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我一直說我是個業餘導演

姜文:我一直說我是個業餘導演

南方周末    2007-09-27 15:18:31

  

  □本報記者 袁蕾 實習生 黃婷 發自北京  

  

  「就我個人來說,我一直說我是個業餘導演,我跟電影界混得很少,我跟電影混得也很少,好多片我沒看過,我喜歡看的就幾個,完全憑興趣。」 

   

  投資8000萬元的《太陽照常升起》成了今年的第一部大片。其中沒有刀劍飛舞,雖然槍聲大作,但只有一桿槍,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四樁死亡,一起出生……

  「我七年沒拍戲了,我準備拍完這部戲,真正找個坐標,然後開始正經玩。這回算一次火力偵察,可能火藥用得猛了點,咣當一炸。」姜文說。

  姜文自稱被王朔的小說炸過,「就像是引線,或者是炸點,把我心裡的東西炸開了」。1992年,29歲的演員姜文關掉BP機、電話,待在一間6平方米的小屋裡,把王朔6萬字的小說《動物兇猛》,改成了9萬字的電影劇本《陽光燦爛的日子》。因為「陽光」,這個新導演被稱為「天才」。

  2000年,37歲的姜文拍完了第二部電影《鬼子來了》,影片獲得戛納電影節評委會大獎的同時,也成了中國電影史上著名的禁片——姜文被推成了「英雄」。

  此時,中國觀眾開始習慣痛罵大片,人們在批判大片導演的同時,樹立起了很多「榜樣」,「天才」+「英雄」的姜文也是其中一個。

  2007年,「榜樣」姜文推出他的第三部「姜記」電影《太陽照常升起》,老朋友王朔在大半年前就把他稱為「拳王」:「姜文應該是最後一個大師了,拳王……姜文氣壯如牛,藝術野心更大,只怕沒有他的舞台了。」

  姜文像「太陽」里上吊的「小梁」黃秋生那樣,把手插在褲兜里,溫和地解釋:「其實我們的生活就沒有邏輯,每頓飯都吃得那麼沒邏輯,電影為什麼非要有邏輯?這也是冒險的一面,他們卻說『我操,怎麼能這樣?』」  

  

  本來要拍酒,結果拍成了酒精  

  

  《太陽照常升起》里,黃秋生對著聽筒說的粵語髒話「丟你老母嗨」,出自姜文的媽媽。

  幾十年前的一個夜晚,姜文的媽媽聽到家門外吵鬧不止,打開門,一群群廣東兵經過家門,每個人只反覆說兩句話:「丟你老母嗨,夯旮腸;丟你老母嗨,夯旮腸……」

  下半夜,一群群東北兵經過家門,每個人只反覆說一句話:「操你媽、操你媽……」

  「她聽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亮,中國就解放了。」姜文說,他一直想為「丟你老母嗨」拍一部戰爭片,後來戰爭片沒有拍成,他忍不住就先放到了「太陽」里。

  看到大家熱鬧的反應,我欣喜若狂。我原來說過,一個作品面對觀賞者的時候,其實是觀賞者在表達自己。人是各式各樣的,有的人表達深一些,有的人表達淺一些,淺不是錯,像我媽是拒絕深,我閨女是不知道深在哪兒。

  一個華納的人打電話給我說你是最會拍女人電影的,他說這電影里有女人所有的階段,從小孩到老太太,戀愛前、戀愛中、戀愛後,懷孕生孩子偷情都有,而且非常來勁。這是他的想像,我沒把它當成女性電影來拍。

  我在討論劇本的時候確實這麼說過:其實這個電影沒那麼多人,就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男人會分成不同階段,女人會分成不同階段,這是一種比喻的形容。

  我見過幾撥人在為這個片子吵,有畫圖的、猜測的、打架的……電影不過就是刺激了他們的想像力,把每個人的儲備、精力、世界觀都調動起來了。

  調動起來了就有強勁的想像,強烈的說服人的願望,要把自己的東西給別人。所有的表達,要不就像林大夫對小梁的表達,要不就像阿蕾對小梁的表達,或者是吳主任的表達,都是在表達自己,這些都沒有錯,大家花痴般地表達自己,以為是在交流,或者以為是在說對你的感受,實際都在表達自己。

