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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超:黃帝與黃帝文化的南遷 | 爭鳴

《黃帝與黃帝文化的南遷》,載《社會科學評論》2008年第2期,作者趙世超,(陝西師範大學,西安,710062)

摘要:黃帝族活動的區域應在北方。浙江縉雲黃帝文化的形成與道教中心的南移有關。歷史和文化既密切相連,又有區別,在地方史研究中,不能將二者混為一談。

關鍵詞:黃帝 鼎湖 縉雲黃帝文化

2000年10月初,忽奉浙江省縉雲縣人民政府大札,邀我參加「中國首屆黃帝文化學術研討會」。[研討會10月5日至8日在縉雲進行。會後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一書。本文參考了書中所收各位專家的大作,特別是使用了書後所附由王達欽先生整理的《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文獻資料輯錄》,特此致謝。]多年參與行政管理,已很少讀書,一時竟憶不起黃帝與遠在南方的縉雲縣有什麼關係。急忙翻檢舊籍,方知縣名與氏名有關,而對縉雲氏,歷來卻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意見認為縉雲氏是黃帝屬下的官職。源出《左傳》昭公十七年「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等語,到《史記·五帝本紀》,已改寫為黃帝「官名皆以雲命,為雲師」。漢儒服虔、應劭,晉人杜預,及唐人陸德明等,一脈相承,都說因黃帝受命時有「雲瑞」,故百官師長皆以云為名號,「縉雲氏蓋其一官也」,應劭進一步指出:「春官為青雲,夏官為縉雲,秋官為白雲,冬官為黑雲,中官為黃雲」。因縉雲主夏,居火德,炎帝又為夏天之帝,故賈逵便附會說:「縉雲氏,姜姓也,炎帝之苗裔,當黃帝時任縉雲之官。」[《史記集解》引應劭、賈逵說。]許慎《說文解字·敘》也曰:「曾曾小子,祖自炎神,縉雲相黃,共承高辛」,把許姓的家世同縉雲氏聯繫在一起。賈、許兩人的看法顯然受到陰陽五行說的強烈影響,是對第一種意見的引申和擴展。

第二種意見認為縉雲氏就是黃帝本人。出自唐代張守節所著《史記正義》。其文曰:「黃帝有熊國君,乃少典國君之次子,號曰有熊氏,又曰縉雲氏,又曰帝鴻氏,亦曰帝軒氏。」因被郭沫若主編的《中國史稿》採用而影響巨大。不過直到《史記·五帝本紀》記述「縉雲氏有不才子,貪於飲食,冒於貨賄,天下謂之饕餮」時,張氏的《正義》才說:「今括州縉雲縣,蓋其所封也。」似又暗示被封到縉雲縣的僅是黃帝後裔中的一支。因文字簡略,尚不能完全明了,但黃帝與縉雲縣的密切關係,到張守節時,似乎已被正式確定下來。

黃帝為傳說中的英雄,被奉為人文初祖,歷史上如果實有其人的話,他只不過是原始社會後期一位傑出的部落首領罷了。同時,也很可能僅代表一個時代,或由某部族的名號漸漸轉化為帝號。記錄他事迹的材料,都出現在春秋戰國以後的典籍中,但「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訓,薦紳先生難言之」,若「擇其尤雅者」,或有兩點可信度較大。其一是《國語·晉語》曾說:「昔少典娶於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由此可知,黃帝族源於少典及有蟜氏,其發祥地在姬水之旁,黃、炎兩族從很早的時候起便關係密切。姬水、姜水究竟是哪條水雖不能確指,但大致總不離今陝、甘兩省,所以,我們便可進一步指出,黃帝族最初形成於我國西北。其二是黃帝曾與炎帝大戰於阪泉之野,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之野,都取得了勝利,並擒殺了蚩尤。兩大戰事不僅見之於《左傳》、《逸周書》、《管子》、《山海經》、《史記》、《大戴禮記》、《淮南子》等書,而且也見之於出土文獻長沙馬王堆帛書《十六經》,臨沂銀雀山竹簡《孫子兵法》、《孫臏兵法》,江陵王家台秦簡《歸藏》,參互印證,會有較大的真實性,又很符合氏族社會後期人們以戰爭為「經常性職業」的時代特徵。至於阪泉、涿鹿的地望,各家的說法當然還相去較遠,但都承認應是在古代黃河漫流的華北大平原上。從西北到華北,已不止千里之遙,說明在戰爭或其它因素的驅動下,古代部族遷徙流動的幅度相當大。關於黃帝族東遷的路線,徐旭生先生認為可能是從今陝西北部,順北洛水南下,到今大荔、朝邑一帶渡河,跟著中條山及太行山邊逐漸向東北走。並懷疑今山西南部沿黃河的姬姓建國里,有一部分就是黃帝族東遷時留下的分族,而非西周的封國。[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0-51頁。]對於徐先生的說法,至今還找不到強有力的證據將其推翻。黃帝死後,葬於橋山,近代的書全說是在舊中部縣,即今黃陵縣,實則北宋以前的書卻說是在漢陽周縣,約在今子長縣境內。總之,應該肯定的是,黃帝的傳說產生於北方,黃帝族的活動範圍沒有超出黃河流域。

