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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課 | 遲子建:文學的山河(下)

【續】

3

談《群山之巔》:真正切入當下生活之作

遲子建:我今天主要是談長篇嘛,從《額爾古納河右岸》,我過渡到第六部長篇小說是《白雪烏鴉》。

《白雪烏鴉》是人文社出版的,是寫百年前哈爾濱的大鼠疫。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清王朝末年,在哈爾濱發生了一場大鼠疫,是肺鼠疫,這個傳播有點像非典,也有點現在中東呼吸綜合症。這個是通過飛沫就可以傳染。但是大家最開始以為就是普通的鼠疫,就可以控制住。後來,清王朝,雖然是末年,還是我覺得那時候也有開明之處,有一個留英的博士伍連德,馬來西亞人,大家可能知道他。他是了不起的一個——我覺得是拯救了哈爾濱的一個英雄。

他來到哈爾濱,那時候解剖屍體是沒有的,第一例屍體解剖是在他的主張之下。他解剖屍體看究竟是什麼。最後查出是肺鼠疫。針對肺鼠疫採取政策——把整個哈爾濱發病的傅家甸例行隔離。那時候已經整個死了5000人,那時候人口密度那麼低,死了5000人。他採取了隔離封城,戴口罩,就是讓一些人加工口罩。我在舊照片里看到那時候的口罩,跟現在醫生戴的是不一樣的,那麼偌大,只露出兩隻眼睛。

我覺得這裡面埋藏著很多的故事。因為我在哈爾濱生活,坐圖書館,有這個便利。我把當年的遠東報,所有的報紙,四維膠片,那些老報紙的照片全都看了一下,等於我個人經歷了一場大鼠疫。我寫的也是寫大時代裡面,在這樣的一個狀態下小人物的命運。

這個因為不是我今天講座的重點,我馬上過度到我新晉出版的《群山之巔》,是我的第七部長篇小說。

這一部長篇小說是寫當代生活的。起因跟我已故的愛人也有關係。十多年前,我跟他有一次來到中俄邊境的一個小村莊。大家知道吳八老島,也是中俄邊境,當年在吳八老島有過一場保衛戰,最後我們勝利了。至今在那兒有駐軍部隊駐紮。

隨便走進一個小村子我就相遇了一個泥土房,碰到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他跟我說,我是攻打四平的老戰士,當時受傷斷過肋骨,身上至今還有彈片,肺部也有彈片。他開始哭訴,說我就是在戰後受了冤枉。因為很快東北光復了,解放戰爭以後就是解放了。他養傷以後失去了聯繫,大家就認定他:你失去了聯繫,一定就是一個逃兵。所以在文革的時候他挨批鬥,他一直來到了我小說當中描述的龍斬鎮這樣的一個小鎮,一生在這生活。

然後他在哭訴的時候,我進了他家裡。我找不到那張照片了,我跟他有過合影,他的泥土屋裡,一個木板,一隻罐子,鹹菜罐子,剩下你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然後是一個院子,院子外就是柵欄,柵欄外就是那種滔滔寂靜的黑龍江水,能聽到水聲好像跟你訴說著無聲的一種冤屈。我特別振動,就跟我愛人講,我說你有朋友在他所管轄的這個範圍內,能不能幫助一下這個老人,把他的冤屈洗刷了,能在他風燭殘年的時候給他更多的幫助?

我愛人在那兒之後果然也是做了一方面工作,後來還跟我講。非常不幸是2002年春天他出了車禍以後,我因為個人的不幸,把這個老人就是淡忘了。我在經歷個人不幸的時候,這個老人的不幸無形當中就被我忽略掉了,最後他的什麼樣的命運我真的不知道。

又是幾年以前,我聽到了另外的一個故事,把這個故事喚醒了。我聽到有一個駐軍部隊的一位戰士,他其實是陪首長的客人去江中去遊玩,最後溺亡。死人的事件在一個部隊來講是一個大事件,陪首長的客人這裡也有腐敗行為。這個是很隱諱的,認為不能說是陪客人而溺亡,上報的時候就逐級的宣稱。當然這個我未得證實,但作為小說來講這就是一個傳說當中的元素,把他宣揚成一個英雄,這個英雄,這個假英雄,年輕的,我在長篇裡頭把他這個角色塑造成為安大營這個人物,喚醒了我對於這個真英雄一個白髮蒼蒼的,在深山裡孤寂生活的老人的記憶。