  我爸說我老想弄酒,但有些部分弄成了酒精,酒精不能直接喝,不然就中毒了。他說讓我以後弄點低度酒,喜歡喝酒精的畢竟是少數,要替國情考慮,可以稀釋一點。

  我可能有點非分之想,一個演員來當導演,老老實實拍些讓大家開心的其實很容易,像「我恨我恨」那樣的,你只要讓他樂,他一定覺得好。我可以把度數弄得低一點,三十多度,但是願意喝酒精、願意喝高度酒的又不高興了,他們不高興會用精彩的文字來攻擊我。有這樣的高手,他料定你會在那裡轉彎,就在前面路口等著,知道你的彎是怎麼拐的,讓我慚愧的是他們是對的,我就是這麼拐的。

  怎樣跟觀眾調情,這功夫還確實得練。

  要稀釋很簡單,其實就是把故事抻直了說,把人物都順著說,那一定是個長篇小說,要拍6集,《赤壁》不就是拍了上下集嗎?我其實好多事情都藏著沒說,大家都從遠方來,從媽媽搞對象開始,然後是老唐和唐妻搞對象,大家都在搞對象,完了在新疆見面,分開,這個去了學校,那個去了農村,過了若干年,出了各種各樣的事,夫妻分居了,老唐跟林大夫胡搞了,那邊媽又瘋了,老唐又下放到農村,把小隊長一槍打死了。來源是兩個方向,然後跟立交橋一樣交叉過一次,然後分開,再交叉一次。這是長篇小說,沒有心理的、生理的、物理的、空間的巧妙的玩法,就如常了,也許那樣反倒可以「賀歲」了,還有一段可以飛檐走壁,還有愛情戲……但似乎都不是我想做的事。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會付出代價,你弄個滿堂彩會付出代價,你弄個金什麼獎也會付出代價,沒有本質區別,所以我們選擇冒險。

  確切地說,這電影不是看不懂,是難歸納,我媽就這麼說,不習慣。

  不習慣也難怪,彎拐急了,肯定要甩丟幾個人,再拐個彎再甩丟幾個人。甩丟的人分兩種,一種是你別以為能把我甩丟了,我一定追上你,這種人比我還軸;有的人被甩了兩圈,說算了吧,我憑什麼一定要跟著你玩啊。

  這也算一個代價吧,但這是我的選擇,我會為我的選擇承擔所有好的、壞的、習慣的、不習慣的、高級的、讓我慚愧的後果。

  其實我都不好意思說冒險,我不像那些實驗電影,兩個鐘頭就一直是一個人開輛車,或者就拍一個人睡覺。我只是有節制的冒險:能不能把一半故事交給觀眾去想像?我其實沒加東西,只做了一件事,把不該拍的盡量都拿掉了,做了減法。  

  

  電影確實比其他的藝術容易爬行  

  

  「其實這電影不該叫《太陽照常升起》,叫《卻道巴山夜雨時》,大家就明白了?」

  姜文喜歡古體詩,以至於拍「太陽」的時候,他總會跟攝影趙非、李屏賓用手機對發詩詞——有人記錄了下來,厚厚一疊,準備結集出版。

  姜文說自己40歲才開始懂詩,他小時候在農村長大,父輩督促著背詩,他反感、記不住,「原來聽過的東西其實是記住了,但沒理解,40歲以後反芻出來了。古詩詞是,《毛選》也是。」

  我為什麼要拍這個時代,因為我迷戀「紅色娘子軍」,我放在別處不能讓他們看《紅色娘子軍》了。《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面也有「紅色娘子軍」,我想我將來的所有電影里,只要有電影,我就要有「紅色娘子軍」。

