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偉康《在電腦上讀金剛經》「四句偈」何所指

 

四、「四句偈」何所指?

 

  ──若復有人,於此經中受持,乃至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勝彼。──

  凡讀過《金剛經》者,一定會對這「四句偈」大感興趣。

  一卷《金剛經》,若以光碟中所收之鳩譯本計,連標點六千三百九十八字,已經盡攝六百卷《大般若經》之精神;而此「四句偈」,又是《金剛經》的精華;恰如前人所說:「金剛經者,乃大藏經之骨髓,而四句偈者,又金剛經之骨髓。」──何等的殊勝!

  但問題在於:這「四句偈」指的是哪四句?

  又是一千古之謎!

  第一個問題,也是令筆者最最大惑不解的──在以明成祖的名義編成的《金剛經百家注集成》中,引有「顏丙言」:

  「而於此經,凡一十四處舉四句偈。」【28】《金剛經百家集注大成》

  同是明人的張坦翁所著的《金剛經如是解》和後來清人成鷲的《金剛直說》中,也有相同的話。張坦翁和成鷲可能因襲前人,但在位時曾完成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叢書《永樂大典》的明成祖,以其地位、文化素養和對文修之重視,應當不至於濫引虛言吧?但筆者數來數去,不但鳩譯本,所有能找到的本子,最多是「六處舉四句偈」。我幾乎懷疑是否又有一我們沒見過的譯本!

  丟下這個問題不顧,檢索前人關於「四句偈」的說法,相互矛盾、相互否定,然而又全都仍有質疑的餘地。下面我就將前人的說法一一列出,再附上別人的駁斥(若有的話)和本人的質疑。

  關於「四句偈」,早在唐代以前,已經議論紛紛,從嘉祥吉藏之《金剛般若疏》中即可窺得:

  「問云:何名為四句偈耶?有人言,此經下文兩四句偈,即是其事。今謂此人得經語,不得經意,若取下偈為四句偈者,自經初已來,便應非偈,受持之者便無功德。又當佛說經時,至此中未有後兩偈,云何逆格量耶?有人言,一切大乘經四句要偈,如雪山之四句等,即是其事。是亦不然。今正論般若,不涉余經。有人言,凡是言說成就一義者,此即是偈,故偈名為竭義,取其竭盡則名為偈。今謂亦不然。經乃明四句偈,今雲其義竭盡,何必的論四句?自有一句於義亦盡。若是別偈,則句定,言不定。若是通偈,則言定,句不定。別偈句定言不定者,要須四句故句定。或五言,四七六等,故言不定也。通偈言定者,要滿三十二字也。句不定者,三十二字或一三四句不定也。今既雲四句則是別偈,云何以通釋耶?有人言,三十二字名為一偈,是亦不然,乃是外國數經法耳。非關四句偈也。有人言,凡是經論能顯道者,悉名為偈。此亦不然,今的雲四句偈,云何乃通取顯道之言?顯道何必四句耶?有人言,假名四句,如一假有,不可定有,定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亦得,言假有。即不有乃至假有未曾有無,故此假四句即名為偈。今謂上來亦無此說,乃是通方之論耳。有人言:上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即是一四句偈。今謂是亦不然,若唯此是偈,余應非偈。有人言:前答善吉四句問,即是四句偈也。是亦不然,前乃是答於四句,豈關偈耶?今世俗中以四句為一偈,佛隨世俗亦以四句為一偈,明此乃是舉少況多之言耳。然一四句,斯言最少,若能受持一四句,其福無邊,況復一段一章一品一部耶?故須得經意,勿著語言也。」【17】《金剛般若疏》

  吉藏舉了八種他所不同意的說法,最後提出了自見的見解。這八種說法,時至今日,還在不斷地被重複,被批評。

  第一種說法,應是最自然的反應:「四句偈」指的是經文中的最後一偈--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持此論最得力者為清人徐發,彼於《金剛經郢說》中說道:(48)

  「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四句是也。蓋此偈乃自古流傳之偈,人所稔聞稔知,故於末後出之,其義實包佛法全體。後人錯解『有為法』三字,但以一空詮之,又倒裝在後,故忽而疑之,不知佛法不墮一邊。

