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 這件殘酷的小事
觀影隨筆
老去 這件殘酷的小事
劉 瀟 《 光明日報 》( 2013年06月28日 14 版)
《愛》(《Amour》)是一部隱忍、剋制又殘酷得令人難以直視的影片。這部2012年獲得第65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的電影,用極其冷靜的鏡頭語言、波瀾不驚的平視視角,講述了一個關於面對老去、病痛、孤獨、死亡的故事。那些我們心知肚明卻噤口不提的隱痛,那些我們最不願經歷卻也不得不經歷的人生常態,被導演邁克爾·哈內克毫無保留地搬上了銀幕。
在《愛》中,喬治和安妮是一對退休的音樂教師,和所有廝守半生的恩愛夫妻一樣,他們相濡以沫、相敬如賓,過著平靜安詳的生活,直到有天安妮被檢查出動脈栓塞,手術失敗,二人生活從此開始質的滑坡。儘管喬治竭盡全力充當「護工」的角色,但終究沒有換來妻子病情一絲的好轉。隨著安妮身體機能的衰退、頭腦記憶的衰減和人格尊嚴的喪失,喬治逐漸失去了本有的耐心,變得焦慮、憤怒,絕望。導演將一個個不忍目睹的細節放大聚焦在觀眾眼前——喬治支撐安妮挪上輪椅時的沉重,安妮病痛中徹夜喊著「媽媽」時的凄楚,喬治給安妮喂葯時難以自持的一記耳光……冷峻的鏡頭摒棄了禮貌或同情的掩飾,這些細微卻無從逃脫的生活瑣事,昭示著人生暮年的青灰現實。最終,喬治無比憐愛地向安妮做了最後的告別,然後拿起了枕頭,悶在安妮頭上,替她選擇了死亡。片中配樂寥寥無幾,意象在片中貫穿始終:漏水的樓道,忘關的龍頭,飛來的鴿子,牆上的油畫,有的安謐,有的躁動,就像死亡一樣,不可控制也不可避免。兩位主演——82歲的簡-路易斯·特林提格南特與85歲的埃瑪妞·麗娃的表演登峰造極,真實得讓人窒息。
儘管影片為喬治的選擇做了充分的鋪墊,但這個殘酷的結尾還是引發了道德上的巨大爭議。影片有一處情節描寫喬治去參加熟人的葬禮,回來時發現安妮坐在打開的窗戶下面。從安妮臉上複雜的表情,口中「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的質問,再到喬治後來不自然的沉默,不難看出安妮也想選擇以自殺的方式逃脫癱瘓的折磨。癱瘓對她而言不僅僅是禁錮自由的枷鎖,更是摧毀自尊心的一顆炮彈。喬治心領神會地趕走了護工,甚至禁止讓女兒進屋探視。女兒艾娃的視角其實也是觀影者的立場,艾娃曾兩次質問父親「怎麼會這樣」,「不應該僅僅這樣」,但陷於自身生活喘息不暇的她再怎麼關心也不可能代替喬治打點安妮的日常生活,更不可能代替安妮承受病痛、對抗衰亡。我們和艾娃一樣,變得迂迴彷徨、哽咽失語,在面臨人格尊嚴盡失、求生無力求死不得的窘困下,同情不過是虛偽的代名詞,迴避更是懦弱的遮羞布,任何質疑或價值判斷都陷入進退維谷的困境。
《愛》這部影片是導演向所有觀影者提出的沉重命題:我們有沒有權利選擇他人的生死?即便是出於愛;我們是任由衰老和病痛蹂躪自己,侵蝕家人,也要苟且活著,即便是出於愛;還是保留最後的人格尊嚴,不再眷戀人世,決絕地死去,即便是出於愛。這些沒有答案的疑問,如同浸水的皮鞭,如靜水下的暗流,抽打、拷問、撞擊著每一個觀影者的心。
隨著「老齡化」已經成為全球性的社會問題,老無所依的電影題材近年來在西方影壇上開始受到關注。如探討「安樂死」與生命尊嚴的《深海長眠》;表現父親與子女間疏離、和解的《天倫之旅》;與《愛》的設置相近,講述恩愛的老年夫妻如何對抗阿爾茲海默症故事的《柳暗花明》等等。在2011年和2012年華語電影圈,也連續出現了兩部聚焦老年人群體生存狀態的電影:《桃姐》和《飛越老人院》。
《桃姐》將鏡頭對準香港的老人院,用細膩的電影語言,大量的生活細節鋪排,講述了一對主僕之間那種不是親情又勝似親情的故事。做了一輩子忠僕的桃姐,在晚年仍在盡心服侍李家的少爺羅傑,在第二次中風後,為了不麻煩他人,桃姐堅持住進了老人院,羅傑也像兒子一樣對她盡孝,兩人充滿溫情、幽默、體恤的情感關係,時刻牽動著觀影者的心,可最終桃姐還是黯然病逝。影片延續著香港導演許鞍華一貫的雲淡風輕的基調,弱化戲劇衝突,還原生活常態,塑造了一個細膩、幽默、忠心耿耿、刀子嘴豆腐心的豐滿老人形象。《桃姐》在第3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上大放異彩。電影不批判、不評論、不悲憫也不埋怨,它是一面鏡子,反射著每一位觀影者態度。有人看到了老齡化社會的沉重,有人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的親情紐帶,有人在恐懼自己老年後的歸屬,感慨他們就是未來的自己。有人想到身邊再平凡不過的老人,有了想擁抱他們的衝動,《桃姐》只是用真實戲謔的小玩笑,用普世慈悲的心態,來告訴每個觀影者一個再樸素不過的東方式觀點:善待老人,趁他們活著。
在威尼斯電影節的發布會上,記者問許鞍華拍《桃姐》的原因是不是因為香港的老人問題很嚴重,許鞍華的回答讓無數人唏噓不已。誰都無法想像,這位已過耳順之年、獲獎無數的名導演,在香港卻仍然連房子都買不起,只能和媽媽租住在香港的北角。她一生未婚,沒有子女,老了以後怎麼辦恐怕也是她這些年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她也會擔心自己有一天無依無靠,她說,「拍完這部電影后就不那麼怕老了,不怕潦倒了。」如此樂觀、坦然、直面衰老的態度,也最終成就了桃姐不卑不亢的生命氣節。
同樣描寫老人院的故事,《飛越老人院》則採用了輕鬆詼諧的基調。該片講述了一群老人為了去天津參加電視比賽,而努力排練節目,設計逃離老人院,駕車馳騁公路,最終如願登上舞台的故事。這部名字與經典影片《飛越瘋人院》整齊對仗的電影,同樣沿用「逃離——反抗——尋找」的內核,儘管表現手法稍顯誇張和癲狂,台詞和節奏也有待推敲,但值得讚賞的是,國產電影終於將老氣沉沉、固守陳規、撲克臉的老人形象摒棄,著力展現了老年人如孩童般嚮往自由、激情、純真的美好一面。《飛越老人院》里的老年人如《飛屋環遊記》里乘著熱氣球飛行的老爺爺一樣,讓一隊老爺爺老奶奶們開著公交車去旅行,去追逐夢想,更多地投射了大眾對老年人精神狀態的理想,被賦予了想像的色彩。而老藝術家們賣力真誠的群像表演,也是這部影片最讓人動容的原因之一。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的常態。在光影世界中,「老去」這件司空見慣卻又殘酷的小事,被放大、延展出無數個命題。無論是泰然處之、聽之任之,還是扼腕嘆息、傷春悲秋,這件誰也逃不開的小事,我們都無能為力,唯有直面一切。因為生活往往比電影更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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