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隱士-今日頭條

作者:劉葉秋

「隱」為「蔽」義,指潛藏不露。隱士即潛居避世之人,或處山林,或在草野,或寓朝市,俱以不求聞達、不入仕途為其特徵。隱居、隱士這兩個詞,先秦古籍已多見之夕其中的一些解釋,和後來隱士的動止有很大的關係。《論語·季氏》:「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清劉寶楠《正義》云:「隱居求志,行義達道,若伊尹耕莘,而樂堯舜之道,及湯三聘而行其君臣之義,以達其所守之道者也。春秋之末,賢人多隱,故長沮、桀溺、接輿丈人,皆潔己自高,不復求其所志。夫子未見之嘆,正緣於此。然夫子處無道之世,周遊諸侯,棲棲不已,而又言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隱者,即此隱居求志之謂,非如隱而果於忘世也。」這段話把孔子的原意闡發得非常透徹,可見儒家所謂「隱居」,本非「忘世」,乃是「養志」待時;遇到能施展抱負,以治國平天下的機會,並不排斥出仕。也可以說這時的「養志",正是為將來的出仕作準備。「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已經成為儒士依違仕隱之間的原則與借口,或先隱後仕,或仕而又隱,或隱而復出,個人的升沉起伏,實際主要皆在於時勢的推移和政局的變化,並不完全為自己的意志所決定。古時世亂則隱士多,正是「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反映。《楚辭·七諫·沈江》:「懷計謀而不見用兮,岩穴處而隱藏。」不見用即將隱藏,雖未必真的身入岩穴,卻顯示了不肯苟合取容的態度。

隱居待時,一出即為王者師,是古代隱士的理想際遇。殷周時的傅說、呂尚(姜子牙、太公望)和三國時的諸葛亮,可以說是這方面的典型。傳說傅說曾為胥靡(服勞役的刑徒),築於傅岩之野,武丁欲復興殷朝,訪求得說,舉以為相,而國家大治(《史記·殷本記》)。呂尚年老貧困,釣於渭濱。周文王出獵遇之,與語大悅,載歸立之為師,後佐武王伐紂滅殷,還出謀畫策,採取措施,安定民生,鞏固了周政權(《史記·齊太公世家》)。這兩人原來俱處草野,而一為復興之相,一成開國元勛,其收「濟時」之效,是否出於夙願,不得而知。倒是諸葛亮平日「躬耕隴畝」,即「每自比於管仲、樂毅",他經劉備「三顧」而出,建立功業歲可謂志事得償,實非偶然。「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的初衷,並不排斥他後來問政治國的積極行動。這也正是儒家仕隱觀的隨時消長推移的具體表現。在傅說、呂尚和諸葛亮這三個人中間,「出世"與「入世」未嘗對立。

一心出世,想要「超然物外"的隱士,當遠溯至傳說中的人物巢父、許由。《莊子·逍遙遊》記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 成玄英疏於此解釋說:「然實以名生,名從實起。實則是內是主,名便是外是賓。舍主取賓,喪內求外,既非隱者所尚,故云吾將為賓也。」許由是隱士,徑徑自守,只求獨善其身,根本不願「有天下」,何況接受堯已治理好的天下,使名實不符、自失操守呢?所以堅決拒絕,不肯越俎代庖。但《莊子》這段敘述,主要意思還在於「循名責實」,強調「名"與「實"的賓主、輕重關係,重實輕名。到了晉皇甫謐的《高士傳》中,對巢父、許由的描寫,即增加了其作為「狷介之士」的成分,說許由初隱沛澤,因堯讓天下而逃去,耕於潁水之陽、箕山之下。堯又召為九州長,許由不願聞之,洗耳於潁濱。適遇巢父牽牛犢來飲水,見許由洗耳,問明原故,責備許由隱居不深,欲求名譽,污吾犢口,遂牽牛犢至上流飲之。這裡的敘述,頗有趣致,以堯之讓賢授官為對自己人格的污辱,突出了以「鄙棄天下」為高,希望「獨全其天"的意思,認為只有這樣絕對排除「入世」的,才能算是真隱士,正反映了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

