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何故不齊魯 (講於濰坊市圖書館,時值風雨)

(2018年4月22日講於濰坊市圖書館,時值風雨)

 

引子

各位老師,諸位同仁,上午好。古人有句聯語:「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今天,外面正是春華佳日,風雨又恰好瀟瀟不息,在這樣的天氣里和大家一起討論唐代詩歌,真有「傾蓋如故」之感。謝謝各位舊雨,各位新知,謝謝大家。  

我常想,所有的講座,都是講者在沾沾自喜地展示自己的自以為是。今天,我也不例外。同時,所有的講者在沾沾自喜之餘,難免都會有一些恐慌。因為怕講錯,怕說外行話,怕出笑話。杜甫曾在《四松》詩中慨嘆:「我生無根蒂,配爾亦茫茫!」我略改一下,我現在的感覺便是「我學無根蒂,君前正茫茫。」下面,我向諸位同道彙報一下我的茫茫之感。我要講的關於詩歌各種意見,可能和主流聲音不太一樣,這些看法,都是我在閱讀文獻和創作詩詞中的一己之見,諸多不妥,懇請大家批評指教。

今天,我為諸位彙報的題目是《唐詩何故不齊魯——兼論唐代詩人地域發生及古典詩詞風雅流變》,想聯繫唐代詩歌、詩人地域、唐代齊魯學風以及唐詩中的意象流變等幾個方面,多角度了解一下唐詩。因時間關係,對古典詩詞之風雅流變,可能不會談及多少,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交流。

上個月十八日,著名文化鬥士李敖去世,這在文化圈裡,算是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波瀾。嚴格說來,李敖先生不能算是學問家,也很難算是學者,但他卻一個勇猛精進的狂狷之人,足足影響了兩三代人,真正能擔得起一個「士」的身份。做知識分子容易,做學者也容易,而做以行動見長的「士」,那就不容易了。就其文章水平而言,在我看來,李敖先生和王小波先生一樣,都已經成為了一個文體家。他們是那種真正將文字奧秘搞明白的人。他們都獨創了自己的句式和文法。獨特的句式和文法不僅僅具有修辭學意義,其實也隱含著思維方式,甚至可以說,句法即思維,語言決定思想。簡潔之文字,能使我們的思維迅疾有力;而拖沓之文字,則會讓我們思想模糊萎縮。李敖那種文字上的狂狷,是很有魅力的。一個將文字奧秘窺探明白的人,也是可以駕馭任何一種文學形式的。這就像書法,如果真正懂得了書法之道的人,是諸體皆善的。他一定不會只擅長草書或隸書某一體。

李敖白話文寫得精彩,獨創了屬於自己的文體,他的新詩寫得也非常有味道。很久以前,李敖曾將自己的情詩輯為一書,名字便叫做《李敖的情詩》,他的情詩,琅琅上口,並且有一種古典的韻味和哲理的思智,非常有現代感。比如這一首:「我們相逢,在萬年的一段;我們相遇,在大千的一站。多少複雜,多少變幻,多少奇遇,多少條件,我們相切,在幾何的圖案。    我們相會,在時間的一剎;我們相對,在空間的一榻。多少巧合,多少驚訝,多少因緣,多少牽掛,我們相依,在人海的大廈。   我們相愛,在永恆的一晃;我們相戀,在無限的一盪。多少起伏,多少希望,多少進出,多少流暢,我們相交,在形而下的形而上。」我們可以體味一下,其中隱藏著多少纏綿的情感。

李敖的古典詩詞呢?也寫得非常棒,不過數量應該非常少,下面這首是我在他老人家去世後才偶然見到的。這是一首他為自己的老屋寫的一首詩。詩里寫他回到舊宅,從滿地廢墟中,撿拾一片屋瓦而回的一種感念。詩是這樣寫的:「六十年前誰識我,六十年後我識誰。信知老屋終作土,捧得凄涼片瓦回。」詩的前兩句,雖然並不出彩,可絕對是行家詩語的鋪墊。而後面這兩句,寫得真是好,情意深沉,勾聯了過去和現在,一讀之下,我們自身彷彿也有了凄涼之感。在這凄涼片瓦中,我們彷彿也看到了自己的老屋,看到了自我逝去的少年時光。「凄涼」一詞,只能放到「片瓦」之前,如果放到「捧得」之前,除卻格律的考慮,這個「凄涼」只能形容人,而放到「片瓦」之前,則不但修飾瓦,修飾老屋,也修飾了詩人自身,還指代了詩人的一生,也呈現了我們的人生。同樣是「瓦」的意象,這和李商隱那首《重過聖女祠》中「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所表現的意味完全不同。李商隱是一種婉轉神秘,而李敖則是凄涼回望。

