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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低估的張愛玲 | 讀經典

  你可曾讀懂她?

  「說是她在西方的『叩關失敗之作』,卻不知於小說技術處理這一塊,她是何等的高超,相比她的成名作,這兩部在藝術上更有可圈可點之處。年輕時的寫作,靠的是一股初生牛犢的氣象與語詞的標新立異,到了中年,鋪墊的全是渾厚的底氣,沒有了橙黃橘綠時,卻分外字字生血。」

  ——重讀張愛玲《雷峰塔》《易經》

  七八年過去,把張愛玲這兩部小說拿出來重讀——真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啊,處處有分寸感,始終低緩的調子,一路逶迤。彷彿冬天的湖,簡潔,清澈,一汪到底,更似人在冬天的心境,一味往內收,特別守得住。人到中年的張愛玲,筆致枯淡,是荒坡上白蒼蒼的芒草,一路鋪到天邊的枯草地,更似高山大甸里的殘荷,斷梗飄零,卻把人生寂寥的底子塗了又塗,簡直宋人的畫,處處留白,更見風骨。

  開頭透過一個四歲孩童的眼,仔細打量一個光怪陸離的家族史,耐心地描摹,分明是手工畫,一點一點地粘貼裱劃,皺摺的紋路也要理直,蜘絲的角落都不放過,甚至老媽子們在漆黑的院子里談天,都被一個早慧的兒童記在心上,漸漸成了一幅家族大畫上的金粉,被時光的鏡框端正地定格下來,遠看著,莊重慈祥——是永生的童年。甚至,連父親的姨太太,在作者童年的眼裡都變得美麗起來,童年的人生觀是混沌的,原本不分美好醜惡。張愛玲走的是中國唐詩印象派的路子,零度敘事地呈現,既顯又隱的筆法,開闊縱深,大啟大闔,是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令讀者跟著一道眼熱心沉。

  寫著寫著,作者就把自己融入到一個戰火頻燒的時代里,漸漸地,自己終於成了那個紛亂時代坐標繫上的一員。

  說是她在西方的「叩關失敗之作」,卻不知於小說技術處理這一塊,她是何等的高超,相比她的成名作,這兩部在藝術上更有可圈可點之處。年輕時的寫作,靠的是一股初生牛犢的氣象與語詞的標新立異,到了中年,鋪墊的全是渾厚的底氣,沒有了橙黃橘綠時,卻分外字字生血。

  人生的長河一直流淌,她筆下的這些事,也曾出現在她早期的散文里,但,都沒有披著小說的外衣來得驚駭異常。

  美好的人生固然值得等待,然而,眨眼間當琵琶已跨到另一岸時,等待到的卻是不堪的、囚禁她一生的凄傷……

  求學因戰火中斷,琵琶要回上海,可上海是否還是那個目送她離去的城市?

  姑姑與母親在異國「公事」同一個男人;大爺偷偷納了丫頭吉祥做妾,在外面又建了一個家,生齣兒子還把照片寄給大嬸看,說是吉祥跟了南京的一個男人,把大嬸感動得:吉祥這丫頭不錯,到底還記得我;港戰其間,琵琶跟著同學們一起去做護士……姑姑與表舅媽的兒子緒哥哥陷入不倫之戀,臨了為搭救表舅,姑姑把嫂子的錢全部填進去,姑嫂心生裂隙依然同居一個屋檐下……最慘痛的是,作者港大求學其間,歷史老師看她貧寒,自己拿出800元作為提前預支的獎學金,塞進信封里寄她。當她帶著這珍貴的800元輾轉坐車去淺水灣的豪華飯店捧給自己的母親時,母親一個晚上就在牌桌上輸光,不多不少,正好800元……後來,香港失守,日本人接手港大,英國教師不是戰死,就是被遣返,她跟著同學們去人去樓空的老師家洗澡,等候的空隙,忍不住跑去老師的書房翻書,把比亞茲萊的畫冊撕下藏起來帶回去……校醫勾結外人趁著黑夜一車一車的往外拉貨賣,最後把一個傷員殺死滅口。作者為了早點回到內地,不惜拿這個「秘密」前去威脅校醫幫她搞幾張回上海的船票……結果真的成功了。回上海的那艘輪船上竟也有梅蘭芳同行……小說到這裡,驚心動魄——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學生,魯莽地拿命案前去「威脅」校醫,自己卻不怕同被滅了口?不過是為了早點回到上海,雖然上海再也沒有可收留自己的親人了,她還是那麼熱愛。當她下船坐在黃包車上,想起自己小時候從天津遷來上海,「也是夏天,也是早晨」,自己坐在馬車裡,老阿媽陪在身邊。「太陽暖烘烘照著車篷沒拉起來的黃包車,照著她的胳膊腿,像兩根滾燙的鐵條。我回來了,她道。太陽記得她。」

