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菜市場」人格的劉嘉玲專治各種孤僻巨嬰

2014年12月10日，劉嘉玲出席Cosmopolitan頒獎禮。

兩天前，劉嘉玲51歲了。

在如同生存遊戲般的娛樂圈裡，像她這樣一個幾乎沒有代表作和履歷單薄的女藝人，能夠在娛樂圈紅足33餘年卻屹立不倒並且不是笑話，不可不謂是一個奇蹟。

林奕華曾說，香港只有一個女人沒有秘密，她就是劉嘉玲。在我看來，劉嘉玲沒有秘密的半個世紀人生，正是她一生中最有況味和價值的代表作。

與她同時代的香港女星，有的走了，有的瘋了，有的隱居了，有的還在尋找終身飯票。似乎只有她，一直下巴微微揚起，吊住一口真氣般，如吃流水席一樣地穿梭於華人名利場之中。所有交接之人，不論來路，都不得不尊她一句：嘉玲姐。

如今女王氣場全開、幾乎無人能敵的嘉玲姐，在1980年從蘇州隨父母去香港時，卻是香港人眼中土氣的北姑。

香港是什麼味道？對於15歲的她，那是香水混合海水的味道，陌生又刺激，充滿物質生活的全面誘惑。

她心氣高，想要當銀行職員，無奈英文受限。轉而試著去報無線藝員培訓班，又被以粵語不佳而駁回。

此後一年的時間裡，她終日對著城中報紙大聲練習，次年終於得以走上演藝圈的跳板。

去香港的最初那段時間是不快樂的。她一早就發現，香港是異常勢利的商業社會，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她努力學習這裡的文化、社交、時尚、應酬方式，但心裡又憋著一股氣，以至於多年後曾志偉都還記得當年她說話時總是昂起的下巴。

如她多次帶著一點自傲所回憶的，僅僅在實習期間演過一次華箏公主的侍女後，她順當地進入了一直當女主角的演藝圈。

仔細梳理她的履歷表和獲獎介紹，比起同時代的諸多演藝同行，確實稱得上簡短而單薄。那時的她，沒有林青霞的大氣，張曼玉的靈氣，王祖賢的魅氣，有的只是一份入世的世俗煙火氣。

劉嘉玲也曾出演過喜劇如《東成西就》，然而喜劇的世界又似乎是屬於吳君如的。

她似乎是那種幾乎沒有少女期便直接進入了熟女期的女星。而異常巧合的是，在她最重要的作品中，她演得最多的角色正是歡場女子和大哥的女人。

從《阿飛正傳》里的舞女lulu，《自梳》里的歌女玉環，再到《海上花》里的長三周雙珠，都是滾滾紅塵里小心翼翼苦心經營而又充滿旺盛生命力的女人。

導演們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她骨子裡的特質。但你若說她不懂演戲，我也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墨鏡王當導演調教的第一批香港藝人里就有劉嘉玲。在那部同樣是梁朝偉開始懂得演戲的《阿飛正傳》里，劉嘉玲扮演的舞女lulu佻達又深情。看過電影的人輕易忘掉了裡面的張曼玉，但無法不記住裡面的lulu，就像看過《重慶森林》的人無法不愛上其中的王菲一樣。

《阿飛正傳》讓劉嘉玲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影后：法國南特電影節最佳女主角。但從此之後，獎項似乎與她絕緣了。

1990、1991、1992、1999年，她分別以文藝片《說謊的女人》《阿飛正傳》《雞鴨戀》《自梳》和2004口碑影片《無間道2》提名香港金像獎，無奈沒有一次如願。