當然,就格律而言,李敖的這首詩並不是全部符合要求,可格律於詩詞,只是最末端。我這兒向大家透露一個分辨一個人是否真正懂詩的方法。那就是我們給他一首詩,如果此人先看符不符合格律,那麼幾乎可以斷定,這不是一個真正懂詩的人。因為在古典詩詞所有要素中,格律是最微末的一個因素。棄詩不觀,徒看格律,正是買櫝還珠。詩歌,詩性永遠是第一位。當然,格律還是要懂的,曉格律而不守,和不懂格律而不守,還是不一樣的。寫詩,須知曉律未必知詩之教,明詩法有無法之理。詩律即詩法。詩本無法,浸染世久,方漸有法。入法而後出法,出法而後知法。人作法而不為法縛,驅法或可犯法。不知有法,何談出法?不知出法,何談知法?王夫之《姜齋詩話》引釋語曰:「法尚應舍,何況非法?」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我們過會兒再談。大家看,李敖這首詩,又何嘗講究「老來漸於詩律細」?至於李敖是否真的從老屋撿得一片瓦,就不那麼重要了。

這種因世事的易變與感思的永恆,正是我們永遠的鄉愁。鄉愁,未必就是故園之感,而是一種對過去的回望與留戀,是一種對逝去年華的追憶。唐代詩人劉滄有句:「經過此地無窮事,一望凄然感廢興。」羊士諤有句:「莫問華簪發已斑,歸心滿目是青山。」 崔融有句:「遙思故園陌,桃李正酣酣。」這種感興和詠嘆在古代詩歌里,是最常見的一種抒情,也是最能與我們引起共鳴的一種感懷。能引起我們共鳴的詩,便是好詩。有些詩看起來好像也不錯,格律全對,乍一看,也有點詩味,其實全是虛腫。

比如這首據說曾獲當代詩詞大獎的詩:「雪魄霜魂鍛此生,雲心泉骨自天成。臨淵每起魚龍舞,掛壁猶傳虎豹聲。慷慨引歌鋒易老,唏噓斫石氣難平。清光守到千秋後,玉宇教看牛斗橫。」這首詩的名字叫做《劍》。它足可代表當代大多數人寫就的舊體詩,表面上好像入古,其實距古甚遠,類於小孩子吃的薯片,看起來很充饑,其實不頂用。這首詩缺點很多,最大的問題有兩個。一是非真正詩家語。詩家語是一讀則有搖曳生姿狀態的,是生於古人詩語肌理的,是從經典詩詞的土壤中長出來的。這首詩則是亂插釧釵破雲鬢。一是與題目貼的太緊了,裡面每一句都寫「劍」,不會盪開一筆,如果換作古人來寫的話,一定不會寫得這麼笨。比如賈島的那首《劍客》:「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表面雖然寫的詩劍客,其實已經不是劍客,而是人間之不平,詩人之悲憫。

要想寫好詩,必須多讀古詩。少看民國之後詩詞;多看經典古詩詞。其實「古詩詞」這個定義,我們可以作如下理解。何謂古詩?古僅指人之古,非詩詞之古。因為美是永恆的,詩也是永恆的。古人能感動我們;那麼,後人也能感動古人。好詩無時代性,只有美好的永恆性,以及情感的共鳴性。古典詩詞,應該只是一種文體形式。人事有代謝,詩不分古今。人文藝術與自然科技不同。自然科技永遠是今勝於昔。而人文藝術一旦生成,本身即具有永恆性。人文藝術,也是我們與古人對話,或者說古人與我們對話的惟一時間遂道。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人文藝術有時是不講求是非的,而更重要的是啟發性。前幾天,我和一個朋友經過峽山,朋友忽然指著峽山說,這會不會是一座神話中的巨墓,一邊的村莊「解戈」,就像隱藏著無數守墓的士兵。這種說法當然是不對的,因為「解戈」只是「解家」的變音,可這種說法,卻給我很大的啟發,一種神話傳說初生形態的啟發,如會天意。

白居易說「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那什麼樣的詩才是好詩呢?我個人以為,要有三美。聽上去要美(注意節奏韻律,上句與下句,上一個詞與下一個詞,舌頭髮音之位置要順勢,不拗口),看上去要美(須注重意象的選用,要與經典詩詞有肌理上的勾連,學會固定的語辭版塊,學會詩家語,學會說行話,不能自造生詞,別人看了後莫名其妙。因為好詩要有通約性,除卻本事,是不需要再多加註解的),思索起來要美(這是指自然廣度和哲理深度,所以作詩還是要多讀經史文章的,僅憑才華,是走不遠的。也就是《左傳》中所說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這個「文」,不僅僅是指文彩,更指經史根據,典故運用。尤其是寫律詩,更需要諳熟學問,才能嫻於用典)

話題有些扯遠了,我們再回到正題中來。李敖祖籍是濰坊,具體說來,是濰縣。可人經三代,則故土也就非故土了,上面說的凄涼片瓦,當然不是我們濰縣的舊宅,可在詩人筆下,這種意象的追憶,可能包含著我們所有人的老屋。劉滄是汶陽人,今屬泰安寧陽;羊士諤,也是泰安人;崔融,是章丘人,這些都是我們的山東老鄉。乍一看,我們隨便舉的幾個詩例,都是我們山東人寫的。齊魯大地好像真的是詩歌之鄉似的?其實上面這幾個齊魯詩人的例子,是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在唐代,在唐詩中,我們齊魯人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 

