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與存在主義

老子與存在主義

道德經, 老子, 存在主義

老子的「守中」是什麼?

所謂「中」,也就是強調依守於天性,這就是《中庸》開篇所說的:「天命謂之性,率性謂之道」。

老子一向「反對知識」、「反對進步」,他多次說出一些極其「反動」的話。比如:

19章:「絕聖棄智」

20章:「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47章: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

48章: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81章: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這些話太「反動」,以至於好心的學者們為老子開脫。

比如47章,有人理解為老子只是在強調學習書本知識有時從直接經驗中學習更重要。

又比如48章,有人理解為老子只是在講哲學是高度的抽象,越抽象越簡單越好。

凡此種種「為聖人諱」的作法雖然出於好意,但卻不是老子的本意。

老子毫不掩飾對這一切的懷疑和輕視:知識、學問、聰明、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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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可以與存在主義比較。

存在主義說我們就像西西弗斯。

西西弗斯是一個倒霉蛋,每天不辭艱辛的推動巨石上山,到了晚上,石頭又滾下來;第二天,他又不得不再次去承受那艱苦的考驗。

在這個荒謬的故事中,那塊巨石,就代表著人面對無窮的因果時的尷尬,就代表著人的有限理性在普遍聯繫的宇宙面前的荒誕。我們以為我們在不斷進步,我們以為我們在不斷接近最終的真理,當這隻

是一種錯覺。

存在主義寶貴之處就在於:即使我們暴露在命運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即使我們不得不面臨有限的認知能力帶來的痛苦,我們依然可以用不屈的自由意志去面對。

存在主義之所以能成為一種強有力的信仰,就在於它敢於面對我們真實的困境。

薩特之所以成為一個存在主義者,就是因為他曾經體驗到人生的巨大荒謬。

他在《牆》、《噁心》等文學作品當中都描述了這種人生體驗。

《牆》以「我」的口氣講了一個荒誕的故事:法西斯當局抓了三個反抗者,隨便審問了他們幾句,就把他們關到了一間地下室牢房裡。晚上八點左右,一個軍官對他們宣布了判決:第二天早上槍斃他們

這三個反抗者根本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因為沒有任何確鑿證據證明他們有任何反抗,他們原以來會沒事。

這裡薩特想表達的第一個荒誕的地方:人們制定的規則,比如法律,只不過是實用工具,沒有什麼公平或正義可言,它根本不需要理由,你以為它需要理由,但那只是錯覺。

在等死的這段時間中,薩特描述了三個人的心理。參加了抵抗運動的湯姆曾殺過不少人,雖然盡量表現得剛強,但當他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時,仍然免不了發抖,甚至不自覺的尿了褲子。年輕較小的余

安在得知自己將被處之後,一直處在震驚和恐懼之中,他太年輕,根本沒有辦法接受。到臨刑前,他已經癱軟在地上。主人公「我」雖然盡量控制自己,但死亡的即將來臨依然使他感到人生的荒誕和渺

茫。

第二天早上,湯姆和余安都被準時槍決了,但敵人居然決定讓「我」多活一陣,因為他們想問出主人公那位參加反抗陣線的表弟在哪裡。

此時,主人公已經做出了自由意志的選擇,他下定決心要死得有骨氣點,為了表弟,他可以犧牲自己;更重要的是:主人公擁有了一種西西弗斯式的面對死亡荒誕的勇氣:

「這是一種固執」,我覺得這的確有點滑稽,我想:「就該這麼固執!」我感到一種奇特的愉快。

出於惡作劇心理,主人公故意捉弄敵人說他表弟在墓地。其實他表弟在他表兄家裡。敵人相信以為真,派出一隊人去墓地找他的表弟,結果陰差陽錯,他表弟和表兄吵了嘴,賭氣離開了表兄家,而且剛

好躲在墓地的一間看墓人小屋,結果在和敵人交火時被當場擊斃。

當主人公聽到這個消息:

「我周圍的一切都旋轉起來——當我恢復感覺時,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我大笑不止,笑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這是薩特想表現的第二個荒誕的地方,我們的理性與這世界的無窮因果相比,是荒誕可笑的,我們以為自己是出於某種意圖在干某件事件,但結果卻根本不是我們能夠完全預料的。

