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讀古代文學】陳開勇:杜甫的藝術追求:情感與表達
——對喜劇性自然意象雙重藝術內涵的考察
壹 間離化:理性悲劇情感與喜劇性自然意象
《北征》詩云:
…………
霏霏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邠郊入地底,涇水中盪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
菊垂今秋花,石帶古車轍。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實。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梟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
在這首長篇敘事詩中,詩人首先敘述「顧漸恩私被,詔許歸蓬蓽」的心情,接著敘述了自己「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華」的悲慨。全詩共展示了四個情感心理層次:國→自然→家→國。上面所引的三個小段落就屬於自然層次。
在這一層次中,我們看到,詩人首先是面對「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的鳳翔周圍的慘景,發抒自己蕭瑟凄涼、憂患重重的悲傷;然後,詩人筆鋒一轉,寫到了邠郊的山果、山花這些細小而倔強的生命,以及它們在苦難的時世中仍然保持的無限欣欣生機;但是,當詩人從體味這些自然生命美景的沉醉再轉向人類時事,卻「益嘆身世拙,」悲從中來,面對鄜州風物,更加哀慟欲絕。周甸注云:「途中所歷,有可傷者,有可畏者,有可喜者,有可痛者。」[①]而仇兆鰲氏進一步注云:「大約菊垂以下,皆邠土風物,此屬佳景。坡陀以下,乃鄜州風物,此屬慘景。[②]
——在「詩人的悲劇情感與自然意象的悲劇色彩」一章里,我們已經說過,詩人藉助可驚可傷可畏的慘景(如上引第一、三小段),是為了表達詩人內心深刻的沉痛。但是,為什麼詩人要在展示「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的悲劇性景色後,展示出一派「青雲動高興、」山果「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的自然美景?這一段喜劇性的自然,是否與其前面可悲可畏的景物相間離,或者與其後所描寫的「鴟梟鳴黃桑,野鼠拱亂穴」的可怖可痛的自然相斷裂?特別值得深究的是,詩人這樣描寫,究竟要顯示抑或思索著什麼?
要解決這些藝術的問題,首先得進一步探討詩人杜甫在「一自風塵起,猶嗟行路難」(《復愁二十首》之五)的倉皇中所存的複雜矛盾的痛苦心理。
可以肯定,十年長安的個人生活及理想追求的挫折,特別是十年後個人、家庭、國家秩序的全面失落、破亡,帶給了詩人無比的痛苦。沉痛,是詩人的主體性情感,「百年溉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正是在這種難以忍受的極度的精神與肉體的折磨中,詩人杜甫著重從取醉、回憶、自我安慰三個方面展示了他力圖擺脫這種痛苦所進行的日常行動與思想上的努力。
酒,與文人有不解之緣。在酒的沉醉中忘記現存的痛苦,也是最為便捷的解脫痛苦的途徑。杜甫常云:「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絕句漫興九首》之四)「乾坤醉眼中。」(《九日登梓州城》)「賴有杯中物,還同海上鷗。」(《巴西驛亭觀江漲呈竇十五使君二首》)「甘從千日醉。」(《垂白》)詩人力圖藉此忘懷現實的蹇促、窘迫。
詩人一生從開天極盛之世墜入困頓的深淵,在其奔波的辛酸歷程中,詩人追憶過去的興盛與自己在盛世中的豪情,在《懷灞上游》、《遣懷·昔我游宋中》、《憶昔·憶昔開·元全盛日》等一系列詩中,詩人滿懷深情地描述了過去的繁榮與個人生活的浪漫,企圖藉此來安慰自己飽受風霜的心靈。
也許,更為直接、更為主要的,詩人在無窮的哭和不盡的淚中,力圖消滅自己一直深深感到痛苦的思想根源:人生理想不得實現的痛苦。因此,詩人自我安慰說:「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去蜀》)把一副濟世救民的重擔託付給了朋友,對那些在統治集團的人如韋中丞、張建封等,寄寓了深厚的期望,希望通過他們實現詩人「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宿花石戍》)與平定四海、恢復一統的統治秩序的宿願,《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云:「附書與裴因示蘇,此生已愧須人扶。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奉送韋中丞之晉赴湖南》亦云:「王室仍多故。蒼生倚大臣。還將徐孺榻,處處待高人。」