王家衛作品《阿飛正傳》

而她曾經離獎最近同時也是最戲劇化的一次，也是因為這部被她視作自己代表作的《阿飛正傳》。

那一年，全香港的媒體都說她會拿獎，《明報周刊》甚至提前約她拍了封面。典禮那天，同為提名的其他人都沒有出席。劉嘉玲覺得自己贏定了。

上台前，好友林青霞跟她說好，如果是她，就在台上給她使個眼色。等台上信封抽出一半的時候，林青霞給她使了一個眼神，劉嘉玲激動地差點要站起來。

然後一秒過後，等信封完全抽出，林青霞臉色變了，她把信封推給周潤發，發哥宣布：鄭裕玲。

原來林青霞只看到了最後一個「玲」字，但最終卻不是「劉嘉玲」。

多年後她回憶，那時候的自己非常需要別人的肯定。但後來她逐漸習慣了這種失望。

五次無緣金像獎後，劉嘉玲憑藉《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摘得第30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女主角，領獎時也是笑到失控，完全不會裝矜持。

她從來不走純粹的文藝路線，然而獎項似乎總與她無緣，以至於在金馬頒獎禮上，作為頒獎嘉賓的她都似真似嗔地埋怨過，家裡那一位拿獎太多，以至於她的份沒了。

她雖煩惱過獎項，但時間也不長。因為相對於廣大的人生，這也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而這小部分之外的生命空間，才是她最得意的代表作和人生冠冕。

有關劉嘉玲最勵志的段子，是她49歲生日那天重新穿上了20年前與梁朝偉出席活動的禮服。

49歲生日，劉嘉玲身上穿的是自己20年前穿過的禮服，身邊的他也還是當年那個。

有大婆粉高呼，看啊，管那個男人20年間在花叢里怎麼作妖，怎麼和別人扮靈魂伴侶，20年後妥妥站在身邊跟他拿結婚證的還不是我！所謂一衣一人一生足矣……

不客氣地說，這樣的人未免將劉嘉玲看得太低了些。

如果劉嘉玲有什麼過人之處的話，在我看來，她是少有的把自己活成了一種近似「菜市場」風格的人。

不記得多少名人和普通人說過，感覺抑鬱了，你就去逛逛你家樓下的菜市場，或者旅遊目的地的菜市場。菜市場會給你最直接最強大的治癒力，會讓你瞬間回到世界中心呼喚愛。

它永遠充滿新鮮的蔬菜、水果、排骨、海鮮，它永遠人聲鼎沸，摩肩接踵，讓你拋棄自我、披掛上陣，跟師奶阿叔瘋搶一隻最靚的走地雞。

它全年無休，永遠精力旺盛，色彩艷麗，物質充足，不論清晨，還是黃昏，都能夠讓你結結實實地進入生活，少一些胡思和亂想。

在30多年間有限卻又充足的各類訪談材料里，劉嘉玲對我而言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否則，誰能解釋一下，她如何能同時與華人世界最自閉且孩子氣的影帝和華人世界最高冷且難搞的天后，分別做了幾十年的伴侶和摯友？

梁朝偉第一次因為演戲哭，是在劉嘉玲面前。這是除母親之外，讓他感覺安全的第二個女人。

梁先生和梁夫人小時候都這麼可愛。

也是拍《阿飛正傳》的時候，在墨鏡王的折磨之下，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會演戲了。他在家拖地板，擦窗，一聲不響，一個禮拜後回去拍了那個抽煙梳油頭的鏡頭。至此開始了演技派之路。

多年來，關於她和他如何共處一室，始終是外間想要破解的謎題。

正如愛上浪子的舞女lulu一樣，劉嘉玲愛熱鬧，會找樂子，熱衷party，喜歡夜場，自己也開了幾間酒吧，平素中意結交兩岸三地富豪，挽著他們的手臂穿梭於各種名利場的活動。永遠生機勃勃，生命力旺盛，再高冷的人見了她也得接地氣。

而梁朝偉最怕人多的場合。劉嘉玲曾在真人秀里模仿過他參加活動時的窘態。他喜歡自然和大海，不時買張票就去倫敦廣場看鴿子，紐約中央公園看雪，要不悶在家裡看片，一個星期不出門。