這篇小說有很濃的主觀體驗色彩,而且這些體驗與薩特本人的經歷很有關係,薩特在德國佔領法國期間,曾經參加抵抗運動,1941年被捕後,一直關押在納粹集中營;後來,薩特從集中營中幸運的逃出

。我們可以肯定:薩特在集中營里曾經無比真切的體驗過死亡的威脅,而正是這種超越一般人的體驗,讓他成了存在主義的旗手。

薩特為什麼要把這篇小說取名為「牆」?

答案很簡單:就是為了形容我們的人生似乎永遠都處於有限理性、有限感官的包圍之中。我們無法認識超越我們理性與感官的事物。我們就是困獸,如同the matrix中的尼奧。我們認識的永遠只是有限

的真理,但宇宙又是絕對真理,是普遍聯繫的。我們似乎永遠只有呆在無形的感官之牆、理性之牆之中,永遠不得超脫。

「死亡」在小說中代表著「絕對」的東西,也是我們每個人不得不面對的最終那道不可逾越的牆。

這就是存在主義要面對的人生的荒誕與虛無。

自從尼采宣告:「上帝死了」,「是我們殺了他」,西方人對上帝(絕對真理的人格化)的敬畏受到強烈衝擊了,西方出現了巨大的信仰真空。與尼采有深厚淵源的的存在主義成為西方最具影響力的哲

學思潮,它鼓起人性深處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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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實際上早就面臨這種巨大的真空。

出於對大道有過一些奇特的體驗和認知,老子在2500年前那個充滿神鬼信仰的時代,就大膽的提出:大道才是宇宙萬物本源,大道比上帝更早(4章),神靈與要靠這渾然一體的大道才可能顯靈(39章、

60章)。

老子實際上在2500年前就是在疾呼:上帝死了!

這是極具勇氣與信念的。

薩特在小說里用勇氣和惡作劇去面對死亡,他用一種基於自由意志的「固執」去蔑視人生的荒誕,這是一種西西弗斯式的悲壯超越。

老子的反抗方式有所不同,他一上台就蔑視我們原來的認知方式:知識、聰明、學問、心計……

老子覺得:在我們原有的認知體系、生存體系中,「不如守中」。不必過於沉迷於知識、聰明、學問、心計,而要聆聽我們內心的聲音,依守於我們的天然本性。

老子意識到,僅僅靠多聞多識,靠「為學日益(48章)」的方法是不行的。固執於這種舊有認知方法,並不能讓我們認識「大道」,並不能讓我們認識到真理。恰恰相反,執於知識和科學,可能會帶來

毀滅性後果。

老子的態度很明確:只有通過「為道日損(48章)」的方法,才能從更高層次去認識「道」,直接體驗到大道的存在。唯有如此,才能超越我們舊有認知模式,才能擺脫有限理性導致的西西弗斯式的痛

苦循環。

從這一點上說,老子實際上是反對任何所謂「信仰」的。他的辦法是用進化的體驗去替代信仰。

尼采意識到基督教所塑造的上帝信仰具有荒誕的一面,他說:「胡話一開始也就是胡話,但這些胡話是和上帝有關的,所以最後胡話也就成了上帝」。

但尼采實際上已經意識到:不光是上帝是荒誕虛無的,連「信仰」這件事本身也是應該被超越的。

尼采說過一句直達深處的話:「在精神病院隨便走走,就知道『信仰』什麼都不是。」

老子實際上就是要超越我們的一切信仰:科學、民主、宗教、藝術……

很多人會認為老子是消極的,不夠勇敢的。

但事實上,老子根本就超越了消極與積極,勇敢與不勇敢。

存在主義要我們拿出勇氣去面對荒謬而虛無的存在。

老子則認為,光有勇氣是不夠的,我們的存在是可以從內在加以改變的,我們是可以「進化」的。

他認為我們自身和我們認識到的世界是同步的。

改變自己也就改變了世界。

這種改變才是根本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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