然而,到了張守節生活的唐代,黃帝或黃帝之後的封地卻被認為是遠在江南浙東的縉雲縣,豈非咄咄怪事?百思不得其解,帶著疑問上路了。

趕到溫州時,已是下午。承蒙溫州師範學院盛情接待,派車送我們去縉雲。車子一出市區,便沿著甌江跑,抬眼望去,天卻飄起細細的雨絲來,江面被灰白色的水氣罩著,偶爾看到一兩支采沙船,也都變得模糊不清,倒更增加了幾分神秘。不久,雨下得大了,如黛的遠山紛紛用輕紗遮起了嬌好的面容。夜宿縉雲賓館,窗子隔不斷水的轟鳴,問過好客的主人,方知是穿城而過的好溪江迎來了他的第一次秋汛。

次日一大早,雨過天晴,晨光微曦中,我們先乘大巴到縉雲的仙都參加公祭黃帝大典。一下汽車,我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好溪流經此處,突然變寬,蜿蜒曲折之間,匯成幾泓深潭,水波不驚,其平如鏡,朝陽灑下的道道金光正撩撥著乳白色的霧靄,在鏡子上輕歌曼舞。此岸是豐樹茂竹,青翠欲滴,對岸是長松秀嶺,雲霧繚繞,座落在蒼龍峽口的黃帝祠宇,紅磚黃瓦,若隱若現。江面不時漂過幾片竹筏,趕起幾支魚鷹,傳來一串漁歌。身臨其境,無論是誰都會承認,把這樣的地方叫做仙都,真是再貼切不過了。更奇特的是,江邊有一孤峰,狀如春筍,一柱擎天,直把它無比修長的倒影橫入水中。當地學者介紹說:「此峰高170.8米,是世界上最大的石筍,素有天下第一峰之稱。頂端在群樹環抱中有一天然小湖,雖大旱而不竭。所以人們稱此峰為鼎湖峰。」聽到這裡,腦子裡一閃,我似乎有點明白了。明明是頂湖,卻偏要叫鼎湖,莫非就是因為這峰、這湖,才把黃帝的傳說搬到南方來了?