大家從我剛才講述當中也知道,我從《樹下》開始,我的長篇歷程。我曾經進過《滿洲國》那十四年的歷史,我進過一百年前《白雪烏鴉》里哈爾濱大鼠疫的情境。真正切入當下生活的作品,直面當下,直面我們的生活,各個層面的這種不公,包括黑暗等等,我沒有。我在這部長篇里,我就進入了《群山之巔》,所以副標題為什麼今天叫「文學的山河」呢?其實這個山河是隱諱的,雖然我的長篇里一個有山的名字,一個有河的名字,但我覺得山河那只是一種微妙的融合。山河是它的氣象應該是文學的氣象,那麼我就開始了《群山之巔》的寫作。

這裡以辛開溜,辛永庫,他的原名叫辛永庫為背景,他是祖籍是浙江人,從小是被因為那兒的災荒被賣到東北,就是我寫的鶴北——鶴立鎮——這裡是中蘇邊境的這樣的一個小鎮子。很不幸的,東北就是遭到日本人的這種入侵。辛開溜整個的命運開始發生了變化,被抓去當了勞工修築要塞,這個是史料里都確有記載的。

他後來逃跑了,逃跑也是因為就是有人。他碰到了這個放羊的人,他發現鐵絲網後面可以逃出去。他逃脫了。戰爭以後,東北光復的時候,他娶了一個日本女人,這個歷史上也確有記載。光復以後,很多日本人分批分批的遣返,有的從大連遣返,有的從瀋陽,有的從我長篇里寫到的葫蘆島遣返。有的沒有被遣返的這樣的戰爭當中的女人,她是非常可悲的命運,有的給中國大戶人家幫傭,還有的就是給人做妾。

我這裡寫的呢,就是她,秋山愛子,作為日本開拓團成員來到東北的。在戰敗的時候,日本人感到末日已到,去中蘇邊境去那兒充軍。戰爭結束以後,她的丈夫成為蘇聯人的戰俘,去西伯利亞修築鐵路,是另外的一種悲劇。這個女人失去了丈夫,她的日本男人沒有了,她還有一個孩子。被誤認為逃兵的這個辛開溜,在一個廟會上相遇到她,很喜歡這個日本女人身上的氣息。她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誰能管我和我的孩子,我什麼都會做。(辛開溜)他要了她,就在這生活。可是生活在那樣一個小城又是不幸的,因為中國人對日本的這種仇恨。他儘管曾經把她鎖在家裡,後來又把她放出來,但是她還遭到過兩個人的強姦。所以辛七雜是否是主人公辛開溜的親生孩子,我覺得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就是戰爭的悲劇。

(秋山愛子)她嫁了這個中國人以後,辛開溜在這裡備受歧視,他娶了一個日本女人,他一直的走……走……往北走,要走到人跡罕至之境。他覺得可以獲得一個人性上的生存上的這種自由,那麼到了「我」心目當中的這樣的一個小鎮,一個高高的龍山上。在這裡又發生了一系列的故事。這個日本女人有一天就突然逃走了,不見了。但是他對於這個日本女人身懷不忘,永遠忘不了她身上的這種氣息,辛開溜終生未娶,帶著一條狗在深山生活。一系列開始。從一個他的孫子殺人開始,開篇是這樣開始的。