然而,詩人借酒消愁、回憶盛世銷憂、自我安慰以復甦心靈的努力失敗了,「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九日》)對開天盛世繁榮的回憶,最後只有「白頭吟望苦低垂。」(《秋興八首》之八)對逝去美好生活的回憶,最終也只能結穴於「老病客殊方,鬱郁苦不展。」(《壯遊》)自我的安慰與對友人的囑託期望,仍然壓不住自己的的如火肝腸,苦吟著「白首壯心違」(《夜》),呼號著「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歲暮》)「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正是在此,展現了詩人企圖忘掉痛苦而又擺脫不了痛苦、企圖沉入過去而又置身現實、企圖自欺欺人式的解脫而又念念不忘壯志的矛盾複雜心態。
詩人這種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深刻心理矛盾,在其詩中是借其獨特的藝術手法來表現的,簡單地說,就是間離化的手法,即「隔」的手法。
什麼是間離化?間離化就是詩人在詩歌中展開自然意象與詩人情感關係的時候,將當時當境的自身內心情感與自然的反映性特徵人為地、有意識地「對立」即「間離」起來,即是說,使筆下的自然意象與主體情感呈現出「隔」的勢態。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特別地突出自我情感與自然意象的衝突的手法,其主要目的意圖在於詩人杜甫力圖藉助自然意象的美好自為狀態從而凸現人生自我的悲劇,一方面,詩人由人事的苦難發現了自然的自由、自在與自足;另一方面,詩人又由自然的自由、自在自足,觀照到了人生的多艱。正是在這驚心的反差之中,詩人表現出他綿綿不盡的、揮之不去的悲劇情緒。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充分理解杜甫在《北征》詩中的喜劇性自然描寫的實際目的與藝術效果了。詩人悲愴的心靈在「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的可畏景象中震顫,突然發現了別有動人天地,大自然的欣欣生命召喚著詩人,也映照著詩人的人生現實,「緬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一個「益」字,表明了這些在嚴峻的憂患現實中不知愁地生長著的生物,帶給了詩人多少的反思和深省!於是,詩人心靈的悲愴在面對「寒月照白骨」的凄慘景象時更加地變為震痛,而這是經過對自然進行理性觀照冼禮的理性的痛苦。
《周易·繫辭》云:「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莊子·齊物論》云:「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④]從民族思想文化的源頭起,自然,就一直作為歷代文人(包括整個民族人類)的心祈嚮往、滿懷怡情之處,而現在,詩人在無比的理性悲劇情感的支配下,對勝景也產生了排斥心理,《秋興八首》之三云: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王嗣《杜臆》云:「舟泛燕飛,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視之,偏覺增愁,曰還,曰故,厭之也。」[⑤]又仇兆鰲氏注《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亦引吳論云:「紅白花,花之繁。曰多事,亦有惱花意。」[⑥]
同時,也就有自然不通人情之嘆,《早花》云:
西京安穩未?不見一人來。臘日巴江曲,山花已自開。盈盈當雪杏,艷艷待春梅。直苦風塵暗,誰憂客鬢催。
《愁》詩云:
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自分明。十年戎馬暗南國,異域賓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病虎縱橫。