最近幾年,我主要致力於地方文獻的探訪考論,其中一個主要的努力方向,便是整理輯佚我們的地方古詩詞,比如《安丘古詩詞》《濰上古詩詞》(與王新先生合輯)《全濰詩》(與王新先生合輯)等。在整理輯佚過程中,我們發現,整個齊東大地,在唐代留下來的詩,幾近於無。我們只要想一想那本家喻戶曉的《唐詩三百首》,其中共收錄了77名詩人的300多首詩歌,這77名詩人裡面,沒有一名是山東人。我們齊魯大地清代及民國的文獻整理者,也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為了彌補這個缺憾,他們便強拉硬拽,拿一些非常牽強的唐代詩人來湊數。比如《濰縣誌稿》,編纂者便拉來唐彥謙助威;安丘馬長淑輯詩歌總集《渠風集略》,也捉來釋皎然捧場;清代牟平宮卜萬所輯的《牟平遺香集》劉繹前敘中,有這樣一段話:「獨惜嵎夷古邑,世有清芬,何以唐宋數朝,競無一字;金元兩代,僅得五人。」還是諸城王賡言編輯《東武詩存》時來得實在,直接從元明兩朝開始,唐代和宋代,直接置而不論。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要討論的「唐詩不齊魯」。

 

唐詩不齊魯

唐代是一個讓我們很懷念的朝代,在文化方面,舉凡散文、傳奇、詞、音樂、繪畫、書法、雕塑、舞蹈都有很大的發展,可是,最出名的還是唐代的詩歌。本來詩歌只是文學體裁之一,自《詩經》而下,哪個朝代也有,自從唐代以來,詩歌似乎成了唐朝的專用名詞。只要我們一提到詩,最先想到的就是唐代;反之,只要我們一提到唐代,大多數人最先想到的也是詩歌。「唐詩」這個約定俗成的稱呼已隨著唐代詩歌的丰采深入人心。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四引陳輔之《詩話》寫道:「荊公嘗言:『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極言唐詩題材之多元性;明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云:「唐詩色澤鮮妍,如旦晚脫筆硯者,今詩才脫筆硯已是陳言。」極言唐詩之美的延時性。當然,唐詩的好處很多很多,無法一一道來。自唐以後,寫詩多不討好,雖然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說法,可是一種意象的描摹,一種情感的抒發,一種手法的運用,一種思想的闡發還是有先後之分的。有時明明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妙語警句,偏偏前人早有了類似的意思,奈何?

記得前些年我讀《三國志》時,曾在扉頁擬詩一首:「烽煙一自出川中,躍馬揮槍數劍腥。今日又觀三國志,英豪原也誤蒼生。」題完後有點小人得意。後來讀劉大白先生的詩:「雲心每妒天無垢,風力常教水不平。寄身是非功罪外,英雄畢竟誤蒼生。」又讀到于右任先生的詩:「風虎雲龍亦偶然,欺人青史話連篇。中原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數十年」,真惜佳意,前人早立。可再一想唐代曹松那首「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詩,又比劉大白和于右任二位先生的詩高出一大截,且更富包孕性。有些東西不是我們想不到,而是前人替我們想過了,這真令人苦惱。《全唐詩》收詩四萬多首,若加上陳尚君先生所補,唐代詩歌共有五萬多首,如果不花樣翻新,另覓佳徑,要想跳出唐詩的勢力範圍,很難很難。

除卻詩意的相似,我們在寫詩時,也逃脫不了前人 的啟發和影響。我曾寫過一首詩,形容一個人的孤傲,詩如下:「獨上高樓掩敝廬,煙蘿燈月已模糊,平生惟識兩知己,原是今吾與故吾。」這首詩便是受了龔自珍那首「東抹西塗迫半生,中年何故避聲名?才流百輩無餐飯,忽動慈悲不與爭」的啟發。再就是古人寫的詩,想像力往往非常奇特,也非常富有先鋒性。楊萬里曾有一首詩寫雨:「雨來細細復疏疏,縱不能多不肯無。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大家看,想像力是多麼奇特。我也寫過一首詩,寫的是花,「細雨疏疏剪夜闌,低雲淡月說珊珊。可憐一樹新花影,惹卻春風不忍寒。」春風為什麼不冷,是因為捨不得花冷。這種想像力,也是受了古人的影響。

所以,我們必須承認古人的詩力範圍,也必須看到自身的滯後與不足,在很多藝術領域,古人不古,今人不新,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我們在討論唐詩何故不齊魯之前,首先來看一下唐代當時齊魯大地的區域分劃情況。唐代區域劃分情況,我們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對照互證。一是新舊兩唐書的地理志,二是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隋唐五代卷》。

唐太宗元年,因山循川,分天下為十道,這十道類似於現在的省或自治區。今天的山東屬河南道。河南道包括今天的山東大部,河南省東北部和江蘇北部,共分一府二十九州三十郡。今天的山東省管轄範圍在唐朝時基本對應著十州郡,分別是齊州濟南郡、曹州濟陰郡、青州北海郡、淄州淄川郡、登州東牟郡、萊州東萊郡、棣州樂安郡、兗州魯郡、沂州琅邪郡和密州高密郡。