那麼這個日本女人,我就講這一條線,這個日本女,人最後出現的是在小說的結尾。實際上當年越過邊境她去尋找她的日本丈夫,她忘不了他,她找到最後是檔案里的一張死亡照片——修築鐵路的時候死於傷寒。那麼我寫她就是她又最後嫁了一個蘇聯人,那時候前蘇,生了孩子,叫季莫廖夫。小季莫廖夫最後來中國尋親,來到這個小鎮找到了他的哥哥辛七雜。我做《群山之巔》出版這半年,接受過無數的訪問,沒有一個人關注到秋山愛子的命運,因為我把她埋藏起來寫,她經歷了一生三個男人:日本人、中國人、蘇聯人。整個戰爭的脈絡在東三省戰爭帶給中日兩國普通百姓身上的這種傷痛,在戰爭當中個人是多麼的悲慘,他們的命運又怎麼能被寫進歷史教科書?這是我要關注的,寫他們人性的這種溫暖,寫戰爭的這種殘酷和複雜性。

我這時間差不多了。這裡面還有我實地也做了很多,因為寫到了法警。也有讀者說,寫到的這個法警是有確有其事嗎?真是的。因為死刑犯執行改為從槍決改為注射執行的時候,當地山區的法警就要把這些槍上交給上一級法院,他們就要把它包裹到一起,坐著火車押運槍支。包括這裡我採訪法警的時候,他槍殺了很多死刑犯,他有一個情節,我在這裡可以說,這不是我虛構的。有一個少年就是說「你能不能槍斃我的時候別毀了我的容?」(法警)他槍法好到什麼程度?他說「那好吧,他說你張一下嘴吧。」這男孩子就微微一張嘴的一瞬間,子彈射出去,子彈通過他的牙縫,一張嘴微微露的牙縫穿過去從後頸鑽出,一點沒有毀他的容。我當時就握著這個法警的手,我覺得他進行了偉大的人道的槍決,雖然他是個罪犯。類似這樣的故事,作為小說家是很難很難虛構的。所以有的時候,作為作家有的時候,像我生活的領地,我在基層和邊地拾取的故事,往往被人當做是獵奇的故事。

我記得很清楚,《額爾古納河右岸》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在央視,在央視評價那一屆獲得茅盾文學獎作品的時候,就有一個不說他的名字……也不說他的大學吧……總之是中國數一數二的大學的一個教授在說,遲子建這部小說,我覺得我對她的評價比較一般,她以往的作品寫得很好,但是《額爾古納河右岸》她不該虛構一個邊地的故事,我當時我就覺得這個評價作為一個大學教授,第一太無知,第二太冷血。這是一個至今仍然生活在那裡的部落,所以我後來就是我委婉的回應:我只是在媒體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說「其實當真正的鮮血噴濺的時候,我們竟然以為那是油漆。」這個太可悲了,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病。

文學的山河能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一些偉大的作家像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留下來了。因為我雖然50多歲,但我覺得我的寫作的年華還是比較長,我希望我能夠長壽。因為我對自己的寫作是不滿意的,我覺得每一個作品都會留有遺憾的,我希望我的未來當中仍然能以我的山河為背景,山其實是我生命的旗幟,河是我作品的一個底色。當然這是實際的來講,但是具體到作品,山河就是一個作品的氣象,山河氣象。

那麼我希望那片給我靈感、生養我的土地,依然給我這樣的動力,保持跟這個越來越物質化、越來越商業化時代的一種有效的距離,一種清醒,一種反思,一種用文學方式的抨擊黑暗的自覺。所以寫《群山之巔》我把自己寫病了,也是因為這裡涉及到社會很多的黑暗面,比如說這裡大家也知道的有一些腐敗,我這裡寫到官場的地震,甚至這裡寫到同窗投毒的人背負著十字架,然後在懺悔。我覺得善惡往往是一念之間,天堂和地獄有的時候也是一步之遙。作家要做的就是寫出這一步之遙里那種複雜的人性,要寫出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空間里,我們發生了一些什麼。我相信再過若干世紀,再過一個世紀,我們現在的人都不在了,可是山河還在,藝術還在,偉大的藝術還在。我們因為今天的聚會,就是有緣的,謝謝各位,謝謝大家!

