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自成之死」的爭論綜述

         關於「李自成之死」的爭論綜述

 

      明末農民戰爭失敗後,李自成的最後歸宿問題,是三百多年來的一件疑案。自清順治十五年谷應泰作《明史紀事本末》,持李自成奔死湖南黔陽羅公山說,乾隆四年官修的《明史》正式刊行,持李自成竄死湖北通城九宮山說起,爭論即已存在。數百年來,公私史乘,各持異詞。迨至本世紀五十年代中葉,經過史學界的一番討論之後,順治二年(1645年)李自成死於湖北通山縣說為多數學者所認可,這個問題似有定論。

  近一兩年來,湖南省的一些史學、文物工作者以及業餘史學愛好者,對上述的成說提出了挑戰,認為李自成並非1645年死於湖北通山縣,也不是死於通城縣的九宮山,而是到康熙十三年(1674年)3月,才老死於湖南石門縣的夾山靈泉寺,遂使這個問題的討論重新展開並有日趨熱烈之勢。

一、李自成遁跡說長期存在  

  李自成兵敗後遁跡佛門老死夾山靈泉寺的說法由來已久。早在乾隆年間,《明史》刊行不久,湖南澧州知州何璘(乾隆十一年至十八年在澧州任內)就根據自己調查所得,撰寫了《書李自成傳後》,對《明史》的竄死通城九宮山說進行了辯駁,認為那只是李自成「設疑代斃,以為緩追脫身之計。」該文載於《澧州志林》卷二六,其後又為《直隸澧州志》、《石門縣誌》、《米脂縣誌》、《埋憂續集》、《小腆紀年》、《廣虞初新志》等書先後沿引。其文略云:

  「闖賊李自成之死,野史所載不一。……余以澧志不備,周諮遺事,有孫教授為余言:李自成實竄澧州。因旁詢故老,聞自成由公安奔澧。其下多叛亡,至清化驛,隨十餘騎走牯牛壩,在今安福縣境,復棄騎去,獨竄石門之夾山寺為僧,今其墳尚在雲。余訝之。後至夾山,見寺旁有石塔,覆以瓦屋,塔面大書奉天玉和尚。前立一碑,乃其徒野拂所撰文,載『和尚不知何氏子』。夫『奉天』豈和尚所稱?曰『玉』、曰『何氏子』,蓋寓言之、亦諱言之也。遍問寺僧,對不甚詳。內一老僧年七十餘,尚能記夾山舊事,雲和尚順治初年入寺,是律門,不言來自何處,其聲似西人。後數年,復有一僧來,雲是其徒,乃宗門,自號野拂,系江南人,事和尚甚謹。和尚卒於康熙甲寅歲二月,約年七十。和尚臨終有遺言於野拂,彼時幼,不與聞。奉天玉和尚為其自號,野拂即以名其塔。寺尚藏有遺像,命取視之,則高顴深,鴟目曷鼻,狀貌猙獰,與《明史》所載相同,其為自成無疑。自成之構亂也,初僭號奉天倡義大元帥,後復僭號新順王。其曰奉天玉和尚,蓋以奉天王自寓,加點以諱之,而玉又璽質,為天子之所寶,殆訖死不去僭號,與泰山賊王同一行徑,可笑也。而野拂以宗門為律門弟子,事之甚謹,又題稱不知何氏子,寓尊奉於諱言,豈其舊日謀臣,相與左右者歟?」

  接著,他分析了李自成「舍騎入山,削髮亡命」的原因,乃是「勢所不得不然」,並列舉了大順軍余部「盤踞澧境六七年」,竟然沒有另外推舉一個統一指揮的首領,以為李自成尚在夾山無恙的佐證。

  迨至民國初年,著名學者章太炎亦贊同此說。他在《李自成遺詩存錄》及《再書李自成事》等文中,對《明史》和《永曆實錄》等謂李自成竄死九宮山說進行力辯,認為「自成之死無誠證」,「不可信」。又稱,親自於夾山訪得李自成《梅花百韻》詩五首,「無草澤粗獷之氣,而舉止羞澀,似學童初為詩者,亦舉事無就之徵也。」此後,持是說者間有其人。與此同時,在湖南的澧州、石門一帶,民間流傳有關李自成遁跡石門夾山寺為僧並物故於此的種種傳說,自乾隆年間以來,歷久不衰。