唐代詩人多,詩多,好詩也多。要只讀好唐詩,那就讀《唐詩三百首》,《唐詩三百首》是精品點心式,收詩七十七家。除了唐玄宗李隆基、無名氏、西鄙人和杜秋娘,知其地域者實際上只有七十三家。所收詩人雖然百密一疏,漏了李賀、張若虛等詩人,可彼時詩歌大家基本囊括其中。

我們先從《唐詩三百首》所收詩人,來看唐代詩人的地域分布。詩人之鄉里,有極為明確者,亦有極為模糊者。下列皆取大體,或取其郡,或取其州,或取今稱,或徑用古名,可議處甚多。然幸與欲探討目的無關。

河南(18) 杜審言  杜甫  崔顥  劉方平  元稹  岑參  王建 宋之問 李商隱  韓  愈  韓 翊  沈佺期  元 結  王 灣   祖 詠  張 泌 崔 曙  鄭  畋

山西(10) 王維  王之渙  柳宗元  柳中庸  王翰  溫庭筠  王勃  盧綸 薛逢

陝西(7)白居易 韋應物 杜牧 秦韜玉 王昌齡  裴迪  韋莊

江蘇(8)戴叔倫  皇甫冉  劉禹錫 馬戴 顧況 許渾 張籍  張旭

浙江(10)孟郊 崔塗 駱賓王 賀知章 朱慶餘 錢起 僧皎然 邱為  金昌緒 李頻  劉眘虛(江東,暫列於此)

河北(7)賈島 李端 高適 張祜 劉長卿 司空曙 常建

四川(3)陳子昂 李白 李頎

江西(2)綦毋潛 陳陶

湖北(2)張繼 孟浩然

安徽(2)杜荀鶴  張喬

甘肅(2)李益  權德輿

廣東(1)張九齡

山東 無

下面我們再從《全唐詩》看一下。精讀唐詩,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讀《唐詩三百首》,如果要多讀好的唐詩,有兩個途徑。一是讀我們所喜愛詩人的別集。如杜甫的《杜工部集》,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李商隱的《李義山詩集》等。今天我們讀這種古人的別集,要麼讀原典,要麼讀權威學者整理的本子,如錢謙益的《杜工部集箋注》。除卻別集,我們還有一個方便統覽唐詩的辦法,那就是讀《全唐詩》。

《全唐詩》共載詩人二千二百多位。可因為自身體例要求,所求無他,惟餘一全,中間珠礫俱下,但畢竟珠多於礫。我們翻開《全唐詩》,只覺詩人林立,名篇兢秀,佳句奔流,其間詩作立意高遠興味悠長者更如離離春草,數不勝數。這近兩千多位詩人裡面,水平當然有高有低,存詩也自然有多有寡。絕大多數詩人,存詩並不多,只有一二首作品的,屢見不鮮。為了分別其重要性,《全唐詩》的編者就將相對來說不那麼重要的詩人,幾個集合在一起,並為一卷。存詩稍多的詩人,則分為一卷或數卷,存詩特別多的,那就十數卷。比如杜甫詩,十九卷;白居易詩,三十九卷;元稹詩,二十八卷;許渾詩,十一卷;陸龜蒙詩,十四卷。當然,詩人作品高下,未必與詩作多寡有關,比如李商隱,《全唐詩》僅存詩三卷,而陸龜蒙,存詩十四卷,可我相信,在座諸位老師,一提李商隱,腦海里會馬上顯現出他好多經典迷人的詩句,比如《無題》《錦瑟》;而陸龜蒙,雖然存詩十四卷,可一提起他來,大多數人腦海里一片發懵。再比如,張若虛、崔顥、王之渙、劉希夷、張繼,這些全都是存詩雖然不多,可憑藉一兩首詩就能流傳永恆的詩人。

當然,最偉大的詩人,還是既要保證質量,還要保證數量的,比如杜甫、李白、白居易等。《全唐詩》共收詩人二千二百餘人,為了方便我們分析,我將存詩一卷以上的(包括一卷),以及存詩雖然不多,可詩歌精彩的,如張繼等,來看一下他們的地理分布。以下所列詩人,已見於《唐詩三百首》的,不再收入。

 

河南(19)上官儀  劉憲  劉希夷 張說  孫逖  孟雲卿  張謂  賈至 獨孤及  楊凌 楊凝  楊憑  武元衡  李賀  李涉  姚合  周賀 薛濤  魚玄機

 

山西(18) 王績  李適  喬知之  顏真卿  耿湋  暢當  楊巨源  裴度  王涯 呂溫 薛能 李郢 司空圖 唐彥謙? 韓偓 王貞白 李洞 李九齡

陝西(5)楊師道 楊續  楊炯  蘇頲  令狐楚

江蘇(9)張若虛  崔國輔  儲光羲  陶翰  包何  劉商  楊衡  陸暢  沈亞之

浙江(25)褚亮 褚遂良 許敬宗 虞世南 秦系  嚴維  張志和  陳羽  徐凝  殷堯藩  章孝標  顧非熊 項斯  劉駕  方干 羅鄴 羅隱 羅虯 章碣 周朴 許彬 吳融 錢珝 清江 僧貫休 