遲子建:還有一個再往下翻(投影照片),我想讓你看一下我生活的環境。剛才那個就是馴鹿,這就是馴鹿。我當時在林地,他們的營地拍到的。請您再往下,這是我的生活的河流,還有幾張,這是我們故鄉的野花,像花園一樣,不是種植的,這都是山間的野花,我每天散步會經過這樣的環境,請一直翻到底。我拍的蝴蝶,這是在我的書房的窗口可以看到的這條河流,在霧中的情景。請再往下這是雨後,雨後也是我所有的這些照片都是在書房的窗口拍出去的,請再往下這是白樺林,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樹,這種樹我稱為像蠟燭一樣的樹,特別明亮。請再往下,雨後的彩虹,這是丘陵一樣的山,雨後的晚霞,這是晚霞,傍晚的時候。這是月色,夜晚的時候月亮照到河水的反光,漆黑的夜裡。好了,就是這些,我希望這樣的美景,在中國,至少在大興安嶺還保有這樣的美景,為人類保有這樣的處女地,這是我們的幸運,謝謝!

4

現場

曾瀞漪:謝謝遲老師,她心中的山河,留給我們一片中國人還有機會可以感受到的山河,遲老師我有一個簡單的問題想請問: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這樣的一本書出來之後它的影響力是非常廣泛的,人們之所以會有疑惑,是因為人們不了解,透過這本小說,相信可以讓更多人更了解那個地方的生活。但是這本小說的目的是希望喚起人們對於比如說在當地的少數民族他們的原住民的狀態,和在現在文明當中是不是必然需要有一個轉換(的關注)?小說出來之後,雖然在文學界影響是很大的,喚起人們對這個部族關注的影響大不大?那些部族現在的狀態是怎麼樣的。

遲子建:這個可以補充說,這個可能我剛才忘記談了。我這書可能是微微有一些貢獻,額爾古納市市長當時也找到我,就是因為它獲得茅盾文學獎以後發行量比較大,雖然對我來,對絕對暢銷書作家不算多,但是各個語種的發行20多萬冊,它也是我翻譯最多的(小說)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日語、韓文、土耳其語等等這個義大利文,這是翻譯比較多的一部長篇。這種關注使得就是這個部落現在可以成為一種旅遊景點。修了路,可以通向離山外比較近的部落,可以讓他們保有這種生活,馴鹿可以在山裡生活,獵民也可以在山裡生活,但是現代人還可以參觀他們,他們還既然獲得收入,也跟現代文明有一些關係。

曾瀞漪:謝謝,我們給遲老師掌聲,我想一個作家的力量,就在這個地方中呈現出來了,還有就是您剛剛另外一段話談到了,就是您也試著去寫一些都市類的小說,但是作者到目前為止是不是仍然難以接受,您還想再嘗試嗎?

遲子建:我一直在寫,我覺得都市生活也是一個作家繞不過去的這樣的一個話題,實際上我寫《滿洲國》的時候已經寫到都市,這個漫長的68萬字,它的舞台就是新京、哈爾濱、瀋陽當時叫奉天,這個是本來就是寫到了城市。包括《白雪烏鴉》,《白雪烏鴉》寫的是哈爾濱大鼠疫,也都寫到城市。但很奇怪,寫到鼠疫吧,雖然是哈爾濱背景,但因為是鼠疫,它不覺得這是城市了。我想現在城市化的進程越來越快,都市和鄉村的生活分野也越來越會越小,這個是一個作家繞不過去的。

曾瀞漪:謝謝,現場有很多的朋友遠地而來,我們還有一些時間,你們想提問嗎,好我還沒Yes or No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女士來,我們這位女同學,提問的時候請簡單告訴我,您是念書還是工作,OK,謝謝。

觀眾:遲老師您好,遲老師您好,我非常容幸能夠第一個提問您,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是來自東莞的一個高中的老師。

遲子建:你好。

觀眾:我今天是帶著我同學們的問題來的。我們的這個一本教材裡面選了遲老師的一篇文章,叫做《是誰扼殺了哀愁》。其實我對這篇文章也是有很多的疑問,想問一下遲老師能否在現場給我們也再談一談你(如何)對待哀愁這個詞語。然後你在文中裡面寫到說,「沒有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哀愁是一個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一種東西」。那麼很想遲老師就是針對這句話給我們再多講一下,解釋一下,包括我個人也是對哀愁這個詞語的一個理解,我覺得都還沒有非常透徹。因為我覺得哀愁確實是人的一種內在必須要有的一種情緒,沒有了它確實是不完整的。但是現代人的這個生活中,是不是會覺得說,有哀愁以至於會讓人軟弱下來,以至於我們想要忽略或者隱藏起來我們的哀愁,所以很想遲老師給我們解釋一下,感謝。

