無化)」成就了無產階級和哲學:「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己。」(同上,第467頁)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消滅」創生了共產主義:「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隨著基礎、即私有制的消滅,隨著對生產實行共產主義的調節,這種調節消滅(Vernichtung)人們對於自己產品的異化關係,供求關係的統治也將消失」。(Karl Marx Friedrich Engels Werke,Band 3,S.35)在《共產黨宣言》中,資產階級「消滅」了生產力,卻創造了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只有「消滅」資本主義,才創造新社會:「在商業危機期間,每次不僅有很大一部分製成的產品被毀滅掉(vernichtet),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已經造成的生產力也被毀滅掉了(vernichtet)」,由此,「資產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於死地的武器;同時它還造就了將運用這武器來反對它自己的人——現代的工人,即無產者」。「無產者只有消滅自己現有的佔有方式,從而消滅全部至今存在的佔有方式,才能獲得社會的生產力」。(《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第472、477頁)

馬克思對虛無化的積極使用,對破壞、毀滅的肯定,類似於施蒂納那種「創造性的無(schpferische Nichts)」,或尼采那種「積極的虛無主義」:「作為強暴性的破壞力量,它達到它的相對力量的極大值。」(尼采,第401頁)然而,與尼采強烈的反辯證法態度不同,馬克思將虛無納入辯證法的否定環節,作為實現肯定的必要步驟。

3.虛無作為辯證法的否定環節

馬克思極其強調否定階段的積極意義,將否定作為肯定的必要步驟,作為辯證法的合理形態和內核。「辯證法,在其合理形態上,引起資產階級及其夸夸其談的代言人的惱怒和恐怖,因為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24頁)可以說,沒有否定就沒有辯證法,而虛無正是一種否定。否定性是辯證法和虛無主義的共性。正是在此意義上,尼采將辯證法看作一種虛無主義,不過是消極的虛無主義。與尼采不同,馬克思將虛無和否定納入辯證的歷史進程,作為歷史實現的積極條件和必要步驟。辯證否定不再是消極的虛無主義,即源自片面的人道主義(迷戀主體性)和片面的唯物主義(喪失主體性)導致價值的虛無。馬克思試圖建構一種形而上學的辯證法,融合人道主義和唯物主義,形成新的肯定:

在黑格爾天才地把17世紀的形而上學同後來的一切形而上學及德國唯心主義結合起來並建立了一個形而上學的包羅萬象的王國之後,對思辨的形而上學和一切形而上學的進攻,就像在18世紀那樣,又跟對神學的進攻再次配合起來。這種形而上學將永遠屈服於現在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59、160頁)

馬克思代替舊形而上學的新哲學是,「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並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在這裡,人道主義和唯物主義不再被片面地強調而失衡,而是相互協調、相互吻合,走向完善。而完善的辦法是「思辨本身的活動」。「思辨」是一種辯證法,「活動」是一種實踐,「思辨本身的活動」是一種實踐辯證法。實踐中辯證法的存在,是馬克思形而上學的絕對預設,是不可動搖的「空白公式」。這個空白框架已經預設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達到新的肯定「三階段的拯救圖式」。(托匹茨,第120頁)因為對這種辯證法的無限信任,馬克思才堅信,不論現在的社會有多少分裂、衝突、黑暗、不公,人受到多少屈辱、奴役、蔑視,由此導致的價值虛無問題,都會憑藉辨證的歷史過程,在未來的理想社會獲得解決。從這一點看,馬克思與尼采和海德格爾並無區別,他們都推倒一種形而上學,又建立另一種形而上學,從而超越消極的虛無主義。他們之間的區別是,重建形而上學的具體內容並不相同。

為超越消極的虛無主義,馬克思在實踐中構建形而上學、辯證法、歷史觀、無產階級、共產主義。然而,這些思想被眾多學者質疑為虛無主義;但在馬克思看來,它並無虛無,它是實有。只要堅定而執著於信仰價值的實有,就不會沉淪在價值的虛無感中無法自拔。

然而,馬克思主義與神學有所不同。神學可以通過信仰人的永生和至善,一併解決人「生存的虛無」和「價值的虛無」問題。而馬克思主義雖然可以通過共產主義信仰解決一部分價值的虛無問題,但人生存的虛無問題,成為真正的挑戰。因為馬克思主義者信仰唯物主義,信仰科學,信仰無神論,堅信人死不能復生,人的死亡導致生存的虛無是主觀不可改變的自然規律,人類也不過是宇宙演化過程中短暫的片段而已。這無意中道出了比尼采所言「上帝死了」更駭人聽聞的事實:人類和上帝都得死。如果人和上帝都死了,只有自然在冷漠無情地永恆運轉,那麼人類創造的價值何以依附,豈不陷入絕對的虛無?這正是約納斯擔心的問題。「現代人被扔進一個漠不關心的自然之中。只有這一種情況才代表了絕對的空虛、真正無底的深淵」;「只有人憂慮著,只有人在他的有限性中孤獨地面臨死亡,他的偶然性以及他所投射的意義之客觀無意義性,實在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處境」;「如果價值不是作為存在來看待,而是作為設計提出來」,「那就成了一個從虛無走向虛無的設計」。(約納斯,第313、314頁)簡言之,如果人的存在都被自然無情地摧毀,那麼人投射的意義、創造的價值也將化作虛無。價值虛無的一個關鍵根源是人生存的虛無。正因為人能夠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暫、生存的虛無,才有放縱之人只求此生、不求來世、為所欲為,敢於衝破一切道德價值的束縛,沉醉於生命末日前夜的狂歡。「在一種強迫的樂觀主義的歡快聲調和極端的虛無主義之間搖擺不定,由此延遲末日的到來」。(勒菲弗,第5頁)

