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何以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應璩(字休璉)是建安時期(196—220)最著名的作家與書法家之一,也是當時政治舞台上一位重要的角色,但在今天卻相對聲名不彰。鍾嶸(約468—約518)在《詩品》中將其列為陶潛(365—427)詩學譜系的淵源,成為現代讀者了解這位詩人的主要途徑。鍾嶸的斷語在宋代以來遭到很多評論家的攻擊,關於兩者文學上的血緣關係的討論一直延續到明清兩代。然而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鍾嶸的觀點,後世學者對兩位詩人的比較都是建立在應璩現存少量詩歌(主要出自他著名的《百一詩》中的詩)與陶潛的全集相比的基礎之上。據文獻記載,應璩出身於汝南南頓(今屬河南)的一個著名的文學世家,與社會精英關係密切,長期為官,難以將其與作為隱士的陶潛聯繫在一起。且其著名的組詩《百一詩》之詩題,在創作目的上被普遍認為是為了評論或批評時政,具有很強的諷諫性。評論者由此認為,應璩之詩與陶潛個人化的抒情詩之間並無密切關聯,從而反對鍾嶸的論斷。而事實上,評論者所討論的應璩那些關注外在現實的詩有著特定的目的,寫作也集中在一個時間段,它們並不能反映應璩詩歌風格的全部。要探究應璩文學風格的全貌以及與陶潛詩學之聯繫,還要仔細分析他從前受忽略的散文創作。通過對應璩散文和詩歌的細讀,我們確實可以發現應璩與陶潛共享了很多文化語彙,包括非常相似的脫離塵務而選擇歸隱的主題,以及隱士的形象與詩學姿態。與其《百一詩》相比,應璩的尺牘呈現了一種更廣闊的風格和視野。在這些尺牘中,他寫給至親摯友的信與陶潛的名詩有很多共同點,其中《與從弟君苗君胄書》《與滿公琰書》《與侍郎曹長思書》這三封信可以視為陶潛作品的先聲。《與從弟君苗君胄書》中描繪性的語言與語氣令人想到陶潛很多名作,平淡的文風,描寫天氣時獨特的意象,「深淵之魚」「高雲之鳥」「酌彼春酒」等隱喻,遠離「塵網」的期冀、歸隱的願望,都顯示了應璩作品在風格上與陶潛田園詩極大的相似性。在《與滿公琰書》中,應璩指稱自己是隱士,使用了「鮮魚出於潛淵,芳旨發自幽巷」這樣的隱喻。在《與侍郎曹長思書》中,應璩將自己退隱後的生活與古代著名隱士相比,反思了他平靜的退隱生活,並思考仕與隱的相對價值。
應璩現存沒有收入《文選》的尺牘生動描繪了詩人日常生活中的貧困,這些信展露了應璩強烈的感情色彩,與陶潛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如《藝文類聚》「貧」部收錄了應璩三封寫給在朝為官的友人的信——韋仲將、董仲連、諸尚書郎——這三封信大致寫於同時,信中描寫的生存狀況比較相似。應璩對貧困的抱怨達到了誇張的地步,《與韋仲將書》及《與尚書諸郎書》皆描寫到瓢潑大雨毀壞了應氏的房屋,信中將他的陋室與《莊子》中的貧士原憲的「懸磬之居」、漢代貧士陳平的陋室相比,又和朝臣享受的「秋節涼和,霖雨清閑」並觀,誇張地描繪了其居所的破舊不堪。在《與董仲連書》中,應璩甚至寫到了「乞食」這個文學中有失尊嚴的主題。然而在歷史文獻的記載中,應璩的生活狀況並非如他描述的那樣貧困,甚至可以說是富足,文獻記載和個人書寫之間出現了矛盾。究其原因,應璩的尺牘明顯受到了流行於曹魏時代的詩歌次文類的影響,即寫「愁霖」詩以及「詠貧士」詩。應璩將流行的賦詠霖雨的主題融織到他的詩中,以此來強化他的貧困。應璩重飾關於他貧困交加的敘事之時,用了很多前代隱士的典故,他將自己寫成貧士的角色。因為他自己認同前代的隱士,故而他使用了隱士的語言與趣味去描述自己的生活狀態。《百一詩》中的第一首詩就清楚地展現了這個過程。應璩詩中描繪了退隱後的日常生活,如「田家無所有,酌醴焚枯魚」,就借用了蔡邕的《與袁公書》之語。在此信中,蔡邕也寫過類似的話,儘管他只能為訪客袁公「酌麥醴,燔乾魚」,但主客雙方卻「欣然樂在其中矣」。通過使用前代隱士的語言,並指稱具有隱逸生活特徵的活動,應璩卻使人想到他自己並沒有過上那樣的生活。史料以及哲學文獻詳細記述了顏回、張平這些安貧樂道人物的事迹。這些早期隱士的生存條件——如家徒四壁、塵甑以及短褐——開始將隱士的生活象徵化。至於對貧困現實的文學表現,我們只找到揚雄的《逐貧賦》以及蔡邕的《九惟》,而應璩是第一位在如此廣度上描寫貧困的詩人。僅僅在應璩去世後十到二十年,使用前代的語勢與態度去描寫個人貧困在詩歌中變得很普遍。西晉與東晉時期小詩人的作品進一步暗示著,當時大概流行著一系列有關隱士的意象與語言。晉代的作家也像應璩一樣,從前代文獻(如《論語》《漢書》)記載的隱士事迹中借用其語言,但並不是他們生活的準確反映。現存西晉時代兩篇寫貧士生活的詩,是由江逌及張望創作的,他們曾位列下僚,所居職位與陶潛相似。