如前所言,歷史上的黃帝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強大部落的傑出首領,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被幻化為無所不能的神話人物。因為黃帝族影響久遠,黃帝便成了古代長壽的典型,有的書說他活了三百歲,有的書竟說活了八百歲;因為古代部族「以師兵為營衛」,「遷徙往來無常處」,便認為黃帝曾「東至於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空桐。登雞頭。南至於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於涿鹿之阿」,其足跡幾乎遍及華夏大地;因為在軍事科技十分原始落後的情況下,戰爭的勝負確實與天氣的變化關係極大,黃帝對蚩尤的戰爭便有了應龍、女魃同風伯、雨師鬥法的內容;因為黃帝族的圖騰與龍有關,也或許是受了南方苗蠻集團伏羲、女媧故事的影響,黃帝的形貌便成了「人面蛇身,尾交首上」;因為四方四時觀念日漸發展,或是因為黃帝確曾受到各方面的擁戴,又有了比較令人費解的「黃帝四面」的說法,不一而足。而古代許多重要的發明創造,如宮室、舟車、服冕、書契、曆法、音樂等等,也都記到了黃帝身上。《大戴禮記·五帝德》記宰我問於孔子曰:「昔者聞諸榮伊令,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耶?抑非人耶?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孔子解釋說:「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如此強為解人,自然未必能使疑問冰釋,卻反映以實用理性為特徵的原始儒家對上邊這套近乎「怪力亂神」的東西是不相信的。但謬誤一旦成為風氣,便會推著人往前走。「言奇者見疑」,可貴的求真精神反而不會被看得多麼重要,關於黃帝的新話題並未因孔子不信而停止造作。《淮南子·修務訓》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於神農、黃帝而後能入說。亂世暗主,高遠其所從來,因而貴之。為學者,蔽於論而尊其所聞,相與危坐而稱之,正領而誦之。此見是非之分不明。」這是大氣候。《莊子·盜跖》篇曰:「世之所高,莫若黃帝」,他既是傳說中公認的最了不起的英雄,又在勢頭甚猛的陰陽五行說中被列為五帝之首,為土德,居中。這是小氣候。大小氣候都萬般適宜,黃帝怎能不成為箭垛式的人物?怎能不越來越顯赫?怎能不由人而成為半神半人?真是擋都擋不住。

戰國秦漢間,在神話、道家出世思想及巫術的基礎上,以追求長生不死、飛升成仙為主題的仙話開始流行起來,黃帝又由半神半人變成了仙人。

《莊子·大宗師》已有「黃帝得之,以登雲天」之語。而《韓非子·十過》篇則說:「黃帝合鬼神於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騰蛇伏地,鳳凰覆上」,雖然講的是登山,卻也很有些升天的模樣。《楚辭·遠遊》:「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軒轅就是黃帝,作者將他與王喬、赤松子一類的仙家並列,似乎又認為他飛得更高,故不得已而求其次,表示只要能與王喬同游就很滿足了。而對黃帝飛升描繪得最具體的是漢武帝時的方士公孫卿。據《史記·封禪書》,漢武帝是繼秦始皇之後出現的又一個篤信祠灶、辟穀、卻老、能仙登天等方術的皇帝,曾上過李少君、齊人少翁、上郡巫、欒大等人的當,始終不肯醒悟。湊巧汾陽地方名字叫做錦的巫師在脽上后土祠旁的地下,發現了「異於眾鼎」的特號大鼎,公孫卿便趁機說:「黃帝采首山銅,鑄鼎於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鬍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餘人,龍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龍髯,龍髯拔,墜,墜黃帝之弓。百姓仰望黃帝既上天,乃抱其弓與鬍髯號,故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其弓曰烏號。」意思是說過去黃帝曾經鑄鼎升天,現在您的運氣好,黃帝之鼎竟自動出土了,不用再鑄,只要用此鼎行封禪禮,也可升天。本為一派缺乏邏輯的胡言,武帝聽了卻十分興奮,嘆道:「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於是,拜公孫卿為郎,「使候神於太室」。[《史記·封禪書》。]從此,鼎湖也成了一個特殊的符號,像標籤一樣緊緊地貼在黃帝身上。

東漢末年,道教基本形成。道教徒以「黃帝為宗,老子為教」,這固然和「五斗米道」的創始者張道陵稱自己是黃帝之後有關,但更可能是因為他們在理論上要依託黃老之學。據《後漢書》記載,漢桓帝宮中「立黃老浮圖之祠」,楚王劉英「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誦黃老之微言」,張角「自稱大聖賢師,奉事黃老道」,[《後漢書·襄楷傳》、《楚王英傳》、《皇甫嵩傳》。]都表明黃帝和老子已連在一起,被當作神靈加以膜拜,而早期的太平道則正是從黃老崇拜中孕育出來的。到梁朝,陶弘景寫《真靈位業圖》,構建道教統一的神仙譜系,黃帝便正式進入了主仙的行列。由此可見,隨著宗教的發展,原來已經嚴重神話化、仙話化的黃帝,搖身一變,又成了地位很高的道教神。