詩人眼愁、心愁,無一不愁,然而,自然意象卻是「花自發、」「花自開、」自分明、」「花欲燃,」趙汸說:「天地間景物,非有所厚薄於人,惟人當適意時,則情與景會,而景物之美,若為我設。一有不慊,則景物與我漠不相干。故公詩多用一「自」字,如『寒城菊自花』、『故園花自開』、『風月自清夜』之類甚多。」[⑦]在這裡,詩人明顯地指出了自己的情感與自然的衝突,從而凸現出異常之痛,《杜臆》注《愁》詩云:「愁人心事觸目可憎,如江草新生,卻謂喚起愁思。巫峽中流,卻謂不近人情。盤渦鷺浴,本自得也,疑其有何心性。獨樹花發,此春意也,謂其只自分明。愁出非常,故情亦反常耳。下文所云,真異常之愁也。」[⑧]
《返照》詩云:
楚王宮北正黃昏,白帝城西過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衰年病肺惟高枕,絕塞愁時早閉門。不可久留豺虎亂,南方實有未招魂。黃生注云:「前半寫景,可作詩中圖畫;後半言情,能濕紙上淚痕。」[⑨]在此,詩人仔細地刻畫了自然美景,「雨痕初過,故日照江而石壁之影搖動。黃昏乍暝,故云擁樹而山村之路遮迷。」[⑩]正是此如畫之景,反跌出詩人「思及豺虎為亂,則茲地不堪久留矣。但恐驚散之旅魂,未必能招之北歸耳」[(11)]的深刻悲痛。
黃生云:「年老多病,感時思歸,集中不出此四意。而橫說豎說,反說正說,無不曲盡其情。」[(12)]總而言之,詩人在苦難中對歷史盛衰的對比,對現實的超越與不得超越的矛盾,造成了詩人清醒的因而是更加痛苦的理性的悲劇情感,此一理性的悲劇情感,主要是藉助喜劇性自然意象來表達的:詩人有對喜劇性自然的明顯傾向表述(厭勝景、用「自」字);也有對之客觀的描述(如《返照》),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13)]在不著一字評述的描寫中,完全地展露了詩人的悲劇情懷。然而,不管怎樣,都是在對自然與人事的理性體認之下,運用理性的手法(創造喜劇性自然意象),展示自己的理性的情感悲劇,因而,其情感也就「尤足凄神戛魄。」[(14)]
貳 天人合一:自由心境與自由自然意象
宗白華先生說:「中國人在天地的動靜,四時的節律,晝夜的來複,生長老死的綿延,感到宇宙是生生而具條理的。這『生生而具條理』就是天地運行的大道,就是一切現象的體和用。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最能表出中國人這種『觀吾生,觀其生』(易觀卜辭)的風度和境界。這種最高度的把握生命,和最深度的體驗生命的精神境界,具體地貫注到社會實際生活里,使生活端莊流麗,成就了詩書禮樂的文化。但這境界,這『形而上的道』,也同時要能貫徹到形而下的器。」[(15)]可以說,在中國文化傳統里,不管是日常物質生活產品銅器瓷器,還是精神產品詩書禮樂等,抑或是哲學思想意識,對「天人合一」的美學追求與體認總是至上的、絕對的。
「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是在西周衝擊殷商神學統治,力圖轉向人的生命關懷的思潮中出現的。當《周易》的哲人將「男女構精」的人類生產模式與天地生產模式按照他們的思想邏順理成章地溝通起來時,天(自然)與人,就在生命本體的層面上合一,在形上之道(精神)與形下之器(人類與自然現象)里消息流轉,生生不己。《易傳·繫辭上》總結云:「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受。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16)]而其後,在魏晉六朝,伴隨對人的自我覺醒,文人士大夫更加的依於自然,「晉宋人欣賞山水,由實入虛,即實即虛,超入玄境。當時畫家宗炳云:『山水質有而趣靈』。詩人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謝靈運的『溟漲無端倪,虛舟有超越』;以及袁彥伯的『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荀中郎登北固望海云:『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雲意。』晉宋人欣賞自然,有『目送歸鴻,手揮五弦』,超然玄遠的意趣。這使中國山水畫自始即是一種『意境中的山水』。宗炳畫所游山水懸於室中,對之云:『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郭景純有詩句曰:『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阮孚評之云:『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這玄遠幽深的哲學意味深透在當時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賞中。」