河北(24) 魏徵  盧照鄰  李百葯  李嶠  蘇味道  郭震  鄭愔  盧鴻  李華  李嘉祐  郎士元  崔峒  張南史  於鵠?  張仲素  盧仝 劉言史  李德裕  高駢 於濆  高蟾 張蠙 無可 盧照鄰

四川(6) 朱灣  雍陶  李遠 姚鵠  唐求 廣宣

江西(6)熊孺登 施肩吾  盧肇  來鵠 鄭谷 伍喬

湖北(4)戎昱  朱放 皮日休 崔道融

湖南(2) 李群玉  胡曾

安徽(9) 蕭穎士  李紳  舒元輿  汪遵 許棠 顧雲  杜荀鶴 殷文圭 曹松

甘肅(4) 趙彥昭  王仁裕 李建勛 李中 

廣東(3) 邵謁 曹唐 裴說

廣西(1)曹鄴

福建(6)歐陽詹  林寬 翁成贊 黃滔 徐夤 孟貫 

山東 (3)羊士諤 劉滄 和凝

未詳  劉叉  牟融  鮑溶 鄭巢 劉得仁  韓琮 於武陵 司馬扎 李昌符  李山甫 李咸用 喻坦之 蘇拯 周曇 寒山 拾得

 

以上一共162人。我們將《唐詩三百首》和《全唐詩》統計的人合起來,一共是237人。也就是說,燦爛的唐代詩歌,基本上就是由這237人支撐起來的。從以上表格看唐代詩人,我們便會發現,詩人鄉籍主要今河南(37人)、山西(27人)、陝西(12人)、江蘇(22人)、浙江(35人)、河北(30人),再就是江西、四川、安徽、湖北。尤其是河南,傑出詩人就有二十多位,杜甫、崔顥、元稹、岑參、李商隱、韓愈、李賀、王建、劉希夷等,都是大腕兒。河南自古中原地,王氣未收,特別能出人才,從古到今不絕如縷,先秦時出的文化名人只有山東能和它一拼。如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都是河南人。可河南同時也是受調侃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先秦時的宋國人,從上層統治者到底層民眾,簡直成了當時辯論之士眼中的最佳取笑對象。比如說先秦寓言故事裡有六個最出名的取笑對象,一個是刻舟求劍的楚國人,一個是邯鄲學步的燕國人,其餘四個故事的主人公全是河南人。拔苗助長的和守株待兔的是宋國人,買櫝還珠的和寧信度不自信的買履人是鄭國人,這種取笑,反而恰恰說明了河南大地當時便具有的包容性、吸納性和開放性。

我們的齊魯大地也是出人才的地方,先秦時的孔子、孫子、孟子都是山東人,可是從上表可以看出,唐詩的天空里齊魯星光一片黯淡。齊魯大地,先秦兩漢文人輩出,可風水輪流轉,經秦過漢歷兩晉,降至隋唐,活像中了邪。唐時齊魯出武將,出文臣,也出學者和高僧,如秦瓊、房玄齡、馬周、義凈。可詩人文人卻寥如晨星,寫好文章的不多,創作傳奇小說的似乎也不多,詩作上佳者,尤屬鳳毛麟角。在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唐詩三百首》中,齊魯詩人是空白的。在《全唐詩》中這最有影響的237人中,也僅僅只有3位。

我們再從《全唐詩》中的二千二百名作者中,來看一下齊魯詩人的分布情況,需要注意的是,我們上面從《全唐詩》中列舉的詩人地域表,只是影響大的詩人和存詩超過一卷的詩人,而下面齊魯詩人分布,則是有錄則收。

 

崔信明 青州 1首1句

王宏 濟南 1首

馬周 茌平 1首

王無競 東萊 5首

崔  融 章丘 18首

徐彥伯 兗州 30首

李伯魚 臨淄  1首

盧  象 汶水 29首

崔惠童 博州 1首

崔敏童 博州 1首

員半千 章丘 3首

呂  牧 東平 1首

羊 滔 泰山 4首

蕭 祜 蘭陵 2首

羊士諤 泰山 一卷 103首

劉  滄 魯人 一卷  101首

崔安潛 齊州 1首

張道古 臨淄 2首

王  滌 瑯琊 1首

和凝  鄆州 24首

韓熙載 北海 5首

 

以上一共21人,這21人之中,除卻劉滄、羊士諤、徐彥伯、和凝之外,其他十七人存詩都很少。另外還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二十人之中,籍屬齊東之地者,更是特別少。所以,以後再說我們這裡人傑地靈,是詩文薈萃之地,就要格外小心了,至少在唐代,在文學方面,我們這邊是非常貧瘠的。王勃《滕王閣序》一紙風行,其中那句「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更是無人不知。過年時的春聯有它,名人的懷鄉文章里有它,縣市方誌更少它不得。全國各地概況介紹除了說「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外,最常用的就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我國地大四方,平野高闊,經濟文化發展一碗水端平很難很難,常顧頭顧不了腚,顧腚顧不了頭,人都那麼傑地都那麼靈,絕無可能。我們常說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是濫語,是我們對過去的美化想像,更是我們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我們不妨再稍微拓寬範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唐代詩文作者的地域發生情況。首先從《舊唐書》的儒學文苑傳中考察。