道教分符籙派和煉丹派。符籙派重符咒、祈禳,為人解除痛苦,求得福泰。煉丹派則重修鍊,其間又有內丹和外丹之分。內丹提倡通過靜功和氣功養護精、氣、神,以達到長生的目的,外丹卻相信用爐火燒煉藥石,製成金丹,服用後才可延年益壽,羽化成仙。完成於東漢順、桓之際,由魏伯陽所著的《周易參同契》是最早的一部外丹經。參者,三也。該書的中心思想就是運用《周易》揭示的陰陽之道,參合黃老的自然之理,講述爐火煉丹之事。[牟鍾鑒、張踐:《中國宗教通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275頁。]這樣,黃帝和煉丹也發生了聯繫。

非但如此,東晉煉丹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葛洪,在《神仙傳》一書中,居然活靈活現地記錄了張道陵曾於嵩山石室中得到過《黃帝九鼎丹經》一事,又在《抱朴子·金丹》篇里續記道:會漢末大亂,左慈將此書與《太清丹經》、《金液丹經》一起帶到了江東,洪之從祖葛玄受之於左慈,洪之師鄭隱又受之於葛玄,最後都落在了他自己的手上,別的道士「了無知者」。於是,葛洪就以唯一握有寶典的理論權威的身份宣稱:「按《黃帝九鼎丹經》曰:黃帝服之,遂以升仙」,可見「雖呼吸道引」,「服草木之葯」,只「可得延年,不免於死也」,必須「服神丹」,才能「令人壽無窮已,與天地相畢,乘雲駕龍,上下太清」。[《抱朴子·內篇·金丹》。]他還批駁宣揚采陰補陽御女術的邪道之徒說:「俗人聞黃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便謂黃帝單以此事致長生,而不知黃帝於荊山之下,鼎湖之上,飛九丹成,乃乘龍升天也」。[《抱朴子·內篇·微旨》。]因煉丹的主要工具是鼎爐,故煉丹派又稱丹鼎派。丹、鼎二字乃其常用語。道教理論家通過對已有仙話的剪裁,把黃帝捧為煉丹術的發明者,把黃帝鑄鼎升天的故事改造為服用金丹後才乘龍升天,顯然是為了抬高本派的地位,但從此以後,道藏中的鼎湖一詞卻有了新的含義,它不再僅僅是鑄鼎之處,而變成黃帝煉丹的場所了。

不過,一般都認為黃帝鑄鼎的荊山是在河南閿鄉,今屬靈寶縣,那麼,荊山下的鼎湖如何又搬到浙江了呢?與會學者經過熱烈的討論,意見仍不能完全統一,問題卻越辯越明,正如黃文等先生所說,這大約應與道教徒和篤信道教的士大夫大量南遷密切相關。[黃文:《黃帝與仙都關係初探》,《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59頁。]

道教最初是以民間形式進行傳播的。但是,太平道發動了黃巾起義,五斗米道以漢中為中心,建立了政、教、軍合一的割據政權,由此引起了統治者的高度警覺。在黃巾起義被鎮壓和張魯降曹以後,魏、蜀、吳三國及西晉朝廷都加強了對道教活動的控制。東晉十六國時期,北方淪為各族衝突的戰場,少數民族的首領因為相信「佛是戎神」而多有重佛輕道的傾向,這便迫使大量道士陸續到江南傳教,另行尋找發展機遇。來自北方的于吉,來自蜀中的李寬,應屬其中最主要的先行者,而張道陵的四世孫張盛,可能也是在這一潮流的推動下,遷居江西龍虎山,開闢了新的道場。

魏晉南北朝的世家大族正在日益走向腐朽。他們既感嘆於世事無常,人命不永,又極其留戀恣情縱慾,富貴榮華的生活,在紛紛避地江東的同時,也普遍地由貪生畏死轉而信奉道教的長生成仙之術。僑姓大族中的王氏、謝氏、郗氏、桓氏、殷氏,土著大族中的葛氏、孫氏、許氏、陶氏、沈氏、華氏、孔氏、陸氏等,都出過著名的道教信徒,或與道士關係密切。如《晉書·王羲之傳》曰:「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羲之「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而其次子凝之信教「彌篤」,以至於孫恩的軍隊攻到了會稽城下,時任會稽內史的他還在凈室中「請禱」,欲邀「鬼兵」相助,竟至被殺。由這一典型事例即可說明,東晉南朝的崇道之風遠較北方為盛。