  奇怪的是,長期以來,這種與《明史》相異的說法,從未得到史學界多數人的首肯。至五十年代中葉那場討論之後,更近乎湮沒無聞了。  

 二、五十年代中期的一場討論  

   五十年代中期,關於李自成之死的問題在史學界又引起了一場討論。這場討論是由湖北通山縣楊芳小學王如江向《歷史教學》提供他的一些調查材料,並對當時的成說提出疑問而引起的。1955年11月,《歷史教學》請《晚明民變》的作者李文治作「問題解答」。李文治在答文中認為,李自成殉難於九宮山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於九宮山屬於哪縣所轄。經過考證,他「斷定李自成殉難的地點是通山縣九宮山,不是通城縣九宮山。」1956年,湖北師專、武漢大學歷史系以及老史學家金毓黻,均撰文贊同李文治的結論,並從多方面作了補充、論證。郭沫若讀過上述諸文後,認為這些考證「確實有據,是可以信賴的」。因此他提出,1955年他為通城縣李自成新墓所作的題詞,以及他在《甲申三百年祭》中說李自成死於湖北通城九宮山,「都是根據舊有的傳說,應予以註銷並改正。」《歷史研究》將上述文章,連同郭沫若的書面意見,彙集發表於該刊1956年第6期。

      繼之,童書業在《山東大學學報》1957年第6期,陳登原在《人文雜誌》1957年第5期,先後撰文作進一步論證。童書業斷定李自成死於鄉兵(即地主武裝)之手,時間是順治二年五、六月間。陳登原除了得出與各文相同的結論外,還著重就產生李自成為僧說進行了說明,指出這反映了當時人民的願望,希望義軍領袖捲土重來,至少不曾身首異處。

  根據學者們的考證以及王如江向中共通山縣委的建議,在通山縣高湖公社境內修建了闖王陵,並創辦了李自成生平事迹展覽館。此後,討論逐漸趨於平息。這次討論,基本維持了《明史》的說法,它的成果則在於將九宮山由通城縣訂正在通山縣。

三、問題的重新提起  

  當李自成墓在通山縣正式落成,李自成於1645年死於湖北通山說似成定論之後,主張遁跡並死於夾山說的一些研究者,並未放棄自己的主張,而是轉入更廣泛的調查和更深入的探討。湖南省文物局及有關部門也多次組織過專門的調查。

  然而,正式將此問題重新提出並向成說發起挑戰,卻是1980年下半年以來的事情。先是劉世善於《社會科學戰線叢刊》1980年第二集發表了《九宮山李自成墓質疑》,繼之是1981年出現了如下的文章:

  1.熊超群:《關於李自成隱居夾山的探討》(《湖南日報》1981年7月23日至8月26日斷續連載)。  

  2.韓長庚、向祥海:《李自成死地、終年問題考》(《湘潭大學學報》1981年社會科學版第三期)。  

  3.石珍、丘朔:《李自成禪隱石門夾山說新證》。  

  4.陳俊武、龔少通、賀文龍:《九宮山闖王陵觀後質疑》(以上二文均見《求索》1981年第三期)。  

  這些文章一致指出,長期以來沿襲的《明史》說不可信。李自成最後隱跡湖南石門縣夾山為僧並老死於此的說法更近情理,因而也可能更近於歷史的真實。  

  除了何璘的《書李自成傳後》外,對上述文章的出現起著直接推動作用的,是近年來在夾山寺附近若干新材料的發現:  

  (一)立於奉天玉和尚塔前、由野拂和尚撰文的殘碑。五十年代末,夾山林業科學研究所掘得此碑,但未引起重視,後被移作他用。1980年冬,石門縣農民運動史資料調查組重新查得此碑,但僅獲半截。斷碑殘文落款處鐫有「野拂」篆文圖章。碑文十五行,殘文中有「和尚……於壬辰春飛(錫來茲)」,「子門徒已數千,指中興××」,「況值戎馬星落雨淚天」,「百鍊精金」,「補之為銘」等語,蓋即昔時何璘所見碑無疑,證明何氏之言並非虛傳。