[(17)]這種天人親和的感情,經過唐朝藝術心靈的進一步體認與感悟,到宋代,在哲學與藝術中全面展開並達到頂峰,陳寅恪云:「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於趙宋之世。」[(18)]豐碩的文化成果,正是此「天人合一」文化氛圍熏陶下的靈心所映射出來的光芒,張岱年分析宋代「天人合一」思想時說:「張載、二程論天人合一,立說不同,也有共同的特點,即都認為『天人合一』是最高覺悟,是人的自覺。張載肯定『天人合一』是『誠明』的境界,誠即是最高的精神修養,明是最高的智慧。以天人合一為誠明的境界,就是以天人合一為最高覺悟。程顥強調『人與天地一物也』。如果不承認『人與天地一物』,就是『自小』,就是麻木不仁,這就是說,惟有承認天地萬物『莫非己也』,才是真正自己認識自己。西方有一種流行的見解,以為把人和自然界分開,肯定主體與客體的區別是人的自覺。而宋明理學則不然,以為承認天人的合一才是人的自覺。應該承認,這是一個比較深刻的觀點。我們可以這樣說,原始的物我不分,沒有把自己與外在世界區別開來,這是原始的朦朧意識。其次區別了主體與客體,把人與自然界分開,這是原始朦朧意識的否定。再進一步,又肯定人與自然界的統一,肯定天人的統一,這可以說是否定之否定,這是更高一級的認識。」[(19)]
由上可見,中國文化傳統的「天人合一」的極致追求,是在人的主體自覺的前提下才能取得的,更確切地說,是在「觀吾生」與「觀其(一物)生」的雙重哲學感悟之後獲得的,而杜甫的思想人生正鮮明而充分地體現了這一點。
詩人杜甫對痛苦的超越的要求(醉酒、回憶、自我安慰),是伴隨著詩人對人生生命的哲學式體悟的。詩人在生活的艱辛中,體會到了華年流逝的苦痛,詩人總是時時在悲嘆著自己的衰老:「衰老羨君還」(《涪江泛舟送韋班歸京》)、「兵革身將老」(《登牛頭山亭子》)、「將老病纏身」(《與嚴二郎奉禮別》)、「白首淚雙垂」(《過故斛斯校書庄二首》之二)、「總作白頭翁」(《寄賀蘭鋯》)、「頭白免短促」(《客堂》)、「衰老悲人世」(《奉送二十三舅錄事之攝郴州》)、「人生不再好,鬢髮自成絲」(《薄暮》)。《除架》詩云:
束薪已零落,瓠葉轉蕭疏。幸結白花了,寧辭青蔓除。秋蟲聲不去,暮雀意何如。寒事今牢落,人生亦有初。
又《廢畦》詩亦云:
秋蔬擁霜露,豈敢惜凋殘。暮景數枝葉,天風吹汝寒。綠沾泥滓盡,香與歲時闌。生意春如昨,悲君白玉盤。
仇兆鰲氏注《除架》云:「秋蟲猶在,暮雀已離,有倏忽聚散之悲。寒事已落,人生亦然,有始盛終衰之慨。」[(20)]王嗣爽分析《廢畦》詩云:「哀而不怨,有順命意。」[(21)]而在《少年行二首》里,詩人表白得更為明顯,「首章,有達觀齊物意,乃曉悟少年之詞。」[(22)]「次章,有及時行樂意。」[(23)]
——人事的蹇促,促使了詩人對人生盛衰聚散的感慨與追問。伴隨著詩人人生無窮的苦難,詩人時時拋不去痛苦,而與此同時,詩人滋長了達觀齊物之意,正如莊子在遭受了人間現實束縛的痛苦,而體認了「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24)]的人生本體,因而要去欣賞游魚之樂一樣,詩人的主體精神在對人事的逐漸深入的體察中呈現出向自然靠攏的態勢。《自壤西荊扉且移居東屯茅屋四首》之一云:
白鹽危嶠北,赤甲古城東。平地一川穩,高山四面同。煙霜凄野日,杭稻熟天風。人事傷蓬轉,吾將守桂叢。
詩人向自然靠攏的心理趨向,在詩人面對自然的「間離」態度中已有表徵,一方面,詩人悲劇情緒的深沉,使詩人不能完全回到自然美的欣賞中去,另一方面,詩人又深刻地發現了自然的不同於人生現實的自由、自在與自足之美,因此,自然不僅以其本身的形態之美召喚著詩人,而且更以其內在的自由精神強烈地吸引著詩人。
——正是在對人生生命本體與自然自由精神的雙重體認中,詩人云:
白露團甘子,清晨散馬蹄。圃開連石樹,船渡入江溪。憑几看魚樂,回鞭急鳥凄。漸知秋實美,幽徑恐多蹊。(《白露》)
《庭草》又云:
楚草經寒碧,庭春入眼濃。舊低收葉舉,新掩卷牙重。步履宜輕過,開筵得屢供。看花隨節序,不敢強為容。
在這裡,詩人拋開了人世的煩惱,進入了美的觀照,用這種「看花隨節序,不敢強為容」的眼光來觀察宇宙,才深刻地體認了自然的自由自足。
《瞿塘懷右》云:
西南萬壑注,勁敵兩崖開。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削成當白帝,空曲隱陽台。疏鑿功雖美,陶鈞力大哉。
《後游》云:
寺憶曾游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復何之?
