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莫言:寫作過程中的自我滿足任何榮譽無法替代
幾乎每一次露面,這個中國最會講故事的作家都不得不面對同一個問題, 「什麼時候推出新作?」
本周,莫言給出了回答。新鮮出爐的《人民文學》發表了他三萬四千字的戲曲文學劇本《錦衣》和詩歌作品《七星曜我》,3篇短篇小說《故鄉人事》也將於9月中旬刊於《收穫》。
莫言說他一直在寫作,也一直在修改,希望能夠寫出比過去藝術上更完美的小說。「寫作過程中的自我滿足,這可能是任何榮譽無法替代的。」莫言接受本報獨家專訪時如是說。
談新作 反覆改了五年
「我沒有偷懶啊,一直在寫啊。」莫言說,即將刊發於2017年第五期《收穫》的三則短篇小說《地主的眼睛》《鬥士》和《左鐮》,其實創作完成於2012年,但由於小說里的人物不斷在成長,總覺得意猶未盡,「這三個短篇都有生活原型。比如一個人失蹤了,30年家裡人都沒能找到,但就這兩年,這個人回來了,故事也就發生了變化。」莫言頓了頓,說,「以前總是一口氣寫完發表,這次,對我來說也是全新的寫作體驗。幾乎每年都會拿出來改一改。希望盡量地少一點瑕疵,自己比較滿意了才拿出來。」五年來他反覆地改了很多遍,「最後一天還改了兩個詞,一句話。」
短篇小說之外,莫言還首次公開在文學刊物上發表詩歌和戲曲文學作品。相比此前話劇《霸王別姬》等作品,此次《錦衣》回歸了莫言拿手的「民間敘事」,自然而自由地展現了山東戲曲茂腔、柳腔的唱詞和旋律特色,但又不局限於地方戲的表達時空的設定。「民間想像、民間情趣與歷史關節、世道人心活化為一體,一個個人物的表情、腔調、動作和心理形神兼備於文本的舞台。」而組詩《七星曜我》是莫言與世界文學大師的一次獨特對話,他把自己與君特·格拉斯、勒克萊齊奧、帕慕克等七位國際知名作家的交往寫進了詩歌,惺惺相惜中還透著開放從容。
談諾獎 享受寫作過程
在評論界看來,藉助戲曲唱詞和詩歌的形式,莫言完成了一次「語言的自我提純」——那些原本與小說故事交纏在一起的語言衝動,由此獲得了自足而絕對的呈現,最後乾脆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
如何評價莫言「諾獎」後的首部小說新作,《收穫》雜誌或許最有發言權。不僅因為目前只有雜誌編輯部才看過小說原稿,還因為這本雜誌是莫言上一部長篇小說《蛙》和十幾部重要作品的發表地。《收穫》主編程永新回憶說,他打開電子郵箱,幾乎一口氣讀完,「三個短篇組成一個系列,不到兩萬字,人物生動,語言與老莫以前的比,節制,精到,準確,長句子少了,明顯看得出是經過精心打磨的作品。依然把通感的藝術手法用得得心應手。」當記者把這個評價轉述莫言,他想了想,並沒有過分客套和謙虛,非常認真地回應道:「他這個判斷是比較客觀的。」
8月23日,莫言出席第24屆北京國際圖書博覽會,與30位來自世界各地的漢學家對話
不過莫言也表示,創作的時候並沒有刻意不寫長句,寫短句子。「我曾經說過,在寫作的時候,最好忘掉讀者。」莫言說,這不是對讀者輕視或者瞧不起,只是讀者成千上萬,每個讀者心裡好小說標準也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作家如果過多考慮讀者的好惡,那會無所適從。甚至我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更沒有辦法在寫作的時候考慮外國讀者的需求。」
莫言坦言,獲諾獎後,讀者和文壇對他再推新作的期望很高,「希望你在獲獎之後,寫出好的,甚至更好的作品來。我也一直在創作,現在手邊還有一些寫完正在修改的作品,有詩歌、有小說、有散文,也有劇本,但要保證自己的作品比過去更好,這很難。」這個狡黠而真誠的山東「老漢」說,他只好反覆地,修改一遍,再修改一遍, 「但不是因為讀者,而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要求,是我自己對小說追求完美的願望。」
談高密 難忘文學故鄉