如何應對人生存的虛無,以及由生存虛無引發的價值虛無,成為學界需要解決的問題。目前,學界研究集中於解決價值的虛無問題,包括人的基本價值和崇高價值的虛無。這在中國社會極富現實意義。以往曾經因為過於強調人類和集體的崇高價值,而抹殺了生命個體存在的基本價值,如獨立和自由等人權;而改革開放時代以來,生命個體的價值日益受到重視,但崇高價值被很多人輕言放棄。不論是生命個體的基本價值,還是人類社會的崇高價值,都需要獲得拯救。這兩種價值都緊緊的依附於人的存在,不論是作為生命個體的人,還是作為社會群體的人。然而,如果隨著人的死亡,生存都將化作虛無,那麼價值何以依附?正因為如此,我們才不得不懷著複雜的心情看待人面臨的這樣一種現實處境:現代社會的現實,讓每一個自由的、具有獨立人格的生命個體努力追求自己的生活目的,度過其必然一死的、有限的同時又具有真正尊嚴的一生。這是人在命運虛無的深淵面前強迫的樂觀,絕望的清醒。人努力一生追求的自由、獨立、尊嚴等價值,都將隨著人必然一死,而化作虛無。這是將價值依附於人的存在必然面臨的問題。難道「離開人的意識,價值就不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可言,價值不過是我們的慾望和感覺的影像而已」?(舍勒,第128頁)

馬克思區別對待個人價值的虛無和人類價值的虛無問題,對這個看似無解的問題投去了一線曙光。

其一,人類與自然同在,人類價值絕不虛無。馬克思與恩格斯和傳統的唯物主義有所不同。恩格斯考察從猿到人的進化過程,致力於證明先有自然,後演化出人類。自然與人是先後關係、創生關係,並從宇宙觀、本體論的視角指出了價值存在的客觀性:

物質在它的一切變化中永遠是同一的,它的任何一個屬性都永遠不會喪失,因此,它雖然在某個時候一定以鐵的必然性毀滅自己在地球上的最美的花朵——思維著的精神,而在另外的某個地方和某個時候一定又以同樣的鐵的必然性把它重新產生出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第379頁)

而馬克思則明確指出,人與自然並不是先後創生關係,而是同時作為絕對預設、原始存在。馬克思否認在人或者自然之前還有更原始的存在:關於誰產生了第一個人和整個自然界這一問題,「我只能對你作如下的回答:你的問題本身就是抽象的產物。……既然你提出自然界和人的創造問題,那麼你也就把人和自然界抽象掉了。你假定它們是不存在的」。社會主義者同時「把人和自然界看作本質」。(《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30、131頁)人和自然的關係如同太陽和植物的關係。「太陽是植物的對象,是植物所不可缺少的、確證它的生命的對象,正像植物是太陽的對象,是太陽的喚醒生命的力量的表現,是太陽的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表現一樣」。人和自然的關係正是如此,互為對象、相互作用而成為有機統一體,任何一方都不能脫離對方而存在。「一個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沒有對象,就不是對象性的存在物」,「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同上,第169頁)人類與自然同時互為對象而存在,這意味著,自然界從根本上說就充滿人性及其價值,這是馬克思的「自然人性論」「自然價值觀」。馬克思盛讚這種人道主義的唯物主義才是全面發展的唯物主義:「物質帶著詩意的感性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出微笑。」(《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63頁)在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係中,自然的演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人類的價值和目的的影響,不斷改進、上升、向好、至善,而非與人無關、無價值地冷漠運行。

其二,個人生存雖虛無,但可以通過忘我的價值追求緩解生存的虛無感。馬克思仍然不得不承認,個人的存在終將化作虛無。「特定的個體不過是一個特定的類存在物,而作為這樣的存在物是遲早要死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3頁)對於個體生存的虛無,馬克思比常人有更加深切的體會。在其並不漫長的一生中,馬克思相繼送走了自己的雙親、妻子、四個子女。如果執迷於這種虛無的深淵而無法自拔、無法解脫,則輕者抑鬱,重者自殺。馬克思並非如此。對於個體生存的虛無,馬克思多有體會,卻少有論述。在此,馬克思是一個真正的實踐者,一個棄絕理論言說的實踐者。他以自己的行動告訴我們,一個人只有將視線從關注自我、小我生存中轉移出去,全身心投入對他人、對社會、對人類、對世界有益有價值的理想事業之中,達到廢寢忘食的「忘我」境界,才能緩解生存的虛無感。

(來源:《哲學研究》2016年第4期)

注釋:

①虛無主義(Nihilism)源於拉丁語nihil,意謂「無有」或「烏有」。與古老的nihil相比,Nihilism年輕得多,產生於19世紀中葉的俄國,原指中世紀的某些異端。後來,虛無主義指稱的範圍越來越廣,從反傳統、反權威到無政府主義,從功利主義到唯物主義等。(參見徐惟誠等編《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2卷,國際中文版,第172頁。英文原版見http://global.britannica.com/topic/nihi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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