《舊唐書》儒學文苑列傳共收唐代儒生文人一百三十九位,今屬齊魯之地者,僅有五位。分別是王元感(鄄城)、崔信明(青州益都)、梁載言(博州聊城)、王無競(其先琅邪,因官徙居東萊)、劉蕡,昌平人(好談王霸大略,耿介嫉惡,言及世務,慨然有澄清之志)。知名者三人,崔信明、王無競和王元感。說了這麼多,我無非是想說我們齊魯之人在唐朝近三百年間絕不是多麼傑,文化不但不燦爛,反而特別黯淡。

《新唐書》儒學文藝列傳共收儒者文人一百四十二位,今屬山東者九位,除去兩唐書所載重合者,今屬山東者共得十一位。縱觀唐時齊魯詩人,其詩上佳且略可與當時名家可比肩者,僅有羊士諤和劉滄兩家。至於可以傳誦千古的名句,則是一句也沒有。

那麼隨之而來的疑問就是,為什麼一個文化曾經很燦爛的地方在唐朝卻淪落成這般模樣呢?為什麼頻出聖人學問家的地方在被後人稱為「詩唐」的朝代卻產生不了哪怕一首流傳千古的詩歌呢?我把這個命題喚作唐代齊魯詩人之缺失,換句話來說,就是「唐詩何故不齊魯」。

唐詩何故不齊魯

唐時齊魯大地詩人何以稀疏?唐時齊魯大地詩歌何以荒蕪?這是一個關乎地域文化類型發生的問題。其中包含遠離政治中心、文獻凋零等很多原因,不過這並不是主要,我想主要原因有以下四個。一,地方民風,偏重豪傑。二,士林學風,側重經史;三,士族豪門,保守尚儒。四,民風學風,鉗制浪漫。下面我們來具體分析一下。

一、地方民風,偏重豪傑

歷史學家陳寅恪先生在他的《金明館叢稿初編》中有一篇文章,名字叫做《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傑』》,當然,陳先生主要是側重考察當時「山東豪傑」這一集團乃「胡漢雜糅,善戰鬥、務農業而有組織之集團」,與我們今天討論的題目有點隔離,不過文章中第三部分,是論青、齊、徐、兗諸豪雄,我們正好藉機來看一下當時的風氣。

陳寅恪先生在文中論道:「隋末唐初之雄豪,其起於青、齊、徐、兗之地者頗多矣,或為唐室功臣,或為李朝叛賊,政治上向背之關係雖異,若一究其種姓來源,民族特質,恐仍當視為同一大類,而小有區分也。」 

文後列舉秦叔寶、段志玄、程知節、徐圓朗、輔公祐、李子通、杜伏威等山東人,這幾個人都是歷史上著名的豪傑,也就是評書里所說的「山東響馬」。現在我們經常說我們齊魯大地是「禮儀之邦」,我覺得這個「禮儀之邦」,只是因山東大地有孔孟二聖,古禮存焉,他人給我們的敬稱。可同時我們也要知道,齊魯大地這個禮儀之邦,也有不那麼禮儀的一面。一是多豪傑大盜,二是古有狡詐之名。

豪傑大盜,比如陳寅恪先生以上例舉秦叔寶等人,更不用說我們熟知的水泊梁山的三十六天罡了。再比如我國公認的大盜頭子——盜跖,《莊子》盜跖篇已很詳細的描述過: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這些雖然只是莊子的杜撰,也就是他所自已說的「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中的「寓言」,可每個寓言或者傳說,總有其產生的背景和倚托。再就是齊人多狡詐,這一點在古代文獻里也經常見到。

《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記載:汲黯庭詰弘曰:「齊人多詐而無情實,始與臣等建此議,今皆倍之,不忠。」

《太白陰經》:〈人無勇怯篇〉第三。經曰:勇怯有性,強弱有地。秦人勁、晉人剛、吳人怯、蜀人懦、楚人輕、齊人多詐。

當然,在我個人看來,這種「狡詐」,並不是今日所指道德意義上的敗壞,而是一種因利求變,因勢通異的意思,因古代齊地有姜齊之權謀,更有《孫子兵法》的因敵而求變,商業發達,所以「齊人」多詐也就不稀奇了。

可無論是豪傑雄強,還是因利求變,都不是產生詩歌的好土壤,自古豪傑無好詩,就是我們常說的黃巢的詩,也有喧囂之嫌疑。因為詩歌是一種真誠的,也是一種自我叩問心靈式的幽深流動,崇尚豪傑,因利多變,是很難有「身無彩鳳雙飛翼,身有靈犀一點通」那樣的浪漫情懷的。

我們再從唐代詩人本身來探討一下這種民風對詩歌的影響。

唐代有個詩人,名字叫劉叉。他的名字大家可能有些陌生,但他的一首詩《偶書》,我相信大家一定爛熟於耳。「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大家看這首詩,很有李白那種《俠客行》的意味,更有我們山東人那種血性和豪氣。那麼劉叉是哪兒人呢?