  《楞嚴》曰:空心現前,長斷滅解,則有空魔入其心腑,乃謗持戒,名為小乘;菩薩悟空,有何持、犯?是人則破佛律儀,誤入人罪,當從淪墜。

  《涅槃經》曰:一切眾生,不退佛性,名之為有,決定得故。

  《智度論》曰:無智人聞空解脫門,不修功德,但欲得空,是為邪見,斷諸善根,蓋由不得般若波羅蜜法故。入阿毗曇門,則墮有中;入空門,則墮無中;入敕勒門,則墮有無中。

  《寶雲經》曰:非無人故,名之曰空,但法自空;非色滅空,若以得空,而依於空,佛說是人則為退墮。善男子,寧起我見積如須彌山,莫以空見起增上慢。所以者何?一切諸見,以空得脫,若起空見,則不可治。

  故《宗通》曰:應云何住。所謂住者,非如凡夫住於相,亦非如二乘人住於空,乃住於真如實際,非假非空,中道諦也。云何降伏其心,所謂降伏者,非如凡夫所修,按伏六識;亦非如二乘所修,斷滅七識。乃八識心田,微細習氣,以真如熏之,令轉識成智。譬降賊眾為良民,此正所謂有為法也。蓋佛法實非一空所了,故全經皆從有法說到無法相,末後又明白說出,不作斷滅相。所以取喻六事,六事皆自有入無,佛法亦自有為而入無為,故曰『一切有為法』。若經中所謂降心,無住,信心,奉持,第一希有,忍辱布施,應無住而生其心,成於忍,修一切善法,不作斷滅相,持於此經,為人演說,皆所謂有為法也,而皆底於無法相。故曰『應作如是觀』。此即所謂無餘涅槃,乃真空也。今說者將『有為法』三字,誤作眾生界內遷流造作等解,不思彌勒偈曰:『於有為法中,得無垢自在』。明明指出『中』字,『得』字。若舍法而求空,乃頑空,非真空矣,豈此偈正義耶!

  予看一部金經,千言萬語,說來只了得此偈此義。故將『何以故』一句接出,明是憲章祖述,相傳要訣。乃有謂二十六分四句者,不悟二十六分,上文有『爾時世尊而說偈言』等字,則為世尊問答間,一時所唱可知,何得預先道著?況二十六分後,獨不可持誦演說乎?又有謂我相人相四句者,不知釋偈原有體裁四種,一阿耨窣睹婆,二伽陀,三隻夜,四縕馱南,初皆以三十二字為一偈,蓋即古體四言八句也,後漸變而或五言,或七言,則偈自有偈體,若四相等句為偈,何處不可為偈,而但稱四句乎?至有以『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八字分作四句者,有以四句詮義究竟,便稱偈者,又有謂一句二句三句乃至四句,及十百千句者,更為穿鑿,竟不知牟尼珠光,自現空中,而無人肯信也。

  …………

  四句偈,即諸相非相之體;而能作如是觀者,即見如來。首尾相應,實理如是,文義如是。舊說將『有為法』三字看壞,注謂眾生界內,造作遷流,但以一空字了之,不見佛法全體,故不知此偈之妙。不知本文明有『法』字,彌勒偈又添出『中』字,『得』字,何等明白。陳真諦譯本於『如如不動』下,曰,『恆有正說,應觀有為法,如暗翳燈幻,露泡夢電雲。』所謂『恆有正說』,豈非自古相傳之成說乎。『應觀有為法』,豈非即指全經諸法乎。此予所謂一部金經,只闡得此偈宗旨,非敢臆說也。」

  徐發認為,一部《金剛經》的最高宗旨,即在「破空」二字--世人不解佛法之「真空」,墮於「頑空」之偏見,以至佛家有「寧起我見積如須彌山,莫以空見起增上慢」之說。而《金剛經》則教人以「真如實際,非假非空」之中道,此一真諦,就被全部濃縮於最後一偈之中。

  雖然徐發引經據典,但他的說法有一關鍵--即是重新詮釋「有為法」三字。從《金剛經》中固然能悟出非假非空之中道真諦,但「有為法」就是「有為法」,硬把「有為法」說成「非假非空」,還是有點牽強。