曾瀞漪:謝謝。

遲子建:好,謝謝你,這是我的一篇散文《是誰扼殺了哀愁》,哀愁不是軟弱這是肯定的,哀愁是人的一種情緒。一個文學家如果沒有哀愁,我覺得就沒有對這個世界感悟傷懷,我們就看不到那些像感悟傷懷之詞,像納蘭性德,像李煜,南唐後主李煜的詞,他都是在大的哀愁,辛棄疾寫了那麼多豪放的詩,但是他也有哀愁之作。哀愁是一種人類共有的情懷,不是小的情懷。我們如果把哀愁理解為頹廢,那麼就是低看了哀愁,有哀愁情懷你會覺得生活充滿了敬畏,也充滿了嚮往,因為哀愁可以讓你注入你更多的思考,對一個事情引發了共鳴。如果不哀愁那就叫沒心沒肺了。謝謝您。

觀眾:遲老師你好。我是來自香港大學的中文戲的學生。

遲子建:我在你們那兒駐過校。

觀眾:哪一年。

遲子建:四五年前吧。

觀眾:我還沒有當時還沒有來。

遲子建:在中文系。

觀眾:今天謝謝您的講座,今天您一直在談的就是您的幾部長篇小說。但是我們知道就是您的短篇小說創作也是非常優秀,像我就是特別喜歡您之前的比如說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然後還有……

遲子建:那是中篇。

觀眾:那個是中篇。像短篇的話就是我特別喜歡我看的您的第一篇作品在小說月報上面發表的是《雪窗帘》。對,然後非常非常的喜歡那篇作品。感覺好像您在創作中篇和短篇小說的時候,會比較注重就是那種小人物的刻劃,然後就想問這是您個人的一個偏好還是說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呢?

遲子建:短篇的舞台比較小,謝謝你,所以就是你,我就我打過比喻,就是說讓你在一個這麼小的檯子上跳舞,你要氣定神凝,不能像我開場看到余秀華坐在這兒我其實挺想見到她的,有一刻我都忘了要講些什麼,因為我覺得她的身世跟文協聯繫起來,我會很心疼她。那麼你在這樣的一個小的舞台上跳舞,絕對要氣定神凝,不能有任何閃失,所以短篇是絕對像長篇似的,沒有一筆是可以浪費的。

那麼你談到的《雪窗帘》,我當時寫作的時候這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坐火車,(遇到)一個老人,一個老太太,挎著一隻籃子帶著一些東西,被兒女送上車。她第一次坐卧鋪,那是硬卧車廂——硬卧車廂內地學生知道坐過上中下鋪——她有一個鋪,她認為她手裡持著這個車票,就不用換票。卧鋪是需要換一張票,你把你的客票給他(列車員),他給你一個鐵皮牌,你持有著(鐵皮牌)才可以。一般列車(的卧鋪)在一個站開出以後半小時之內,如果沒有換票,就會被視為無票,這個票就要讓給別人。(老太太)她恰好跟我一個空間,就沒有換票,但她認為那是她的座位。她就一直在那兒坐著,半小時以後這個被視作無票的(鋪位)就給列車員賣出了。來了一個男的,趕她走,趕她走她就不幹,她說這是我的票,你為什麼要坐,他說那你不懂,這個你沒有換票,這已經就是我的了。

冬天的時候,我看著這個老人,卧鋪有邊坐,她就一個勁自己在那兒嘟囔。她說我不讓他們花這麼多錢,買這張卧鋪票,你看這個還不如坐硬座呢,邊坐那麼小窄窄的在過道上,還坐不上。她把她那籃子還護得緊緊的,晚上的時候就趴在那兒。我找了跟列車員說「她這麼大年紀,你再給她調換一下?」(列車員)說沒有票了全都客滿了,如果要趕到硬座,也不好。說你年紀大,就在這硬座坐一夜吧。在那個男的呼呼大睡的時候,我也躺下了。