隱士,即孔子所說「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論語·堯日》)的「逸民」;「天下無隱士,無遺善"(《荀子·正論》),是被作為時世清明的象徵來看待的。因此歷代帝王都把舉用節操超逸、隱居未仕之人當成一件大事來辦,但真正「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隱士,卻往往不入其牢籠。東漢的嚴子陵(光),少與光武帝(劉秀)一同遊學,至光武即位,就改變姓名,隱居不見,及為光武訪得,三聘始至,當光武親臨館舍時,仍然高卧不起。光武入其卧所,撫光腹日:「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耶?"嚴光佯眠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日:「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光武無可奈何地「升輿嘆息而去」。嗣又與光話舊,相對累日,因共偃卧,這時光竟「以足加帝腹上",於帝王之尊,視之蔑如。最後拜官不受,光武也只好任其歸隱富春山耕釣以終了(《後漢書·逸民傳》)。這在當時,是不愧為「特立獨行不肯屈節從人的真隱士的。宋范仲淹撰《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稱讚嚴光「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天下孰加焉」,認為他不做光武的官,「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有大功於名教也」,給予很高的評價。

安貧守素,保持廉潔,是隱士敦品勵行的重要條件。東晉的范宣,少尚隱遁,博覽群書,而家境貧寒,太尉郗鑒命為主簿,詔征太學博士、散騎郎,皆不就。家住豫章,寓所失修,太守殷羨欲為改宅,宣亦固辭。躬耕自奉,常以講誦為業,生徒甚多(《晉書·儒林傳》)。韓康伯嘗送絹百匹,不受;減五十匹,不受;遞減至一匹,仍不受。韓不得己,就撕了兩丈給他說:「人寧可使婦無褌邪?」這樣,范宣才「笑而受之"(《世說新語·德行》)。他生平不入公門,韓康伯曾與之同車,想騙他入郡,結果范宣「於車後趨下",逃走了(《世說新語·棲逸》)。又南朝宋南陽宗炳,工書畫,善彈琴,精於言理,宋武帝(劉裕)闢為主簿,不起,自雲「棲丘飲谷,三十餘年"。平生好游山水,多歷名山,曾在廬山久寓。後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卧以游之。」因繪所經山水於室中以自娛。「臥遊」一詞,即出於此。唐竟陵陸羽,隱居不仕,閉門著書,自稱桑薴翁。性嗜飲茶,著《茶經》三篇。當時賣茶者甚至畫出陸羽的肖像,祀為茶神。宋錢塘林復,恬淡好古,不慕榮利,於西湖孤山結廬隱居,二十年不入城市,能詩善書,一生不娶,惟喜植梅養鶴。其《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首,至今傳誦。這三個人,分別以「臥遊」、《茶經》和「梅妻鶴子"之稱,見其「高致」,受老莊的出世思想影響較大,和范宣都可算是隱士中「巢許」一派的支流。其潔身自愛之意,是相同的。

此外如西漢時賣卜於成都市的嚴君平(遵),自得百錢,即閉肆下簾讀《老子》,被揚雄稱為逸民(《漢書·王吉傳序》);東漢時賣葯的韓伯休 (康),採藥名山,賣於長安市,桓帝以安車徵聘,他中道而逃(《後漢書·逸民傳》);都是以一技自隱、不願問政的「有道」之士。類似的「市隱」,還有宋黃庭堅的《陳留市隱》詩所讚揚的刀鑷工。茲錄其小序與詩如下:

陳留江端禮季共曰:陳留市上有刀鑷工,年四十餘,無室家子姓,惟一女,年七歲矣。日以刀鑷所得錢與女子醉飽。醉則簪花吹長笛,肩女而歸。無一朝之憂,而有終身之樂,疑以為有道者也。陳無已為賦詩,庭堅亦擬作。

市井懷珠玉,往來人未逢。乘肩嬌小女,邂逅此生同。養性霜刀在,閱人清鏡空。時時能舉酒,彈鑷送飛鴻。

自食其力,無慮無憂,「醉則簪花吹長笛,肩女而歸」,其悠閑自在,確實可傲王侯;雖居市井而襟懷高曠,好似「胸懷珠玉」,故山谷疑為「有道者」。晉王康琚《皮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宋蘇軾《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詩:「准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可見「隱」主要在人的內心,而不拘身在山林或城市。從嚴君平到這位刀鑷工,皆屬獨善其身、不諧流俗的「市隱",可算同一類型。其各以一技為人效勞,有益於世,也是一致的。