《漫成二首》之一云: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渚蒲隨地有,村徑逐門成。只作披衣慣,常從漉酒生。眼邊無俗物,多病也身輕。
如果說「看花隨節序,不敢強為容」是在自然的感召下的觀賞態度的話,那麼,可以說,以「眼邊無俗物」的態度來對待自然,就是一種由己及物的主體審美情懷了[(25)]。詩人基於對人生的深刻體悟,以「眼邊無俗物」的眼光去體認自然,觀察自然,尋求到了,自然與人生相通的閃光點。在這個時候,「用志不紛,乃凝於神」,[(26)]「心中只有一個意象,我們便不覺得我是我,物是物,把整個的心靈寄托在那個孤立絕緣的意象上」[(27)],從而達到物我兩忘,而「物我兩忘的結果是物我同一。觀賞者在興高采烈之際,無暇區別物我,於是我的生命和物的生命往複交流,在無意之中我以我的性格灌輸到物,同時也把物的姿態吸收於我……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滅,我沒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沒入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氣,在一塊生成,在一塊震顫」。[(28)]
——由於詩人杜甫經歷了深重的人生苦難,所歷苦難愈多,就使詩人對自然與生命的融合的開掘愈深、愈全面、愈欣欣觸目。一方面,大自然復甦了詩人的心靈,也更強化了詩人的「民胞物與」的情懷;另一方面,詩人由此「物與」的仁學哲人情懷去反觀自然,因此,自然的內在精神與詩人的主體情懷就在仁學的審美玄妙境界里回復交流,《嶽麓山道林二寺行》云:
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於。
彷彿那青青的山脈就是詩人生命在進行舒暢的呼吸呀,那鳥兒的歡歌,山花的微笑,就是詩人靈魂的怡逸,就是詩人在和他的知心友朋款款地訴說著心裡話呀,花兒同我笑,春風與心合,在這裡,詩人與自然之間不「隔」,是詩人把全幅精神、全幅靈魂,化作一縷渺渺的幽光,相伴自然微笑,一呼一吸,一鼓一盪,「與宇宙息息相關,悅懌風神,悠然自足。」[(29)]這樣,詩人「走到自然中間,看見了一枝花,覺得花能解語,遇著了一隻鳥,覺得鳥亦知情,聽見了泉聲,以為是情調,會著了一叢小草,一片蝴蝶,覺得也能互相了解,悄悄地訴說他們的情,他們的夢,他們的想望。無論山水雲樹,月色星光,都是我們有知覺、有感情的姊妹同胞。」[(30)]
宗白華先生說:「藝術世界的中心是同情,同情的發生由於空想,同情的結局入於創造。」[(31)]詩人杜甫從擺脫人世痛苦而進入自然審美觀照,最終進入仁學境界(「民胞物與」的境界),在此境界里,詩人以人道主義的情懷,拿「社會同情的眼光,運用到全宇宙里,覺得全宇宙就是一個大同情的社會組織,什麼星呀,月呀,雲呀,水呀,禽獸呀,草木呀,都是一個同情社會中間的眷屬。這時候,不發生極高的美感么?這個大同情的自然,不就是一個純潔的高尚的美術世界么?詩人……在這個境界中,無有不發生藝術的衝動……創造,皆由於對於自然,對於人生,起了極深厚的同情,深心中的衝動,想將這個寶愛的自然,寶愛的人生,由自己的能力再實現一遍。」[(32)]在杜詩里,詩人與自然在仁學境界里的交流,也可以說是詩人「民胞物與」的仁學精神的詩化是通過營造自然意象的「自由」精神風姿來實現的,也就是說,詩人的仁學情懷、自然的自由精神、與作品自然意象風貌三者完全打通,詩人藉助自然意象的喜劇性(自由)色彩表現了詩人在對自然的體認中對人生的極致追求。趙汸評《後游》詩時就說:「杜詩有兩等句,皆嘗自言之。其一曰:『新詩改罷自長吟。』凡集中抑揚開闔,與造化爭衡於一字間者,皆是。其二曰:『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如此章『有待』、『無私』之類是也,蓋與造化相流通矣。」[(33)]
《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五云: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江?