《全唐詩》有他的小傳,其云:「劉叉,元和時人。少任俠,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更折節讀書,能為歌詩。聞韓愈接天下士,步歸之,作《冰柱》、《雪車》二詩。後以爭語不能下賓客,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遂行,歸齊魯,不知所終。詩一卷。」

劉叉另一首詩中,名作《自述》,自稱彭城子,既然自稱「彭城」人,可其又後來歸齊魯,我推測很有可能他祖籍為彭城,生長於齊魯,才有這種豪情之詩。無論這種猜測對錯與否,可只要我們讀他詩中的大膽與豪情,少時的任俠亡命,再聯繫後「歸齊魯」,那麼我們也就能看出一地之風氣與一地之詩歌的關係了。

二、士林學風,側重經史

杜甫青年時遊歷齊趙,在濟南寫下《陪李北海宴歷下亭》一詩,詩中寫道:「東藩駐皂蓋,北渚凌清河。海右此亭古,濟南名士多。」杜甫說「濟南名士多」是說過年話,濟南名士確實多,不過不是在唐代,而是漢代。

《漢書·儒林傳》說濟南伏生傳《尚書》,其時張生、歐陽生、林尊皆傳其學,這些人都是濟南人。

《史記·儒林列傳》記載「自孔子卒後,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夫齊魯之間於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注意,這兒所說的『文學』,並非指詩賦辭章,而是指經史學術)「自是之後,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

李白有一首詩,其名為《嘲魯儒》。「魯叟談五經,白髮死章句。問以經濟策,茫如墜煙霧。足著遠遊履,首戴方山巾。緩步從直道,未行先起塵。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孫通,與我本殊倫。時事且未達,歸耕汶水濱。」李白才高,才高者罵人一慣不吐髒字。這詩嘲笑魯儒,嘲笑地有些狠,不過也確實是實情。一代自有一代學問,一地自有一地學風,齊魯學風自古重學輕文,重術輕文,魯重學術章句,齊重經世致用,詩文小說一直是弱項,李白譏嘲魯儒說「白髮死章句」是憤激語,更有可能是實情。這種經史學術與文學創作之間,一直都有矛盾,互相看不起。從古代到今天,學人常不屑於詩文小說,文人亦不屑於學術章句,是以文人嫌學人多腐,學人怪文人多浮,兩兩相誤。學術重理智,而文學須重浪漫,這是很難調和的。只有很少人能夠做到左手治學術,右手撰文學,魚與熊掌往往不可兼得。

清代學者孫星衍少時從文,後來棄文從事經史,他有一首詩《游隨園贈袁太史》,詩中寫道:「等身詩卷著初成,絕地天通寫性靈。我愧千秋無第 一,避公才筆去研經。」而袁枚也有一首詩《遣興》:「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一帆直渡東沂水,文學班裡訪子游。」也表達了對一味研經考史的不滿。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一記載:「先是,又誤傳翁閣學方綱卒,余亦有輓詩雲:『最喜客談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詩。』蓋金石學為公專門,詩則時時欲入考證也。後乃知誤傳,而詩已播於人口。或公聞之,亦不為之怪耳。」

「金石例」與「性情詩」的矛盾,正是經學與文學的矛盾,其實本是同根生,卻一直相煎到今日。大家可以想想,今天的社會科學文史圈子和人文藝術的文學圈子,不也是音信不通嗎?側重經史的地方,必然不會強調文學創作,古今一例,也就不奇怪了。

三,士族豪門,保守尚儒

山東士族,勢力很大,後雖南遷,餘威不減。如清河崔氏、琅琊王氏、琅琊顏氏、蘭陵蕭氏,其尚儒家風對齊魯保守學風守成不更,與有力焉。

《舊唐書·崔信明傳》記載:「信明頗蹇傲自伐,常賦詩吟嘯,自謂過於李百葯,時人多不許之。又矜其門族,輕侮四海士望,由是為世所譏。」

《唐才子傳》卷一載:信明恃才蹇亢,嘗自矜其文。時有揚州錄事參軍滎陽鄭世翼,亦驁倨忤物,遇信明於江中,謂曰:「聞君有『楓落吳江冷』之句,仍願見其餘。」信明欣然多出舊制。鄭覽未終,曰:「所見不逮所聞!」投卷於水中,引舟而去。今其詩傳者數篇而已。這個故事同時也見於《舊唐書·鄭世翼傳》。

《顏氏家訓·文章第九》載:「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操————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記,大較如此。至於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況、孟軻、枚乘、賈誼、蘇武、張衡、左思之儔,有盛名而免過患者,時復聞之,但其損敗居多耳。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