「仙,遷也,遷入山也」。[《釋名·釋長幼》。]道教徒認為「合丹當於名山之中,無人之地」,不與俗人往來,「又不令不信道者知之」,以免「謗毀神葯」,葯才可成,成則「舉家皆仙」,「不單一身耳」,故而,著名的道士多選擇名山大川,風景秀美,而又避遠精潔之處居之。據葛洪《抱朴子》所列,有「正神」在其中,適於「精思合作仙藥者」,有華山、泰山、霍山、恆山、嵩山、少室山、長山、太白山、終南山、女幾山、地肺山、王屋山、抱犢山、安丘山、潛山、青城山、峨眉山、綏山、雲台山、羅浮山、陽駕山、黃金山、鱉祖山、大小天台山、四望山、蓋竹山和括蒼山,這應該是當時道教的共識。可惜中原的名山因為戰亂已經「不可得至」,「江東名山之可得往者」,只剩下「霍山,在晉安;長山、太白,在東陽;四望山、大小天台山、蓋竹山、括蒼山,並在會稽」。[《抱朴子·內篇·金丹》。]選擇的範圍既然有限,處於括蒼山與仙霞嶺的過渡地帶,而又峰岩奇絕、雲水飄逸的縉雲山被道士所愛,並譽為仙都,便一點也不奇怪了。

崇奉道教的王羲之「採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是否到過縉雲,尚乏確證;從小在道教教主杜家寄養達十五年之久的謝靈運曾經親臨縉雲,則已可通過他的《游名山志》和《歸途賦》加以坐實。《志》曰:「永嘉有縉雲堂」,「又有孤石從地特起,高三百丈而臨水」,[宋·《太平寰宇記》引謝靈運《游名山志》。]《賦》云:「停余舟而淹留,搜縉雲之遺迹,漾百里之清潭,見千仞之孤石」。所謂孤石指的就是鼎湖峰。葛洪的修鍊之所雖在麗水南明山,但當地學者指出,縉雲縣有葛竹、丹址等地名,應與他曾經在此煉過丹關係密切。[黃文:《黃帝與仙都關係初探》,《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67頁。]顯名於晉末及宋、齊兩朝的道士孫游岳隱居仙都四十餘年,他的師傅陸修靜「好方外游」,到過仙都料無問題。梁朝時有「山中宰相」之稱的陶弘景早年曾從孫游岳學習符圖經法,並「東遊浙越」,以後才「退隱茅山」,[《梁書·陶弘景傳》。]他拜會孫游岳的地點很可能也在縉雲。恐怕正是憑藉此類人物的搬運之功和宗教的影響力,黃帝傳說的發生地才由北而南,落戶江左,而在中國方術文化中原本就被視為天梯的柱狀石峰,也因頂上有湖,而被名之為鼎湖峰,並與黃帝鑄鼎、煉丹、飛升掛了鉤。中原既無法去,就近另造一套物化的崇拜對象,以資寄託和鼓吹,也不失為一種合乎情理的現實選擇。

值得一提的是,縉雲黃帝文化的定型和固化,很可能並不很早。因為生活於東晉末劉宋初的謝靈運在詩文中只把這突起潭畔的石筍叫孤石,可見當時尚無鼎湖峰的名稱。談到東陽、永嘉一帶的龍鬚草時,他說:「意者謂鼎湖攀龍鬚有墜落,化而為草。」雖已言及黃帝鼎湖飛升一事,但語氣並不肯定。談到孤石頂間的小湖時,他又說:「頂有湖生蓮花……古老云:黃帝煉丹於此」,似也僅限於客觀記錄民間異聞,自己未加任何評論。而於西晉惠帝朝作過太傅的崔豹,則根本不相信龍鬚化草之類的奇談。據崔氏所著的《古今注》,孫興公曾問:「世稱黃帝煉丹於鑿硯山,乃得仙,乘龍上天,群臣援龍鬚,須墜而生草,曰龍鬚,有之乎?」答者直截了當地表示:「無也。」並解釋說,確有一種草叫做龍鬚草,「一名縉雲草,故世人為之妄傳。」這就證明,縉雲黃帝文化的上限頂多可以追溯到東晉。