《絕句二首》之一云: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春夜喜雨》云: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仇兆鰲評《江亭》時云:「此章雲『欣欣物自私』,有物各得所之意。前詩云『花柳更無私』,有與物同春之意。分明是沂水春風氣象。」[(34)]陸象上亦云:「李白杜甫陶淵明,皆有志於吾道。」[(35)]——在西方,「華茲華斯也討厭『俗情』『愛邱山』,也能樂天知足,但是他是一個沉思者,是一個富於宗教情感者。他自述經驗說:『一朵極平凡的隨風蕩漾的花,對於我可以引起不能用淚表現出來的那麼深的思想。』他在《聽灘寺》詩里又說他覺到有『一種精靈在驅遣一切深思者和一切思想對象,並且在一切事物中運旋』。」[(36)]而他「以一種極其變化多端的藝術手法,講出一種神秘的泛神論,一種對自然神的深奧感受。」[(37)]「這種澈悟和這種神秘主義和中國詩人與自然默契相安的態度顯然不同。」[(38)]中國詩人在自然中見到的不是神秘力量,而是自己的人性與精神。在杜詩里,以民族的傳統筆觸,即創造出與詩人自然「自由自足」精神相一致的喜劇性——自由自然象,使此一意象能夠「在剎那中見終古,在微塵中顯大千,在有限中寓無限。」[(39)]表徵出詩人主體的情懷與對生命本體的體認:「天人合一」的哲學境界是以「民胞物與」的現實生活關懷為基礎的,而「民胞物與」的現實生活關懷又不僅僅停留在形而下的層次,它直接通向形而上(「天人合一」),即是說,形而上與形而下是流通的,因為它們的基本核心是仁學精神;同樣,此一仁學精神(「道」、「沂水春風氣象」)及其表現(詩),即體和用亦是流通無礙的。它凸現的是詩人的博愛精神,是人性善的光輝。一句話,就其情感來說,是詩化的仁學;就其藝術來說,是仁學的詩化。
☆本篇是《杜甫的藝術追求:情感與表達——對比興自然意象與悲劇自然意象的考察》(見《河池師專學報》1995年第4期)的姊妹篇,是接著它講的。因此,總兩文而言之,在中國傳統的審美心理追求文化背景中,杜甫的藝術追求——藝術的,審美的,也即是人生的——實具一以貫通的四個升華層次:一、情感定勢與比興自然意象:矛盾的壓抑;二、悲劇情感與悲劇自然意象:悲劇的感性發泄;三、理性悲劇情感與喜劇性自然意象:對悲劇超越的理性祈向;四、天人合一:自由心境與自由自然意象:人生的審美化終極皈依。
注釋:
① ②仇兆鰲《杜詩詳註》卷1第397頁,中華書局,1979年。以下凡引此書,均見該版。
③《十三經註疏》上冊第82頁,中華書局,1980年。以下凡引此書,均見該版。
④《莊子》卷1第1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以下凡引此書,均見該版。
⑤ ⑥ ⑦ ⑧仇兆鰲《杜詩詳註》卷17第1487頁、卷10第817頁、卷7第606頁、卷18第1599頁。
⑨ ⑩ (11)同上書卷15第1337頁、第1336頁、第1336頁。
(12)同上書卷15第1337頁。
(13)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含蓄》,何文煥《歷代詩話》上第40頁,中華書局,1981年。
(14)仇兆鰲《杜詩詳註》卷15第1337頁。
(15)宗白華《美學與意境》第238頁,人民出版社,1987年。以下凡引此書,均見該版。
(16)《十三經註疏》上冊第77頁。
(17)宗白華《美學與意境》第186頁。
(18)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9)張岱年《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
(20) (21)仇兆鰲《杜詩詳註》卷8第615頁、第617頁。
(22) (23)同上書卷10第848頁、第849頁。
(24)《莊子》卷7《知北游》第113頁。
(25)「不俗」,在宋代發展為普遍追求的審美態度與審美境界。蘇東波《於潛僧綠筠軒》云:「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
(26)《莊子》卷7《達生》第97—98頁。
(27) (28)《朱光潛美學文集》卷1第17頁,第18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年。
(29)宗白華《美學與意境》第223頁。
(30) (31) (32)同上書第17頁。
(33)仇兆鰲《杜詩詳註》卷9第787頁。
(34)同上書卷10第801頁。
(35)《象山語錄》卷1,《四庫全書》第1156冊第55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36)《朱光潛選集》第59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
(37)韋爾斯《世界史綱》第1120頁,人民出版社,1982年。
(38)同(36)
(39)《朱光潛選集》第1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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