從以上便可以看出,舊時豪門大族,是對文學創作,以及文人是有多麼的不屑了。

四,民風與學風,鉗制浪漫

無論是側重豪傑義氣的民風,還是崇尚經史的學風,二者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特別重視某個集體,或者說一種集合的向心力。簡單說來,無論是在英雄聚義的山頭,還是士族聚合的集團,每個人都只是集體意義上的「我」,都不是屬於我自己的「我」。這種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無意識之集體服從,很難產生浪漫意義上的,或者說離經叛道的偉大文學作品。因為,這種集合意上的家族集團,非常重視其認定的「個人之私德」,缺乏一種自由生長的,心靈即天地的廣闊土壤。這種體系固守儒家道德觀,缺乏包容性,而文學,尤其是詩歌創作,永遠是一種大開放式的,是強調極大浪漫的自由。

大家看看這些詩,哪一首不蕩漾人心?「少日春懷似酒濃,插花醉馬走千鍾。」「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種花只是種愁根,沒個花枝又斷魂。新學甚深微妙法,看花看影不留痕。」

不只是詩歌創作,所有偉大的文學和藝術,都需要一種「瘋子」式的暢想,像尼採的「酒神式狂歡」,而我們齊魯大地,因其諸種束縛,正好缺乏這種自由度。直到今天,山東家長對孩子的求學地點多首選濟南青島,工作要求仍然偏向於事業單位公務員,這樣怎麼會捨得讓孩子「一生好入名山游」呢?反觀唐代之時,本身便有開放精神,我們再看一下當時諸多詩人,都有一種心靈上的自由度。我們從《舊唐書》來看下列幾條史料,便能領略當時詩人們的風采。

杜審言 「審言,進士舉,初為隰城尉。雅善五言詩,工書翰,有能名。然恃才謇傲,甚為時輩所嫉。乾封中,蘇味道為天官侍郎,審言預選。試判訖,謂人曰:「蘇味道必死。」人問其故,審言曰:「見吾判,即自當羞死矣!」又嘗謂人曰:「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書跡,合得王羲之北面。」其矜誕如此。」

楊炯 「炯與王勃、盧照鄰、駱賓王以文詞齊名,海內稱為王楊盧駱,亦號為「四傑」。炯聞之,謂人曰:「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當時議者,亦以為然。」

王勃 「勃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有官奴曹達犯罪,勃匿之,又懼事泄,乃殺達以塞口。事發,當誅,會赦除名。時勃父福畤為雍州司戶參軍,坐勃左遷交趾令。」

駱賓王 「駱賓王,婺州義烏人。少善屬文,尤妙於五言詩,嘗作《帝京篇》,當時以為絕唱。然落魄無行,好與博徒游。」

陳子昂 「子昂褊躁無威儀,然文詞宏麗,甚為當時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黃門侍郎盧藏用為之序,盛行於代。」

賀知章 「知章性放曠,善談笑,當時賢達皆傾慕之。」「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遨遊里巷。醉後屬詞,動成捲軸,文不加點,咸有可觀。」

杜甫 「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甫於成都浣花里種竹植樹,結廬枕江,縱酒嘯詠,與田畯野老相狎盪,無拘檢。嚴武過之,有時不冠,其傲誕如此。

李商隱 「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體」。文思清麗,庭筠過之。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塗者所薄。名宦不進,坎壈終身。」

崔顥 「崔顥者,登進士第,有俊才,無士行,好蒱博飲酒。及游京師,娶妻擇有貌者,稍不愜意,即去之,前後數四。」

王昌齡 「王昌齡者,進士登第,補秘書省校書郎。又以博學宏詞登科,再遷汜水縣尉。不護細行,屢見貶斥,卒。」

溫庭筠 「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惻艷之詞。公卿家無賴子弟裴誠、令狐縞之徒,相與蒱飲,酣醉終日,由是累年不第。徐商鎮襄陽,往依之,署為巡官。咸通中,失意歸江東,路由廣陵,心怨令狐綯在位時不為成名。既至,與新進少年狂游狹邪,久不刺謁。又乞索於楊子院,醉而犯夜,為虞候所擊,敗面折齒,方還揚州訴之。令狐綯捕虞候治之,極言庭筠狹邪丑跡,乃兩釋之。自是污行聞於京師。」

好了,不用多舉例子了,我們可以看到,偉大的詩人,或者說是偉大的藝術家,幾乎都有「離經叛道」的一面,也都有「不合時宜」的一面。它需要心靈的自由度,需要思維的自由度,需要修辭的自由度,需要癲狂與抗拒,需要桀驁與反叛。簡言之,不只詩歌創作,所有的藝術創作,就是要不聽話。所以反觀唐時齊魯大地,因士族文化之束縛,因民間道德之鉗制,是很難產生偉大的詩歌作品的。

唐詩何故不齊魯?這自然是事後諸葛亮的猜度,也是從現有結局的水岸回溯源頭的虛構,雖然臆測與估想齊飛,拼湊共假設一色,但是依然回蕩著嚮往的餘響。「信知老屋終作土,捧得凄涼片瓦回」,希望我們以後,在自己的創作中,也可以寫出「捧得凄涼片瓦回」這樣的詩句,來感動古人。

謝謝大家。

 

                                                牛鵬志重新整理於綺羅山館

                                                         2018年4月23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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