  吉藏大師則從另一角度批評:

  「若取下偈為四句偈者,自經初已來,便應非偈,受持之者便無功德。又當佛說經時,至此中未有後兩偈,云何逆格量耶?」

前一點,徐發已經彌補,因為最後一偈是全經之主旨,前後本不可分,故頌之皆有功德。而後一點,確有點難辦--設想當時聽佛說法的一千二百五十個大比丘眾,聽到佛說「四句偈」,一定糊塗!因為他們不象我們,可以按徐發的指點,把經翻到最後一頁,「呵!這四句偈最有功德!」當時《金剛經》的後半部還在佛祖的腦子裡,「四句偈」還沒出世,怎麼就叫人先受持起來了?!

  第二種說法,現在已很少見,說是指「一切大乘經四句要偈,如雪山之四句等。」所謂「雪山四句」,即是「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四句。語出《涅槃經》第十四:

  「我(雪山大士)住雪山,天帝釋為試我變其身為羅剎,說過去佛所說半偈:『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我於爾時聞半偈心生歡喜,四顧唯見羅剎。乃言:『善哉!大士若能說余半偈,吾終身為汝弟子。』羅剎云:『我今實飢,不能說。』我即告曰:『但汝說之,我當以身奉大士。』羅剎於是說後半偈:『生滅滅已,寂滅為樂。』我聞此偈已,於若石、若壁、若樹、若道、書寫此偈,即時升高樹上投身於地,爾時羅剎復帝釋形,接取吾身。依此功德超越十二劫。」

  此一說法,實與《金剛經》距離太遠。故吉藏輕輕一語帶過:「今正論般若,不涉余經。」後人再也沒見持此說者。

  第三種說法:「凡是言說成就一義者,此即是偈。」按此邏輯,只要是一完整的句子,就是一偈。這種說法,忘掉解釋「四句」二字,故吉藏馬上反詰:「經乃明四句偈,今雲其義竭盡,何必的論四句?」

  這種說法看上去不值一駁,但卻很有「生命力」,第五種說法乃是其「變種」:「凡是經論能顯道者」,即是偈。與前者稍有不同,「成就一義」變成了「顯道」、「顯義」,就不是一句了。雖然吉藏還是抓住了「四句」二字與其論理:「今的雲四句偈,云何乃通取顯道之言?顯道何必四句耶?」但所謂「顯道」,乃是偈頌「顯佛之道」;很明顯的,它有一歇後語--讀者「得佛之道」。後世禪宗,正是遁此思路,拈出後者,高唱須向自性中覓得「四句偈」。正因如此,早在號稱印度論師所著的《金剛仙論》中,就有此一說:

  「此言一四句偈者,莫問偈及長行,但使表法身理足者,以為一四句偈,不取說因緣事等經文為一四句偈也」【12】《金剛仙論》

  接著一些佛學史上赫赫有名者,也持此說:

  窺基《金剛般若論會釋》:「一四句偈諸解不同,上說各取當經所明之正宗,顯義周圓,名之為句,顯義四句不定字數,名為一偈。」

  宗密:《金剛般若經疏論纂要》:「偈云:受持法及說,不空於福德,福不趣菩提,二能趣菩提。四句者,但於四句詮義究竟,即成四句偈。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此最妙也。然但義見四句持說,即趣菩提;文或增減,不必唯四,義若闕者則互成謗。」

  他們肯定看到了種種說法的缺陷,而強調不必死扣哪四句,只要能「詮義究竟」,即是「四句偈」;而其真正的重心,乃是「得佛究竟」。

  相比之下,第四種說三十二字為一偈,第六種說假名四句,第七種說「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為「四句偈」,都有點不著邊際,故後人重唱者幾乎沒有。

  第八種說法,「前答善吉四句問,即是四句偈也。」有點不知所云:到底什麼叫「答善吉四句問」?後看到今人吳靜宇所著《金剛經釋密》,方知應是「善吉問,佛祖答」之四句。在一一駁斥各種說法之後,他的結論是:

  「只有在第二分上,須菩提求得實相之同時,佛與須菩提所問答之四句話,尚可以當。……

  今不煩重言,茲斷定『四句偈』者即是:

  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

  應如是住,應如是降伏其心。

  今以此四句定為『四句偈』,除前面所說的一切理義外,其他尚有四點,可作補充理由如下:

  (一)在第二分上須菩提悟得般若實相,此在全經上是最重要之明體作用,故在傳心之時,乃問二句,乃答二句,機緣難得,重要無此,故以此契合心法之四句言為偈,可稱體具理實,此是事證一也。

  (二)須菩提應機而問,而且問得洽機,故佛乃贊之曰『善哉善哉』。而佛在傳心之時,隨說『應如是住,應如是降伏其心』,須菩提於是時因已實悟實相,深悉妙意,故隨佛說二句之後,乃曰『唯然』。『唯然』者是領諾於心之謂。今隨實相之密傳,更聞佛說二句而領諾,則此二句之樞要義己見,於茲觀之;佛因須菩提所問二句之洽機而稱讚,而須菩提更因佛答二句之真實而領諾,那麼以此四句意為偈者,實無不當可言,此是語證之二也。

  (三)在全經上,橫說堅說不下幾千言,然都是依此『如是住』和『如是降伏』作中心的。其密意性和尊貴性並沒有超過其上者,此是文證之三也。

  (四)全經始以『應如是住,應如是降伏其心』作起頭。中間依此住道心和降伏妄心之法,廣為闡揚集意。末後復以『應作如是觀』作結尾。一放一收,始終一貫,言簡意深,妙意無窮,此是義證之四也。」

  這位吳先生的推論,頗有點「四句偈」即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風格。但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一家之說。順便提一下,「《金剛經》專集」最後沒把吳先生的《金剛經釋密》收入,並非不同意他的這一觀點,而是另有理由的。

  最後,吉藏大師推出了他的看法:「然一四句,斯言最少,若能受持一四句,其福無邊,況復一段一章一品一部耶?故須得經意,勿著語言也。」雖然藉大師之名頭,這一說法成為後世的主流之一,如清通理、龔概,今人印順等,都持此說。更多的人則略加變通,說是指任何四句:

  曾鳳儀《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宗通》:「四句偈說者不一,或雲無我相四句,或雲凡所有相四句,或雲若以色見我,及一切有為法四句,或以一句二句三句至四句,如六祖以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為四句。以上諸說不一,但以佛言隨說四句印之,皆是四句,皆可持說,可無諍論矣!」【34】《金剛經宗通》

  江味農《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偈,字書本音傑,古德改讀去聲,與解字一例。此本是印度之詩,因韻文難翻,故翻譯時,或有韻,或無韻,特改稱為偈誦。印度原文,每四句為一章。此四句偈,不指定經中某處四句,任何四句,均可稱之。」【53】《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義》

  慈舟《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道了義疏》:「四句偈者,凡四句皆為一偈,每一句或三四字至七八字不等。又、長行文中,不論句之長短,凡三十二字,亦為一偈。受持讀誦,皆可成佛;為他人說,令他依法行持,亦可成佛。又四句偈,有指經中某某偈者,皆看得太局!蓋隨拈一四句偈皆可,要在當機與否。如六祖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即大徹悟之類是也。」【57】《金剛經中道了義疏》

  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特別是印順法師,筆者素來欽佩,而江味農居士,更是《金剛經》名家。且筆者還能再提供一旁證,在《大乘大方廣總持經》中,也有相同的用法:

  「若彼愚人於佛大乘,乃至誹謗一四句偈,當知是業定墮地獄。」

很明顯,這「四句偈」,就是最少的意思。但還是有一點,無法釋疑--既然哪四句都可以,或者說是最少之意,那佛祖為什麼不說「一句偈」甚至「半句偈」呢?在佛祖的應化事迹中,本來就有「半偈亡身,一句投火」之名言傳世;故佛經中相應的用法隨手可拾:

  《華嚴經》三十五:「若有人言:我有一句佛所說法,能凈菩薩行。汝今若能入大火坑,受極大苦,當以相與。菩薩爾時,作如是念,我以一句佛所說法,凈菩薩行故。假令三千大千世界,大火滿中,尚欲從於梵天之上,投身而下親,況小火坑而不能入。」