劉嘉玲實力模仿梁先生的表情包，拿走不謝。

新房裝修，梁朝偉嫌吵，收拾東西搬出去了，等劉嘉玲裝好一切，他再拎包回來入住。

說得好聽，這叫藝術家人格，說不好聽，那叫成年巨嬰。

一個是巨蟹座，憂鬱、細膩，心思敏感，一個是射手座，熱情、好動、精力旺盛。這樣的兩個人，看似怎麼都不搭。

小S問她，低潮的時候怎麼讓他開心？

她答，「讓他安靜就好」。

「那你家豈不是很安靜？」

「不會啦，因為我很（熱鬧）！」

她呼朋引伴，和張國榮、王菲、吳君如一起打麻將的聲音，夾雜梁朝偉一個人在房間里聽搖滾的聲音，是多年後張國榮念念不忘的有趣記憶。

但始終有萬年的張曼玉、梁朝偉CP粉表示不服，認為俗氣鬧騰的劉嘉玲不是纖細敏感的影帝的最佳伴侶。

梁朝偉拍《花樣年華》時，與張曼玉戲假情真，收穫了許多CP粉。

劉嘉玲曾正面回應，「他大抵欣賞我獨立、堅強、樂觀，也喜歡靜靜看我和朋友在家熱鬧，他不要求你一起靜，也不和我們玩，但他喜歡見到這個開心的畫面。我是愛熱鬧，但亦欣賞他靜的一面，簡直是迷戀。」

而梁朝偉也拋出金句：嘉玲就是我的驅魔人，當我聽到她的笑聲，聽到她對我說話，我就知道我已經回到了現實之中。

一到社交場合便手足無措地跟在梁太身後的梁生。

很多人都覺得是劉嘉玲賺大發，撿到寶了。殊不知要跟一個職業演員做伴侶，是極其兇險和勞累的事。

但她始終願意呵護他內心的小孩和藝術家，願意給他時空，多少次戲假情真地從一個一個角色里進去又出來。這是他們多年以來形成的相處方式，有著真正屬於成年人的灰度和斑駁，但真實。

以至於若干年之後，梁朝偉的前女友曾華倩對劉嘉玲說：遇到你，是偉仔的福氣。劉嘉玲笑著說：那你要把這件事告訴他哦。

這一對，似乎再沒人比他們自己更合適對方。

光是搞定一個梁朝偉還不夠。她和王菲同樣充滿巨大反差感的多年友情，更是讓世人看不懂。

同為內地長大、香港出道的藝人，兩人初見便惺惺相惜。劉嘉玲曾提起她第一次見到王菲，第一句就說：我喜歡你。

王菲的回答很酷：「哦……謝謝」。劉嘉玲也曾不止一次說，「我看見她，就有一種很想去保護她的感覺。」這樣的話她也不只一次對梁朝偉說過。

兩人逛街被偷拍，王菲負責低頭往前走，而劉嘉玲負責跟狗仔哈啦。

劉嘉玲曾爆，有一次她和王菲等幾個女友同桌打麻將。其間，她打電話給正在拍戲的梁朝偉，電話講一講就拿給王菲。

因為劉嘉玲知道梁朝偉很欣賞王菲，結果王菲與梁朝偉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很是尷尬。

兩人約出來見面的畫風，也十分清奇。

「對坐在一張桌前，兩個人一起發獃，她想她的，我想我的，這樣可以長達45分鐘。然後她會問我一兩個問題，然後我回答一兩句話，然後繼續各自發獃。」

劉嘉玲覺得完全不會尷尬。「我想我很明白這個人。我也很尊重這個人。我明白如果她肯約我出來，那她肯定想見到我，就是見到我，什麼都不用講。」

女王和女王之間的友誼

她似乎專治各種孤僻巨嬰。突然想起張愛玲寫楊貴妃的一段話：「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生活在那樣迷離恍惚的戲台上的輝煌里，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

是啊，在迷離恍惚的名利場，虛實掩映的娛樂圈，這份世俗、熱鬧和敞亮，成就了大女人劉嘉玲。

不過，似乎更讓人驚訝的還有她的高情商和人情練達。

都說劉嘉玲從曾華倩手裡搶了梁朝偉，但是多年之後二人和解成為朋友。她自己則跟胡軍傳了多年緋聞，最後變成了胡軍兒子的乾媽。

都說張曼玉是她多年以來的心結，但去年兩人在機場主動合影。提到「梁劉張」三人這樁漫長的公案，她也能說出「就是一個美麗的故事」這樣的蓋棺定論。甚至「他真的喜歡張曼玉，我也挺開心的，他決定就好。」

