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晚清---帝國的死亡日記

前言

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這個問題難倒了不少學歷史的朋友。英國的一個歷史學家說過,歷史書就應該成為小姐梳妝桌上的擺件,隨手可以拿來翻翻。但如今的小姑娘們看到歷史書,就像見了瘟疫一樣,彷彿歷史書已經發霉發臭。這些啞然失笑的事實,都從不同側面折射了當前歷史教育和研究的困境。國人顯然不喜歡簡單的廟堂史學和高深的學報史學,歷史學家想做出既科學又藝術、又好吃又好看的學問,的確不是一件易事。

  這裡說的晚清舊事,基本屬於中國近代史的範疇。筆者一直認為,中國近代史很難說是從鴉片戰爭開始――那只是歷史學家給自己做研究留的一個小小方便。塞繆爾.亨廷頓曾在《文明的衝突》里指出,「每一個文明都把自己視為世界的中心,並把自己的歷史當作人類歷史主要的戲劇性場面來撰寫。」 國人面對這段不堪回首的歷史,的確有太多的辛酸和屈辱,這也是我們難以平聲靜氣的來討論並評價這段歷史的原因。畢竟,寬容是屬於勝利者的,失敗者也無法真正原諒那些勝利的侵略犯。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世界越來越小,文明的衝突也開始無處不在。現代科技的飛速發展,隨之而來的更為洶湧澎湃的全球化浪潮。在過去那場失敗的競爭里,我們無法責備我們的祖先――他們不也一直認為自己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嗎?他們絕不會意識到,他們其實是那個時代的怪物,但他們還是頑強的抵抗著外來的力量――從馬戛爾尼訪問天朝到最後廢除外國使節的跪拜禮,他們不是堅持了近80年嗎?

  過去的歷史,很難簡單的用「悲劇」兩個字來形容。如果歷史只是一出演出,那未免過於輕鬆而草率了。事實上,如果後代人只向看戲的話,他們是不會理解父輩的歷史和苦難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要是我們不能從歷史中發現它悲劇性的力量,我們遲早會被那可怕的歷史力量所擊敗,並成為新的悲劇主角。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的後代又該怎樣責備我們呢?

  唐太宗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培根又說,讀史讓人明智。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歷史的往來興替和是是非非,似乎和普通人無關。但細細想來,平凡的普通人其實也是大歷史的小主角,他們同樣可能成為太平軍、義和團,甚至是紅衛兵再世。哪怕是一隻小小螞蟻,也會在歷史中留下微弱的痕迹。歷史固然不能假設,但絕對有可能在異地異時重演。

  一個半世紀過去了,中國的崛起令整個世界為之矚目。筆者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中國的日益強大,將使得國人能夠重新正視鴉片戰爭後民族那一百年的苦難日子。我們的民族的確受到一時的挫折,但永遠不會被擊敗。因為,有無數的仁人志士在不斷的激勵著,奮鬥著,甚至鞭策著,讓我們整個民族在抗爭中進步,並在強大中學會包容。

 一、1840:鴉片記

  曾三度獲得普利策獎的美國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在他最近的暢銷書《世界是平的》里提出,全球化分為三個時代:第一個時代是從1492年到1800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開啟新舊世界,並令世界的規模從「大號」縮水到「中號」;第二個時代從1800年持續到2000年,科技的進步如蒸汽船、鐵路及後來的電報、電話等拉近了世界的距離,讓世界從「中號」縮水到「小號」;而第三個時代則更是由網路世界的革命,把世界變成了一個扁平的世界。

  很遺憾的是,我們的祖先錯過了第一個時代,並在第二個時代的前半個時期里飽受屈辱。在那遙遠的1800年,中國又是怎麼樣的?就在前一年(1899年),長壽的乾隆皇帝去世,隨他而去的,則是帝國最後的輝煌――康乾盛世的謝幕。正如法國作家阿蘭&S226;佩雷菲特在《停滯的帝國》里說的,「不管英國人進攻與否,中華帝國只是一艘破敗不堪的舊船,只是幸運地有了幾位謹慎的船長,才使它在近150年期間沒有沉沒。它那巨大的軀殼使周圍的鄰國見了害怕。假如來了個無能之輩掌舵,那船上的紀律與安全就都完了。船將不會立刻沉沒,它將像一個殘骸那樣到處漂流,然後在海岸上撞得粉碎,但它將永遠不能修復。」

  但1800年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在地球的另一端,英國的三艘戰艦,已經開始啟程前往中國了。

  1.1、天朝的禮儀與英國人的膝蓋問題(上)

  1792年9月26日,當法國大革命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朴次茅斯港卻一片歡騰。英國的三艘戰艦,擁有64門火炮的「獅子」號,「印度斯坦」號和一艘小型護衛艦「豺狼」號,在早潮時起錨了。他們的目標,不是法國,而是遙遠的中國。

  在「獅子」號的船頭,艦隊的首領馬戛爾尼望著茫茫大海,深深地呼吸著海上的空氣。此時的他,肩負著英王賦予的神聖使命――為英國商業打開中國大門。這次的任務艱巨,整個使團,光正式人員就多達近百人,包括外交官、青年貴族、學者、醫師、畫家、樂師、技師、士兵和僕役等,如果算上水手,整個艦隊有將近700人。要知道,英國從來沒有派出過如此龐大的使團,整個歐洲也從來沒有過。

  由於亞當.斯密思想的傳播,英國很清楚的認識到,科學技術的進步和國家的富強很大程度上來自貿易。十八世紀的大英帝國已成為了全球性的強國,儘管它只有不到1000萬的人口,但它擁有最大的商船隊與最令人生畏的海軍艦隊。英國並不想把全部賭注都押在一塊大陸上,它決定向全球擴張,特別是東南亞與太平洋擴張,以彌補1775年美國獨立所帶來的損失。儘管當時法國的革命極有可能引發一場歐洲戰爭-----在後來的事實中得到證明-----大英帝國決無可能置身事外,但使團仍舊被派往中國。

  而在世界的另一端,東印度公司的特派員早已在同年4月份從倫敦出發,並於9月20日把一封信交給了駐廣州的兩廣總督。信中提示:「英王陛下為了增進兩個朝廷間的友好往來,為了發展於兩國都有利的貿易關係,決定派遣他親愛的中表,馬戛爾尼勛爵為全權特使赴北京訪問」。而這也幾乎是在馬戛爾尼的使團出發的時候,東印度公司的特派員已把遣使的目的告訴了中國方面。

  十八世紀歐洲工業革命後,各國對通商貿易都寄以厚望。而各國在中國的商業中,英國已經迅速地超過葡萄牙位列首位,英國國王對當時的中英關係不能滿意,此次派馬戛爾尼前往中國,就是希望跟中國建立新的外交關係,並達成下列協議:

  一、英國派遣駐中國使節。

  二、准許英國在舟山、天津貿易,並仿效澳門先例,在舟山附近,指定一個小島,居留商,人和存放貨物。

  三、允許駐在澳門的英國商人,居住廣州。

  四、請對英國商品在內河運送時,免稅或減稅。

  準確的說,馬戛爾尼是英國派往當時中國首都北京常駐的首位大使。但很可惜,英國人的願望在並不光彩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由英法聯軍打敗清王朝後才得以實現,而這已經是時隔近70年後的事情了。

  馬戛爾尼絕非等閑之輩。1757年秋,20歲的馬戛爾尼到倫敦完成律師實習。1764年,他被封為貴族,隨即被派到俄國談判貿易條約。出發前,當外交大臣格倫維爾建議他帶上1651年航海條例的複本時,他驕傲地回答道:「為避免增加負擔,我把它全背下來了。」這樣,他當上了特使。

  1775年,馬戛爾尼成了加勒比地區的總督。美國獨立戰爭爆發後,法國人站在美國人的一邊,共同打擊英國人。1779年6月,法國海軍上將德斯坦率領25艘戰列艦、12艘三桅戰艦和6500人出現在格瑞那達前的海面上的時候,馬戛爾尼只有24門炮和300名志願兵迎戰。很快,馬戛爾尼的兵力死傷過半,他自己也當了法國人的俘虜。

  還算幸運,1779年11月英法交換戰俘後,馬戛爾尼回到了倫敦,隨後被派到印度擔任了馬德拉斯總督。任職6年後,馬戛爾尼認為印度總督非他莫屬,但由於他當時只是愛爾蘭的男爵,在大臣們眼裡,印度總督的要求對馬戛爾尼來說,過高了。他最終也因此沒能如願。

  馬戛爾尼的飛黃騰達和英國的對外貿易有密切的關係。這一次,國王喬治三世把馬戛爾尼派往遙遠的中國,為大英帝國開闢新的市場。他的助手,喬治&S226;斯當東,也是位外交老手,並長年跟隨馬戛爾尼-----如果他的上級發生意外,他將領導這個使團。值得一提的是,斯當東的十三歲兒子,托馬斯&S226;斯當東,也跟著使團前往中國,並在後來的中英外交中發揮了相當的作用――也算是英國的意外收穫罷。

  船上還有四個在義大利教廷學習的中國傳教士,李神父、周神父、安神父與王神父,雖然他們一個英文詞也不會講,但他們的拉丁文相當好。由此,小斯當東有很好的機會學習中文-----後來的很多照會都是出自於這位小朋友之手。成年後的托馬斯&S226;斯當東作為東印度公司的專員長駐在廣州(1798至1816年),並用10年的時間翻譯了《大清律例》――第一本直接從中文譯成英語的著作。他後來不僅成了當時中英關係的專家,而且還是當時一位知名的漢學家。

  面對浩瀚的大海,馬戛爾尼意氣風發。在伊麗莎白一世時代,沃爾特&S226;雷利爵士就已經聲稱:「左右商業的人左右世界的財富,因此也就控制了世界。」所有英國人都早就記住了歌頌這種野心的歌詞:

  統治吧,英國,

  英國,統治那浩浩的浪波。

  800萬英國人既然「統治了大海」,他們相信,這次前往中國一定會有不小的收穫的。但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的代理人卻不這麼認為,「中國政府對外國人一概蔑視,它對外國實力的無知使它過分地相信自己的強大。它認為派遣使團只是一種效忠的表示。」

  而長途的航行看來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順利,在到好望角之前,氣候一直非常的惡劣。途中「豺狼」號就一度失去了聯繫,一直到亞洲海域才重新會合。另外,疾病的流行也導致不少船員喪命,他們的靈魂永遠的停留在大海之中。

   龐大的使團帶來了眾多的禮品。英國人想把他們最新的發明介紹給中國人,如蒸氣機、棉紡機、梳理機、織布機,並猜想準會讓他們感到驚奇而高興的。英王還特意贈送了當時英國規模最大並裝備有110門最大口徑火炮的「君主號」戰艦模型。也許,他們想暗示裝備有64門火炮的「獅子」號及護航艦在英國強大的海軍艦隊里是多麼的微不足道。英國人在禮單中還專門提及了「榴彈炮、迫擊炮」以及手提武器如卡賓槍、步槍、連發手槍等。他們想,這些東西可能會引起軍官們的興趣,但英國人大失所望的是,天朝的大臣絕大多數都是文人出身,他們對此並不感興趣,在他們看來,這些洋人的東西,不過是些無用的奇技淫巧罷了。

  除此之外,使團還帶去了精美的天體運行儀――-天文學和機械學最佳結合的產品。儀器代表了宇宙,而地球只是其中的一個小點。天體運行儀準確地模仿了太陽系天體的各種運動,如月球繞地球的運行、太陽的軌道、帶4顆衛星的木星、帶光圈及衛星的土星等。另外還有一個地球儀,上面標有地球的各大洲、海洋和島嶼,可以看到各國的國土、首都以及大的山脈,並畫出了所有這些遠航的航海路線。

  事實上,早些年來的外國傳教士已宣傳過「地球是圓的」的認識,但遭到天朝士大夫們的集體嘲弄。有個叫楊光先的大臣,還散發文章嘲笑說:「若四大部州,萬國之山河大地,是一個大圓球……球上國土之人之腳心與球下國土之人腳心相對……竟不思在下之國土人之倒懸……有識者以理推之,不覺噴飯滿案矣!夫人頂天立地,未聞有橫立倒立之人也……此可以見大地之非圓也。」這種解釋,現在聽來固然讓人開懷大笑,但當時聽來,又何嘗不是言之成理呢?!

  由於語言不通,解釋這些儀器的名稱就很傷腦筋了。所有的照會和禮品,必須符合天朝的語言,以便中國的皇帝能夠加以理解。比如天體運行儀,就巧妙地寫成了「天文地理音樂鍾」。幸虧當時還有小斯當東,經過半年多的學習,他已能湊合著寫漢字了。當時照會的翻譯與謄寫,實在是出奇的複雜-----由於羅神父不懂英文,所以必須首先從英文譯成拉丁文,然後再譯成普通中文,並改為宮廷文字,而最後的謄寫工作,往往就靠這個孩子來完成了。

  問題還不僅僅是語言問題。20年之後,托馬斯&S226;斯當東是這樣總結這個「使團」的不妙處境的:「這個龐大的帝國過分相信自己的智力資源,所以不願和歐洲各國建立關係,它幅員遼闊,所以別人無法強制它,它從不容許與西方發生任何關係。」

  本來沿海居民從海上貿易中討生活,無非是謀求提高生活水平。但歷代封建王朝的統治者不這麼認為,稍有風吹草動,往往就禁海鎖國。元世祖忽必烈在消滅南宋後不久,便於1292年下令「禁兩浙、廣東、福建商賈航海者」 ;朱元璋當上皇帝後,就頻頻頒布禁海令。清王朝建立後,也一直是堅持「片帆不得下海」的禁令。

  但禁令有時候也未必能壓抑人的本性。事實上,少部分中國人很久以來便僑居國外――-中國人最早的殖民主義事迹。明朝鄭和下西洋的時候,已發現有不少的中國人海外謀生。當英國使團經過巴達維亞(雅加達)的時候,發現中國人已經在這個荷蘭的殖民地立下腳跟並從事各種職業,如辦事員、經紀人、零售商、佃農、耕種者或僕人等,甚至連種植甘蔗這種給黑奴乾的活都干。他們中的許多人也做大買賣發了財。

  中國人的數量和取得的成功讓人恐懼。1740年,東印度荷蘭公司聽到反叛的傳聞便組織了對中國人的大屠殺,大約有2萬到3萬人因此喪生。荷蘭害怕中國皇帝會對其在廣州的買賣和荷蘭人進行報復,於是派了使團前往中國說明事由,並為此道歉。

  但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中國皇帝竟然毫不介意地答覆說:「我對於這些貪圖發財遠離祖國,捨棄自己祖宗墳墓的不肖臣民,並無絲毫的關懷!」

  這個皇帝就是乾隆。馬戛爾尼去的這年,乾隆帝已經八十歲了-----中國的官員都認為英國人是給皇上賀壽來了。 

12、天朝的禮儀與英國人的膝蓋問題(下)

   終於在出發9個月之後,在1793年6月19日,英國人來到了中國的海面。在澳門停泊數日後,他們北上天津,前往覲見中國的皇帝。但上岸後,讓英國人不快的是,他們的隊伍被中國官員不由分說的插上了幾面彩旗,上面用中文寫著幾個大字:「英吉利貢使」。無論在旗上還是禮品清單上,中國官員都把 「禮物」改成「貢物」------送給皇帝的禮品從來就叫做「貢」。

   馬戛爾尼並不認為自己的使命是充當臨時的貢使――他是作為首任常駐大使派往中國的。但中國人從一開始就不接受這種區分。他們對英國使團猶如對其它國家的使團一樣,採用的是同樣的措詞和禮儀。

   問題很快又來了。中國的接待官員發現英國人不肯向皇帝下跪叩頭――-以前其他國家的貢使和傳教士都是下跪的。但這次是馬戛爾尼。無論是他本國的禮節習俗,還是他的資歷性格,都決定了他不會向中國的皇帝下跪叩頭。他在英國國王面前,也只是行單膝下跪禮,只有在上帝的面前,他才會雙膝下跪。他聲稱自己決不對別國君主施高過自己國君的禮節。

   乾隆帝感到很不高興,但還是想見見不遠萬里前來的英國人,於是他恩准了馬戛爾尼的單膝下跪禮。馬戛爾尼雖然在形式上取得勝利,但這次外交失敗的痕迹已經顯露------雖然他似乎沒有意識到這點。英國人認為單腿下跪是特使對大國皇帝表示尊重的合適方法,但在中國人眼裡,這是一種表示臣服的粗野方式。西方文化和天朝文明的衝突,在禮節問題上展現無遺。

   英國人被安排在大喜日子去謁見皇帝,不過,這個慶典不是為他們,而是為皇帝準備的----英國人和其他貢使一樣,不過是給節目增加點異國風味罷了。那天的拂曉3點鐘,在清朝接待官員的催促下,馬戛爾尼和他的隨行人員身著禮服向皇宮出發。英國人在一片漆黑中走4公里多的路,據當時隨行人員的描述,「我們的隊伍亂成一片,一些狗,豬和驢竟混入到我們的隊伍中來了-----中國的動物都是夜中之王。」

   4點左右,英國人到達燈火輝煌的宮殿前,但他們的隊伍已亂成一團。上千名的天朝官員、各國貢使和僕役,在黑暗中等待皇帝的到來。英國人畢竟是第一次見識中國的早朝制度,幸好周圍看不太清楚,倒沒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英國人的狼狽。在微弱的燈光下,英國人趕忙整理自己的衣服,免得自己過於失態。

   在等待中,天色漸亮,曙光出現,皇帝來了!全體人員呼喇喇的跪下,英國人也照樣做了-----但只是單腿。當大家在叩頭時,英國人只是低下頭。大家抬起身子,英國人也抬起了頭。當大家又重新趴下時,英國人低頭。大家站起來時,他們也就站了起來。

   多麼醒目的一群人!但在皇帝的眼中,這群人是多麼的無禮,大家下跪叩頭的時候,他們居然比周圍的人高出許多!