但只要有宗教力量的推動,無論起步多晚,也會很快成龍配套起來的。劉宋鄭緝之《東陽記》曰:「獨峰山,一名丹峰山,昔黃帝嘗乘龍車登此山,轍跡尚存。」梁朝劉峻《東陽金華山棲志》曰:黃帝「游斯鑄鼎,雨師寄此乘煙,故澗勒赤松之名,山貽縉雲之號。」唐代王瓘《廣軒轅本紀》曰:「黃帝往,鍊石於縉雲堂,於地煉丹,時有非紅非紫之雲見,是曰縉雲,因名縉雲山。」《太平御覽》卷四十七引《郡國志》曰:「括州括蒼縣縉雲山,黃帝遊仙之處……有龍鬚草,雲群臣攀龍鬚所墜者」。[王達欽:《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文獻資料輯錄》,《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05-306頁。]武則天聖曆元年,乾脆析括蒼及婺州永康置縉雲縣。[《新唐書·地理志》。]至此,縉雲黃帝文化的要件已基本具備,只剩下一道正式審批手續了。湊巧,在唐天寶七年六月八日,「有彩雲起於李溪源,復繞縉雲山獨峰之頂,雲中仙樂響亮。鸞鶴飛舞,俄聞山呼萬歲者九,諸山皆應,自申至亥乃息。」於是,刺史苗奉倩「上其事於朝,敕改今名」。[元·陳性定《仙都志》,見《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文獻資料輯錄》,《軒轅黃帝與縉雲仙都》,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07頁。]敕改今名即改縉雲山為仙都山,原來,仙都一名是唐玄宗聽了地方官員的報告後欽賜下來的。

苗奉倩的做法當然是故意討皇帝老子歡心。因為李隆基不僅最崇道教,在全國遍立廟觀,使道觀總數增至一千六百八十七所;[牟鍾鑒、張踐:《中國宗教通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551頁。]而且,自開元之末起,即「殆於庶政,志求神仙,惑方士之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是以後,很快形成了「言祥瑞者眾,而迂怪之語日聞,諂諛成風」的局面。[《唐鑒》卷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彩雲仙樂」之瑞雖然根本靠不住,卻合乎時代潮流,故玄宗聞奏,絲毫沒有懷疑,在「敕封縉雲山為仙都山」的同時,又令「周回三百里禁樵採捕獵,建黃帝祠宇,歲度道士七人,以奉香火。」有了朝廷的護符,縉雲黃帝文化便取得了官方文化的合法身份。

接下來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了。道教將縉雲山定為三十六小洞天中的第二十九洞天,名曰仙都祈仙天;著名的小篆書法家李陽冰寫了「黃帝祠宇」碑額;詩人白居易留下了「黃帝旌旗去不回,片雲孤石獨崔嵬,有時風激鼎湖浪,散作晴天雨點來」的著名詩篇;迄於兩宋元明,不斷有專使奉詔祈雨,投金龍玉簡致祭;宮觀時而稱黃帝祠宇,時而稱玉虛宮,時而稱仙都宮,毀而復建,不斷修繕,愈翻愈新;皇帝常欽命道長主領宮事,一度還兼領本路諸道場,儼然成為東南最具影響力的道教中心;於是,文人、墨客紛至沓來,碑刻題記遍列山間。宋王十朋在詩中說:「皇都歸客入仙都,厭看西湖看鼎湖。」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所讚美的縉雲勝景已經不單指環境的幽清靜雅,更多的是欣賞這裡豐富的文化內涵。

綜括上述,不妨歸納出一種假說以求教於同好。那就是:黃帝或黃帝後代的封地根本不在浙江,黃帝族的活動區域也不可能遠達東南,只是因為仙都一帶風景絕佳,又有頂端成湖的石筍屹立干雲,世所罕見,於是,道士們便利用當地的某些傳說,將音同義異的頂湖附會為黃帝鑄鼎、煉丹的鼎湖,又因黃帝與縉雲氏有關,故而便以縉雲名山置縣,並在宗教和政治力量的推動下,形成了以道教文化為核心的縉雲黃帝文化。張守節《史記正義》於開元二十四年「殺青斯竟」,[張守節《史記正義序》。]顯然是受到當時強勢文化的影響,才把黃帝說成縉雲氏,並謂「括州縉雲縣,蓋其所封也。」至於《民國浙江通志稿》說:「古代所傳,夏禹以前,浙江蓋有二國,一為縉雲氏,在縉雲縣」,「一為防風氏,在今武康縣」,則是依據張氏成說,結合《左傳》和《國語》等書倒推出來的。