我小心翼翼問了一下,說大娘您要不我們換一下,我現在不困您先躺一下。她堅持不。她覺得我要守著我這隻籃子,我不能再睡,我要是躺,也要躺到自己的鋪上,別人的鋪我不睡。她一直在指著就是那個——其實人家也是花了錢補了她票的人,她覺得那個男的睡的,如果他讓出來,她會去那兒,那是她的鋪。我的鋪是施捨,你讓我躺一會兒,我不去躺。她就一直不躺。那一夜我就基本沒睡,我不時地側過頭看一下她,她在邊坐上,怕她的籃子丟了。晚上她也困,把那籃子放到邊坐頂上那小小的茶座護在那兒,這個剪影我一生都沒法忘。

我自己也良心特別譴責,就是這個事情當時應該再去找列車長,這個事情應該為她去解決,所以我覺得人和人之間永遠隔著就像我們行進列車上的那一層霜雪的雪窗帘。我就寫了這樣,就像你剛才提到這個人物是非常單純的,又很短,可能讀者會比較喜歡的,因為在一個瞬間能把她讀完,然後還又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深發的會引發一些共鳴,謝謝。

觀眾:遲老師,遲老師您好,我是來自新疆烏魯木齊的一個(學生),我現在念大二。

遲子建:你在哪一個大學?

觀眾:在珠海念大學。

遲子建:從珠海過來,太辛苦。

觀眾:我這次是從專門從烏魯木齊趕過來的,然後就是看到您的這些照片我特別想家,因為我們家離喀納斯比較近。

遲子建:我去過那兒。

觀眾:我就想問一下,聽到您之前說額爾古納河的那個事情。現在就很多原住民,他們依然保有游牧民族的那種習慣,但是所謂的現代文明正在慢慢侵蝕他們,他們有很多是難以接受的。您認為如何在現代文明和他們自己的文明之間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

遲子建:謝謝你這麼遠道來的。新疆就是太美了,這個地方。怎麼融合呢!我覺得這種融合其實有點像舊時代的婚姻,這個必定要結合的,那為什麼舊時代的婚姻,有的夫妻過得很好呢,就是在於生硬的把他們放在一起以後,要慢慢的熟悉對方,要找他們的共同點,要對抗這個世界,共同活下去。像我剛才講述的鄂溫克這個部落,它漸漸的已經找到了這種共同點。比如說像剛才曾女士提到的,他們又回去了,而且現在有旅遊去這個部落,他們有齊齊馴鹿,喝點馴鹿奶茶。遊人既得到了快樂,了解了這個部落,這個部落的人也因此獲得了一些經濟上的收入,。但是我覺得這種共融是不是過程會很快的,會慢慢的。你們那兒有一個就是納西,不是錫伯族,西遷在察布查爾。這個我也比較關注,當年是從我們東北遷去的戍邊,一直停在新疆了,所以跟你們還是很有淵源的,謝謝小姑娘。

觀眾:遲老師你好。

遲子建:你好。

觀眾:我現在是就讀於香港中文大學,還是蠻巧的,知道您的文字還是因為一篇翻譯,您的《傷懷之美》,那是我在上學期做過的一篇翻譯,所以就了解到了您。我就是剛剛循著剛才那位同學,關於短篇的小說我就再次再問一個另外一個緯度的問題吧。您剛才在整一個講座中,從第一部長篇《樹下》講到現在的最後一部《群山之巔》,我看到一條非常清晰的線。剛才您提到的一個巨大的故事,每一部小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故事。剛才您講到以《雪窗帘》為例的這個短篇的時候我也很感動。我想問的是,就是在您的這一條線的長篇小說創作中,短篇或者是中篇在您的這一條線中又扮演怎樣的角色呢?您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又有一種怎樣的形態,我想這不應該是一個巨大的故事,或者應該是微小的故事了吧?