   馬戛爾尼向天朝的皇帝呈遞了英王的信,並送了幾隻西洋表做為小禮品。皇帝回贈了大使一件雕刻得十分精緻的蛇紋石禮品。斯當東父子隨後上前向皇帝致禮,乾隆帝也贈給斯當東先生一塊與大使一樣的玉石,但他對小斯當東很感興趣,於是把小朋友召了過去,並解下他身上的一隻黃色荷包,送給了這可愛的小朋友。

   想必乾隆帝已經知道小斯當東會講中文,他很想親耳聽聽,於是小斯當東用中文感謝了皇帝送的禮品。也許,在乾隆帝的眼中,小斯當東比那些討厭的英國大人懂禮貌多了。

   覲見後,乾隆帝命大臣陪英國使團參觀行宮。英國人看到園內的樓里都放著西洋的玩具、掛鐘和地球儀,感到十分掃興,因為這些東西讓他們的禮品頓時黯然失色。陪同馬戛爾尼遊覽的官員還告訴他,比起圓明園內西洋珍寶館收藏的東西,這些都算不了什麼。英國人一陣尷尬的沉默,中國居然到處是英國人引以為榮的禮品物件。

   不過英國人隨後也扳回了一局。馬戛爾尼發現了一些英國製造的八音盒----考克斯博物館的藏品。福康安見馬戛爾尼對此興趣盎然,以為他從未見過這類東西。福大人於是傲慢地問,英國是否也有這些東西,但當他聽說這些東西就是從英國運入的時候,他也感到十分掃興。

   由於福康安的顯赫地位,馬戛爾尼想獲得他的好感,於是邀請他觀看英國使團警衛準備已久的操練,但被福康安拒絕了,他對此這毫無興趣。馬戛爾尼在當天的筆記里記道:「真蠢!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連發槍,中國軍隊還在用火繩引爆的槍。」後來馬戛爾尼穿越中國本土前往廣州時,他看出那些寬衣大袖的國防軍,並沒有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使用的又都是西洋早已拋棄了的刀槍弓箭之類落伍的武器。

   半個世紀之後,鴉片戰爭爆發了,中國的武器設備看來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觀。

   英國人其他引以為傲的軍事技術也沒有得到展示的機會。回北京後,英國人曾想表演試射炮彈,但他們的炮兵很快被打發回來了,中國人告訴英國人,他們懂得發射技術。1860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時候,英國人驚奇的發現,這些大炮與炮彈都完好無損地擺放在那裡-----它們從未被使用過。於是這些「英國造」物件在被冷落了半個多世紀後,又被重新運回了生產它們的英國故鄉。

   在中國期間,天朝並沒有對英國使團進行特別對待,相反,因為禮節問題-----英國人竟然不給皇上叩頭----增加了乾隆帝對英國人的惡感。英國人根本沒有受到他們想像中的歡迎,相反,卻是天朝接待官員在熱情和禮貌下的極度厭煩和戒備-----有人還為禮節問題丟了官。而清朝最終取消外國使節的叩拜禮,那已是1773年的事了-----天朝為了禮節和洋人做了近80年的鬥爭。

   馬戛爾尼後來再也沒有機會和天朝的皇帝見面,而他們的外交請求,只得到了皇帝黃色詔書的回應,僅此而已。正如《停滯的帝國》里描述的,馬戛爾尼的隨員安德遜說:「我們的整個故事只有三句話:我們進入北京時像乞丐;在那裡居留時像囚犯;離開時則像小偷。」

   不如我們來看看乾隆帝發給英國人的詔書吧。

   詔書上說,「回去告訴你們的國王:鑒於你們傾心於中華文化,不遠萬里的派遣使節前來叩祝我的萬壽,我見你詞意懇切恭順,深為嘉許。但你們表奏上說要派你國人長駐天朝,照管你國買賣,這和天朝的體制不相符合,萬萬不行。西洋國家很多,又不是只你一國,如果大家都請求派人留居北京,如何是好?所以不能因你一國的請求,破壞天朝的制度。天朝富有四海,奇珍異寶早已司空見慣,看在你們誠心誠意、遠道而來的份上,我已下令讓有關部門收納你們的貢品。天朝的恩德和武威,普及天下,任何貴重的物品,應有盡有,所以不需要你國貨物,特此告知。」

   這些狀況的形成,是當時天朝文化的必然體現。用乾隆帝的話來說就是:「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特因天朝所產茶葉、瓷器、絲斤,為西洋各國及爾國必需之物,是以加恩體恤……」但這並不是乾隆爺的發明,明代已經有此說法:「中國之物自足於用,而外國不可無中國之物。」狂妄的英國人在傲慢的中國人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於是英國人只好灰溜溜的離開北京,他們的艦隊早已在廣州等待多時。乾隆帝為了讓英國人見識一下帝國的地大物博,特命令馬戛爾尼一行人由陸路返回廣州。但臨走之前,乾隆帝還是有點不放心,於是他下了一道密詔給沿途接待的官員:「英咭利夷性狡詐,此時未遂所欲,或至尋釁滋事,固宜先事防範。但該國遠隔重洋,即使妄滋事端,尚在二三年之後。況該貢使等目觀天朝法制森嚴,營伍整肅,亦斷不敢遽萌他意。此時惟當於各海口留心督飭,嚴密巡防。」 乾隆帝還知道這次把英國人得罪了,雖然他可能並不知道英國具體在哪裡――至少他的孫子道光皇帝就不知道。

   英國人一路南行,都有天朝的官員陪同。陪同的大員長麟有一次看到英國人使用火柴給他點火,非常詫異-----怎麼能把火放在衣袋裡而沒有燙著呢。後來,中國人給火柴起了個別名叫「洋火」-----「外國的火」。我們常說舊社會連火柴都造不出來,但事實上,據文獻記載,中國早在6世紀末就發明了火柴,當時叫做「火奴兒」。但到了康乾盛世,卻早已忘記了它的存在。中國有許多東西,如四大發明,原先處於世界領先地位,爾後又遠落後於他國,火柴只不過是其中一例罷了。

   馬戛爾尼一行人南下的路線基本是「北運河,南贛江」-----當時帝國的南北通道,明清時期江西經濟還是非常發達且人才輩出的,後來因為京廣鐵路的修建奪去這條商道,江西也因此一蹶不振,成為了革命的多發地。杭州是南下途中的交介面,隨後他們路過景德鎮參觀了瓷器的生產,接著沿著贛江乘船南下,翻過梅嶺後前往廣州。經過艱難的跋涉並領略了天朝的人文地理後,他們終於見到了等待已久的「獅子」號與「印度斯坦」號,戰艦鳴19響禮炮,迎接他們的歸來。

   對馬戛爾尼來說,這實在是一次極其失敗的出使。但馬戛爾尼在南下的過程中,卻發現清政府的貪污腐敗已是病入膏肓。比如乾隆帝批准給使團的招待費,是一個駭人的巨款――每天銀幣五千兩,但大多數已被經手的官員剋扣中飽。大清帝國,在馬戛爾尼來看來,只不過是一艘外強中乾的「破船」。

   英國人還不甘心,但後來的遭遇還要更糟糕。1816年6月底,阿美士德勛爵率領「阿爾賽斯特」戰艦來到中國,隊伍在8月底到達北京。這次,我們前面提到的小斯當東已經長大,並和當年他的父親一樣,已經當上使團的副使。但他們遇到的,卻是父輩們同樣的問題。

   覲見前,中國的大臣勸阿美士德屈從同意叩頭,但被阿美士德拒絕了。隨後發生了一場混亂,中國人和英國人有如一場混戰,有人推,有人拽,到處喊成一片,要把英國人拉去見皇上。阿美士德等人抵擋著,抗議對使節動武。他的抵抗被彙報上去,結果龍顏大怒,命令英國人立刻滾出北京。

   也許,阿美士德被趕走的遭遇使英國了解到,靠談判的方法,無法改變天朝的外交方式和加到英國商人身上不平等的待遇,除了談判,其他的方法也必須試一下。

   後來,倒是拿破崙說了幾句公道話,可惜他當時已經成為聖赫勒拿島的「長住居民」。拿破崙聽說使團要來島上順訪,很是責怪了英國內閣為什麼不讓阿美士德服從中國的習俗,他說,「在義大利,您吻教皇的騾子,但這並不視為卑躬屈膝。阿美士德像中國最高官員一樣對皇帝施禮,一點也不會有損名譽。」他還憤憤不平的說,「你說他準備像向自己國王那樣向皇帝行禮,但你怎麼能要求中國人服從英國的禮節呢!」

   拿破崙畢竟是做過皇帝的人,他十分了解乾隆皇帝的不快。

   柏楊在《中國人史綱》里指出,要感知同一世界,必須屬於同一世界-----也就是說要具備同樣的心理結構。英國人和中國人之間的狀況並非如此:兩者在對方眼裡都是精神病患者,互相平等的儀式在天朝皇帝眼裡純屬荒誕可笑,但英國人何嘗又不是這樣認為呢?

13、一封奏摺,揭開了鴉片的蓋子

  魏源在《道光洋艘征撫記》里說:道光十八年(1838年)四月,鴻臚寺卿黃爵滋上奏道光帝,「近年各省漕賦疲累,官吏虧空,商民交困,都是因為銀價飛漲,錢價急跌所導致的。從前市場上紋銀每兩可兌銅錢一千文,現在兌銀一兩要一千六百文。而銀少價升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廣東洋船帶來的鴉片煙盛行,導致紋銀透漏出洋,有去無返,一天比一天厲害。鴉片煙本來自英吉利,洋人嚴禁自己國家的人吸食,卻專門引誘他國,既消耗別人的財富,又讓那裡的人身體虛弱。如今鴉片蔓延中國,實在是自古以來沒有過的大患,這個禍害比洪水猛獸還要厲害得多。」

  鴉片。鴉片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鴉片來於罌粟。偉大的造物主孕育了美麗的罌粟花,而「孔雀雖美,其膽劇毒」,鴉片就是罌粟的初級產品。罌粟本生長在溫帶和亞熱帶地區,歷史悠久,在人類文明的發祥地,幾乎都可以找到它的痕迹。在瑞士考古發掘中,便發現了「鴉片罌粟」的種子和果實的遺迹------大概是公元前4000年的新石器時代。在孕育巴比倫文明 的兩河流域、古埃及和古希臘,關於鴉片的記載也並不罕見。甚至在《聖經》與荷馬史詩里,也能找到鴉片的痕迹------鴉片就被描述成了「忘憂葯」,連上帝都使用它。

  但在歷史上,鴉片更多的是作為藥品出現。公元前兩世紀的古希臘名醫加侖,就曾詳細記錄了鴉片止疼、抗毒等神奇的療效。在中國,為人所熟知的華佗,這位三國時期的名醫,就曾使用鴉片作為手術的麻醉劑;而在唐代,人們把進口的阿拉伯鴉片被稱為「阿芙蓉」,當時這是一種奢侈消費品;在北宋葯書《開寶本草》中記載的「罌粟粟」,其實就是鴉片。

  也有野史說,明朝萬曆皇帝多年不理朝政,就是因為沉湎於鴉片而不能自拔。雖然鴉片不是天外來物,但有一點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在明朝中期以前,鴉片大多是作為藥品使用,並沒有廣泛流行。

  鴉片為什麼會造成重大危害,還要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所帶來的這個初級全球化時代的蝴蝶效應說起----中國雖然對哥倫布一無所知,但卻不能逃離其影響。從歷史路徑上來看,鴉片的盛行先是和煙草糾葛在一起的。但中國本是不產煙草的-----煙草是北美印第安人的種植物。煙草進入中國,這就要歸功與十七世紀的荷蘭人(也可能是西班牙人或者葡萄牙人),他們把很多原本是北美的作物引入中國,包括玉米、馬鈴薯等,當然,也包括了煙草在內。

  引進新的作物如馬鈴薯等,推動了後來中國的人口劇增-----這些作物對土地的要求甚低,通常也不作為賦稅徵收的依據。但煙草這種輕微的「毒品」,同樣會讓人上癮。從歷史記載上看,崇幀皇帝的時候曾經嚴令禁煙,估計這時候煙草已經開始泛濫了。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禁煙竟然導致了一個糟糕的結果:本身混合在煙草中吸食的鴉片,因為煙草被禁,很多癮君子開始吸食純鴉片。而一旦養成這種惡習,戒除就非常困難了――除非把他殺了。

  從本質上來說,鴉片是一種消費品------一種讓人意志消沉、身心俱敗的罪惡商品。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鴉片市場的形成必然有一個逐漸培育的過程。事實上,在鴉片戰爭爆發前,中國已經盛產罌粟,國內鴉片消費市場也已是初具規模,各地的煙館林立,煙民遍地,特別是在衙門裡。據當時人說,京官中吸食鴉片的達到百分之一二十,而地方衙門裡,據林則徐說,「絕無食鴉片者,甚屬寥寥。」就連慈禧太后,也是個鴉片吸食者。

  資本的本性是逐利的,無論是荷蘭人、葡萄牙人,還是後來向中國輸送鴉片的英國人和美國人,在這點上都決無例外。鑒於鴉片的危害,雍正皇帝在1729年曾下令禁止鴉片在國內種植、生產和買賣,但他留了一個漏洞,那就是沒有限制鴉片的進口,當時甚至還對鴉片進口收稅------這個稅到1796年還在徵收。

  到十八世紀末,鴉片的危害開始初步顯露。1799年,嘉慶皇帝頒布鴉片禁令,禁止進口、銷售鴉片和種植罌粟。這種禁令毫無疑問的損害到了那些國內外的毒品種植和出口商人的利益,當然,也包括了那些徇私舞弊的官員。從毒品貿易的規律來看,如果當時的政府清廉有效,禁令也許能起到作用,但要是當時的政府腐敗無能,這隻能導致更糟糕的結果:繼續秘密種植罌粟和加工鴉片或者乾脆走私-----走私連稅都不用交。這種灰色的經濟,使得地方官僚、買辦和外國鴉片商緊密的勾結在一起,而這才是鴉片屢禁不止的根本原因所在。

  十八世紀末,英國的對華貿易已經超越荷蘭、葡萄牙等其他國家躍居首位。英國人選擇鴉片作為貿易的主要商品,除了資本逐利的殘酷性之外,另外還有幾個現實因素也促成了鴉片貿易的興起。

  從貿易環境上來看,雖然當時清政府允許外國來中國進行貿易,但只能在廣州一地交易,而且,只能和指定的貿易商人進行交易,這就是通常說的「十三行」。「十三行」事實上大都是紅頂商人,所進口的商品必須要經過他們認定,這必然導致中國市場狹窄,外國無法通過擴大貿易數量的方式來達到平衡逆差。

  從雙方進出口的貨物來看,中國主要輸出茶葉、瓷器、絲製品、漆器等,這些都是歐洲所受歡迎的商品,而外國商人輸入的商品則主要是棉花、羊毛製品、鐘錶等商品(需要中國官員認定),這些商品在中國市場很小,影響甚微,正如乾隆說的,天朝的物品是你們洋人必需的,而天朝對你們的東西可不在乎。

  在這樣的貿易格局下,大量的金銀流入了中國-----改善了中國人的生活,也許是促成康乾盛世的一個因素-----但嚴重的出超使外國商人難乎為繼。為了彌補逆差,只有兩種辦法,一是打破清政府對內地市場的限制,二是在目前的貿易環境下找到有利可圖的商品。

  對於第一種辦法,馬戛爾尼、阿美士德等人已經進行過外交努力,但都以失敗告終,正如他們的結論,除非使用武力,才能打開中國的國門-----正如後來的兩次鴉片戰爭所做的。

  讓英國人驚喜的是,鴉片是第二種辦法的最佳答案。其他的商品如棉花和羊毛製品在中國基本無法盈利――運輸成本太高。而鴉片,以毒品貿易的規律來看,本就是很難不盈利的。何況,當時中國國內的鴉片消費市場,已經初具規模-----連道光帝也曾一度吸食鴉片。儘管天朝禁止罌粟種植和鴉片生產,但禁令大都是一紙廢紙。何況,國內的鴉片質量遠不如印度鴉片,國產鴉片也還遠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

  馬克思說過,資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會鋌而走險,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著被絞死的危險。這句話對於鴉片走私來說,顯然說得太對了。中國雖然嚴禁鴉片輸入,但如此豐厚利潤的吸引,加上當地官員的腐敗,甚至是緝私官員也參與走私,鴉片貿易不但沒有被禁止,反而在鴉片戰爭前的五十年里如火添油------1890年是4000箱,1835到1839年間,已經劇增到每年近4萬箱。

  1813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取消了對印度的貿易專營權-----20年後又取消了對華貿易專營權-----港腳商人(在香港從事商業活動的私商)開始活躍起來,很快充分發揮了他們的積極性,其效率遠超過他們的國企(東印度公司),作為結果,輸入中國的鴉片也就呈現加速度的增長-----可惜清政府怎麼沒有看到私人資本的高效率,這大概就是後來官辦為主的洋務運動失敗的主要原因罷。

  鴉片不能禁止,根本原因有兩個,一個吸食者難以戒除,這從目前嚴峻的毒品犯罪形勢可以看出-----張學良算是毅力堅定的了,但當年戒毒也吃了不少苦頭。毒品是致命武器,萬不可粘,一旦染上,禍害無窮!