江逌寫過一首《詠貧詩》,詩句中出現了貧士的標識(「空瓢」「塵簞」),應璩在他的尺牘中也提到這些語彙,這些意境後來也再現於陶潛的詩中。張望與江逌幾乎同時,同樣也寫過《貧士詩》,他的詩中也出現了很多應璩《與侍郎曹長思書》描寫貧困的修辭。其中反映隱士孤寂生活的意象在陶詩中得到了反響,「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張望在酷暑中抱怨「炎夏無完席,玄冬無暖褐」,陶潛的《雜詩》也模仿與改寫了此詩,在詩中,他只期盼「御冬足大布,粗以應陽」。與陶潛同時的湛方生是中國最早寫作山水詩的詩人之一,也寫過《後齋詩》之類描寫隱逸的詩。在詩中,他與陶潛一樣,也運用了若干應璩作品中所特有的語彙。應璩、陶潛以及上述晉代詩人在意象、語勢及成語之使用上的相似性,顯示了詩人們在創作關於隱或貧之主題時,可能有一套共享的話語系統,而應璩正是這一傳統的一位重要的承上啟下者。跟應璩一樣,這些晉代詩人沒有一位真正是貧困潦倒的,他們只不過是用貧士的修辭去呈現他們的人格。
陶潛內化了很多與隱士或貧士相關的姿態。在其《詠貧士》中,他描繪了年高受敬的隱士榮啟期身著帶索,但欣然彈琴,並寫他自己也熱愛彈琴。在另一首《詠貧士》詩中,陶潛還描寫了蒿蓬長滿漢代隱士張仲蔚的宅邊,而仲蔚過著退隱、與塵世隔絕的生活,但仍然作詩自樂。對封閉環境的喜好,與世隔絕,這種感情在陶詩中很是顯著,同時代的一些詩人詩中也有。前代隱士為陶潛提供了一種可資追憶的人格範型,從他們身上,處於貧困中的淵明也能得到一些慰藉。另一首寫於大風凄厲之歲暮的《詠貧士》詩,陶潛寫他無酒無食,「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他的人格偶像之一是黔婁,他曾經說富貴並非其所欲;黃子廉曾經甚至「彈冠佐名州」,但一旦歸隱之後,在饑荒之時也受到其妻的埋怨。到唐代,這種貧寒之隱士的修辭呈現出它本身的生命力,使用非常頻繁,以至於前代詩人的句子竟被後代詩人挪用,好像這些詩句表現的正是他們自己的生活。描寫貧窮隱士的語言是可以傳遞的,最終與姿態聯繫在一起,用在一般的場合也顯得正常了。從六朝到唐代,應璩的文集還是有名的;然而他的尺牘在唐代之後並沒有引起多大的反響。宋代之後,對應璩作品的傳承就呈現了選擇性,應璩的《百一詩》遮蔽了他其他的作品,以至於到了讀者漸漸無視那些更加個人化詩歌的地步。而此時,正是陶潛作為「德隱」而聲名漸熾之時。在陶潛生活的時代,他便以隱士的形象而得名,到6世紀早期,蕭統將陶潛與周續之、劉遺民合稱為「潯陽三隱」,進一步將陶氏作為隱士的形象固定化。結果,陶潛所用的表現他個人生活的意象和姿態,甚至那些他從前代描寫貧士詩中借用而來的隱逸話語,開始僅與他一個人聯繫在一起,被認為是陶氏本人的獨創。
總之,我們所認為的陶詩大部分特有的意象、姿態以及語言皆來自前代文學對貧困隱士的概括,只不過現在被忘卻了。隱士的文學傳統起源於漢末,此時一些詩人開始寫他們生活在都城之外的經驗,而以應璩的寫作達到頂點。儘管應璩不斷書寫退隱,也經常運用隱逸話語,但他確實不是一介真正的隱士,其所寫並非僅關於隱逸,正是這兩點比較有說服力的原因,解釋了鍾嶸為何沒有將其列為隱逸詩人之宗。陶潛進一步擴大了隱士修辭的運用,並且與他的先驅者一樣,他可能也並未踐行他在詩中描繪的所有行為。然而,因為陶潛廣泛描繪了他的棲隱生活,甚至在他生前,也因隱士身份取得了廣泛的聲譽,他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是符合邏輯的,也是合適的。
作者:林葆玲 ( PaulineLin ),美國學者。本文譯者卞東波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來源:原文刊登於《名作欣賞》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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