到處祭黃帝。主要的已有陝西、河南、河北、浙江數省。以黃帝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通過一定形式抒發崇敬之情,進而增強全世界華人的團聚力和認同感,或許是有意義的好事。但倘若背離科學,作得過了頭,弄到」百家祭黃帝,其儀不雅訓」的地步,也會適得其反,產生不應有的負面效應。僅就認同與排他、科學與迷信、歷史與文化的相互關係問題略陳管見。

《老子》曰:「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聲音相和,前後相隨」,[《老子》第2章。]意謂任何事物都因有了與之相對立的一面才得以存在,它們在相反的關係中,顯現相成的作用。認同也有對立面,那就是排他,不排他哪來認同?在華人以黃帝為人文初祖,積極尋求認同的時候,不僅排除了金髮碧眼的西洋人和其他外國人,也很容易使境內少數民族產生誤解。儘管可以強調黃帝是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但牽強不通之處在所難免,與民族融合的歷史和中國是由多民族共同組成的大家庭這一基本看法也不無扞格。辛亥革命前後,革命黨人和獨立各省一度使用黃帝紀年,就是為了排滿。我曾親見一位維族幹部指著自己的鼻子說:「炎黃子孫?你看我像嗎?」而他根本不是「民族分裂主義者」。可見,過於強調認同,就會損及開放和包容,甚至使同胞在心理上受傷害,因此,認同說需要通過科學闡釋進一步完善,每個眼界開闊、健康向上的華人應該以追求世界大同為目標。

既是祭祖,首先必須弄清所祭的對象是人還是神,是仙家還是道家?如果承認黃帝是一位實實在在的遠古英雄,那麼各地的某些作法就很值得商榷。2006年3月31日上午,河南省新鄭市舉行拜祭黃帝活動,據新華社所發的通訊稿說:當大典進行到樂舞敬拜時,天空圍繞太陽突然出現了彩虹奇觀,絢爛奪目,直到10時30分大典告成,這道彩虹依然高掛在黃帝故里的天空。而陝西在4月5日公祭黃帝陵時,則有「一條象徵黃帝精神的60米的巨龍從殿內飄逸而出,盤旋飛舞,隨後,黃帝馭龍飛天而去」。[《華商報》2006年4月1日第7版,4月6日第2版。]是記者甘心把自己降低到公孫卿、苗奉倩的水平,還是媒體、專家、政府的互動,共同營造了此類荒誕不經?始終疑不能明。而拜祭人文初祖的活動會不會走上背離人文主義精神的道路,著實令人擔憂。社會千變萬化,科學和迷信的區別與對立沒有變。我們贊成宗教自由,也不反對別人信神,同時又認為任何神話均與科學無緣。一切仍遵信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人,應該旗幟鮮明地堅持科學,反對迷信,堅持進步,反對倒退,絕不能因短視的政治策略考慮而喪失原則,改變方向,誤導社會。

歷史和文化緊密相關,卻並不相同。歷史必須依靠事實說話,人物、時間、地點,釘是釘,鉚是鉚,無法改變;文化卻是一種傳統,一種心理狀態,一套表現傳統心理的物化形式,可以隨著學說或宗教的傳播、政治的演進、人口的流動和互相交往而遷移,並擴大其影響範圍。文化研究理當考竟源流,總結規律,探求原因,進而在尊重傳統的前提下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達到古為今用的目的。但當前的部分工作卻變成了用歷史考據的方法為各地爭名人。某些學者置基本事實於不顧,煞費苦心,利用晚出的典籍,任意曲解,以證成其說,多半相互矛盾,有悖常態。而名人的活動地區何在,也往往諸說並存,相持不下,即使把研究對象五馬分屍、大卸八塊恐怕都不敷分配。於是,中國的歷史被你顛倒過來,被我顛倒過去,幾成一團亂麻,真可謂治絲愈棼。這種違背歷史主義的做法應該廢止,而學者中缺乏責任心的阿世、媚俗、唯上之風也應該得到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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