  但鴉片屢禁不止的真正原因,其實是當時政府官員甚至是緝毒人員的腐敗瀆職、徇私舞弊行為。據魏源追述:當時廣東水師的緝毒巡船,竟然公然的每月受規銀三萬六千兩,然後把走私商人放入。水師副將韓肇慶,甚至專門護送走私,鴉片乾脆由水師包辦運輸。更可恨的是,韓肇慶居然從每萬箱里抽出數百箱,作為截查的戰利品拿去報功,韓肇慶還由此保擢總兵,賞戴孔雀翎,風光無限。福建水師和浙江官軍也不甘落後,他們在鴉片走私中同樣大肆收取賄賂,然後睜一眼,閉一眼,任由鴉片大量進入。

  多年前,馬戛爾尼等人想擴大中英貿易,但失敗了。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些走私商人卻勝利了。走私導致鴉片市場急劇擴張,東印度公司甚至不得不趕緊擴大印度的罌粟種植面積,增加鴉片產量,以滿足中國「消費者」的需求-----鴉片戰爭前,鴉片貿易佔到中英貿易的一半以上,而在整個十九世紀,鴉片是世界上最大的單宗貨物貿易。(1)根據統計,在鴉片戰爭前四十年里,中國輸入的鴉片價值達三億元以上。在這十九世紀的前四十年里,中國的對外貿易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由出超變成入超,大量的白銀開始嘩嘩的外流了。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世界連為一體,這已經不是痴人說夢,而實實在在的變成了現實。當天朝的人還不知道「地球是圓的」的時候,整個中國不知不覺中已經被推上了國際舞台,逼上了弱肉強食的國際大賭場。

  以鴉片貿易為例,這就是一種典型的國際經濟形態: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種植罌粟並加工成鴉片,港腳商人把鴉片運到中國,再通過各種走私渠道進入中國市場。緊接著英國商人再利用鴉片獲得的國際通貨-----白銀,或者運回英國,或者從中國購買茶葉等商品運回英國或者銷售到世界各地,比如引發美國獨立戰爭的「波士頓傾茶」事件,就是中國生產的烏龍茶,當時由英國東印度公司運到北美殖民地。

  一個新的時代已經開始了,但天朝還蒙在鼓裡。

  任何事物都是內因和外因所促成,在大多數時候,內因的作用更大。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正因為國內的鴉片市場如此浩大,才會刺激鴉片的大量走私,而禁煙不力則反過來刺激了鴉片走私貿易的壯大。英國人從中國運走白銀或者有價值的商品,但卻大量的給中國人運來了毒品,資本逐利的殘酷性可見一斑。高額的利潤不但讓英國人瘋狂,那些中國走私商人和鴉片煙館何嘗不是如此?沒有眾多的走私商人和貪官污吏的協助,鴉片何以構成大禍?

  1800年,兩廣總督吉慶就曾經指出,鴉片貿易是「以外夷之泥土,易中國之貨銀」,將使內地人民輾轉失業。嘉慶朝禁煙的原因,主要是鴉片對國民身體和精神的傷害,當時白銀外流還不是很嚴重。但清朝當時已經呈現衰敗之勢,朝綱不振,鴉片愈禁愈烈,到道光年已經是一發二不可收拾了,就連軍隊里也吸食鴉片,兵士們鳩形鵠面,1832年平廣東瑤亂時軍隊戰鬥力下降的痕迹已經顯露,到後來的鴉片戰爭、太平軍起義中,當時的舊軍隊如八旗軍和綠營兵一敗再敗,已經無足輕重。

  回到開頭黃爵滋的奏摺上去。鴉片之禍致使白銀大量外流,其實是間接擾亂了國內的經濟平衡,特別是對當時的貨幣體系造成嚴重衝擊。清政府雖然不是重商主義,但也非常重視硬通貨。清代的法定貨幣是銅錢,但政府的各項收支如稅收等,卻都是以紋銀為準。銅錢為民間所通用,老百姓完糧納稅時,都按照銀價兌應的銅錢數目進行繳納。譬如,一畝田假設需納稅白銀一兩,如果當時一兩白銀兌應一千文銅錢的話,老百姓向官府繳納一千文銅錢即可。

  白銀作為一種通貨,本是在經濟起到流通作用。中國的銀價往往一直呈現上漲的趨勢,這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中國產銀不多,往往跟不上經濟發展所需要的通貨供應量;二是的中國人向來藏富,經常將白銀囤藏,而民間和官府也常用白銀作飾品,導致白銀退出流通市場;三是官府制錢時偷工減料,分量減輕,加上私鑄銅錢的泛濫,銅錢變相貶值,也導致銀價的上漲。

  在十九世紀初,清政府還頒布禁令,禁止紋銀出洋。當時在中西正常的貿易中,進出口基本持平,如1813年,中國進口額約1260萬兩,出口額約1290萬兩。但在隨後的時間裡,中國開始呈現入超狀態,白銀外流,而鴉片走私更是影響甚大,1835年到1838年,走私進中國的鴉片大約四萬箱(英國約三萬九千箱,美國每年從土耳其販賣約一千箱),每箱平均耗銀約四百兩,以此推算,中國光鴉片一項就外流近1600萬兩白銀。而這些走私貿易導致的白銀外流情況,並不出現在行商的貿易出入貨簿,危害巨大而又隱蔽。

  道光年間,鴉片走私導致白銀大量外流,進而致使國內流通市場白銀供不應求,銀價上揚,錢價下跌,物價的上升遠遠跟不上銀價上漲的速度,這必然加重了老百姓的納稅負擔。從鴉片戰爭前的四十年來看,1800年左右,白銀兌錢一千文不到,而到了1821年至1838年,白銀兌錢從一千二三百文到了一千六百餘文。老百姓的田賦仍舊按銅錢數繳納,這實際上變相增加了老百姓的稅負。

  康乾盛世正是中國人口劇增的時期,由一億五千萬增加到了三億多;到了咸豐年間太平天國內亂前,人口已經達到四億三千萬。(2)人口的劇增必然導致了資源有限、人地矛盾的突出,雖然有南美洲引進的馬鈴薯等新作物緩解一下人口的壓力,但由於生產方式長期得不到突破,國內經濟和老百姓都已經是疲睏不已。銀價的上漲則導致稅賦不能如期繳足,國內財政大為困窘-----這又導致一個惡性循環,官吏因為財政困難,往往會挖空心思的從體制外攫取財富,而老百姓必然成為他們盤剝的對象。

  國困民窮,老百姓活得看不到希望,唯有革命造反。於是乎,白蓮教、太平天國、捻軍等揭竿而起,兵禍遍於中國,生靈塗炭,人民在戰火中或被殺戮、或者流離失所,十多年的國內戰亂,導致人口大量減少,這才為「同治中興」創造了條件。馬爾薩斯說,唯有瘟疫和戰爭才能大量減少人口,緩解資源的危機,中國晚清時期很不幸的充當了這個理論的實驗品。

  但西方國家並沒有遵循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他們找到了新的方法,那就是殖民主義和工業革命。殖民主義把人口遷移到新的地區,特別是新大陸美洲和澳大利亞等地,既緩解了人口的壓力,又增加了國民的財富,何樂而不為?本來東南亞完全可能成為中國人的殖民地,但中國明清時期卻禁止移民,給了西方人很好的機會去控制東南亞-----新加坡算是碩果僅存的華人殖民地罷!

  黃爵滋的奏摺,不過是揭開了鴉片的蓋子,透過鴉片貿易,卻可以看到帝國臨近死亡的影子。鴉片戰爭後,晚清近七十年的歷史,也是國人最為屈辱的時期,終於要來臨了。

  這真是:一紙奏摺說鴉片,驚破黃粱四百年。

   莫道天朝有盛威,夷人檣櫓已爭先。 

14、鴉片辯論賽和林則徐的誤判

  黃爵滋的奏摺里說洋人嚴禁其本國國民吸食鴉片,卻專誘他國,禍害別國百姓。事實是否真的如此呢?

  樊美平先生曾經在2001年《書屋》第三期發表了一篇文章《天朝的崩潰與意識的困守 》,對矛海建先生的著作《天朝的崩潰》 做出評論,裡面就提到英國政府對鴉片貿易的態度-----一個被國內學界一直有意或無意忽視的問題。

  樊先生在查閱了大量鴉片戰爭時期的英國檔案後發現,英國政府承認滿清政府完全有權制止鴉片走私,對清政府所採取的禁煙措施,也並不企圖干預。1838年6月15日,當時的英國外務大臣巴麥尊給駐華商務監督義律的訓令中寫道:

 「關於鴉片走私貿易,英國臣民破壞他們前去貿易的那個國家的法律,女王陛下政府不能夠為此進行干預。因此,這些人由於中國關於此問題的法律而可能遭受的損失,必須由那些因他們自己的行動造成該損失的人來承擔。」

  即使在英國政府決定派艦隊前往中國的時候,巴麥尊在給義律的指示中仍舊強調:「女王陛下政府絕不懷疑中國政府有權禁止將鴉片輸入中國,並且有權查獲和沒收那些外國人或中國臣民不顧適當制訂的禁令而輸入中國領土內的任何鴉片。」

  很有諷刺意義的是,一直被我們教科書認為是「鴉片販子保護人」的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義律,卻一個堅定的鴉片貿易反對者,在被林則徐驅逐到海上後寫給巴麥尊信里還說,他對英國臣民進行鴉片走私貿易「感到恥辱和罪惡感,並懷有深刻的厭惡態度」。

  戰爭爆發之前,義律甚至想主動承擔起制止鴉片走私貿易的責任-----也許他認識到,從長期來說,鴉片走私貿易將危害到英國擴大其在華的合法貿易。義律顯然知道,英國鴉片販子並不把中國緝私官員放在眼裡----他們已經熟知了那些中國官場的潛規則。義律天真的認為,他的出現將使得英國鴉片販子有所收斂。

  在林則徐發起嚴厲的禁煙行動後,義律代表英國政府發表了大量措辭嚴厲的通告:

  「本首席監督進一步發布通知,警告所有那些擁有這種帆船、快艇或用其它方式裝配的小船在虎門以內從事該非法鴉片貿易的英國臣民:如果中國政府認為適於捕獲並沒收那些船隻,女王陛下政府將決不進行干涉。」

  筆者無意否認鴉片貿易的罪惡性和清政府打擊鴉片貿易的正義性,但這裡引發一個問題就是,既然英國政府並不支持鴉片走私貿易,那林則徐的禁煙運動何以引發一場戰爭?

  在當時世界範圍內(中國除外),鴉片貿易是合法而正常的,英國的鴉片貿易也並非只針對中國,但只是因中國市場需求導致貿易額巨大-----十九世紀的三十年代佔到英國對華貿易的一半!一直到1868年,英國才制定《毒品藥店法案》,但真正嚴厲禁止鴉片則是在二十世紀初期。

  美國也參加了對華鴉片貿易走私(鴉片戰爭前大概每年從土耳其運來一千箱),其在1885年才立法禁止美國本土的鴉片貿易。但在歐美國家,鴉片產品大都是以藥物出現,大量吸食鴉片的現象並沒有出現,這點和中國古代相像。

  對於鴉片貿易的爭論,不論是中國還是英國,從來就沒有平息過。早在十八世紀八十年代,英國許多有識之士就一直在譴責並呼籲取締鴉片貿易,如沙夫茨伯里伯爵就曾說過:「這個國家慫恿這種罪惡的交易是極壞的,也許比慫恿奴隸貿易更歹毒。」就連東印度公司鴉片代理處經理賽蒙也深有感觸的說:「鴉片產品摧垮了人民的健康,使其道德淪喪。」

  但貿易立國的很多英國人更加看中資本的逐利性-----既然鴉片能帶來的這麼巨大利益,且鴉片在英國本土又沒有市場-----看不到鴉片的危害,英國議會長期通不過禁止鴉片的法案也就理所當然了。

  對於受害國的中國來說,鴉片走私貿易可能沒有英國議會裡進行辯論的紳士們那麼輕鬆了。御使袁玉麟就說過,百姓要是仍舊沉湎於鴉片的話,那麼「夫無以訓妻,主無以使仆,師無以教學子」,民心將毀於一旦。面對越來越猖獗的毒品入侵,清政府內部也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

  黃爵滋主張制定新的法律,對吸食鴉片者限期一年戒煙,爾後查獲再吸食是殺頭。但當時大多數督撫都不同意這個辦法-----由於牽涉到當時複雜的死刑上報程序,撲殺癮君子只能給各地督撫帶來無盡的麻煩。他們大都贊同去海口查禁,正如矛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潰》里指出的,「禁煙責任推給海口,內地官員即可擺脫干係;能夠推到廣東最妙,禁煙成了廣東一省官員的事務,其餘省份當然樂得輕鬆。」(1)

  林則徐支持了黃爵滋的建議,他說:「死刑是對吸煙者非常嚴酷的懲罰。但是用死刑威脅他,恫嚇他除去這種惡習是對的。吸煙之輩陷溺已深,會因戒煙痛苦而拖延到追悔莫及。因此,煙癮必須由國家幫助來戒絕,須開設戒煙院。」

  後來,他更是給道光帝上奏說,倘若朝廷對鴉片走私貿易視而不見,「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

  也許這句話深深打動了道光帝,使他下定決心禁止鴉片貿易。

  1839年,林則徐作為欽差大臣南下廣東,發動了一場規模浩大的禁煙運動。讓林則徐感到驚訝的是,當他下令收繳鴉片時,義律未經請示倫敦,也沒有討價還價,就命令英國商人交出所有存貨兩萬多箱鴉片,此舉讓林則徐感到滿意,卻引起了英國朝野一片嘩然。義律後來也被撤職,被派到北美得克薩斯任英國代辦,和後來林則徐被充軍到新疆倒有巧合之妙。

  而一個意外事件導致了意想不到的結果。1839年7月7日一夥英國水手來到九龍尖沙嘴的小酒館酗酒鬧事,搗毀了村民一座神龕,引發和當地村民的鬥毆,結果導致村民林維喜傷重死亡。林則徐毫不遲疑的要求英國人交出兇手,按大清律要捉拿水手中的一人來償命。但義律只同意賠償死者家屬並懲辦所有參與此事的水手,而拒絕交出一人來殺頭頂罪。這種國際法的衝突-----大清律與英國法律發生了衝突,中國人認為殺人償命是理所當然,而英國人卻無法認同自己的同胞受到他們認為的「野蠻肉刑」。這種衝突後來也導致了租界內治外法權的由來。

  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林則徐在8月15日下令禁止一切貿易,並封鎖了外國在廣州的全部企業。義律見勢不妙,趕緊命令英國商人及家屬登船上海,而林則徐則進一步採取措施,嚴禁村民供應英船日用物品,並派戰船封鎖英船,如果發現上岸的外國人,一律就地正法。

  無奈之下,義律在9月5日派特使要求林則徐解除封鎖,恢復正常貿易關係。林則徐未達到目的,當然拒絕了義律的要求。當天下午,英國軍艦向封鎖他們的中國戰船開炮-----大英帝國終於露出了它猙獰和強權的一面!