遲子建:好謝謝你。

觀眾:謝謝。

遲子建:他提了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問題,因為什麼呢?因為我確實鍾愛中短篇小說,今天講長篇小說是因為我的這兩部長篇在我心目當中分量比較重,而且《群山之巔》是我今年的開年之作吧。我昨天還跟郟總說,剛剛出版半年,加印過兩次,已經發到八萬多冊,這個對於我們來講,我覺得我不貪心,我覺得就慢慢走也就可以了。

那我是從短片小說開始走上這個文壇的,我幾乎每年都要有短篇小說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過我四卷短篇小說集,這四卷還是我精選出來的,我其實出了九十個,就發表了九十部短篇小說了,我精選了四卷,也有一百多萬字。

我的中篇小說寫了多少呢?可能中篇小說我個人比較喜歡,最早的剛才彭誠還懵住了,實際上他很喜歡我第一個中篇是《北極村童話》,還有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等。我自己也有很多心儀的中篇之作,中篇小說,前年也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八卷中篇小說集,八卷大概是兩百萬字,我也還是精選的,按編年體。

我的長篇比例大概是佔到四分之一差不多,可是我中短篇的尤其中篇的比例是非常大的。在我的寫作當中,我覺得中短篇永遠會伴隨著我。雖然是剛寫完《群山之巔》,我最近剛剛休息過來了,可以寫點東西的時候,我第一件事就要進入短篇小說。我覺得丟掉了短篇小說,一個人就是喘氣會喘不勻了,一個作家。這個是很見功力的,這是一個看家本領。短篇小說有點類似京劇吊嗓子,你要是不弔嗓子,那最後你這嗓子可能就會廢掉了。謝謝你。

觀眾:我是來自深圳的,我想問一下遲老師,剛才您說的這幾部長篇小說,你做了很多的採訪工作。很多別人看來是傳奇的東西,其實是它都是有原形是實例的。想問一下在你的小說中,作為一個作家一個寫小說的,它的虛構和想像的成分有多大,謝謝。

遲子建:好,這也是特別專業的問題了。一個作家既要有這種實地採訪。如果一個作家沒有想像力那就慘了,你如果沒有動力,你沒有想像的空間,那麼一個作家就是完全停留在一個通信記者這個視野之下了,走不了很遠。想像力是偉大藝術家必須具備的,想像力能支撐你能藝術之路走多久,真實的故事只能給你靈感的火花,可想像力能讓你飛得更遠。我覺得一定要擁抱想像力,而且要使想像力的這種火種只要燃燒起來就不熄滅。

我剛才突然發現您是陳安琪導演嗎?您好,您站起來我可以介紹一下,我剛才提到的愛荷華寫作中心,這是一個大名鼎鼎的導演。

曾瀞漪:歡迎陳導演。

遲子建:香港的,陳安琪導演,我在香港大學的時候,做過她的訪問。她做了一部紀錄片,《三生三世聶華苓》,非常非常精彩,聶華苓大家也都知道,是創辦了愛荷華寫作中心的創始人保羅安格爾先生的妻子。安琪導演做的這個紀錄片我也看了,也在台灣得了很多大獎。採訪了眾多的文化名人白先勇,鄭愁予,我們知道的劉恆、李銳還有蘇童,余華……大陸作家,港台作家,我覺得我也作為一個作家,去過愛荷華的人,作為一個敬仰華苓老師的人,我向您表示敬意,我剛剛看出來。謝謝您今天來。

曾瀞漪:謝謝,感謝。

遲子建:謝謝。

觀眾:我是中文大學的學生,然後我想問的問題可能跟剛才烏魯木齊的同學有點相似,就是關於一個心靈狀態的問題。您的小說我大部分都看過,但是我還特別佩服您,除了小說寫得特別好,我覺得您的人生境界就是很高很平淡。然後我印象深刻的是您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獲獎之後有記者就問說,您現在獲獎了有什麼感受,您說的是我的感受就是希望這些採訪這些活動早點都結束,我恢復到之前的狀態。我就覺得這一點是非常難得。所以我想問的就是說,我們您剛才也提到這種都市化的過程,像我們處在這種喧囂的都市,是怎樣能夠去保持內心的寧靜?或者說比如您喜歡寫作,但是您在這種出名……或者就像您剛才提到,不太在意銷量這些事情,我就想問您,您是怎麼做到的或者談一談這種心靈寧靜的問題。謝謝。

