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化和威權主義：奧唐納的對位

吳強：民主化和威權主義：奧唐納的對位

對位，一種最古老的音樂形式，通常指音樂進行時兩條或者更多旋律的互相對照，曾經在巴洛克時代達到運用的頂峰，比如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美國著名政治學家Guillermo O" Donnell 1999年出版的個人文集，收錄了他本人從1976年到1998年關於威權主義和民主化的十篇論文，卻用「對位」（Counterpoints）作書名，其義如何，讀罷全書才覺個中含義實在有趣。

Guillermo O" Donnell（奧唐納），1936年出生在阿根廷，現任美國印第安納州聖母大學政府政治的海倫.凱洛格教授和凱洛格國際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是美國政治學界公認最權威的拉美政治研究專家。不過，他的早期治學之路，就像他的祖國、或者說他終生的研究對象——阿根廷的政治動蕩一樣，輝煌卻又難以為外人道。

從19世紀中期以降的一百多年裡，阿根廷經歷了無數次的「鐘擺綜合征」，總是在民主和威權統治之間來回動蕩。按照奧唐納的解釋，可以追溯到阿貝蒂（Alberdi），這位1853年阿根廷憲法的奠基人，儘管試圖拷貝美國憲法，卻認為美國憲法所強調的個人自由是無政府主義的根源，因此對行政權力的制約是不符合拉美「國情」的，從智利到阿根廷。奧唐納1958年從國立布依諾斯艾利斯大學畢業後，見證、參與了1960年代初阿根廷的政治動蕩。1966年胡安·卡洛斯·翁加尼亞將軍發動軍事政變攫取政權後，大批知識分子逃亡海外。奧唐納也在1968年離開祖國，進入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系攻讀博士，但1971年卻帶著沒有通過的博士論文返回阿根廷。其中曲折，奧唐納自己卻說「不值得講」。但是，這本博士論文，「現代化和官僚威權主義：拉美政治研究」，第二年經由加州大學（伯克利）出版社出版後，西班牙語版1973年也在阿根廷出版，在政治學界引起轟動，幾乎為此前百多年的拉美政治模式也就是「拉美病」起源蓋棺定論，也為其後拉美政治發展開出了一劑「民主」的藥方。要知道，這是發生在1974、1975葡萄牙、西班牙等國開始的第三波世界民主化浪潮之前。

此後至今，奧唐納的研究一直與拉美威權政權的民主化有關。雖然直到1987年，奧唐納才從耶魯正式獲得博士學位；然而，從1982到1988，奧唐納與美國著名政治學者菲利普.斯密特等合編的四卷本的拉美威權轉型和民主鞏固的叢書，成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之後尤其是1989之後理解後共國家開始民主轉型的最重要參照之一。以拉美的經驗研究為基點，奧唐納的研究似乎總是領先於民主化問題普遍化的前面。2006年，奧唐納成為首位獲得全美政治學會終身成就獎的學者，這大概是對他一生致力民主道路探索的最佳肯定。

所以，我們讀《對位》，民主是主題。早期的幾篇以西班牙語寫的論文首次譯成英文與他近期的幾篇重要論文收錄在文集中。幾乎每一篇，都能從中讀出奧唐納對民主轉型的深刻洞察。比如，在威權體制下自由和平等的選擇順序上，平等訴求往往導致民粹主義從而強化官僚威權，就像1940年代庀隆的上台，也容易被共產主義政黨利用、結果可能更糟；這種情形下，對公民自由的限制是辨別威權與否的唯一標準，儘管這一限制是威權政權的合法性基礎，好像這些政權生來就是為了限制公民權利的。當然，寡頭集團成員的政治權利卻是受到尊重的，威權政權往往也發展出有限的多元主義，利用工會或者教會與政權的合作來實現統治。在民主轉型、出現自由選舉的情形下，這樣的威權主義很可能發展成為委任制民主）。委任制民主（Delegative Democracy），奧唐納最初於1994年在民主雜誌上發表，提出這一民主轉型期的概念。他告誡人們，儘管民主往往被新興民主國家寄予希望，但是，民主的基本形式——自由選舉——之後，經由自由選舉上台的領導人卻可能背棄選舉諾言，無視民主責任，朝向達爾所說的「多頭政治」發展，而非追求真正代議政治的制度化，比如俄羅斯1991年以後的多頭政治以及威權主義的發展。

這樣的委任民主，表面屬於多數民主，卻更接近「選舉威權」，也就是為了贏得多數，不惜濫用手段、打壓反對派，就像台灣民進黨執政後局勢的發展：民主責任、政治倫理和競選承諾都可以被拋棄，恐嚇選民政黨輪替如同亡國，幾乎在綁架選民。奧唐納推斷，委任民主對自由的限制，結果必然導致政權責任缺失，特別是水平責任，最終將導致一個表面上全能的委任民主走向無能，引致多重社會和經濟危機。台灣社會的危機也在在證實了這一邏輯。如奧唐納預言的，民主鞏固這時反倒成為大眾的幻覺，支撐著「委任民主」的繼續，但「民主的質量」——類似Freedom House的自由指數，奧唐納近來致力於發展的民主測量體系卻令人堪憂。這樣的「委任民主」實質威權主義的翻版因此可能持續下去，與世界上的民主政權相互映照，在取代了冷戰期間的兩大陣營對峙後，成為「歷史終結」之後新的「對位」。

Guillermo A. O"Donnell: Counterpoints: Selected Essays on Authoritarianism and Democratization,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March 199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