  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只能導致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雖然現在的國際社會相對文明,但這個法則顯然同樣適用。英國在忍耐了近半個世紀後,終於決定要採用炮艦政策把中國納入到其利益範圍了。

  此時的倫敦,聽到中國焚燒鴉片的消息後,從事東方貿易的院外活動集團立刻動員起來了。這些利益集團向政府施加了強大的壓力,要求政府採取堅決的行動。十九世紀大英帝國的政治巨頭帕默斯頓甚至叫嚷著說:「給中國一頓痛打,然後我們再解釋!」

  但發動對中國戰爭的議案也不是一邊倒。 帕默斯頓同時期的政治對手格萊斯頓,嚴厲譴責了政府的論據:「在人類歷史中,我從未見過因如此不正義,並故意要使國家蒙受永久恥辱的戰爭,高傲地飄揚在廣州城頭的英國國旗,只是為保護一樁可恥的交易而升起的。」

  很可惜,無數的歷史事實證明,道德在大多數時候都要敗於利益腳下。

  1840年4月7日,托馬斯&S226;斯當東爵士,也就是我們前面一再提到、13歲就和父親及馬戛爾尼一起出使中國並在海洋遠航時學習中文的小斯當東,他來到下議院闡述了他的論點並發揮了重要作用。

  他說,「當然在開始流血之前,我們可以建議中國進行談判。但我很了解這民族的性格,很了解對這民族進行專制統治的階級的性格,我肯定:如果我們想獲得某種結果,談判的同時還要使用武力炫耀。」

  議案通過了。

  雖然在最後表決中,議案僅以二百七十一票對二百六十二票的微弱多數得到通過,但這並不足以安慰地球另一邊的清政府和全體中國人。在後來的中國歷史書里,英國人一直是以侵略者、殖民主義者、帝國主義者出現,雖然有很多中國的年輕人喜歡上了英國足球超級聯賽,但對這個頂級賽事的喜愛也不足以抹去這個令人不快的記憶。

  後面看來,林則徐和英國議會顯然沒有在同一平面上思考問題。林則徐認為他的問題是進行一場反毒品的鬥爭;而英國卻認為這是涉及貿易自由這一神聖權利的問題。英國議會辨論的時候,把政府的戰爭議案說成是發動一場「鴉片戰爭」------據說是「鴉片戰爭」的第一個出處。(2)

  當道德和利益衝突的時候,我們無法去指責林則徐處事不當-----如果林則徐採取足夠措施,使正當貿易的商人與鴉片走私商分開,不就可能避免一場戰爭嗎?林則徐當然不可能這麼認為。他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銷毀鴉片會帶來一場戰爭-----當時的天朝誰意識到了?

  林則徐算是當時最了解英國情況的朝廷命官了------他配有四個翻譯,終日為他翻譯英文書報,其本人也將這些信息採集成冊,加以參考。想必林則徐已經知道了英國的地理環境、人口、軍隊等實力情況----從簡單的數字來看,英國顯然不如天朝。在鴉片戰爭前,中國的GDP仍舊是世界首位,甚至超過西歐的總數。但正如張文木先生指出的,「在大國興衰史上,被打敗並由此衰敗的,多是富國!」(3)

  林則徐斷定英國不可能會為了鴉片而與天朝開戰,理由很簡單,路途遙遠,補給困難,怎有實力冒犯天朝?何況中英貿易近200年,茶葉生絲等貿易利益重大,斷不可能為了一些鴉片走私商人而大動干戈。而道光帝更是對這些糾纏不清的夷務早已厭煩不已-----在虎門銷煙後,他乾脆宣布「英逆」罪行,永久禁絕通商,並下令將英國艦船驅逐乾淨。

  鴉片當然只是一個導火線。關鍵問題其實還是1792年馬戛爾尼出使的老問題-----打開天朝的大門,開放通商貿易。鴉片戰爭前的大英帝國,已經比馬戛爾尼出使的時候突飛猛進了,工業革命的浪潮已經取得了相當成果,大量廉價的工業品正在世界氛圍內四處尋找市場,而當時英國的蒸汽戰艦和現代的長槍大炮,已經足以敲開天朝的大門。

  當時的林則徐怎麼可能想到,在這樣一個加速發展的全球化時代,閉關鎖國早已被掃出了歷史舞台,鴉片戰爭只能徹底暴露了天朝的無知和衰落------在這樣一個時代,早加入這個全球化進程早受益,但歷史的慣性已超越了林則徐們的思考範圍,後人也只能發些「事後諸葛亮」的議論罷了!

  唐德剛先生在《晚清七十年》里說,工業革命後的世界是十年一大變,而天朝還沉湎在「千年不變」的固定思維里,怎麼可能不被打個頭破血流?雖然筆者認為唐先生說的有點誇張-----十九到二十世紀,也就是《世界是平的》一書里說的「全球化的第二個階段」,可能是「三十年一大變、十年一小變」比較符合事實。但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已經是「十年一大變,三年一小變」了!我們現在的很多人恐怕也和林則徐一樣,跟不上時代呢!

  話說回來,從現代反毒品走私的經驗來看,即使在如今各國政府都已經建立毒品危害社會的共識,並通力合作的情況下,毒品尚不能禁絕,在當時清政府朝綱不振、官員營私舞弊的情況下,林則徐的禁煙運動根本不會取得最終勝利-----連林則徐本人在被罷官之後,也無可奈何的承認了這一點。道光帝罷免林則徐的時候也說,「內而奸民犯法不能凈盡,外而興販來源並未斷絕」,虎門銷煙沒有銷毀中國巨大的鴉片市場,更沒有銷毀鴉片商們對暴利的渴望。

  如今毒品已經泛濫到全球,產品也早已經由鴉片這樣的低級產品發展到大麻、海洛因、搖頭丸等高級形式的產品,「一人吸毒,全家遭殃」,不知道150年前的那些中外鴉片販子,還有那些貪污瀆職、徇私舞弊的緝私官員,在地獄可安好?

  註:

  (1)、茅海建:《天朝的崩潰》,第92頁,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2)、樊美平:天朝的崩潰與意識的困守 ——簡評《天朝的崩潰》,《書屋》二〇〇一年第三期。

  (3)、張文木:《世界地緣政治中的中國國家安全利益分析》,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5、戰爭、謊言與真相(上)

  林則徐對英國人採取斷然措施,顯然是律勞卑事件後,天朝上下包括道光皇帝在內由此產生的固定思維所致。

  律勞卑是1833年英國政府廢除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專營權後,派往廣州的第一任英國政府駐華商務監督。律勞卑到達廣州後,大概毫不了解當年馬戛爾尼和阿美士德使團失敗的原因,他竟然以平等的口氣向當時的兩廣總督盧坤發出了一封平行公函!

  天朝當時顯然還沒有接受近代平等外交關係觀念的跡象。對於律勞卑竟然想和天朝平起平坐的大膽口氣,盧坤大為憤怒,立刻拒絕了這樣的公函。他命令律勞卑立即返回澳門。律勞卑拒不返回,仍舊呆在廣州,於是盧坤下令封閉商館、停止供應、中斷貿易。律勞卑退出廣州,並擅自指揮兩艘軍艦打入珠江,盧坤則集合了六十八隻戰船封鎖珠江,而此時的律勞卑失去了英國商人的支持,他本人也不巧得了虐疾,只得黯然回到澳門,當年十月病死在那裡。

  律勞卑的失敗,讓大清官員相信,只要大膽封鎖外國人的商館,就不怕他們不屈服。而從繼任的駐華商務監督們的表現來看,他們似乎達到了目的。繼律勞卑後上任的英國駐華商務監督不想再去招惹麻煩,他們在任期間幾乎都呆在風雨飄搖的伶仃洋上,成天無所事事,只盼著任期結束後回國。

  但第四任駐華商務監督義律來廣州後,大概是出於個人的進取精神,開始執行一種積極的政策。他甚至違背英國外務大臣巴麥尊的訓令,向清政府遞上畢恭畢敬的「稟貼」-----被當時的兩廣總督鄧廷楨認為是貢使,才允許他重返廣州。

  1839年林則徐採取斷然措施後,當年11月英國軍艦與中國水師在穿鼻洋海面開始了幾次小規模的武裝衝突,算是鴉片戰爭的前奏。這幾次衝突雙方各有勝負,但對後來的戰局並無大的影響。林則徐則報告朝廷說取得了「七戰七捷」的勝果,道光帝聞訊大喜,於是在12月下令禁止廣東口岸的全部對外貿易,以為紛擾就此了結。

  但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打破了。

  1840年6月,一支由20艘戰艦和28艘運兵船組成的、兵力約7千人的英國遠征軍抵達廣州口外海面。英軍隨後按照其預定方案,封鎖了珠江口,並於6月底北上,準備佔領舟山後封鎖長江口和黃河口-----英國人以為經濟封鎖會產生效果,但自然經濟為基礎的帝國並不害怕經濟封鎖,他們最擔心的是國土的淪喪!

  舟山是中國第四大島,島上設有定海縣城,實際上是蘇浙閩海面之鎖喉。康熙帝年間,寧波曾設為對外的通商口岸,舟山就曾在定海縣城設有「紅毛館」接待過英國商船,但到乾隆帝年間,寧波海關被關閉,英國商船也就被禁止入內------除了1793年馬戛爾尼訪華使團曾經在這裡作過短暫的停留。

  英國本有意佔領舟山作為其貿易和擴展勢力範圍的前沿地,但陰錯陽差的是,這個陰謀沒有得逞,取而代之的是香港和上海。英國艦隊來到舟山後,當地人似乎還依稀記得當年英國商船,以為是英國商人來此卸貨貿易,正當他們為可能的大獲其利而歡欣鼓舞的時候,他們的知縣卻收到一封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的「哀的美敦書」(最後通牒)----英國人限令他們半個時辰內投降!

  當地守軍顯然被英國猛烈的炮火嚇壞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作戰方式。英國人大概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擊毀了海岸防禦體系,參戰的一千五百名士兵,死亡和受傷人數都是13人-----其他的都逃跑了。在如此快的失敗面前,知縣姚懷祥面對這些兇惡的蠻夷,只能選擇了投水自盡,以死報國,表現了一個儒生應有的氣節。

  而在攻陷定海之前,英國第二批北上的艦隊來到廈門,因為投書問題,雙方進行了一場炮戰。中國官員拒絕接受這樣不恭敬的文書,如果送上朝廷,很有可能會被罷官甚至殺頭。一直到8月,道光出於戰局的擔憂,才下令將洋人的投稟,「無論漢字夷文,一律原稟進呈。」而後來浙江巡撫烏爾恭額被問罪,罪名就是「拒收夷書!」

  天朝的禮儀可真讓不少人吃了苦頭。

  英國艦隊按照原定計劃繼續北上,這下把道光帝和滿朝文武嚇壞了-----他們聯想到的是這些蠻夷可能會進攻京城。很不幸的是,這個擔心在後來的1860年和1900年都成為了現實。

  於是在1840年的8月30日,當英國艦隊抵達天津大沽口並試圖強行通過的時候,內閣大學士兼署直隸總督琦善被派去和洋人談判了。在英國艦隊的恫嚇下,朝廷政策很快由剿改撫了。

  琦善本是堅定的主剿派,但在英國人的堅船利炮面前,很快變成了堅定的主撫派-----這也是大部分清朝大員對待夷人的態度。琦善的當務之急就是想方設法把洋人哄騙回去,他要想盡一切辦法在道光帝和洋人之間周旋,既不能讓道光帝感到失了天朝威儀,也不能輕易得罪這些可惡的洋人。

  幸運的是,這次外交文件的翻譯幫了琦善的大忙。當道光帝看到英國外務大臣巴麥尊的照會時,總算感到心理平衡了不少。這份照會的中譯本是這樣寫的:「茲因官憲(林則徐)擾害本國住在中國之民人,並褻瀆大英國家威儀,是以大英國主,調派水陸軍師,前往中國海境,求討皇帝昭雪伸冤。」

  最為可笑的是最後一句,「求討皇帝昭雪伸冤」,原文卻是「demand from the Emperor satisfaction and redress」,直譯過來應該是「要求皇帝賠償並匡正」,當時的翻譯真的是比春秋筆法還要春秋筆法。天朝語言的幽默性,莫過於此。(1)

  既然洋人是來伸冤昭雪的,道光帝當然大可以大度一點。於是他給英國人發了這樣一道諭旨:「上年林則徐等查禁煙土,未能仰體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矇,措置失當。茲所求昭雪之冤,必當逐細查明,重治其罪。現已派欽差大臣馳往廣東,秉公查辦,定人代申冤抑。該統帥懿律等,著即返棹南還,聽候辦理可也。」道光帝居然給洋人下起了命令!

  對於英國人的其他要求如賠償銷毀的鴉片,開放港口、簽訂關稅條約、建立一租借地等要求,道光帝卻在諭旨里未置一詞,只是說要派一欽差大臣南下廣東查辦等敷衍之詞-----也許他根本就沒意識這才是英國人的真正目的所在,也許他也和琦善一樣,認為當務之急是讓洋人南下,解除當前危險再說。

  這下林則徐觸霉頭了。道光帝本來說要嚴禁鴉片的,林則徐也兢兢業業的去辦了,但如今洋人兵臨天津,林則徐只能充當一回替罪羊,給撤職查辦了。據清人筆記《庸閑齋筆記》里記載,林則徐遣戍新疆後,仍舊心懷國家命運,常常自誦「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二句話以自勵。後來太平軍起事後,林則徐再次被啟用前往鎮壓,但不幸在路上病死------幸好死了,不然後來的教科書上就要被扣上鎮壓農民起義的罪名,而不會有今日之盛名了。

  再說英國人。在道光帝的諭旨發下後,還真聽話南返了。道光帝也很是對自己的撫策洋洋自得了一陣----皇帝出馬,就是兩樣!他還怪罪起那些接辦夷務的臣屬了,要是他們早點把洋人的冤屈報上來,不就早沒事了嗎?!

  只可惜事實未必如此。英國艦隊可能是考慮到當時在天津沒有基地,貿然進攻北京沒有勝算;而且季風很快過去,北方氣候變冷後,海洋可能結冰,對艦隊行動非常不利,既然道光帝說派欽差大臣到廣東再議,於是他們也決定南下再說。

  也許很多人會問,倘若真的開戰又會怎麼樣呢?

  早在英國遠征軍到來之前,林則徐其實已經和義律交過手,雙方有過幾次小規模的武裝衝突,但林則徐當時上報的「七戰七捷」未必是事實。真正揭開戰爭真相蓋子的其實是定海之戰,英國人用九分鐘就掃蕩了中國守軍的岸防!

  對於英國人的船堅炮利,恐怕連道光帝都心知肚明,但林則徐曾彙報說洋人陸戰不行,他們腳足纏束緊密,屈伸不便,「一仆不能起」,一旦上岸,一定能夠殲滅------這似乎又佐證了「洋人不會下跪是因為膝蓋僵硬」的傳言。

  很多後人慨嘆,清朝軍隊近八十萬,居然對付不了遠道而來、不到兩萬人的英國軍隊(加上後來的陸續增兵),實在是國人之恥,不可思議。但如果仔細分析的話,卻又是必然。

  在冷兵器時代,人多馬壯可能有用,但在熱兵器時代,在長槍大炮下的攻擊下,人多隻不過白白增加犧牲。拿破崙曾經說過,「上帝永遠站在強者一邊!」我們不如來看一下雙方真正的軍事實力。

  先看武器裝備。清軍當時以冷兵器為主,其中也有火器,但已經遠遠落後於歐美國家。茅海建先生在《天朝的崩潰》里對雙方的武器作了詳細分析:清軍的鳥槍射程約一百米,射速為每分鐘一至兩發,而英軍的軍用槍射程約三百米,射速為每分鐘三至四發。清軍火炮樣子和原理看起來和英軍差不多,但仔細比較卻有天壤之別。主要問題出在鑄造環節,清軍火炮的鐵質太差,氣泡過多,十分笨重不說,開炮時還容易炸開炸裂,傷及自己的士兵。另外,火炮的瞄準裝置和炮彈威力都很差,在整個鴉片戰爭中,就沒有擊沉哪怕是一艘的英艦!

  而當時的英國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擁有風帆和蒸汽輪並用的各類船艦四百餘艘,速度快,排水量大,炮多(主力戰艦往往安裝上百門),在當時可以說是威力巨大。相比而言,清軍水師根本就是業餘水平,船小速度又慢,水師里船炮也遠少於英艦,一旦出海作戰,基本就是挨打的份。

  從兵力上看,清軍兵力表面上號稱有八十萬,而且以逸待勞,但由於調度的原因,真正能夠上戰場和英軍拼殺,在實際人數上並沒有大的優勢。清軍與其說是軍隊,倒不如說是警察部隊。清軍士兵不是24小時呆在軍營訓練,而是象現在的警察一樣正常上下班,除了出征打仗,平時軍營並不開伙,士兵都是回家吃飯,所以往往有下面其樂融融的場面出現:上午士兵操練,中午其家眷送飯來,士兵放操後就和妻兒共進午餐,下午繼續操練時家人往往在旁邊觀看----如此軍隊,怎麼去作戰?!

  真正以逸待勞的卻是英軍。其海上船艦往來極快,一旦作戰,大都是集中優勢兵力,攻城拔寨,而清軍反而被拖得精疲力竭、疲於奔命-----靠走路怎麼跑得過英國的艦隊!何況中國海岸線極長,根本不知道英國人會攻擊哪一點-----軍事學來說,從來就沒有不成功的登陸!

  再說陸戰,林則徐等清朝大員和將領完全是誤解-----英軍其實根本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不擅長陸戰,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正面用艦炮轟擊清軍炮台,隨後派出陸軍背後或者側面包抄,海陸軍配合熟練,進攻中幾乎沒有失手過。

  據說道光帝接到顏伯燾廈門失陷的奏摺後,見有"偽陸路提督郭"的字樣,十分詫異-----原來英軍也會陸戰!