  小時候《紅色娘子軍》那芭蕾看得我觸目驚心,舞台上幾十條大腿啊,當然腳尖我也看,情懷我也看,革命意志我也看,音樂我也喜歡,那是挺棒的一個芭蕾舞劇,我還看過真人跳的。

  我記得日本松山芭蕾舞團還來中國跳《紅色娘子軍》,法國導演拍了一個《解放軍佔領巴黎》,裡邊還有巴黎演《紅色娘子軍》的,我覺得那電影特別棒,特有想像力。

  我七年前就想過要重拍一個《紅色娘子軍》,在海南拍,或者在非洲拍也行,在熱帶雨林,找上八個美女,不一定都是演員,選美選出八個美女,而且長得是南洋型的那種。我是只能演南霸天了,可以把金城武找來演洪常青,洪常青是那個時候南洋回來當紅軍的華僑,那時候革命者當紅軍的好多是南洋的華僑,這戲會很好看。

  我平常看字比較多,看電影比較少,文字能表達的太豐富了,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我就跟他走了,這看一眼用文字可以寫5篇東西。

  我的非分之想就是,怎麼能讓電影在寫實的基礎上多一點想像力。比如說《琵琶行》、《長恨歌》,那都是中篇小說,現在要嗦地寫成長篇也可以,但那老哥就寫成七言長詩,也就兩三百字,你會有很多?瘋媽為什麼在屋頂念詩?她也有自己心理世界,沒法跟兒子說。任何孩子的父母,都熱戀過、瘋狂過,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很少能跟孩子講清楚是怎麼戀愛的,他們對孩子的敘述會有某種阻斷。我們可以回想一下,父母的戀愛故事都是通過各式各樣的物品拼湊起來的,即便父親跟你講一遍,母親跟你講一遍,之間也是不一樣的。

  瘋媽也可以念別的詩,但我更喜歡崔顥這首,李白看到這首詩就不敢寫詩了,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崔顥這首詩看上去是白話,「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前面四句,聽上去全是白話,還真不是白話,實際上對仗非常工整,平仄非常講究,韻腳也非常對,而且敢重複用字,四句裡面三句用了「黃鶴」,所以李白到那裡說:大哥你牛逼。它很簡單,沒有一個不認識的字,但你不甘心讓它這麼簡單,可是你不甘簡單的時候也能得到滿足,甘心簡單的也能得到滿足。所以往往都放在介紹唐詩的第一首裡面。

  但你注意,我沒讓她念最後幾句,我不喜歡最後兩句,後兩句太像一般的詩了,太沒度數,有點像速食麵。

  有可能我受這個影響。古詩里的時態和省略非常漂亮。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有幾個時態:「君問歸期未有期」,是現在時,什麼時候不知道;「巴山夜雨漲秋池」,但下雨了,「漲秋池」了,回不去了;「何當共剪西窗燭」,想到將來時,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是將來時的過去時。四句話里三個時態,很帥啊,其實現在我這電影不就是這樣嗎?為什麼還不習慣?

  好的文字能給你留下想像的餘地,看了一本小說,十個人有十個人想法;電影先天不足,它太實,啪一照,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在裡面了。還趕不上話劇,話劇里人是假定的,人主觀來修理哪要哪不要,追光一打,有獨白,有各種手段引起人們的想像。一百多年來,諸多能人實驗,試圖讓電影多一點想像力,但電影確實比其他的藝術容易爬行行走,走來走去就走到了雜耍。  

  

  將來我也會做幾碗速食麵

    

  「『太陽』整個故事抽掉時代背景完全可以,李鐵梅就是現在的李宇春,當時叫李鐵梅,現在叫李宇春,我拍的時候就該讓她叫李宇春。」姜文在整個採訪過程中,只提到了一次毛澤東——「回到毛澤東的話,百花齊放」。