  (二)奉天玉和尚骨灰罈及《中興夾山祖庭弘律奉天玉和尚塔銘碑》。原農業科學研究所在開發種子園時發現一墓穴,內有兩口大缸,盛木炭若干,當時未悉何人之墓。1981年1月有關部門進一步發掘時,於原墓穴之另側又得兩個並排之墓穴。居中的坑內得青花瓷骨灰罈一口,經初步鑒定為晚明製品,內盛舍利子(火化後的骨骸團粒)甚多。緊靠壇側有碑銘一方。碑文完整,啟首書曰「中興夾山祖庭弘律奉天大和尚塔銘」,為賜進士第翰林澧陽劉瑄所撰文。立碑時為「周王丙辰三年(吳三桂年號,1676年)孟冬吉旦」。碑文記述了奉天大和尚事迹,內有「師於大清壬辰年(順治九年,1652年)六月,受石邑魏侯請書領徒開山」,「歿於甲寅年三月」,「門徒(此字原奪,但有補刻)弟子數千眾」,西崗有塢,永歆佳城」等語。更有「百鍊精金」、「補之為銘」語與野拂斷碑相同。與當年何璘所記時、事相符。於主墓穴之又一側,還出土護墓符碑一方(內容有待進一步研究)。

  (三)《梅花百韻》木刻版。1980年12月,修整夾山寺大雄寶殿時,於西牆洞內得木刻殘板一塊。雙面分別刻有《雪消梅》、《含霜梅》、《馬上梅》、《竹梅》、《胭脂梅》、《西湖梅》、《東閣梅》等詩七首(另兩首詩題字跡不清或失題)。因系殘板,每詩僅得一、二、四句,缺第三句。中縫有《梅花百韻》四字,即書名也。相傳李自成隱居夾山寺時,曾以梅花為題,詠詩百首,「即以木刻印行者」。據研究,此次發現的各詩殘句,與章太炎所輯五首,在體例、思想、語言風格上頗相類似,亦與李自成的經歷、行事及身份相符。

此外,向來為人注意不多,立於夾山寺大雄寶殿門側之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夏月穀旦立的《重修夾山靈泉禪院功德碑記》,道光三十年孟冬月立之《重修夾山靈泉寺碑誌》,亦更為人重視。

  四 幾個問題的探索  

  下面幾個問題是上述諸文探索的重點:  

  (一)李自成竄死通山之說不可信。  

  李自成走死通山說雖然出自「正史」,由來已久,影響也大,為多數史籍沿襲,但它的材料來源乃出自傳聞,且自相矛盾,不合情理。韓長庚、向祥海文認為,《明史》、《小腆紀年》、《南疆逸史》、《永曆實錄》及《綏寇紀略》等記明末事的重要史籍,無不眾口一詞說李自成竄死通山。然而其材料所源均來自順治二、三年間的三個官方報告:一是清軍統帥阿濟格向清廷的報告;一為南明大將何騰蛟向南明小朝廷的兩次報告。何的第一個報告原文雖未查獲,但從各書零星摘引的來看,其言詞是十分含混的。故一送到唐王之手,即在小朝廷內引起了軒然大波,從宰相到御史都紛起彈劾何騰蛟所報不實,是據傳聞以冒功圖賞。於是唐王「亦疑自成死未實」,令其再報。何受命所作的第二個報告,不得不承認關於李自成的死訊是數月之後,即大順軍余部與南明聯合之後,從個別「降卒」、「降將」那裡聽來的,已無法交驗首級。

  同樣,阿濟格給清廷的報告也非實訊。當阿濟格班師至北京時,清廷已察覺李自成之死非實。且又有奏報李自成「已竄江西」。於是攝政王多爾袞出面責其「自成未死時,先以死聞」。其實,阿濟格何嘗肯定李自成已死?他在報告中只說在九宮山「遍索自成不得」,聞個別「降卒」說自成已死。遣人驗屍已「朽莫辨」,因此他特別申明:「或存或亡,俟就彼再行察訪。」可見這兩個報告均不能作為李自成死於通山的確證。經過分析之後,他們認為「李自成死於通山之說殊不可信」。