  註:(1)、引自茅海建《天朝的崩潰》第173頁,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16、戰爭、謊言與真相(下)

  鴉片戰爭時期的道光皇帝已經是近60歲的老人了。

  據清人野史《春冰室野乘》上說,道光八歲的時候,跟隨爺爺乾隆帝去打獵,乾隆帝命令各王校射,小道光呆在旁邊觀看,等各王射完後,也用小弓箭射了幾下,結果還真射中了二箭。乾隆帝大喜,撫摸著他的頭說:「乖寶貝你要是能連中三矢,我就賞給你黃馬褂。」小道光果然射中了第三箭,於是跪上前,乾隆帝問他想要什麼,小道光既不說話也不起來。乾隆帝大笑說:「好了,我知道了。」於是命侍臣取黃馬褂,但倉卒間找不到小號的,只好給他一件成人的黃馬褂穿上-----衣服太長,小道光穿上後路都走不成,只好由侍衛抱了回去。

  這還不算什麼。清人筆記《南亭筆記》里說,道光最愛玩彈弓,練就了一手百步穿楊的技術,常常把皇城的麻雀射得雞飛狗跳。這門特技在關鍵時候還真派上了用場。一個雷電交加的晚上,天理會起義並一度殺進宮門,巡邏的道光看到匪徒越登宮牆,便急忙用彈弓射擊,據說無不應弦而倒。轉回到乾清宮,道光忽然看見一人立在殿脊上,正在手揮令旗號召同党進攻,正想用彈弓射,卻發現沒子彈了,於是他解下衣服上的金鈕扣射去,結果擊中這個人的眼睛,導致其落地摔死。此役道光護駕有攻,民間也多傳說其神勇無比。

  英國人顯然不是用彈弓能對付的。和大多數老年人一樣,道光帝也喜歡清凈,本就不想多事,何況他又是個極其節儉(吝嗇)的人,花錢如同割肉,而打起仗來往往花錢無數-----前幾年平定中亞張格爾叛亂就花掉大把銀子,讓他心疼不已----他本就不想打這麼一場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戰爭。

  所以道光一再給交辦夷務的大臣說,「上不可以失國體,下不可以開邊釁。」不打仗又不能失天朝威儀,這本就是一個無法執行的悖論!

  1840年的秋天,英國人南下了,琦善也南下了。談判開始了。但英國人的開價和琦善的還價,幾乎是南轅北轍,牛頭不對馬嘴。道光帝開出的價碼是「懲辦林則徐,恢復英國人在廣州的通商」,加上琦善私自答應但後來被道光帝認可的「部分賠償鴉片損失和中英官方文件往來使用照會」。但這不過是英國人要求的皮毛而已。

  英國人開出的要價是賠償鴉片損失和商欠、中英官員平等交往、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口通商、割讓一沿海島嶼、賠償軍費等。雙方差距太大了。這下道光和琦善等清朝大員納悶了,他們無法理解,既然林則徐已經被查辦了、鴉片損失也可以商量賠償,英國人怎麼還有什麼冤抑?為何還要糾纏不休呢?可是誰又告訴他們,英國人其實要的進入中國市場,把中國納入到其全球貿易體系中去。(1)後人當然洞若觀火,但當時誰能了解?即使有人告訴他們,當時的滿朝文武也未必能夠理解。

  這樣的談判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雙方都失去了耐性。道光帝下令剿辦,「盡滅此醜類!」而義律也搬出了巴麥尊的殺手鐧-----炮艦政策。雙方很快從拖沓扯皮的談判拉回到戰爭的殘酷現實中去了。

  1841年1月7日英國人炮轟虎門,儘管大部分清軍士兵們士氣高昂,但還是遭到了毀滅性的失敗,副將陳連升也戰死疆場。英國人隨後在1月26日佔領了香港,並發文告稱香港居民為英國子民------而琦善上報時卻謊稱英國人只是「寄寓一所,並非全島」。

  此時的琦善答應了英國人的《穿鼻草約》,實在是進退兩難------道光帝要求他進剿,英國人又迫他簽約,而他心裡很清楚根本打不過英國人!但又不敢對道光帝直說-----唯有不斷撒謊,以拖延時間,期待情勢有所轉機了。

  英國人卻等不及了,他們在2月23日重新開戰,儘管提督關天培做了周密的準備,但和上次一樣,仍舊被英軍抄了底----使用的戰術仍舊是軍艦正面炮轟,陸軍側面包抄------誰說英國人不會陸戰?!年近七十的老將關天培英勇戰死了,當他的遺骸被家僕領走的時候,英艦也鳴放禮炮,向這位老將致敬。

  而此時廣州已經門戶洞開。

  琦善被撤職了,緊接著道光帝派來了老將楊芳和靖逆將軍奕山。而這兩位,同樣只能靠撒謊度日,特別是奕山,居然能靠撒謊請功,也算是極品「人才」。楊芳是武將出身,曾經立下赫赫戰功,雖然勇氣可嘉-----清人梁廷枏筆記《夷氛聞記》里說他在和英軍交戰時,「火箭巨彈,肅肅過耳畔」,他身邊的人都嚇得兩腿戰慄,楊芳卻談笑自若,罵道:「醜虜要擊死老子耶!」但真的對付洋人的現代戰爭,他也實在沒轍。

  奕山到達廣州後,他能想到的辦法只有火攻----- 5月21日夜燒毀英船兩隻,戰爭進一步升級,22日英軍開始反攻, 24日上午英軍已攻破廣州城郊各據點-----儘管三元里等地百姓自發參戰並殺傷英軍若干------但終究難挽頹勢,廣州城陷。

  無奈之下的奕山只能和英國人簽署了《廣州和約》,在繳納「贖城費」六百萬元(向行商勒索)後,英軍退回海上。靖逆變成了屈膝投降,還賠了六百萬「贖城費」,這等彌天大罪,但卻被奕山描繪成了一個美妙的故事上報。

  話題太沉重了,不如我們來讀讀奕山編的故事。

   「城外士兵報告說,城外有洋人向城內招手,似乎有話要說。參將熊瑞聞報後查看,看見幾個洋人頭目在那裡比手劃腳,指天畫地的,不知道搞的什麼名堂。熊瑞看不明白,就把翻譯叫來。翻譯說這些夷人要求見大將軍,說是有苦情要上訴。總兵段永福聽後大喝一聲:我天朝堂堂大將軍豈肯見你?「奉命而來,惟知有戰!」該夷目聽後免冠作禮,屏退左右,武器扔在地上,朝著城牆行禮。洋人說他們是靠通商過日子的,如果不準貿易,貨物不能流通,資本折耗,負欠無償,簡直沒法活了。墾求大將軍轉呈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准通商,他們將保證立即退出虎門,交還各炮台,再也不敢惹是生非。」

  想不到奕山還是個戲劇家,真是浪費人才了。

  當下紅透半邊天的易中天教授也曾寫過一篇文章叫《鴉片的戰爭與戰爭的鴉片----讀<天朝的崩潰>》,對鴉片戰爭中前方將領不斷撒謊做了深刻總結:謊言成為麻痹和麻醉清廷君臣的一劑鴉片,這個鴉片的名字叫「天朝體面」。

  而遠在北京的道光帝卻上當了,他真以為戰爭結束了,因而對奕山大加獎賞,並下令各省撤退調防兵勇---這麼多兵勇,一天花費的銀子可真不少!

  不過奕山也算是走了狗屎運了,因為一場瘟疫英軍推遲了北上的計劃,這才使得他的謊言沒有被很快揭穿。但謊言終究是謊言,英國方面來了個厲害角色----在林則徐離開廣東流放新疆後不久,義律也被免職並在後來調到北美得克薩斯任英國代辦。而接任義律的璞鼎查,立刻按照英國政府的要求下指揮英國軍艦北上。

  英國艦隊隨後在廈門展開了猛烈進攻-----當時的廈門修建了石壁,堅固異常,但石壁雖然沒有被英軍的炮火擊垮,但英國陸軍仍舊是老辦法,採用側面襲擊的辦法,攻克了炮台。廈門一役,清軍戰死總兵一人,士兵傷亡324人,而英國只死1人,傷16人。

  英國的下一個目標是定海,那個曾經被佔領過的縣城,對手是主戰派裕謙。裕謙到定海後,採取了極端手段。為報復英軍在定海掘墳的暴行,他也下令掘開英軍留下的墳墓------數百具英軍屍體,1840年一場瘟疫的結果。對於抓到的俘虜,甚至使用凌遲處死,梟首示眾的辦法,以震懾洋人和那些「漢奸」。和其他官員不同,裕謙的確沒有給自己留後路,而是決心要一戰到底。

  1841年的第二次定海之戰,顯然比第一次慘烈得多。在雙方兵力相仿,但武器懸殊的情況下,定海三總兵(葛雲飛、王錫朋、鄭國鴻)率領守軍浴血奮戰,但終於因為實力差距太大,三總兵連同他們的眾多士兵英勇的戰死在他們保護的這片土地上。

  英軍隨即攻破鎮海。裕謙在鎮海失守後,自殺身亡。

  在從杭州灣到揚子江的侵略中,英軍一路上基本沒有遇到什麼大的困難。但在平湖縣的乍浦,卻遭到了頑強的抵抗,英軍陸軍中校湯林森也被擊斃。防守這裡的是八旗兵,因為他們的家和家人在這裡,他們拚死作戰,失敗後紛紛舉家自殺,這已經不能僅僅以慘烈來形容了。

  在隨後的吳淞一役中,總兵陳化成戰死。英國人沿著黃浦江佔領了上海,並詳細考察了上海的環境,他們甚至還直逼松江。隨後他們留下兩艘軍艦封鎖吳淞口,主力艦隊溯長江而上,直撲鎮江!

  清朝的文武大將們怎麼也沒想到,英國人居然會打到內河來!鎮江幾乎是各要點設防最薄弱的,但就是在這個最薄弱的地方,英軍遭到了最激烈的抵抗,投入的兵力最多,損失也最大-----死39人,傷130人,基本相當於前面所有戰役的傷亡人數總和。而這次抵抗最激烈的,又是這裡駐防的八旗兵,因為這裡有他們的家。

  鎮江之戰事實上是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最後一戰。1842年8月,英國艦隊隨後很快就兵臨南京的江面。

  在整個鴉片戰爭中,清軍基本可以說是一敗塗地。戰爭的慘敗說明,靠修建岸防壁壘根本對付不了那些武裝艦隊-----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麼海上長城。在通訊偵察不發達的條件下,基本就沒有不成功的登陸戰。

  千百年來,人類的廝殺從陸地到了海洋,如今又到了空中。鴉片戰爭後不久,美國軍事學家馬漢寫下了至今都被引為經典的《海權論》。早在全球化的第二個階段,海外貿易發展的同時,也推動了海軍事業的飛速發展。馬漢提出的海權理論,「控制海洋是為了控制海上交通進而控制海上貿易,從而掌握當時各國已嚴重依賴海上貿易的經濟,以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至今美國海軍仍控制著十六個全球最最重要的海上通道,以保證其制海權並為其霸權服務。

  鴉片戰爭前,中國人並不知道「海權」為何物,但鴉片戰爭的失敗讓天朝知道,沒有強大的海軍無法抵禦那些兇惡的洋鬼子。但甲午之戰,讓帝國的海軍夢灰飛煙滅-----至今都有人為此抱憾不已,一再強調航空母艦的建造。

  建造航空母艦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先進的觀念。如果國人在觀念上依舊落後,「惟航空母艦」論者遲早又要遭遇一場新的鴉片戰爭。在「相互確保摧毀」的核時代,講求的更是精確制導和遠程打擊----殺人制敵於無形。

  也許我們不應該再把過多的眼光投向海洋,而更多的應該是天空,或者說更高遠的太空。未來的戰爭可能更多的依賴空間偵察、空間通信、空間導航、空間預警等,人類的下一個戰場,一定在太空----誰控制了外層空間特別是控制低層軌道空間,誰就掌握戰爭的主動權。

  註:(1)、茅海建《天朝的崩潰》第211頁,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17、潘多拉的盒子和條約中國的開始

  南京,這個六朝古都,註定要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扮演非同尋常的角色。

  南京的城牆是明太祖朱元璋時期修建的,如今仍舊是古都里最為堅固的。筆者曾經倘徉在那古城牆下,撫摩這些六百多年前的產品,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看到上面有些文字,是本塊城磚的製作者、運送者的名字和戶籍所在地的記載------如果質量有問題,將按照上面的信息追查,這大概是中國最早的質量監督實踐吧。

  南京的城牆雖然堅固,但又有屢屢被攻破的尷尬。明成祖朱棣攻破了他父親修建的堅固城牆,奪了他侄子孝文帝的皇位;天平軍從漢口順流而下,佔據了大清的半壁江山,但後來天京被破,又是血流成河;辛亥革命時期南京臨時政府的成立,宣布了清王朝的隨後死亡,但在四九年解放軍的南下,國民黨南京政府土崩瓦解逃往了台灣。

  還有一個是我們不能忘記的------1937年12月,日本軍攻破南京後,那個導致30萬人死亡的血腥大屠殺。

  也許是秦淮河的脂粉氣太濃了,南京註定不是一個幸運的城市。1842年英國艦隊兵臨城下,南京無奈的扮演了一次難堪的角色。

  歷史上,中國很少不受北方游牧民族的騷擾甚至是侵略。中原的王朝對於這些馬背上的民族,如果可以戰勝他們的話,往往會象對待匈奴一樣把他們徹底驅逐;如果不能驅逐,就修建長城以隔絕這兩種文明;但要是長城還不能保衛自己,他們或許會選擇和親,或者給予貢金和互市來維護邊境的和平,就象當年明朝對俺答汗的蒙古民族一樣。

  大清帝國是唯一沒有受到北方游牧民族大規模騷擾的王朝,但他們遭到了來自海上商業民族的挑戰。《中英南京條約》還只是一個開始。帝國對條約顯然是不適應的,他們甚至很難理解條約是個什麼東西,更不知道帝國將由此淪落。而這一天,終於無可奈何的到來了。

  1842年8月29日,這一天對英國人卻是喜氣洋洋的一天,他們以很小的代價,達到了他們前輩一直沒能完成的目標------叩開傲慢的天朝之門。也許從這一天起,他們明白了和這個國家打交道的最好方式。

  《中英南京條約》被稱為中國近代史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這個因鴉片而導致的戰爭,在條約里卻對鴉片隻字不提,這實在是和帝國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

    就在這一天,中國和談代表顫顫巍巍的登上了英國的「漢華麗」號軍艦,在早已擬好的《南京條約》上簽字畫押。唯一讓他們感到寬心的是,這個條約不是在北京簽訂,至少在表面上保全了天朝的顏面。除了對割地賠款感到痛心外,對於其中的部分條款如協定關稅、最惠國待遇等,他們可能在不甚了了的情況下,就已經匆忙答應了英國人的要求。

  就外交實踐來說,這些清朝的大員基本就是白痴。

  可我們又怎麼忍心去責備一百多年前這些槍炮下的清朝官員呢?在科舉考試里,可從來就沒有外交這一門。

  不如來看一下《南京條約》原文內容,長長見識。

  一八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南京。

  茲因大清皇帝,大英君主,欲以近來之不和之端解釋,止肇釁,為此議定設立永久和約。是以大清大皇帝特派欽差便宜行事大臣太子少保鎮守廣東廣州將軍宗室耆英,頭品頂戴花翎前閣督部堂乍浦副都統紅帶子伊裡布;大英伊耳蘭等國君主特派全權公使大臣英國所屬印度等處三等將軍世襲男爵朴鼎查;公同各將所奉之上諭便宜行事及敕賜全權之命互相較閱,俱屬善當,即便議擬各條,陳列於左:

  一、嗣後大清大皇帝、大英國君主永存平和,所屬華英人民彼此友睦,各住他國者必受該國保佑身家全安。

  一、自今以後,大皇帝恩准英國人民帶同所屬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貿易通商無礙;且大英國君主派設領事、管事等官住該五處城邑,專理商賈事宜,與各該地方官公文往來;令英人按照下條開敘之列,清楚交納貨稅、鈔餉等費。

  一、因大英商船遠路涉洋,往往有損壞須修補者,自應給予沿海一處,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准將香港一島給予大英國君主暨嗣後世襲主位者常遠據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一、因大清欽差大憲等於道光十九年二月間經將大英國領事官及民人等強留粵省,嚇以死罪,索出鴉片以為贖命,今大皇帝准以洋銀六百萬員償補原價。

  一、凡大英商民在粵貿易,向例全歸額設行商,亦稱公行者承辦,今大皇帝准以嗣後不必仍照向例,乃凡有英商等赴各該口貿易者,勿論與何商交易,均聽其便;且向例額設行商等內有累欠英商甚多無措清還者,今酌定洋銀三百萬員,作為商欠之數,准明由中國官為償還。

  一、因大清欽命大臣等向大英官民人等不公強辦,致須撥發軍士討求伸理,今酌定水陸軍費洋銀一千二百萬員,大皇帝准為償補,惟自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十五日以後,英國因贖各城收過銀兩之數,大英全權公使大臣為君主准可,按數扣除。

  一、以上三條酌定銀數共二千一百萬員應如何分期交清開列於左:

  此時交銀六百萬員; 癸卯年六月間交銀三百萬員,十二月間交銀三百萬員,共銀六百萬員; 甲辰年六月間交銀二百五十萬員,十二月間交銀二百五十萬員,共銀五百萬員; 乙巳年六月間交銀二百萬員,十二月間交銀二百萬員,共銀四百萬員; 自壬寅年起至乙巳年止,四年共交銀二千一百萬員。倘有按期未能交足之數,則酌定每年每百員加息五員。