但她並非完全不在乎，有的只是看透：「全世界都在看我們什麼時候散…其實更真摯更長久的相戀，到最後還是要分開，佛經說任何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死亡，任何漂亮的東西都會成為過去，就算相愛再深，其中一個都會先走一步，大家何必急著看呢？」

近來關之琳對她頗多微詞，原因是關之琳宣布與台灣富商陳泰銘離婚之前，劉嘉玲曾被拍到與陳一起爬山。

今年11月，兩人同參加朋友兒子的婚禮。被問到遇到劉嘉玲是否會尷尬，關之琳表示「我不會尷尬，她尷尬多點！」

劉嘉玲離開時則大氣回應「我幹嘛要尷尬，如果她這麼說舒服一點的話，就隨便她說咯」。

她認為自己「身上有種與生具來的『江湖氣』」，但不是「八面玲瓏」。

劉嘉玲似乎不會在公開場合氣急敗壞，面對犀利的問題，總是爽朗大笑：你有沒有聽錯啊？

時至今日的劉嘉玲，不是一天煉成。

只有那些經歷過最黑暗和不堪境況，並且靠自己穿過並走出的人，才能有之後的看透和承受。

青春時的劉嘉玲也跟城中富豪子弟談過婚嫁，但最終沒能如約成婚，那是劉嘉玲第一次成為全香港的笑話。換做其他人，可能一蹶不振或者選擇離開。她繼續戀愛，繼續生活，都不耽誤。

1990年，綁架事件發生。12年後，黑幫老大拿出裸照勒索1000萬港幣，劉嘉玲沒有就範，隨後封存了十幾年的恐懼和恥辱隨著照片的傳播被引爆。她第二次成為全香港的話題。

梁朝偉告訴她：這個圈子這麼複雜，我們離開吧，你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林青霞給她12字雞湯：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她那時，定像《自梳》里的玉環那樣感慨過：好大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

然而，依靠那股與生俱來的不甘心和不服氣，她硬挺了過去。所有的一切，讓生命「更強壯了」。

2002年11月3日，五百多名香港影藝界人士舉行遊行，抗議香港《東周刊》刊登女星多年前被虐裸照,劉嘉玲上台發言作出聲討。

那些香港老牌女星的套路在她身上幾乎是失效的。很多同行因色衰而事業停擺，生活搖晃，而她隨著年齡增長，反而多出了許多可能性。演戲，經商，交遊，投資，買畫，都是撿自己愛做的。

有人問她，「你最想回到哪個年齡」，她說「我還真的非常喜歡現在這個年齡……現在這個狀態，是最飽滿最自信的時候。你現在看到的我，是我步一步走過來的，缺一步都不行。」

就像《慾望城市》里Samantha床頭那盆捱過冬天的水仙花一樣，嘭嘭嘭地在一個清晨打開了所有潔白的花瓣，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肆意和旺盛。

所以有人總結道：「在劉嘉玲身上能看到一個普通人的人生，沒有奇蹟，沒有縹緲的救贖，該來的都來了，該遭遇的都遭遇了，痛苦靠時間去磨平，收穫全憑堅持和努力，脈絡清晰。」

又是張愛玲，在描摹唱蹦蹦戲的女人時曾寫道：將來的荒原下，斷瓦殘垣里，只有這樣的女人，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到處是她的家。

因為她們代表「最普遍，基本的四季循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是「最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和安息」。

而在我看來，劉嘉玲正是這樣生機勃勃，充滿能量，自我續航的女人。

在今年一檔真人秀節目的尾聲里，劉嘉玲給10年後自己寫了一封信。信里，她寫道：「I"m so proud of you！沒有遺憾的人生，不是完美的人生。繼續瀟洒、愜意的走完自己的人生。」

51歲的劉嘉玲，永遠快樂。

文 / 安小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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