  回到上海這座也曾令她挫敗心碎的城市,卻在心裡喊道:「太陽記得她。」一個人終於有了生根感,有一份篤定的快樂。

  小說戛然而止,被全束收起來,宛如一個黃金的墳,日日花開草綠,年年寒鴉四起……張愛玲始終以淡筆,寥寥勾勒一個名門之後如此龐大的家業,被「父親」、「後母」在煙榻上一點點敗光的生活圖景。早年,父親捧戲子,納二姨太,去堂子里廝混……都是紙醉金迷的日月,家裡傭人無數,「秦干」帶弟弟,「何干」帶作者自己,另有燒飯的廚子,打雜的,專門下鄉收租的,一大家子渾渾噩噩,從天津遷到上海,一天一點地把一座金山挖空,最後落得去到侄子那裡討要14平方米的偏房棲身……

  張愛玲用點畫的筆法,順帶著把舅舅家、表舅媽家、大爺家等諸位親戚一一描摹,他們都是遠景的底子,不耐心看,也就模糊過去了,不比自己的家族需要加以追光,尤其對於母親,借著小說的幌子,她可真捨得下手——作家向來無情。母親的濫交與漂泊無依,以致客死異鄉,彷彿罪有應得。一個也曾裹過小腳的受過西洋教育的女子永遠處在收拾行李的匆忙裡,一代一代女性的悲劇,不過是,作者比母親走得更遠……

  太陽記得她。回到上海這座也曾令她挫敗心碎的城市,卻在心裡喊道:「太陽記得她。」一個人終於有了生根感,有一份篤定的快樂。

  中國當代的小說家真要多看看張愛玲,怎樣起筆,怎樣收筆,處理宏大題材時,一樣雲淡風輕,一筆筆無意帶過,這叫舉重若輕。那一筆筆,實在耐品,天青雲淡,微風徐來,而內里早已壯闊波瀾,文字的冰山一律隱於簡寥的對話背後,需要讀者一點點去探。中國的古詩詞向來以空間感與張力取勝,到了張愛玲這裡的小說筆法,依舊遵循了那廣闊幽深的筆法,餘味綿長,是杜牧所言的「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作者始終冷冷站在人世的外圍打量這一切,好像是沉痾泛起腐朽又沒落的中國,像一匹布,從一開始拿出來都是舊的,灰濛濛的,正面反面都是蟲洞,被光陰漚爛了……末了,人人有亂離之感,連久居鄉下的人性也都可以被扭曲,何乾的兒子不是把自己的外婆活埋了么?他嫌外婆活得太久。刻畫人性上,張愛玲一點不比魯迅遜色,區區幾段簡短對話,便足以令人性深處的晦暗躍然紙上。

  最喜歡她筆下的童年,母親永遠時尚美麗,因為氣短,她站在鋼琴前唱西洋歌劇鍛煉肺活量,同樣美麗的姑姑伴奏,祥和失真的畫面,似乎那個小女孩一直停留在四歲,最後一齊都成了一幅油畫,每個人的眼睛隔著沉沉歲月,都成了珍珠,明亮碩大,跟從未見過面的祖父母一樣珍貴……

  寫作這兩部長篇的張愛玲已然人到中年,人生的盛景、衰景,都曾領略過,算是暫時穩定下來了,就等著去西方的文明那裡叩關了,未曾料想,還是「失敗」下來。這就是命運,努力做事,成功在天。對於一個出色的作家,這也是一種雙重打擊。這麼好的80萬字,就一直擱置著——都是才華和心血啊。

  可能是人到中年好枯淡吧。如今讀起這樣的80萬字,句句入心,像是寒冬獨自走在冰雪上,四周寒鴉聲起,也不覺凄寒,因為心裡有洪流,原本可以獨自撐起這樣的寡寒。

  無論小說抑或詩歌的寫作,筆法都不能一味的肥厚,必須枯淡,寒山枯水,屹立天地之間,愈到後來愈有筋骨,有硬氣,有英氣,有霜氣,更見生命力。

  張愛玲的這洋洋大觀的80萬字,遍布霜氣,經得起時間的磨折,越讀越好,並非自囿於小我田地的局限,分明是一個時代的盛衰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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