  在姜文看來,拍一部有想像力的電影不難,只是「麻煩」。

  「一個電影這樣就行了,我已經決定開始要忘記這件事了。」姜文說。

  國產電影就像你剛才說的,寫實。寫實的東西保險,觀眾容易接受,但也會付出代價,就是大家是太容易接受了,緊接著就自信了,自信就踩你了。

  有些電影是把觀眾看出自信來了,就像速食麵電影。我的電影是讓人看出自尊。有的時候,如痴的那些,一兩個彎可能跟丟了,可能有點傷自尊。傷自尊的好像也沒找出合適的詞來聊這事,但我覺得狀態很可愛,習慣了在影院里那麼自信,為什麼要讓我傷自尊啊。我覺得偶爾傷自尊也沒事,我也有傷自尊的時候,或者偷偷再看一場,也挺好,但他知道我這電影是尊重人的,不是不尊重人。

  我不滿足於那種爬行式的敘述,爬行式的結構和表達,我希望旋轉起來,有舞蹈感,或者high,或者醉。這樣才能真正地把人們的內心調動起來。我以前是煽動情緒,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情緒被煽動,《鬼子來了》除了煽動情緒還有點勾心的東西。這樣的片子可以勾起心裡亂七八糟,對於看慣了寫實的,儘管他不滿足於寫實,但多少還滿足了自信。就像很多人看電視就是為了罵電視,罵完了還挺舒服。

  中國觀眾的選擇性比較少,不像國外,三級片、打片,看去吧,好的片也有,費里尼的片子我是在電影院里看的,現在國外影院還放黑澤明的片,於是觀眾很自然地就分流了,中國是所有觀眾都扎在一個堆裡面。

  大不了我就不拍這樣的片了,就拍點保險的速食麵,大家都保險。但是都不來勁,或者會掙錢,買房買車啊,都可以,但那樣我覺得這多少喪失了搞藝術的良知吧。我記得過士行說過那麼一句,社會可以世俗一點,但做作品的人本身不能那麼世俗吧。

  有的人天生就是拍速食麵,我沒有一點貶低的意思,我覺得很好,將來我也會做幾碗速食麵。速食麵應該在市場上占的份額較多,因為方便,也沒什麼不對。我想發明速食麵的人還是有良知的,但速食麵也有好有壞,為了謀取暴利,拚命弄得很方便的,是另外一回事。我覺得什麼樣的電影都OK。但別扎堆,別僅僅為了謀取私利而往裡面扔一些最廉價的東西,克隆,你看他正吃著,我再給你送幾碗,就是省事嘛。

  人們隨著生活水平發展,自我意識加強,或者對自己身體更熱愛,我想人們還是願意吃點手工的,好吃的東西吧。

  有人敢於冒冒險是好的,回到毛澤東的話,百花齊放。我覺得拍電影不是什麼難事,對我來說電影是一個大的玩具。麻煩,這是肯定的,但它不難。麻煩在於,你知道是能做成的,但由於各種各樣的掉鏈子就耽誤了做成的時間,這跟難不是一回事。難是想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怎麼做,就是勞身吧,腿腳累,不是腦子累。

  不可否認我們的觀眾在電影院里看,吃了大量速食麵,這也不是他們的錯,但是吃慣了速食麵,突然給他們酒喝,確實有點猛。但請注意,我是熱情的,是尊重觀眾才上酒的,不然我也給速食麵讓大家吃去。

  有人說我怎麼能用這麼熱的辦法拍一個這麼冷的片子,我覺得他說得挺高的;我也跟人說過,我如此悲觀以至於樂觀起來。  

  

  「太陽」第二段故事最能喚起中國式記憶:露天電影、紅色娘子軍、抓流氓。黃秋生被抓了,清白了,上吊了 圖片由劇組提供  

  

  黃秋生沒有得到一句他想要的話,於是他開始覺得陌生,對人間已經陌生了,一個朋友說他是:散散步,摸摸屁股,順便上上吊。我覺得「順便上上吊」挺帥的,是黃秋生這麼回事。所以我沒把裡面任何人的死處理得那麼恐怖,都是歇會兒、睡午覺的感覺。 ——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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