  一、凡系大英國人,無論本國、屬國軍民等,今在中國所管轄各地方被禁者,大清大皇帝准即釋放。

  一、凡系中國人,前在英人所據之邑居住者,或與英人有來往者,或有跟隨及候候英國官人者,均由大皇帝俯降御旨,譽錄天下,恩准全然免罪;且凡系中國人,為英國事被拿監禁受難者,亦加恩釋放。

  一、前第二條內言明開關俾英國商民居住通商之廣州等五處,應納進口、出口貨稅、餉費,均宜秉公議定則例,由部頒發曉示,以便英商按例交納;今又議定,英國貨物自在某港按例納稅後,即准由中國商人遍運天下,而路所經過稅關不得加重稅例,只可按估價則例若干,每兩加稅不過分。

  一、議定英國住中國之總管大員,與大清大臣無論京內、京外者,有文書來往,用照會字樣;英國屬員,用申陳字樣;大臣批覆用札行字樣;兩國屬員往來,必當平行照會。若兩國商賈上達官憲,不在議內,仍用稟明字樣為著。

  一、俟奉大清大皇帝允准和約各條施行,並以此時准交之六百萬員交清,大英水陸軍士當即退出江寧、京口等處江面,並不再行攔阻中國各省商賈貿易。至鎮海之招寶山,亦將退讓。惟有定海縣之舟山海島、廈門廳之古浪嶼小島,仍歸英兵暫為駐守;迨及所議洋銀全數交清,而前議各海口均已開闢俾英人通商後,即將駐守二處軍士退出,不復佔據。

  一、以上各條均關議和要約,應候大臣等分別奏明大清大皇帝、大英君主各用親筆批准後,即速行相交,俾兩國分執一冊,以昭信守;惟兩國相離遙遠,不得一旦而到,是以另繕二冊,先由大清欽差便宜行事大臣等、大英欽奉全權公使大臣各為君上定事,蓋用關防印信,各執一冊為據,俾即日按照和約開載之條,施行妥辦無礙矣。要至和約者。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英國記年之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由江寧省會行大英君主汗華麗船上鈴關防。

   見《海關中外條約》,卷1,頁351―356;又是《道光條約》,卷1,頁34―37。英文本見《海關中外條約》,與漢文本載在同頁上。本條約原無名稱,通常稱為《江寧條約》或《南京條約》;據《道光條約》,又稱為《白門條約》。條約於一八四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在香港交換批准。)

  條約是英國人草擬的,自然是按他們認為的重要程度加以排列。第一條是停戰協定,這是通行做法。第二條是五口通商,英國人的主要目的,甚至下面的幾個條款也都是圍繞著通商而設定的。第三條是以修船堆貨的名義割讓香港島。第四、五、六條是賠償問題。後面幾條涉及到關稅和領事裁判權問題,到後面的談判修約中得到解決。

  值得一提的是,第十一條是關於平等國交的-----這個當時被爭得面紅耳赤的條款,現在看來,卻是最平等的一條!

  割地賠款,本也是十九世紀戰敗國的通常之事,普法戰爭後法國也曾遭遇此等屈辱。為保住顏面,天朝一再說香港島是「商借」,幸好割的只是天邊之一小島,對此倒也沒看出有多麼的心疼-----後來甲午戰爭還割讓台灣島呢。

  天朝上下沒有想到的是,香港後來倒成了繁華之地------又是一個意外。五口通商的其他地方,也大都順勢發展,特別是上海,由一個幾乎是灘涂之地發展成為一個國際大都市,其繁榮遠勝於內地其他城市。這反過來說明,全球化的過程,早進入早受益,似乎是不爭的事實。對於此等尷尬事實,國人往往迴避,這裡的疙瘩,其實還是因為不平等和主觀上被強迫的「不爽」導致。

  但是《南京條約》還不是鴉片戰爭的全部結局,第二年(1843年)7月的《五口通商章程》及10月的《虎門條約》,英國人又巧奪豪取了領事裁判權和片面最惠國待遇。從英國人刻意製造的陷阱看來,這次戰爭的實質並不在鴉片本身。

  1842年12月,當美國總統泰勒得知《南京條約》簽訂的消息後,立刻派出眾議員顧盛前往中國交涉,爭取和英國一樣的待遇。美國人比英國人還要狡黠,他們甚至不費一槍一彈,就取得了英國人辛苦獲得的同樣成果,甚至更多------當然,根據片面最惠國待遇,英國也同樣享受好處。

  顧盛為了顯示美國的先進和強大,給天朝帶了不少新鮮的玩意:地球儀、航海地圖、手槍、步槍、蒸汽戰艦模型、氣溫計、眾多的科技書籍等,這些本是戰敗的中國最需要的,但卻被視為「奇技淫巧」給拒絕了。

  但顧盛沒想到的是,他的致命武器居然是他攜帶的「國書」。他從天朝官員閃爍不定的言辭里看出,天朝的人非常不願意讓他這個洋夷前往北京面聖,在他們眼裡,如果眾多夷人都要面見皇上的話,天朝的威儀何在?談判的官員甚至一再威脅說,如果堅持進京的話,就停止談判。顧盛當然很好的利用了這個「威脅」,他的真正本義是在通商條約,而不是什麼面見皇上。

  這是何等奇特的利益觀啊,人跟人是差異為啥就這麼大呢?

  最後,天朝的談判官員主動屈尊去了澳門,在澳門旁邊的小村子-----望廈村,簽訂了中美《望廈條約》。天朝官員的前提條件是顧盛交出國書,答應不去北京面見皇上。而在這個條約里,美國人比英國人更進一步的獲得了完全的領事裁判權,從此,各通商口岸的洋人,都不再受到中國政府的司法管轄,成為了中國領土上的特權人士。

  但讓天朝大員們詫異的是,法國-----這個對華貿易還不及英國零頭、每年來華船舶還不超過十艘的國家,居然也派出了一個規模龐大的艦隊前來中國談判簽約。也許是在鴉片戰爭後,法國人親眼觀看了天朝官員和英國人簽訂條約的全過程,所以他們當然不想錯過這次盛宴。

  被英國人教訓過的天朝大員們,很難分清這些白種人的差別,他們的辦法就是乾脆「一視同仁」,甚至早就按照英國人的樣式把條約擬好了。

  法國人顯然繼承了路易十六的堂皇和氣派,他們的排場很大,比起美國人只有一艘軍艦的「窮酸」來說,他們簡直就是暴發戶-----法國使團一共來了八艘軍艦,500多人。不過,據說他們從美國人那裡學到了和天朝官員打交道的技巧,那就是要在合適的時機威脅說要去北京面聖!最後,在達到了所有目的後,法國人把簽約儀式搞得漂漂亮亮、然後風光回國------但傳教士卻因此來了,他們可以合法的來到中國傳教了,而這卻給後來的中國外交帶來了無盡的麻煩,後敘。

  最搞笑的莫過於1871年中國和日本的修約,兩個對近代外交一竅不通的國家居然簽下如下條款:雙方相互開放通商口岸、相互擁有領事裁判權和協定關稅權、雙方軍艦均可以自由進入對方的通商口岸。。。(1)

  這些可都是對彼此都不平等的條款啊。這就是當時全球化之外的亞洲國家。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的第一個平等條約是1881年和巴西簽訂的條約,雙方各有最惠國待遇並取消協定關稅,而這已經是近40年後是事情了。

  天朝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天朝了------甚至它想要平等的時候,已經是不可求了。

  帝國終於戴上了條約的枷鎖,在後來的幾十年里,還有很多不平等的條約在等著簽字畫押。

  馬克思曾對晚清的中國作過這樣的評論,「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大帝國,不顧時勢,安於現狀,人為地隔絕於世界並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這樣一個帝國註定要在一場殊死的決鬥中被打垮。在這場決鬥中,陳腐世界的代表總是激於道義,而最現代的社會的代表卻是為了獲得賤買貴賣的特權――這真是任何詩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種奇異的對聯式悲歌。」

  茅海建先生說,「沒有勝利希望的戰爭,越早結束越為有利!」這句話也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但結束以後,國人應該真正做什麼呢?是自我反思、自我更新,還是僅僅激於道義,痛斥那些侵略者?

  遺憾的是,國人一提到這場鴉片戰爭的時候,似乎還在繼續「激於道義」,並繼續義憤填膺,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盡善盡美的幻想」,一種「悲歌」呢。

  註:(1)、茅海建《天朝的崩潰》第544頁,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18、咸豐逃難到熱河,聯軍火燒圓明園

  熱河行宮,也就是後來的承德避暑山莊,離北京大約有二百多里,周圍群山起伏,樹木鬱鬱蔥蔥,更有熱河蜿蜒流淌,山色風光,可謂是美不勝收

  這個行宮始建於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經屢次擴建後完工於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花了近90年的時間修建。乾隆皇帝八十大壽的時候,就曾在這裡接見過遠道而來的英國使團,而清朝的皇帝們也往往把這裡當成避暑的勝地,但誰又曾知道,「皇帝之庄真避暑,百姓卻在熱河中?」(1)

  彈指一揮間,從英國人打破天朝的大門後,又近20年過去了。在這20年間,帝國卻已經翻天覆地,幾無寧日。老爺子道光帝在1850年撒手西去,給兒子咸豐留下的,卻是一個偌大的爛攤子。

  咸豐作為道光帝的第四子承繼皇位,也並不是一帆風順。道光帝本來有九男十女,但很不幸的是,前面三子都在他之前先後去世他,老年喪子,道光帝也是傷心不已。幸好1831年連得兩子,皇四子奕濘(即咸豐)和皇五子奕誴;而1833年皇六子奕(恭親王)的出世,讓道光帝很是猶豫------到底該立誰為皇位的繼承人呢?

  晚年的道光帝很是為這個事情頭疼不已。當時道光帝有六個兒子,後面的三個年齡太小,基本可以被排除在,而和咸豐同年出生的皇五子奕誴相貌粗陋,舉止浮躁,道光一向不喜歡,後來乾脆過繼給自己的三弟、已經去世八年而無後的惇恪親王綿愷,也被排除出了考慮範圍。

  據野史上說,皇五子奕誴這個人也根本不像是當皇帝的料,相傳他的酒量極大,又好惡作劇,有一次請人吃飯,有酒無菜,卻不許人家吃菜,只准飲酒,誰要是受不了討飯吃,就給韭餡包子,包子極為辛辣而難以下咽,以捉弄人為樂。不過,他雖然沒有當上皇帝,但他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光緒,卻做上了皇帝。

  道光帝可選的繼承人就剩下奕濘和奕兄弟二人了,但就是這兩兄弟,讓道光帝難以取捨。

  按傳統,長子如無大過的,應該立奕濘;可要說相貌和聰明程度,奕則要遠勝奕濘,奕濘還因為一次騎馬摔成骨折,腳還有點跛。但在老成穩重方面,奕濘又勝過奕,倒有點道光帝的風格。

  據《滿清外史》上說,相比而言,道光帝還是比較喜歡奕,甚至幾次把他的名字寫進了密匣子,但道光帝又考慮到奕濘居長,又無大過,所以一直下不了決心。

  當時濱州杜受田是奕濘的師傅,對道光帝的心思非常了解。有一次,道光帝命諸子校獵南苑,杜受田就悄悄的跟奕濘說:「阿哥到時候到了圍場,只管坐觀他人騎射,自己千萬別發一槍一矢,你手下人也不準捕一獵物。要是皇上問起來,你就說時方春和,鳥獸字育,不忍傷生命,以干天和,且不欲以弓馬之長與諸弟競也。這樣一定能契合上意。」奕濘聽後如計行事。

  復命的時候,奕所獻最多,而咸豐卻一隻獵物都沒有,大家心裡不說,其實都嘲笑奕濘無能。道光果然非常奇怪,就問奕濘怎麼回事,於是奕濘就把師傅教給他的話說了一遍。道光帝聽後大喜,說:「是真有人君之度矣。」

  野史記載未必真實,但在老成穩重或者說保守呆板方面,奕濘的確有老爸道光帝的幾分風采。道光一朝,最為保守平庸,道光帝最寵信的大臣曹振鏞就是明證。有一次曹振鏞的門生問怎樣做官時,曹振鏞說:「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以此標準看來,奕就過於聰明、過於活躍,最後道光帝還是選擇了奕濘,也就是後面的咸豐。

  後人常常以奕沒有承繼皇位而感到遺憾。以奕的能力和變通,肯定比平庸好色而短命的咸豐強很多,至少也不會有後來慈禧太后的垂簾聽政,把持朝政近半個世紀!慈禧太后把持朝政這半個世紀里,是中華民族最為屈辱的一段時期。只可惜,歷史是不能假設,更不會倒流的。

  咸豐登上皇位,年方二十,風華正茂,但他又是一個極其不走運的皇帝,從他做上皇帝開始,就沒有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1851,也就是咸豐元年,就爆發了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太平軍起義,席捲了整個大江南北,一直到他死,都沒有任何平息的跡象。

  據說咸豐開始臨政時也算勤勉,但後來發現內亂外患,遠不是他的能力所及,於是後來也就灰心喪意,沉湎美酒和女色了。據說咸豐常在宮中喝酒,酒醉後往往發怒,身邊的宮女和太監就難免皮肉之苦了。

   《清代野記》上記載過這樣一件趣事。「咸豐季年,天下糜爛,幾於不可收拾,故文宗以醇酒婦人自戕。其時有雛伶朱蓮芬者,貌為諸伶冠,善崑曲,歌喉嬌脆無比,且能作小詩,工楷法。文宗嬖之,不時傳召。有陸御史者(相傳即常熟陸懋宗不知是否),亦狎之,因不得常見,遂直言極諫,引經據典,洋洋數千言。文宗閱之,大笑曰:『陸都老爺醋矣!』即手批其奏云:『如狗啃骨,被人奪去,豈不恨哉!欽此。』不加罪也。」

  這位和臣下爭風吃醋的皇上還寫過一首關於酒的詩,意境不錯,比他乾隆的詩好多了,試錄如下:

  「一杯冷酒千年淚,數盞殘燈萬姓膏!」

  咸豐的鬱悶可能和他身體不好有關,野史上說,咸豐患有肺癆,有人說喝鹿血既有利於肺,又可以壯陽,於是咸豐就在圓明園裡養了大群的鹿,甚至逃難的時候也想把鹿帶上。

  說起逃難,那是因為修約問題引起。《南京條約》後的第12年,也就是1854年,英國按照約定,向清政府提出了18項修約要求,其中的頭一項就是要求派公使駐京,這種嚴重侵犯「夷夏之防」的無理要求,當然遭到天朝的斷然拒絕。

  但英國仍不死心,1856年又聯合法國和美國提出要派遣使節駐京,並建議中國派代表分駐倫敦、巴黎和華盛頓,但再次被天朝嚴拒。

  這下英國人火了。他們想起了小斯當東的話,「如果我們想獲得某種結果,談判的同時還要使用武力炫耀。」已經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嘗到甜頭的英國人,這次決不會善罷甘休。

  他們要達到目標,要讓天朝徹底的低下高傲的頭顱;他們不但要派公使駐京,而且還要對「夷人」的蔑稱說「不」。他們要證明的是,他們不是時代的怪物,天朝才是。

  如果把鏡頭倒回一個半世紀,在公使駐京的問題上,天朝的確和時代潮流格格不入了。

  從歐洲三十年戰爭結束後簽訂的《威斯特里發里亞和約》開始,歐洲各國互派公使已經成為通常慣例;而在歐洲各國擊敗拿破崙帝國後,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也對外交人員的地位和權利作了詳細的規定。在十九世紀的國際社會裡,誰也不會為互派使節這樣的問題大動干戈。

  但這種在歐洲極為尋常的事情,對天朝來說簡直就是不可思議。互派公使?讓這些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隨意覲見皇上?這不意味著高高在上的天朝從此以後和這些夷人平起平坐了嗎!?