身在山林;心存魏闕的,是假隱士。這類人以隱居為出仕的資本,討價還價。「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子罕》),原是孔老夫子說過的,可以用作借口。東晉時謝安在東山,屢經徵聘而不起,「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溶谷,悠然嘆日:此去伯夷何遠!」後來出任桓溫的司馬,將發新亭,朝士皆送,中丞高崧和他開玩笑說:「卿累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 」譏笑其前後言行不一,謝安甚有愧色(《世說新語·排調》與《晉書》本傳)。後來謝玄等破苻堅,謝安正下圍棋,看完驛書,毫無喜色,照舊下棋。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可是當他回內宅時,就控制不住內心的狂喜,而在門坎上碰折了屐齒。《晉書》說「其矯情鎮物如此」。以「矯情"二字,指其善於造作,非常恰當。在仕隱之間,他和伯夷,叔齊,毫無共同之點;以隱沽名,待時而動,出來做他認為合適的官,才是真情。

翻翻各史書的傳紀,主要是逸民、隱逸、高士等傳和題為漢劉向撰的《列仙傳》、晉皇甫謐韻《高士傳》、葛洪的《神仙傳》等書。可以了解,古人所傳隱士,有的就是「神仙」,有的很像政客,二者交織難分。如在下邳圯下,教張良替他穿鞋的黃石公,即為傳奇人物。他約會張良,授一編書之後說:「讀是則為王者師,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下黃石即我已。"足見這位隱士,並未遺棄世務,有心物色人才,傳授道法,以求撥亂反正;而且留下一個怪異的尾巴,顯示其通神變化。漢初,高祖(劉邦)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呂后用張良之計,叫太子卑辭厚幣,迎來隱士商山四皓(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角里先生,四人鬚眉皆白,故稱四皓),以挽危局。因為這四個人,是高祖欲見而不得,甚為敬佩的。高祖在飲宴時,見四人跟隨太子,非常驚異;四人又為太子說了不少好話。於是高祖認為太子羽翼已成,不能再動,只好打消原來的想法(《史記·留侯世家》)。這四位商山高隱之士,居然應邀出山,以他們的影響,左右統治階級內部的爭權鬥爭,這不是成了政客了嗎?

在南朝的隱士中,陶弘景名氣很大。他於齊高帝(蕭道成)任宋相時,曾被引為諸王侍讀,因家貧求宰縣不遂,在武帝(蕭賾)永明十年脫朝服掛神武門,辭官而去,隱居句容之句曲山,自號華陽陶隱居。此人出身儒士,明陰陽五行,山川地理、醫術本草等等,頗有著述。既好道家的神仙之說,耽於煉丹服藥、辟穀導引這一套;晚年又歸心釋教,受戒奉佛,似欲融儒道釋三家而為一。《南史》本傳說他「特愛松風,庭院皆植松,每聞其響,欣然為樂。有時獨游泉石,望見者以為仙人。」從表面看,真是一個仙氣十足的隱士。但他和梁武帝(蕭衍)關係頗為密切,在蕭衍要篡齊時,他曾援引圖讖來勸進。蕭衍稱帝之後,國家每有吉凶征討大事,都向陶弘景徵詢意見,常常一月數次。時人謂為「山中宰相」。棲隱山林,而參與朝廷機要,畫策出謀,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這就大大改變了其高人逸士的身分。「山中宰相」之稱,正好說明他實際是不上朝的公卿大員。9