莫言新作一出,僅窺一斑,莫言還是那個莫言,他始終關注那塊由他在世界文學版圖上建立起的疆域「高密東北鄉」。
「作家的故鄉,和真正的故鄉之間有區別,是非常開放的、無邊的概念。」莫言回憶說自己最早開始短篇小說創作時,用了大量的個人經歷作為素材,「裡面有親人的故事,也有自己的故事,我的早期作品中能找到一個小男孩,那是我,或者有我的影子。」一個作家不斷寫作,個人經驗很快會耗盡,「聽到的故事,報刊雜誌里的文章,觀察到的一些現象,都會成為素材。有時候就是一個很小的細節,激發了小說家創作出一部很大的作品。」
不過莫言也跟記者分享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不是我發現的,是我的一個譯者,她讀我的作品反覆多遍還認真,有一次她突然問我,為什麼你小說里的人物一出門都往北跑,然後上河堤,過橋,再上河堤,然後一路往西,好像那裡可以通往全世界?我仔細想了想,好像我家就是這樣,一出門往北跑,跑啊跑,跑到高密,跑到省城,跑到北京。」作家對於家鄉的深情,躍然而出。
莫言在自己的舊居
創作中莫言說自己有時候就像一個任性的兒童,會故意跟生活常識作對,比如寫一條「綠狗」,帶著兒童的執拗和惡作劇的意味,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覺到挑戰加深印象,但對於高密鄉他似乎不願輕易放棄,「我也可以模糊掉這個背景,但一方面我有一種創作上的慣性,另外很多讀者希望看到高密鄉的故事,非要變意義不大。」
談長篇 磚瓦已經備好
雖然還會陸續有一些作品刊發於《人民文學》的「莫言新作」欄目,但莫言也如實告訴本報,讀者最翹首以盼的長篇小說的創作還在進行中,暫時沒有發表和出版的計劃。
「一個作家未必非要寫長篇,契訶夫也沒寫長篇,作為一個偉大的文學家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魯迅先生也是偉大的作家。一部小說保守與否,跟長短沒有關係,好的中、短篇小說、雜文、散文所產生的影響和力量,並不亞於長篇。」一方面安撫大家不要著急,另一方面莫言也表示自己很理解中國讀者和中國作家長篇情結,「其實我個人也是這樣。很多人覺得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是我最好的作品,這是一個作家沒有掌握太多寫作技巧之前,樸素的,感性的,直觀的寫作,的確有不可替代的美感。但為什麼後來為什麼越寫越長,因為在寫作過程中感覺幾萬字的篇幅不能滿足敘事的強烈願望,故事很大,故事裡面涉及的人物很多,我希望把故事講得充分,圓滿,讓每個人在小說的容量里比較充分地展示。」
在莫言看來,長篇小說的確能夠表現龐大的故事,承載漫長的歷史過程,容納眾多的人物,所以他對長篇小說的創作還是充滿了熱情:「在醞釀中,有幾個感興趣的題材,正在添磚加瓦。蓋房子嘛,磚瓦材料準備好才能動工,否則蓋一半,磚頭水泥沒了怎麼辦。」
採訪手記:好飯不怕晚
莫言說,一個作家不可能把他想說的話,一下子全都表達出來,「比如說我在生活中特別不喜歡一個人,我可能會把他的一些性格特點融在一個人物里,只能說說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將來再說。」
有將來,就好。讀者有個盼頭。
莫言還提起2014年去台灣,星雲法師送給他的一幅字,「四個大字,莫言說盡。我想他是說,不要以為你把什麼都說盡了,你還要繼續說。」
當然,五年來,莫言何時推出新作,幾乎成為一個謎題。甚至未來一段日子,莫言何時發表長篇小說,也仍將是一個會被反覆提及的問題。但當我完成這一次採訪,我願意相信,莫言一直在堅持創作。只是他一直在以非常嚴苛的態度對待自己的作品,於是一則短篇改足五年,於是始終還沒有拿出自己滿意的長篇來。
但沒關係,我們願意繼續等待。畢竟,好飯不怕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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