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的不是亞視,而是過去的香港 | 雜家Misc

亞視最後的畫面

一個藍屏,是亞洲電視台留給香港人最後的畫面。這個有著超過半個世紀歷史的電視台離別時沒有說再見也沒有展望,讓守在電視機前為亞視送別的觀眾不禁感嘆:「連一句好好的道別也沒有。」

關於亞洲電視台的「死」,有人說是命中注定,有人說是病入膏肓的無奈結局。亞洲電視台在正式熄燈之前就已經飽受詬病,在離別的一刻香港人卻又紛紛感到不舍。南華早報的評論員許驥認為:「這是人性的弱點,大家懷念的其實不是亞視,而是過去的香港。」

前總裁葉家寶在亞視「熄燈」前懷念亞視,不禁流淚。

香港歌手黃耀明在4月1日當天的演唱會上獻唱了多首亞視電視劇金曲悼念亞視,並由主持人柳俊江出場玩亞視經典節目《百萬富翁》。其中一百萬的問題是「是誰殺死了亞視?」,答案有1.無線(TVB)2.你們(觀眾)3.王征4.亞視自殺。

「是誰殺死了亞視?」

這個問題怎麼回答都不一定對,但通過回顧亞視的生老病死,或許我們也能窺探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1. 生

相比亞視,觀眾更為熟悉的,是TVB的港劇中所呈現的精雕細琢的港人日常,收視率一直領先的TVB港劇也是香港城市文化輸出的一大擔當。雖然收視率一直比不過TVB,亞視仍然是構成香港乃至珠三角地區群體文化記憶的一部分。香港從一座海邊小城,變成舉世矚目的亞洲金融中心,這其中的生活點滴都被電視記錄下來。通過兩家免費電視台的節目,市民又得以重新消費自己的日常生活。

麗的映聲在50年代末的廣告

亞視的前身麗的映聲成立於1957年。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內地移民大批湧入定居,當年的香港有許多人講廣東話都帶有大陸口音,但人與人之間並不會因為口音不同而互相排斥,大家都抱著對未來的憧憬在這片自由之地安家立業,培育下一代。

這個時期的香港電影迎合新移民潮,多是由華語經典改編的粵語長片,比如改編自巴金經典名著的《家·春·秋》。香港電視業的襁褓期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度過的,蓬勃發展的工業大都市風格奠定了香港本土文化的基調。反映早期香港都市生活的《難兄難弟》就誕生於60年代,直至今天改片都被認為是最能代表香港人的IP之一。

1960年代版的《難兄難弟》

在70年代,土生土長的戰後第一代香港人成家立室,成了主導香港流行文化的主流力量。在新一代的主導下,本土文化被發揚光大,多部改編自本土小說家和漫畫家的劇集接連上映,在70年代迅速積累下一套自給自足的香港文化符號系統,為香港人建立了清晰的本土身份認同。

亞洲電視和TVB都是為這股潮流推波助瀾的功臣,兩家電視台對本土文化的塑造都以1979年為一個高潮,也以此為一個分水嶺。這一年,麗的電視台的武俠劇集《天蠶變》大獲成功,成為香港電視史上首部由劇本改變為小說的武俠長片,間接培育了徐克和程小東等新一派港產武俠片創作者,本土文化破繭而出。

《天蠶變》收視率飆高,讓對手TVB措手不及

同年9月開播的由周潤發和鄭裕玲合演的TVB劇集《網中人》則對香港人和內地人的身份做出了區分。劇中由廖偉雄飾演的「阿燦」是來自大陸的新一代移民,此人本性純良,但明顯低人一等見識少,最後由於偷竊鋃鐺入獄。當年的一項調查竟然有 70%的觀眾認為「阿燦」是大陸新移民的形象代表。從此之後,香港人對大陸人就有了「阿燦」的稱呼。

《網中人》的阿燦在一幕戲中瘋狂吞食了30個漢堡包

2.老

兩家電視台在這個節點有了一個風格上的分水嶺:亞視傾向於繼承中華文化中厚重含蓄甚至苦大仇深的表達風格,而TVB則偏向於製作都市輕喜劇一類的文化快消品。僅從定位上看,TVB表現的是當代香港,亞視則致力於重溫那個由老一輩帶來的,「過去的香港」。

1982年9月,來自上海的遠東銀行董事長邱德根正式收購麗的電視台,改名亞洲電視台,大有劍指亞洲的雄心,當年的香港文化業也的確有這個實力。但80年代初的TVB在邵氏兄弟的帶領下已經稱霸電視業,成為香港人習慣收看的第一頻道,形成了TVB特有的「慣性收視」。亞洲電視台只得另闢蹊徑,拓展「香港都市」以外的文化符號。