比這更為露骨的是唐代的盧藏用。此人中了進士,不得調選,就隱居終南山,學鍊氣、辟穀之術,而一心不忘仕進,被人目為「隨駕隱士」。武后長安年間,召授左拾遺,即以隱士的高名得官。嗣任中書舍人,吏部、黃門侍郎,修文館學士,尚書右丞等職,以諂事權貴,奢靡淫縱,獲譏於時。後來因附太平公主被流放,失勢而終。不僅並非高士,而且品格甚為卑污。有道士司馬承禎,嘗應召到京,將還山,盧藏用要誇耀一下自己隱居的地方,指終南山謂之曰:「此中大有嘉處。"這位道士卻毫不客氣地徐徐答曰:「以仆視之,仕宦之捷徑耳。」一下子戳穿了他的假面具,盧藏用於是不免面有慚色(新、舊《唐書·盧藏用傳》、唐劉肅《大唐新語·隱逸》)。推究根源,盧藏用之以退為進,以隱求官,能夠稱心如意,主要是封建社會「舉逸民」的徵辟制度流於形式,給了他投機取巧的機會。清孔尚任《桃花扇》的《餘韻》一出,寫明朝魏國公的公子徐青君,在南明亡後,當了上元縣的一名皂隸,奉縣官簽票,訪拿山林隱逸,遇見唱曲說書的蘇崑生、柳敬亭和老贊禮三人,叫他們跟去回話。三人解釋自己本非文人名士,皂隸說:「你們不曉得,那些文人名士,都是識時務的俊傑,從三年前俱已出山了。目下正要訪拿你輩哩!"於是三人只好倉惶逃走了。徵聘隱逸,而曰「訪拿」,已經令人忍俊不禁;皂隸的一番話,更妙不可言!這是對徵辟制度和假隱士的淋漓盡致的諷刺!

概括說來,在士大夫之間,「仕」是出路。「隱」是退路,起伏不定,隨時消長。評量隱士的得失,都不能離開其歷史條件與具體情況。過分褒貶,俱所不宜。伯夷、叔齊,勸阻武王伐紂,不食周粟,實際是要歷史開倒車,反對前進,不應讚揚。徵聘山林隱逸,固為歷代統治者所重;保留山林隱逸,有時又為朝廷的點綴,似不可少。《晉書。桓玄傳》云:「玄以歷代成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獨無,乃征皇甫謐六世孫希之為著作,並給其資用,皆令讓而不受,號曰高士,時人名為充隱。」桓玄篡位稱帝之後,覺得當時沒有隱士是個缺陷,於是弄虛作假,製造一名。這事看來很滑稽,卻足以揭示古代士大夫「隱」的虛偽的一面。因此陶弘景有「山中宰相"之稱,也就不足為怪。

古代的隱士,除去上文所談賣卜的嚴君平、賣葯的。韓康以及黃山谷呼之為「陳留市隱"』的刀鑷工這一類靠一技之長自食其力的以外,大都有田地園林等產業,作為退隱的依恃。東晉的陶淵明任彭澤令,以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束帶見督郵,棄官歸隱,為後世所艷稱,也是個有產者。「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正好說明這一點。遭逢亂世,逃避現實,為明哲保身之計,亦為許多隱士所同「有所不為」,不肯同流合污,值得稱許;消極頹廢,無益於人,亦不須諱言。但基於愛國情懷、民族意識而隱居的,如南宋的謝枋得、鄭思肖,則又當別論。謝枋得,理宗寶祐間進士,曾任考官,恭帝德裙初,元兵東下。枋得在信州極力抗擊,兵敗州陷,乃變姓名逃入建寧唐石山隱居。至元統一,遷寓閩中,屢薦不起。其後福建行省參政強之北行,枋得痛罵之,到京絕食而死。(《宋史》本傳)。鄭思肖,曾為太學上捨生,應博學宏詞科。元兵南下,叩閽上書,辭意切直,忤當路不報。宋亡,始改名字,以示不忘本朝。歲時南向而哭,聞北語則掩耳而走。善畫墨蘭。宋亡後,畫蘭,根不著土。或問之,日:「地為番人奪去矣"(《新元史》本傳) 謝枋得始終不為二臣;大節可欽;鄭思肖一心不忘故國,感情真摯;都表現了強烈的民族意識。由此我想起在抗日戰爭時期,齊自石居北京,閉門謝客,拒絕日酋的來訪;梅蘭芳隱滬上,蓄鬚明志,不肯登台;程硯秋遷京郊青龍橋,躬耕自食;皆以顯示抗敵不屈的高尚操守,是又不當以隱士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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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潤屋,德潤身」——《養德潤身》致力弘揚中醫與道家養生,為往聖繼絕學,賡續前賢身心性命之學,學術與實踐並重,推廣辟穀等正道行修,為中華文化與道家復興貢獻一己之力。(養德潤身微信號:YDRS8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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