遲子建:好,謝謝你。在中文大學,有一年我和北島、張大春、李銳先生,在中文大學我們做過年度一個評審,一個徵文,我還接觸了很多的這種作品。那時候還很奇怪,我說的有一些還接近自然的東西。回到剛才你這個問題,其實香港也不乏自然,我們住在這個酒店,往外一忘就是大海,這個大海永遠會給人無窮的這種想像,雖然底下人潮蜂擁。在香港也不乏山,我在浸會大學、在港大和科大的時候我都無數次的出去,我還去爬過山去遠足。其實香港這個國際性的都市,它也是離自然是非常近的,只不過因為我們太忙碌了,有的時候淡忘了,往往是我們這些外地人,外來的人,去那個遠的地方接近你們自然的地方。我會覺得這個地方怎麼像我大興安嶺呢,還有這麼好的植被?我就在香港附近的山裡,我在那兒遠足的時候,看見猴子跳來跳去的。脫離了大部隊的時候,走著走著然後突然前面樹叢一響,樹橫過來,路又比較窄,一搖晃,把我嚇了一跳,以為什麼飛山大盜。一看是一隻毛頭猴子吊在那兒很悠閑的。這是香港嗎?當然這就是香港。

實際上我們缺少的有的時候是一種心境,或者是一雙發現的眼睛。人生就是這樣,只要你去發現,你也許用不著一定要做一個背包客,去這個同學新疆那兒當然特別好,去我的北極村那兒當然也非常美好。我覺得比如說在一個雙休日,你去到附近的這些地方,我覺得也依然會非常美好。而且人在大自然當中會獲得很多的啟示,會獲得一種撫慰。所以我特別喜歡美國的那個雷切爾·卡森。卡爾遜夫人她寫的那個《寂靜的春天》,非常的好,在大陸影響很大。最近就是接力出版社翻譯了她的《驚奇之心》是我作的序。我在那裡談到,大自然,是我的另一顆心臟,就是當我們在俗事感到疲憊的時候,這個心臟總會給你注入活力,我相信你們也會擁有這顆心臟的。

觀眾:很激動見到老師,然後我就是在附近工作的,就是覺得就是這麼容易就可以見到我一直很喜歡的就是遲老師,就也是真的很開心。

觀眾:對,對就是然後我本身是哈爾濱人,然後之後來了這邊讀書,在工作,就是來香港之後也是有一些不習慣,然後當時上學的時候也會去看老師的作品。覺得是就家鄉相同的就想看一看就老師的一些經歷。我印象很深刻的就是剛才說到的,就是《越過雲層的晴朗》,當時也是在我就是很不適應的時候,看了這個書也是給了我很大的一個激勵,現在導致我現在就是一坐飛機的時候就會想起這個故事。對,我這個問題可能剛剛老師也是也回答過了,我就是想說老師生活在大興安嶺這個地方,我看很多寫作的素材是來自於這裡,您在這個環境對於您的寫作和人生有什麼樣的關係,非常感謝老師。

遲子建:大興安嶺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成長地。現在我依然就是每年都回到那裡,我所有的冬天幾乎都是在那裡渡過的。因為在那個大自然進入冬天的時候,地球好像休眠了,我的思維那時候就空前活躍,雖然外面一片蒼茫,白雪茫茫的這種情景,但是在我的內心世界翻騰的都是火焰。在這樣的一個自然環境裡面,我想在這片土地上永遠有我寫不完的故事,永遠有靈感會觸動著我。我特別喜歡冬天,可能因為我出生在冬天的緣故,我是元宵節出生的,在一個小村莊。

曾瀞漪:2月27日。

遲子建:對啊,是,是,2月27日。

曾瀞漪:雙魚座的女人。

遲子建:對,雙魚座,跟王安憶一個星座,好,謝謝你。

曾瀞漪:謝謝,謝謝,謝謝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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