  《法華經》法師品:「如是等類,咸於佛前,聞妙法華經一偈一句,乃至一念隨喜者,我皆與授記,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這樣一對照,又會懷疑《金剛經》中這「四句偈」是特有所指。總而言之,這一說法,「四句」二字,尚可存疑。

  五代以後,時勢變遷,禪宗成為中國佛教第一大宗,依其「教外別傳」的特色,他們對《金剛經》之「四句偈」作出了富於禪味的詮釋。早期禪宗自達摩始,至神秀北宗,均以《楞伽》印心;大約自荷澤神會(668-760)時起,禪宗以《金剛》取代了《楞伽》。(這應與開元二十三年(735)唐玄宗親注《金剛般若》,「詔頒天下,普令宣講」有直接的關係。)這樣到五家七宗,禪宗的全盛時代,那怕禪宗已經「強大」到以自宗的《壇經》印心,但在《壇經》中,六祖慧能(638-713)還是聽《金剛經》而開悟。所以,禪宗對《金剛經》從而「四句偈」的解釋,長期以來就成為最流行的說法。

  禪宗的說法,有兩個源頭。在明成祖的《金剛經百家注集成》中,即有「顏丙」說:

  「古今論四句偈者不一……各執己見,初無定論。唯銅牌記云:天親菩薩,升兜率宮,請益彌勒,如何是四句偈,彌勒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也。六祖大師復以摩訶般若波羅蜜多是也。」【28】《金剛經百家集注大成》

  前一說,借彌勒之口,以「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為「四句偈」,此系模仿《金剛經》彌勒菩薩八十偈故事--相傳無著菩薩,升睹史多天兜率宮慈氏尊處,就《金剛經》義請益彌勒菩薩,得彌勒菩薩七十七偈。無著轉教其弟世親(又名天親),世親菩薩依照其教造論作釋,並加進歸敬偈二(首),結偈一(尾),於是就有了傳世的彌勒菩薩八十偈。

  後一說,出自六祖慧能之口,據《壇經》,「摩訶般若波羅蜜多」,意即「大智慧到彼岸」。

  一正說,一反說,看似兩種完全不同的說法,怎樣地被揉在一起的呢?就是同一個顏丙,緊接著說:

  「若果執此兩轉語,便為倒根,何異數他人珍寶,於自己無半文之分,幸而傅大士曾露個消息,最是親切云:若論四句偈,應當不離身。以是而觀,則四句偈者,初不假外求,而在吾心地明了,方真四句也。不然六祖何以注四句偈云:我人頓盡,妄想既除,言下成佛,向使此偈可以言傳面命,可以聰明測度而到,則我佛乃天人之師,住世四十九年,廣為眾生說法,三百五十度,而於此經凡一十四處舉四句偈,而終不明明指示端的,豈我佛吝其辭而不為說破耶?蓋恐人執指為月,而徒泥紙上之死句,而不能返觀內照於自己之活句也。且我佛尚不敢執著指示,況其餘者乎,吾之所謂活句者,死生不能汨,凡聖立下風,在於常行日用中,字字放光,頭頭顯露,初無一點文墨污,若是個漢,直下承當,早是蹉過了也。何更容些小見識解會,而分別此是彼非也。唯有過量人方知鼻孔元來在面上。」【28】《金剛經百家集注大成》

  既然正也不是,反也不是,都是「紙上之死句」;真正的「四句偈」,乃是「不假外求」,「心地明了」。那麼為什麼還要勞動彌勒菩薩和慧能大師呢?清人成鷲的《金剛直說》,無愧為「直說」:

  「凡一經必有一經宗旨,此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當以無相為宗。經中提唱,所言四句偈者,凡十有四,確見指定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以此四句偈,為一經之宗旨也。諸家解注,多涉倥侗。歷化宗師,不欲以實法與人,多從向上句,未後句,提唱宗綱,不肯說破。令初機禪人,從空摸索,向自己分中四句偈參取,直至山窮水盡時,忽然豁開金剛正眼,放出般若真光,原來四句偈,是我本來面目,無我人眾生壽者等相。一部金剛經橫說豎說,權說實說,無非欲人空卻四相,收歸自己般若分中。我人眾生壽者諸相,如水中捉月,鏡里尋頭,了無可得。所以當日,天親菩薩,升兜率宮,請益彌勒,如何是四句偈?彌勒云: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也。此是慈氏婆心親切,開口一句道破了。後來六祖大師,以摩訶般若波羅蜜為是。傅大士云:若論四句偈,應當不離心。從上聖賢,千言萬語,無非欲人直下承當,識取無相真宗,一部金剛經頓成剩語。後來解經,不一家言,或以色見聲求四句為偈,或以夢幻泡影四句為偈,未嘗不是。當知經中二偈,不過欲人離卻色相,一切有為法,識取無相之相,為真;有相之相,為幻爾!細繹此經,一經如一分,一分如一句,一句如一字,且道這一字,從何處下註腳耶?昔日趙州禪師,每遇學人入室,令參無字為話頭。這一無字,函蓋乾坤,森羅萬象,識得金剛宗旨,參禪悟道,始有少分相應也。」【43】《金剛直說》

  天馬行空的禪宗,到底還是講邏輯的!「無非欲人空卻四相,收歸自己般若分中」,所謂洗盡鉛華,露出天真--唯有空盡一切假相,方能覓得「本來面貌」、般若真性!

  禪宗一向以靈活圓通著稱,如前述對「四句偈」的詮釋,其立論是踏雪無痕,叫人信也不是,疑也不是。但其前提卻落了文字,明言「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就讓人有詰問的餘地:無四相,正好是四句;但在玄奘大師的譯本中,是「無八相」,但佛祖還是一口一句「四句伽陀」。如果禪家的說法是對的,那玄奘譯《金剛經》中應是「八句伽陀」才是!

  「四句偈」,才三個字,若細細推究,卻三千、三萬個字也解決不了!例如,單就譯本而言:鳩譯本是「四句偈」,玄奘譯本是「四句伽陀」,「偈」即「伽陀」,尚可解釋。但笈多譯本是「四句等偈」,這「等」字該如何理解?義凈譯本則是「四句頌」與「四句伽陀」混用,又是為什麼呢?又,我們若把視野擴大一點:窮盡六百卷十六會《大般若經》,唯有第九會(第577卷)中有「四句伽陀」一詞,其餘十五會五百九十九卷中絕無有見此詞。由此可見,嘉祥吉藏說這「四句偈」「正論般若,不涉余經。」還不夠精到,應改成「正論《金剛》,不涉余經。」所以,這「四句偈」絕對是可以而且應該落實到《金剛經》文中的!問題是我輩凡夫俗子,無能窺得佛意!

  所以,最聰明的是南懷瑾先生:

  「關於這個四句偈等,前面已經提過,是千古以來研究金剛經經常問的!因為金剛經四句偈不止一個,經裡頭好的句子,都是四句連起來的,沒有說究竟是那個四句偈,這是一個大問題。

  我們可以告訴年輕人作參考,我的話不一定對,你們諸位用自己的般若去參究。佛說過的,他說的話不算數,他的話就是醫生開的藥方,治你的病,你的病治好以後,如果你還捏著這個藥方不放,那你就變瘋子了,這是金剛經里他自己講的。

  禪宗各宗各派,經常提到一句話,要『離四句,絕百非』,這樣才能夠研究佛法。離開了四句,絕掉了百非,一切都不對,都要把它放掉。

  離四句絕百非,也就是一切的否定。那四句也在金剛經上,也不在金剛經上,就是『空』『有』『亦空亦有』『非空非有』,這四句。世界上的事情、道理,都是相對的,正,反,不正不反,即正即反。

    所以說,離四句絕百非,才是真正受持了金剛經的要義,四句偈的道理,就是這個要義。

  …………

  那四句都不是!這四句偈,離經而說是指空、有、非空非有、亦空亦有。假如一定要以偈子來講,非要把它確定是那四句不可的話,你就要注意金剛經所說的:不生法相,無所住。非要認定一個四句偈不可,就是自己生了法相!所以說都不是。這才是『不取於相,如如不動』,才能講四句偈。」

  搞到最後,「那四句都不是」!又要借用南懷瑾先生的話了,「我的菩薩我的媽呀!」

 

  (顧偉康《在電腦上讀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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