  劉世善分析了李自成南下的行軍路線之後也得出結論說:「李闖王既在李過軍中,既非走咸寧、蒲圻一路,九宮山之死,證據不足,情理不符,疑點甚多。」  

  (二)李自成遁跡石門之可能。  

  多數文章都認定何璘是首倡李自成遁跡夾山說的,而新史料之發現更證明了何說之可信。如石珍、丘朔在分析何氏認定奉天玉和尚「為李自成無疑」時指出:佛教視諸天為凡夫,諸天皆是奉佛的,僧名「奉天」,是存蹊蹺。由奉天王轉隱成奉天玉解釋似更合理。就凡俗而言,自稱「奉天」是大膽犯上,為當道者所不容的。只有李自成這樣身份的人才配稱、才敢稱「奉天」。佛門中宗派門戶之見歷來森嚴,形同水火。以宗門之野拂而奉律門之「奉天玉」;且「事之甚謹」,為佛教史中之所未見未聞。與其說他們為師徒關係,毋寧說其為舊日主臣關係更合情理。寺中直到解放時仍存之木質雕像。甚類《明史》中所描述李自成之狀貌。而寺僧師徒相傳則雲系依奉天和尚遺像所刻,則此奉天和尚之酷似李自成恐非偶合。奉天和尚1674年3月卒時「約年七十」,亦與李自成年歲相符。新、舊史料皆說奉天和尚來寺時間為順治初,系由公安(湖北境)奔澧(湖南境),與當時李自成所隨之大順軍高一功、李過部之行軍路線亦大體吻合。奉天和尚來寺不久,徒眾陡增至數千人,由當時寺院修建規模可證所言不虛。在這人跡稀闊之處,佛徒偶然大增,如排除由部隊隱化而來,實使人大為費解。附近長久相沿之傳說似亦非無源之流。因此,他們的結論是,何璘的判斷「並非妄說」。

  其他文章也從不同的角度,論證了奉天玉和尚即李自成之可能性。  

  (三)李自成遁隱石門是迫不得已的策略。  

  象李自成這樣一個經過十七、八年戰火鍛煉、屢經失敗仍不屈不撓堅持鬥爭的領袖人物,為什麼尚有數十萬大軍,竟會遁隱山林?韓長庚、向祥海認為,李自成奔死九宮山,是李自成本人及大順軍的領導核心所共同製造的一個流言,是在戰略大轉變時期,為了保存實力,聯合南明共同抗清而「不得不採取的一項必要的卻也是非常『痛苦』的決定。」清兵入關之後即尾隨李自成而西而南,緊追不捨。在這階級矛盾顯著下降,民族矛盾急劇上升,清兵成為大順軍和南明的共同敵人的時候,解決聯明抗清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但是,李自成與南明是有「君父之仇」的,由他出面與南明聯合顯然困難。經過利害權衡,決定施用一個「設疑代斃」之計,自己暫遁山林,隨即放出李自成已死的流言,讓部下與南明達成聯合抗清的協議,實是「勢所不得不然」。

  李自成為什麼選擇石門縣的夾山作為隱遁的去處呢?熊越群認為:夾山原為佛教聖地,適於隱居,固然是因素之一。但更主要的還是這裡的戰略條件於李自成隱居及其以後的活動有利。首先,清軍和南明勢力均未到達這裡。此地原由土司管轄,而九族十五家長官土司在崇禎十五年都歸順了大順軍,在這裡隱居可以長住久安;其次,大順軍與南明聯合後的軍事配置及這裡的戰略地位,使將來進可取荊、襄以窺中原,退可游擊於湘、鄂、川、黔。事實上,大順軍余部後來也確曾在這一帶久盤不去。

  目前,這場討論還剛剛開始,對上述看法已有文章提出了質疑。1981年9月10日《長江日報》發表的《青山何處埋英骨》,10月8日《北京晚報》發表的《李自成並未當和尚》,就是不同意李自成遁跡山門並物故於夾山說的。估計今後還將有不同觀點的文章陸續出現。關心此問題的人正期待著討論進一步展開、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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