  英國人終歸是有辦法的。終於,他們後來覓得了一個借口,這就是「亞羅號事件」。

  說起「亞羅號」,這又是一個奇特時代的奇特產物。這艘船,船東是中國人,船長是英國人,但水手全是中國人。該船在香港註冊,懸掛的是英國旗幟-----歸英國保護。

  自從香港被英國人割佔後,海上的商業活動大為增加,同時也讓海盜的生意興隆。據說該船也參與到其中的海盜活動,所以兩廣總督葉名琛將他們緝拿了問罪。

  本來英國人對廣東水域一帶的海盜活動也是深惡痛絕,並曾經組織人員前去打擊,但這次,卻站在了海盜的一邊。英國19世紀著名政治家帕默斯頓的名言,「我們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看來所有的英國人對這句話都學習得不錯。

  葉名琛卻也是個有個性的官員。,他以不變應萬變,對於英國人的交涉一概不予理會,廣州也不設防,甚至1856年英國人攻到廣州後,每十分鐘向他的總督衙門開炮,他也不予理睬。

  鐵的事實證明,葉名琛才是「非暴力不合作」思想的真正先驅,而不是印度的甘地先生。看來,我們應該感謝葉名琛總督為我們贏得了這個莫大的榮譽。

  不過,這時印度發生了點小意外,英國人的後繼部隊被派去鎮壓印度的兵變了,於是英國人推遲了他們的計劃並退出了廣州。葉名琛大喜,趕緊向北京飛章報捷,謊稱勝戰。

  但僅過一年,英國人又捲土重來,而且,這次還帶了個幫手-----法國人借口「馬神甫事件」,也參與了這場修約戰爭。英法聯軍下了最後通牒,葉總督仍舊不予理會,他此刻在長春仙館裡拜呂洞賓、李太白二個大仙,一切軍機都取決於乩語後行事。

  洋人終於忍無可忍,衝進總督衙門把葉名琛給逮捕了。後來,這位老兄被囚禁在印度加爾各答的鎮海樓。到了夷人之地後,葉名琛每日誦讀「呂祖經」,只吃自己和僕人帶的食物,拒絕洋食,最後終於因營養問題而病死在異地他鄉。

  葉名琛在加爾各答還曾作詩一首,後與其靈柩一同送回國內,當時傳誦一時。

  詩云:「鎮海樓頭月色寒,將星翻作客星單。空言一范軍中有,其奈諸公壁上觀。向戍何心求免死,蘇卿無恙勸加餐。近聞日繪丹青像,恨態愁容下筆難。零丁南去嘆無家,鶴訊猶傳節度衙。海外難尋高士粟,斗邊真泛使臣槎。心驚躍虎波濤闊,望斷慈烏日影斜。惟有春風依舊返,女牆紅遍木棉花。」(《鎮海樓題壁》)

  蘇卿者,一位被匈奴囚禁數十年而不改志的漢使蘇武是也。

  時人對葉名琛的評價說:「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負,古之所無,今亦罕有。」可謂是一針見骨。其迂腐至此,雖死又何益?

  英國人既然不喜歡葉總督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當然不會忌諱對廣州使用暴力。廣州城陷後,他們找來了廣東巡撫柏貴,成立了中國近代歷史上的第一個傀儡政府,這個怪胎居然一直持續了三年半,到1861年才結束。如果要尋找近代史上漢奸鼻祖的話,應該就在這裡了。

  但令人奇怪的是,北京政府並沒有因此而撤免柏貴的官職,直到1859年他去世為止。

  歷史又重演了一次。英法聯軍隨後進攻天津,擺出第一次鴉片戰爭的架勢。咸豐沒有辦法,只好答應談判。美國、俄國、聞風趕來----據說他們早就串通一氣-----和英國、法國一起分享了好處。這就是1858年的《天津條約》。

  本來這事到這裡就結束了,畢竟,咸豐這時還有一個更為危險的心腹大患太平軍需要對付。但在1859年在北京換約的時候又節外生枝。

  不知何故,咸豐的愛將僧格林沁親王和英法聯軍在天津大沽口發生了衝突,據說是僧王把引誘英法艦隊到了爛泥塘後,岸上守軍用新買的洋炮狠狠轟擊了這些夷人,取得了有史以來的最大勝利,此役光英國人就死傷四百多人,軍艦被毀四艘。

  這下事情可就鬧大了。1860年,英法聯軍組成了一支25000人的聯軍,在英國額爾金勛爵的命令下,氣勢洶洶的前來報復。

  驕傲的僧王沒有把這些高鼻子藍眼睛的「怪物醜類」放在眼裡。他心想,洋人長處不過是船堅炮利,姑且先放他們上岸,等到了陸地,我的三千鐵騎定把他們踏為肉泥!

  只可惜冷兵器時代早已一去而不復返了。當時僧王幕府中有個叫郭嵩燾的名士(後來成為第一任駐英公使,也是中國第一位駐外公使),力諫不可輕易放洋人上岸,但僧王不聽,無奈之下郭嵩燾只好辭職離去。

  果然,在隨後的新河一戰中,僧王的三千騎兵在英法聯軍的長槍大炮面前,如同稻草一般的紛紛倒下,三千騎兵最後竟只剩下七騎。

  在新和之戰前,也就是1860年的六月,熒禍星(火星)侵入南斗。這種星相,在星相學上叫「熒禍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一向被認為是不祥的徵兆。但這次,咸豐不但是要下殿,而是要離開北京,再也沒回來了。

  咸豐十年(1860年)八月初八,本是一個吉利的好日子,但對於咸豐來說,卻是一個極為無奈的日子。

  據《清稗類鈔》里說,這一天,當咸豐帶領六宮粉黛從圓明園後門出逃時,年幼的皇子載淳(即後來的同治帝),模仿起從前宮女們在咸豐泛舟靠岸時的輕歌,「安樂渡!」 「安樂渡!」

  咸豐聽到後,傷感的摸著兒子的頭說,「今日無復有是矣!」

  咸豐的目的地是熱河行宮,當年乾隆帝接見馬戛爾尼的地方,也是清朝皇帝避暑的勝地。但這一次,咸豐遠沒有祖先們風光,他這次不是來避暑的,而是來逃難的。

  由於出來的時候走得倉促,一行人甚至忘記了帶被褥,這件事情,後來慈禧太后在八國聯軍攻佔北京,再次出逃的時候,又發生了一次-----慈禧太后總共逃了兩次難,算是經驗豐富的了。

  失去了天子的北京城很快被英法聯軍攻破。 5天之後,英法聯軍闖進圓明園,洗劫並焚毀了這個舉世聞名的園林。這些強盜搶掠時驚奇的發現,前輩馬戛爾尼留下的大部分禮品,包括天文地理音樂鍾和火炮,甚至炮彈等,都依舊原樣陳列在那裡。轉了一圈後,這些東西又回到了製造它們的英國。

   在整個歐洲都在為他們的搶劫成果而興高采烈之時,維克多&S226;雨果寫下了下面的句子。

  「在地球的一隅有過一個世界奇蹟:它叫圓明園,一個特等民族的想像力所能創造的一切幾乎都集中在那裡……用大理石、玉料、青銅和瓷器建起了一個夢一般的世界,外面鑲以寶石,裹上絲綢,這裡是聖殿,那裡是後宮,後面是城堡,放入眾神與鬼怪,塗漆上釉,貼金抹粉,請具有詩人氣質的建築師建造一千零一夜裡的一千零一個夢境,再加上園林、水池、噴泉、天鵝、白鵑與孔雀,請您想像一下人們幻想中的光輝奪目的桃源世界吧!」

   「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大肆搶掠,另一個放火焚燒。同這些連在一起的是讓人不得不想起巴台農神廟的額爾金這個名字。額爾金在巴台農神廟開始乾的事,他又到圓明園幹了。這次他幹得更為徹底漂亮,連一點都沒有留下。我們所有教堂里的珍寶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這個偉大壯麗的東方博物館。戰功赫赫,戰果輝煌!勝者之一裝滿了腰包,另一個裝滿了他的箱子:他們臂挽著臂歡笑著回到了歐洲。」

   「我們歐洲人是文明人,我們認為中國人是野蠻人。而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

   「 在歷史上,兩個強盜之一就是法蘭西,另一個則是英國。但我要抗議!法蘭西帝國裝走了一半的勝利果實,今天它天真地拿出一副物主的架勢,成了圓明園的珍寶陳列所。我希望終有一日擺脫了束縛並清除了污垢的法蘭西將把這些贓物交還給被掠奪的中國。」

   「歷史記下了一次搶掠和兩個盜賊。」

   「我記下了這筆帳。 先生,這就是我對這次遠征的讚揚。」

   火燒圓明園、八國聯軍侵華和南京大屠殺,是近代歷史上對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傷害最嚴重的三次。即使很多年過去了,我們仍舊沒有忘記,也不能忘記。

   隨後簽訂的《北京條約》,這些強盜又獲得了新的權利:香港被擴大了,加上了九龍半島;外國租界完全自治了!互派公使了!不許再叫夷人了!

   天朝終於痛苦的接受了國際慣例。

  除了國交平等的國際慣例外,不要忘了還有弱肉強食的國際慣例。

  圓明園殘留的石柱依舊無聲的矗立在那裡,在夜幕快要來臨的時候,往往發出慘白的顏色。它們想訴說些什麼嗎?

  有時候,筆者坐在那殘垣斷壁下想:恥辱也是一種沉思的力量,恥辱也是一種奮起的鞭策。如果我們這些後人還記得火燒圓明園、八國聯軍侵華和南京大屠殺的話,我們的民族就還沒有失去希望!

  註:(1)、池子華:《幻滅與覺醒---咸豐十一年實紀》,第4頁,河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9、熱河事變和慈禧太后的上台(上)

  咸豐帝死了,他屈辱的死在了熱河行宮。

  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和康乾盛世人口劇增相反的是,愛新覺羅皇族的子嗣卻一直在走下坡路。康熙皇帝有三十五子、二十個女兒;雍正帝有十六子、八個女兒;到了道光帝只有九子(其中前三子夭亡)、十女;而咸豐帝只有兩子(次子夭折)一女;到了同治、光緒和宣統,這最後三個皇帝,在已經成年的情況下,竟然都沒有子女。

  天亡愛新覺羅皇族!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

  既然咸豐只有一個兒子載淳,那秘密立儲就沒有任何的意義,載淳成為當然的皇位繼承人。但當時的載淳只有六歲,無法理政,咸豐經過仔細的考慮後,彌留之際下了兩道口諭:

  一、皇長子(載淳)立為皇太子;

    二、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

  這種制度,實際上康熙時期實行小皇帝繼立後的大臣輔弼制度,只不過是由原來的四大臣變成了以肅順為首的八大臣。

  鑒於大臣擅權的歷史教訓,咸豐又將兩枚隨身印章「御賞」與「同道堂」分別授予皇后鈕祜祿氏和兒子載淳,作為皇權的象徵。這就是說,在皇帝年幼尚不能親政時,以皇帝名義下達的諭旨,必須在諭旨前加蓋皇后持有的「御賞」印;文末則鈐印 「同道堂」印,這樣的諭旨才有效。

  但當時載淳只有六歲,於是他的親生母親慈禧太后就順理成章的代理了鈐印之責。這樣,在朝政的運作上就形成了兩宮太后代政和八大臣輔政的平行體制。咸豐帝臨終時精心設計的權力分配方案,其實是以兩位皇后加小皇帝為一方,八位輔政大臣為一方,通過多方牽制達到權力的制衡,以確保皇權不會旁落。(1)

  但這樣的安排,要求雙方通力合作,這對於專制思想如此濃厚的天朝,顯然是不現實的。就皇權一方來說,慈安太后不識漢字,對政治也不感興趣,「見大臣吶吶如無語者」;而載淳年齡太小,實際上皇權一方只有26歲的慈禧太后一人;而八大臣一邊,則是以肅順為核心。慈禧太后和肅順兩人都是強勢人物,對這樣的安排,怎麼可能通力合作?

  先說肅順。肅順本是宗室出身,但他這輩已經家世中落。年輕時的肅順雖然長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成天無所事事,經常在街上遛狗鬥雞,一副無賴相。

  據《近代名人小傳》上說,肅順的同學郎中墨裕在一個很冷的冬日,街上遇到肅順盤辮反披羊皮褂,牽著狗在街頭溜達。因為宗室關係,墨裕有時候還會接濟接濟他,看了肅順這個樣子就問他:「你覺得你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肅順大咧咧的說:「亡賴耳。」墨裕很生氣,說:「做亡賴光榮嗎?」肅順答到:「因亡所賴,斯亡賴耳。」(既然無所依賴,就只好做無賴了!)

  墨裕聽了,後來就想辦法以閑散宗室的名義,給肅順弄了小官做做,誰知道肅順反而在官場里如魚得水,一發而不可收拾,居然做到了刑部郎中,遠勝於郎中墨裕。

  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是沒本事,有脾氣;第二種是有本事,有脾氣;第三種是有本事,沒脾氣。而肅順就屬於典型的第二種人。肅順記憶力很強,只要和人見過一面,終身都記得別人的形體相貌;辦理一件事情後,過上幾年都還記得裡面的詞句。

  但肅順雖有能力,脾氣也壞,得罪的人不少。清人筆記《奴才小史》里提到咸豐年間順天科場舞弊案里主考官柏葰被殺一事,肅順就做得很絕。柏葰曾經出使朝鮮,離任時朝鮮國王饋贈五千金,盛情難卻,柏葰只好攜帶回國,交給禮部備存,一時間頗有清廉之名。咸豐八年,柏葰出任順天鄉試主考官,發榜之日,某戲子居然高中第七名,輿論大嘩。後查出副考官從中大肆收受賄賂,雖然沒有證據證明柏葰受賄,但查明他的小妾在其中遊說謀利。咸豐震怒,下詔將柏葰等五人處斬。

  按本朝慣例,一二品大員在臨刑前一般會有格外恩典免死,即監斬官等待皇帝簽發駕帖。柏葰當時也很鎮定,以為自己責任不大,皇上一定會免其一死。但後來見刑部尚書趙光一路痛哭而來,柏葰一瞧,腳底立刻發軟,長嘆道:「完了,完了。皇上斷不肯如此,此必肅六從中作祟,我死不足惜,肅六他日亦必同我一樣。」

  這事還真讓柏葰說對了,趙光等候駕帖時,咸豐有點遲疑,說:「罪無可逭,情有可原。」肅順在旁說:「雖屬情有可原,究竟罪無可逭。」咸豐仍舊猶豫不決,肅順見咸豐下不了決心,乾脆拿過硃筆代書,柏葰就這樣被送命了。有意思的是,柏葰不僅這事說對了,他預測肅順「他日亦必同我一樣」,也說中了。肅順在熱河政變後被殺,監斬的居然還是趙光!

  由於肅順屢興大獄,用刑過嚴,弄得大家對他又恨又怕,人人切齒。更有甚者,肅順對自己滿人也極為的蔑視。《清代野史大觀》中所鈔的《花隨人聖庵摭憶》里說,肅順主政時對待滿人官員如同奴隸,喝來喚去,但對待漢員卻很謙恭。肅順自己也跟人說:「咱們旗人渾蛋多,懂得什麼,漢人是得罪不得的,他那枝筆利害得很。」就連受賄,肅順也只收滿人而不收漢人的。後來,在他的周圍,倒是羅致了不少有才學的漢人,如高心夔、曾國藩、胡林翼等人,都受到了肅順的青睞和提拔。

  肅順和慈禧太后的矛盾也是由來已久。《清史拾遺》里說,咸豐帝臨終前,也曾擔心自己死後因為兒子年幼而導致母親慈禧干政的局面。於是肅順就給咸豐講「鉤弋夫人」的故事,意圖除掉慈禧太后。

  鉤弋夫人是漢武帝的寵姬,漢昭帝弗陵的母親。由於弗陵小時候身體健壯,十分聰慧,漢武帝很想立他為皇位繼承人。但漢朝時期外戚勢力很大,漢武帝擔心年輕而又富有活力的鉤弋夫人以子專權,於是有一天找了個借口責罰鉤弋夫人,鉤弋夫人叩頭謝罪也不理會,高聲命令左右將鉤弋夫人帶走殺掉。鉤弋夫人非常委屈,以為漢武帝是在開玩笑,走一步就回頭用乞求的目光希望漢武帝撤回命令。但漢武帝堅決的說:「快走,你不能活!」

  結果,鉤弋夫人被處死了。

  事情過後,漢武帝問手下的人:「外面是怎麼說我殺鉤弋夫人的事情啊?」手下說:「大家都說大王心太狠,既然立她的兒子為繼承人,沒道理殺了他的母親啊?」漢武帝搖搖頭,嘆道:「你們這些庸人哪裡能明白主少母壯的道理!我朝高祖死後,呂后專權,這不就是前車之鑒嗎?我這是為兒子登基先除掉母后擅權的隱患啊。」

  沒想到,慈禧太后不但沒有成為鉤弋夫人般的冤魂,反而做上了晚清的呂后。

  慈禧又是何許人也?

  慈禧,出身於鑲藍旗,父親是個文職小官,家住西四牌樓劈柴衚衕,其實算是個地道的北京人。後來慈禧參加選秀進宮,當時被封為蘭貴人。

  按清朝的后妃制度,後宮尊貴的先後順序是皇后、皇貴妃、貴妃、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八個等級,貴人不過是第六等。女人的青春有限,雖有幸進宮,要想進到皇后這個級別,決非易事。隋麗娟老師在《說慈禧》一書里誇讚慈禧是個大美人,筆者不敢苟同。清朝後宮選秀主要強調端莊,過於美貌和妖艷反不能入選。大家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清朝後宮的畫像,大都姿色一般,決不是個個都美如天仙。就拿慈禧太后的畫像來看,眼光凌厲,神色陰毒,很難和「美人」兩字掛上鉤。(當然,個人審美觀不一樣,這也只是筆者個人意見)

  由於慈禧太后執政期間,國難內患,民不聊生,民間對她誹謗的也不少。有野史說她送父親靈柩回京時,誤收了他人的喪銀才得以進宮選秀,後來誤送的那個人還因此當了總督;也有說慈禧太后在做蘭貴人的時候,常常等到咸豐帝來圓明園的時候,在不遠的地方唱起南方的小調----她家的保姆是南方人-----以吸引咸豐的注意。總之,手段狡猾,不擇手段。

  但從歷史上看,慈禧進宮後的最初兩年里,蘭貴人的地位一直沒有變化。真正改變慈禧地位的,是她後來生了兒子載淳(同治)。咸豐好不容易盼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自然是喜出望外。由此,慈禧的地位也快速提升,晉陞懿妃後一年,又晉為懿貴妃。由於當時後宮裡沒有皇貴妃,這樣,慈禧的地位事實上只在皇后(後來的慈安太后)之下。

  母因子貴,咸豐死後只有慈禧太后生的一個兒子,慈禧太后也就自然而然的在兒子同治即位後,與慈安太后並列為「兩宮」。

  慈禧文化不高,往往一道兩三百字的諭旨會有十幾個錯別字,但對政治卻很有興趣,咸豐生病不願批摺子的時候,往往由慈禧代批。英、法聯軍攻陷天津後,咸豐帝和后妃們哭成一團,唯有慈禧很冷靜的站出來說:「事情到了這份上,哭也沒用。恭親王辦事果敢堅決,不如把他找來商量。」

  但慈禧幫助皇帝批閱奏章的事情,是違反祖制和家法的行為,這導致了朝中擁有實權的軍機大臣和御前大臣特別是肅順等人的不滿。咸豐帝歸天后的第三天,慈禧、慈安共同召見了八位輔政大臣,商議有關諭旨擬定發布、疏章批閱及官吏任免等事情的處理方法。

  兩派的交鋒開始了。

  八大臣早有準備,肅順不慌不忙的拿出早已寫好的條陳說:「諭旨由大臣擬訂,太后但鈐印,弗得改易,章疏不呈內覽。」這意味著,八大臣只把兩個太后當成蓋章的機器,具體事情不必過問!