當年主演《醉拳王無忌》的武生吳剛後來以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雜技深入人心。

亞視心裡明白,港女和港仔的都市生活都被與時俱進的TVB給演遍了。於是,亞視在80年代率先改編香港漫畫家黃玉郎的作品,低成本拍出了cult味十足的《醉拳王無忌》系列。要在香港找出都市白領青年以外的觀眾,亞視需要在深耕本土文化的同時拓展影響力。如果說TVB的形象是典型的港女,亞視就可能是那些永遠戒不掉鄉音的異鄉港人。

亞視1996年的《再見艷陽天》成就了不咆哮的台灣演員馬景濤。

雖然不都市,亞視一直認為自己繼承的才是香港本土文化的純正血統。1989年,亞洲電視台正式更名為「本港台」,隨後在90年代推出的代表作「約會」系列也帶著濃厚的中華情節:《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講的是四姐妹在紙醉金迷的香港闖蕩,初心和情誼永不變。這部劇就像是香港寫給大上海的一封家書。

亞視另闢蹊徑的一個大膽舉動就是推出成人談話節目。1989年由香港三大才子黃霑、倪匡、蔡瀾主持的夜間清談節目《今夜不設防》在現在看來都是極其開放的:主持人和嘉賓翹著二郎腿,在鏡頭前抽煙喝酒講髒話,不開黃腔就不舒服。最有趣的是倪匡和蔡瀾都講的是帶有內地口音的廣東話,但二人的談吐讓新移民「沒文化」的刻板形象不攻自破。

張國榮在《今夜不設防》中聊到自己的「失身」經歷。

把自己命名為「本港台」的亞視在回歸後一直在拓展「香港人」的身份定位。90年代的神劇《我和殭屍有個約會》開創了殭屍類型電視劇的先河,時間背景竟然是抗日時期結合現代,中間還穿插著極其複雜的中國神話符號,對TVB的小清新風格來說這樣的設定簡直難以想像。該劇的成功證明香港人也不全都是小清新,偶爾也得來點帶血的。

馬小玲意義深遠的台詞。

更深層次的文化分析則認為該劇喚起了港人對香港被割據時期清末文化符號「殭屍」的留戀。他們需要道長帶路,本港台不止給了他們道長,還給了他們馬小玲。

回歸之後的亞視進入了新時期。1998年,亞視製作了《尋找他鄉的故事》。這一請來金庸題詞的重頭節目通過講述海外華人的故事,開拓了香港文化的版圖,從1998年至2002年連續5年獲得電視欣賞指數調查的最佳電視節目。在把「香港人」的身份放大放遠的同時,緩解了香港人回歸初期對「特區」身份的恐慌,可以說是有社會擔當的一檔上佳之作,今天的香港仍然需要這樣的作品。

3.病·死

2011年,隨著內地地產商王征入主,亞視的節目風格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轉變。在許多人看來,這些轉變也是最終把亞視推向墳墓的主因。

王征在接受採訪,港人對其多有不滿

來自內地的商人王征並不算是新移民,在許多香港人看來,他不過是2003年自由行開放後來香港的又一個「陸客」。香港本土樂隊My Little Airport被認為是香港年青一代的代表,他們在2011年推出的專輯標題《香港是個大商場》可以理解為年青一代當時對香港的感受:這個大商場什麼都可以買,電視台也可以。

從來沒有搞過電視的王征為亞視做的第一個大決定就是將廣告費提高四倍,這對收視率本身就不佳的亞視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另一個顯著的改革方向就是向內地靠攏,亞視隨之推出了《我要上ATV春晚》,《非緣勿擾》等大陸節目的山寨版,而「春晚」的概念其實在香港並不流行,這一做法飽受詬病。

亞視推出了ATV版的《我要上春晚》,香港人完全不買賬

作為一個文化產業的新人,不僅沒有入鄉隨俗,還大舉山寨內地節目,香港觀眾對此完全不能接受。2011 年TVB《巾幗梟雄之義海豪情》大結局平均收視為 44 點,同期亞視本港台的宗教節目恩雨之聲則破紀錄 0 收視點,也令亞視步入「零收視」的黑暗時期。往後,0 或 1 點的收視點節目接踵而來,頻被網民詬病。

2015年,亞視正式進入病危期,連月拖欠員工工資,曾經的老對手TVB也已經日漸衰落,一直盼望的注資「白武士」沒有出現,政府也只是袖手旁觀。最讓香港人心痛的,是文化產業人才的大批出走。當年TVB和亞視的花旦幾乎全部北上發展,內地節目的製作班底許多都是香港人,他們都救不了亞視。

亞視關機,香港電視產業的下一步又該怎麼走?圖片來自南華早報。

這個時候的亞視,基本已是個病榻上心電圖微弱的病人。亞視的屏幕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過去的佳作:天蠶變、亞姐選舉、尋找他鄉的故事、我和殭屍有個約會……像是將死之人在彌留時腦海中閃過的一幀幀回憶,直到最後斷氣,藍屏。留給香港人的,也只有這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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