  慈禧這下氣壞了。從北京到熱河,慈禧就一直在受肅順的氣。由於逃難時準備不足,途中苦不堪言,慈禧受不了路上的顛簸,甚至三次屈尊向肅順「泣求」換輛好點的車,但山高皇帝遠,肅順一時也找不到好車,被逼得急了,就大聲呵斥慈禧,甚至罵出「汝何人」等這樣傷慈禧自尊的話。(1)

  而到了熱河後,作為行宮大總管的肅順,忙前忙後,對後宮的生活也是照顧不周,「供應極薄」,包括慈安慈禧在內,后妃們對肅順幾乎是恨之入骨。但熱河幾乎就是肅順的天下,慈禧孤立無援,無計可施。在這危急時候,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小叔子恭親王奕!

  註:池子華:《幻滅與覺醒---咸豐十一年實紀》,第175頁,河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10、熱河風雲激變,慈禧陰謀得逞(下)

  恭親王奕本是有機會當上皇帝的。

  論聰明才智,相貌體格,奕都要勝過奕濘。儘管道光帝為皇位繼承人考慮了很長時間,但最終的天平卻還是倒下了看起來老成穩重的奕濘。奕的聰明伶俐和爭強好勝,反而成為皇位競爭時的缺點。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道光帝立儲密旨並建儲匣,親筆寫下了兩份硃諭:皇四子奕濘為太子,皇六子奕封為親王。書寫兩份建儲密諭,一份寫皇位繼承人,一份寫立親王,這在清朝是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也許,道光帝想給奕一點補償吧?

  咸豐十歲的時候,其生母全皇后突然暴崩,咸豐於是交由奕的生母靜皇貴妃一起帶養。咸豐和奕兩兄弟小時候的關係還算不錯,在上書房裡一起學習,一起玩耍,甚至一起習武。咸豐當上皇帝後,對奕母子還算可以,靜皇貴妃封為康慈皇太妃,奕封為恭親王,咸豐甚至打破祖制,任命奕為軍機大臣上行走,入軍機處才兩個月,就被提為「首揆」,當時奕只有21歲。

  皇兄的格外恩典,奕當然鞠躬盡瘁,力圖盡忠報答。但這時出了個意外的事情:當時的康慈皇太后,也就是奕的生母,不慎說漏了嘴,導致咸豐帝心中極為不快,甚至遷怒並冷落奕,把他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清人王闓運在《祺祥故事》里說,咸豐五年間,康慈皇太妃病危,咸豐帝因有養育之恩,也經常前去探問。有一天咸豐去請安的時候,正好太妃睡得迷迷糊糊,以為身邊的人是親兒子奕,就說:「阿瑪本意立汝,今若次,命也,汝宜自愛。」剛說完,發現是咸豐,尷尬至極,於是轉身裝睡,不再言語。

  從此以後,咸豐心裡開始有了疙瘩,對奕也有了猜疑之心。過了幾天,奕從母親宮中急急走出,正好遇上前來看望的咸豐,咸豐就問情況怎樣,奕哭著說母親恐怕沒得救了,希望皇兄能儘快給母親一個皇太后的封號-----這事奕早就提過,但不知為何,咸豐一直沒有批准。

  咸豐帝聽了後,支吾了兩聲「哦」「哦」,既沒說同意,也沒說反對。奕以為皇兄同意了,當時又想著能讓母親在死前獲得封號,就急急忙忙的趕到軍機處,命令臣僚準備了冊封典禮。這下咸豐騎虎難下,只好勉強同意了封號,尊康慈皇太妃為康慈皇太后。但咸豐對奕的自作主張非常惱火,加上前面聽到康慈皇太后說本來道光帝想立奕為皇帝,心裡更是怒火中燒,只等機會就要爆發出來-----可憐的恭親王還蒙在鼓裡!

  沒多久,康慈皇太后去世。剛過一周,咸豐就找奕算總賬了,他以辦理母后喪儀不周的名義,將奕趕出軍機處,罷免一切官職,罰他回上書房讀書。而在責罰奕辦理喪儀不周的同時,卻把康慈皇太后的喪儀規格大為降低,以出心中的惡氣。自此,咸豐和奕的兄弟親密關係結束。

  1860年英法聯軍攻陷天津後,在慈禧的提議下,咸豐重新起用了奕,派他為欽差大臣去和英法聯軍談判。但當時主政的肅順是主戰派,而奕是主和派,兩人「哄於御前,不能決」。旁人洞若觀火,兩個人不僅僅是對外政策之爭,更重要的是權力之爭------肅順暴發的起點正是奕失勢的開始,這一點想必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咸豐死的時候,奕還在北京和英法聯軍周旋。後來遺詔下來,作為咸豐最親的弟弟,奕發現自己居然被排除在權力中心之外,心中自然極為的鬱悶和委屈。這時,慈禧太后的貼身太監安德海給奕帶來了一封密信,要奕趕緊設法趕到熱河,兩宮太后有要事相商!

  如此看來,兩宮太后對這個八大臣輔政的安排也很不滿,特別對肅順的飛揚跋扈,內心更是感到擔憂和恐懼。但作為女人,她們並不能直接站出來和八大臣斗,她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家族裡的人,而奕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第一人選。

  奕得信後不敢怠慢,立刻星夜趕到了熱河。但兩宮太后和奕的見面,還頗費了一番周折。《庸庵筆記》里說,肅順等人企圖阻攔奕入宮,侍郎杜翰(咸豐帝的師傅杜受田之子)甚至跳出來指責說,「叔嫂應當避嫌,先帝剛死,皇太后居喪,不適合召見親王。」但兩宮太后堅決要召見恭親王,連派太監幾次出來催促,奕不敢自主,請端華一同進見。端華向肅順使眼色,肅順沒辦法,只得皮笑肉不笑的說:「老六,你和兩宮太后是叔嫂,我們陪同進見算怎麼回事啊,你自己去吧!」

  奕與慈禧究竟商議了什麼,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兩宮太后一定向小叔子哭訴了肅順的蠻橫無禮,飛揚跋扈,根本不把她們母子放在眼裡。當然,話題毫無疑問的會轉移到如何扳倒這八大臣,重新奪回權力上去。

  和兩宮太后見過面後,奕立刻啟程回京。肅順一派顯然大意了,他們沒想到這樣一個簡短的「叔嫂會」竟然已經定下政變的基調------當時他們是巴不得奕早點從熱河滾開。

  這時的熱河,看似平靜,但其實兩派都在暗中積蓄力量,隨時都可能掀起滔天大浪。作為「遺詔派」的八大臣,以為自己遺詔在手,自然想穩定局面;而「垂簾派」的兩宮太后和恭親王奕卻也沒閑著,一直也在暗中動作。

  奕回京後,立刻找到了當時的協辦大學士周祖培。周祖培是三朝老臣,名望甚高,但和肅順的矛盾極深。肅順和周祖培曾分別為戶部滿漢尚書,但肅順為人專橫,根本就不把比他年長二十多歲的周祖培這個漢尚書放在眼裡。有一次,文件已經周祖培批閱過了,但肅順裝作不知道,故意問:「這是誰批的啊?」手下秘書低聲說:「周中堂批過了。」肅順鼻子一哼,罵道:「 呸!不過是一幫吃乾飯的混混,懂什麼公事!?」拿起筆就把周祖培的畫諾全部勾掉。周祖培受此奇恥大辱,表面上還不敢表露,但心裡恨透了肅順這個政治流氓!

  周祖培作為三朝老臣,同情他的人不少,這次得了機會,自然要想盡辦法要和奕等人一起扳倒肅順。在明白慈禧太后的意思後,周祖培暗中授意他的得意門生,時任山東道監察御使的董元醇寫一篇奏摺,這就是後來的《奏請皇太后權理朝政並另簡親王輔政》折。

  按照慈禧太后和奕的意思,董元醇在奏摺中提出兩點極為重要的建議:一是認為皇帝年幼,國家又在危難中,皇太后應該出來權理朝政,垂簾聽政,左右不得干預;二是從親王中簡派一二人輔政,防止皇權旁落。

  董元醇只是個小棋子,這個貿然上奏的奏摺也只是棋局的開始而已。董元醇的奏摺意思很明顯,就是為慈禧太后垂簾聽政和恭親王輔政造勢,並以此來試探一下八大臣的態度。

  果不其然,董元醇的奏摺就像是在熱河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使「遺詔派」和「垂簾派」的矛盾完全暴露無遺。

  八大臣看過董元醇的奏摺後,暴跳如雷------這等於是把權力從八大臣手裡剝奪,轉移到太后和親王的手中------完全是和咸豐的遺詔對著干,和八大臣對著干!

  作為主要棋手的慈禧,當時很冷靜,將董元醇的奏摺「留中不發」,既表示對這個奏摺的重視,又以此來試探一下八大臣的反應。

  八大臣果然坐不住了,他們立刻責成八大臣之一的焦佑瀛擬定了批駁董元醇奏摺的諭旨,大批「皇太后垂簾聽政和親王參政」的建議,並要求對董元醇嚴加懲處。慈禧不予理會,仍舊將摺子「留中不發」。八大臣心急火燎,竟然不顧君臣禮節,向兩宮太后反覆催要。

  被逼無奈,兩宮太后抱著小皇帝,在八月十一日召見了八大臣,要求將董元醇的奏章交由群臣共商。八大臣當然不是傻子,豈肯輕易答應!兩宮太后和八大臣展開激烈論辯,但兩個女人怎能說得過八個男人!

  可以想像當時的場面是何等的緊張。八個壯碩男人聲震殿瓦的咆哮聲,把六歲的小皇帝載淳嚇得哇哇直哭,一頭鑽進慈安太后的懷裡,褲子都尿濕了-----大家注意,小皇帝這時找的不是親生母親慈禧太后,而是慈安太后!

  肅順等人乾脆公然宣稱:「今後請太后看奏章已經是多餘了!」 慈安太后當下就被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嘩嘩直流。

  八大臣第二天更加變本加厲,不等宣召就直接入宮和兩宮太后大吵大鬧,在下發批駁董元醇諭旨的要求被拒絕後,八大臣就以「擱車」(罷工)相威脅------既不處理奏章,也不向太后移交。這種讓朝政癱瘓的做法,歷朝歷代還真沒發生過。

  在當時的熱河,完全被肅順一黨控制,慈禧太后孤立無援,最後只能服軟,把八大臣擬定公開批駁董元醇的諭旨下發,肅順等人這才「照常辦事,言笑如初」。看起來,遺詔派似乎取得了初步的勝利。

  遭受重大羞辱的兩宮太后決定儘早回京,另做打算。按常例,小皇帝必須每天扶送靈柩歸京,但慈禧太后以小皇帝年齡太小、身體弱為理由,要求先行歸京。八大臣被剛取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居然輕易答應了。

  這樣,八大臣就被分開了,肅順等人護送咸豐的靈柩慢慢回京,而載垣、端華護送小皇帝和兩宮皇太后先走,並於九月二十八日先到北京。還沒進城,慈禧太后就立刻秘密召見了奕,準備對八大臣痛下殺手!

  回到北京後,兩宮太后聲淚俱下向留京的眾大臣控訴了肅順等人欺侮她們孤兒寡母的惡劣行徑。女人的柔弱是很容易得到同情和支持的,加上肅順得罪的人太多大多數的大臣在奕和周祖培的鼓噪下,很快的倒向了兩宮太后。

  其實計劃早就由奕和周祖培擬訂好了。周祖培當時憤懣的說:「太后為何不將他們(八大臣)治罪?」二位太后裝作不解:「先帝遺詔任命他們為贊襄王大臣,能治罪嗎?」 周祖培說:「皇太后可先降旨解除他們的官職,再治罪不遲。」慈禧太后說:「好,就這麼辦。」於是恭親王奕把早寫好的治罪詔書奉上,兩宮太后蓋印,要治八大臣的罪。

  肅順等人垮台為何如此之快?一來是因為其樹敵太多,北京的大臣就幾乎都倒向了太后和奕。但更重要的是,肅順沒有得到實力派將領的支持!就連當時護送咸豐帝靈柩的勝保,這位握有重兵的將領也反對肅順,對於這點,肅順也不是不了解。事實上,他也試圖拉攏一些實力派將領如僧格林沁為自己撐腰,但因為多年的人品太差,無人支持,甚至他提攜過的曾國藩、胡林翼等人,對於這場政治風暴,也都處於觀望態度。

  據說,肅順的門人王闓運親自到曾國藩帳中遊說,試圖拉攏他支持肅順,但曾國藩在聽完他的話後,用手漬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妄」字。而在慈禧太后等人回宮的途中,一直是榮祿的軍隊保護,京畿一帶,則完全是勝保的軍隊!

  由此,肅順為首的八大臣,其結局可想而知。他們太相信那封遺詔了,以為那是尚方寶劍呢!

  載垣和端華的表現更像是個書獃子,當奕拿著對載垣、端華、肅順治罪的詔書前來捉拿的時候,這兩人還傻乎乎的質問:「我輩未入,詔從何來?」(意思是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寫詔書)

  侍衛們才不管誰的詔書,立刻上前將兩人按倒在地,捆了送宗人府關押。當天晚上,肅順奉咸豐的靈柩駐足在密雲縣。當咸豐第七子醇郡王奕澴和睿親王仁壽的親兵踹開卧室大門的時候,肅順還和兩個小妾橫卧在床上呢。肅順被抓後,還罵不絕口,「悔不早治此賤婢(慈禧太后)!」

  整個政變,從計划到實施,只用了三天時間。某京師官員記載,政變當天(九月三十日),上午烏雲密布,天色陰沉,風聲不止,到中午才風開雲散。莫非又是天意!?

  八大臣最後的結果是:載垣、端華賜令自盡,肅順被判斬立決,其餘五人革職;肅順和當年順天科場舞弊案的柏葰一樣,被斬於市口,監刑者竟然還是刑部尚書趙光。柏葰被殺前曾說,「肅六他日亦必同我一樣」,果然如此!

  政變成功後,慈禧論功行賞也不含糊,特別是奕,更是備極恩寵,一月四賞。十月一日,授奕為議政王、軍機處行走;二日,授奕為總管內務府大臣;初八,賞奕食親王雙俸;初九封奕的長女為固倫公主。

  政變成功的第九天,小皇帝在太和殿舉行登基大典,原來的年號「祺祥」棄之不用,改為「同治」。同治同治,共同治理,但是慈安太后和慈禧太后的「同治」呢,還是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的「同治」呢,抑或就是一個人的專制?

  歷史在這裡划了個重重的頓號。

  註:(1)隋麗娟:《說慈禧》,第11頁,中華書局2007年版。

  本章參考書目及文章:

  1、阿蘭&S226;佩雷菲特(法):《停滯的帝國》,王國卿等譯,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

  2、茅海建:《天朝的崩潰》,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1995年版。

  3、茅海建:《苦命天子-----咸豐皇帝奕詝》,生活&S226;讀書&S226;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

  4、樊美平:「天朝的崩潰與意識的困守 ——簡評《天朝的崩潰》」,《書屋》2001年第三期。 

  5、托馬斯.弗里德曼(美):《世界是平的》,何帆等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年版。

  6、費正清(美)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

  7、唐德剛:《晚清七十年》,嶽麓書社1999年版。

  8、柏楊:《中國人史綱》,同心出版社2005年版。

  9、郭廷以:《近代中國史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

  10、池子華:《幻滅與覺醒-----咸豐十一年實紀》,河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11、李春光:《清代名人軼事輯覽》,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

  12、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大綱》,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13、張文木:《世界地緣政治中的中國國家安全利益分析》,山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4、胡繩:《從鴉片戰爭到五四運動》,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15、隋麗娟:《說慈禧》,中華書局2007年版。

  16、孟森:《清代野史-----一個王朝模糊的背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請繼續期待第二章《1851:太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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