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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礪鋒 | 張耒詩歌三問

作者莫礪鋒,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江蘇南京 210093)。

一、張耒詩的成就是以樂府為主嗎?

南宋周紫芝曰:「本朝樂府,當以張文潛為第一。文潛樂府刻意文昌,往往過之。頃在南都,見《倉前村民輸麥行》,嘗見其親稿,其後題云:『此篇效張文昌,而語差繁。』乃知其喜文昌如此。」陸遊則云:「自張文潛下世,樂府幾絕。」那麼,張耒詩歌的成就是以樂府為主嗎?

張耒集在南宋時曾有多種版本,其中之一題作《柯山集》,均已不傳。今本《張耒集》由中華書局於1990年出版,據整理者在《前言》中說明,其整理底本乃民國十八年田毓璠據段蔗丈所藏粵本校勘重印本《柯山集》,所謂「粵本」實即廣雅書局重印之清乾隆武英殿聚珍本。因武英殿聚珍本的版本源流不詳,故不知該本最初的編纂者究為何人。今本《張耒集》的卷3—5為「古樂府歌詞」,共存作品85首。在現存的蘇軾、蘇轍以及「蘇門四學士」的別集中,將「古樂府歌詞」單列一體者僅有張耒,樂府詩的作品數量也以張耒為最多。當然《張耒集》對「古樂府歌詞」的認定不夠準確,例如卷4的《瓦器易石鼓文歌》,從內容到字句都與韓愈、蘇軾的《石鼓歌》如出一轍,而韓詩、蘇詩都不被認作樂府歌詞。又如卷5的《和歸去來辭》,分明是模擬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與蘇軾的《和陶歸去來兮辭》,而陶、蘇之作也不被認作樂府歌詞。但剔去此類作品,張耒的樂府歌辭數量仍在當時首屈一指。

周紫芝所稱之《倉前村民輸麥行》有序云:「余過宋,見倉前村民輸麥,止車槐陰下,其樂洋洋也。晚復過之,則扶車半醉,相招歸矣。感之,因作《輸麥行》,以補樂府之遺。」詩中描寫村民輸麥入倉,幸而遇到「清嚴官吏兩平量」,而不是「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的貪官狡吏,故得交清租稅,愉快返家:「出倉掉臂呼同伴,旗亭酒美單衣換。半醉扶車歸路涼,月出到家妻具飯 。」顯然,此詩的主題是「農家樂」,這在樂府詩中相當罕見,張耒也是偶然寫到,故自稱「以補樂府之遺」。而樂府詩中最常見的「憫農」類主題,在張耒詩中有相當突出的呈現。例如《旱謠》:「七月不雨井水渾,孤城烈日風揚塵。楚天萬里無纖雲,旱氣塞空日晝昏。土龍蜥蜴竟無神,田中水車聲相聞。努力踏車莫厭勤,但憂水勢傷禾根。道傍執送者何人?稻塍爭水殺厥鄰。五湖七澤水不貧,正賴老龍一屈伸!」七月正是水稻生長的關鍵時節,卻逢大旱,農夫為了爭水,竟至鬥毆殺死鄰人,這是怎樣的人間慘劇!又如《勞歌》:「暑天三月元無雨,雲頭不合惟飛土。深堂無人午睡余,欲動身先汗如雨。忽憐長街負重民,筋骸長彀十石弩。半衲遮背是生涯,以力受金飽兒女。人家牛馬系高木,惟恐牛軀犯炎酷。天工作民良久艱,誰知不如牛馬福。」酷暑之日,牛馬尚被繫於樹陰下避暑,街頭的貧民卻為了養家活口,冒著赤日炎炎負重而行,身體彎曲得像拉滿的強弓!值得注意的是,張耒詩中的此類主題,實已溢出了所謂「樂府歌詞」的範圍,這種情形與蘇軾詩相似。元祐八年(1093)元月,黃師是赴任兩浙刑獄,時浙民苦於水災,故蘇軾作詩送黃師是云:「哀哉吳越人,久為江湖吞。官自倒帑廩,飽不及黎元。」張耒則作《次韻蘇翰林送黃師是赴兩浙》云:「誰如東坡老,感激論元元。」可見張耒作詩多及民瘼,乃深受其師蘇軾之影響。就此類主題而言,張耒詩的成就已是青勝於藍,主要體現是所涉及的社會現實比蘇詩更加廣泛。如果說五古《早稻》描寫旱災:「早稻如倒戈,十穗八九折。晚稻不及秀,日炙根土烈。……老農祝天工,叩頭眼垂血。」這與蘇詩《吳中田婦嘆》等作相近,那麼像《糶官粟有感》揭露奸商囤積居奇:「兼并閉囷廩,一粒不肯分。伺待官粟空,騰價邀吾民。」七古《和晁應之憫農》描寫饑民被迫為盜:「為盜操戈足衣食,力田竟歲猶無獲。饑寒刑戮死則同,攘奪猶能緩朝夕。」《有所嘆五首》之二寫貧兒盜桑被殺:「飢兒無食偷鄰桑,主人殺兒屍道傍。母兄知兒死不直,行哭吞聲空嘆息。」這些形形色色的民間疾苦是蘇詩未曾涉及的,也是同時的其他詩人很少關注的。又如《有感三首》之二:「群兒鞭笞學官府,翁憐兒痴傍笑侮。翁出坐曹鞭復呵,賢於群兒能幾何?兒曹相鞭以為戲,翁怒鞭人血流地。等為戲劇誰後先?我笑謂翁兒更賢。」直接描寫的對象雖是群兒戲謔,卻用旁敲側擊的手法尖銳地批判了官吏殘害百姓的行徑,獨特的取材眼光正源於對社會現實的密切關注。

張耒在政治上追隨蘇軾,始終與蘇軾同進同退。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逝世的消息傳來,正任潁州知州的張耒飯僧縞素而哭,後因此而遭貶斥。但是張耒從未在朝中擔任要職,也未像蘇軾那樣奮不顧身地參加新舊黨爭。當蘇軾因言獲禍後,張耒在《寄子瞻舍人二首》之二中叮囑蘇軾云:「紛紛名利場,向背不知丑。翟公書其門,客態自如舊。勢去競詆沮,有餘丐升斗。高賢少畦畛,小子多狀候。退之呼字生,房相肆琴叟。事奇出意表,欲辯不及口。……防微無早計,求福常恐後。」「退之」句指韓愈作序贈行後輩裴鍔「仍呼其字」而遭到政敵攻訐之事,「房相」句指房琯因善琴之門客董庭蘭納賄而受牽連之事,張耒用兩個典故來告誡蘇軾要防微杜漸,提防奸人之陷害。此前張耒曾在《寄答參寥五首》之四中自道心跡云:「我生為文章,與眾常不偶。出其所為詩,不笑即嘲詬。少年勇自辯,盛氣爭可否。年來知所避,不敢出諸口。」此詩作於元豐二年(1079)五月,張耒年方二十六歲。當時蘇軾正在知湖州任上,「烏台詩案」即將發生,張耒已經敏銳地感覺到山雨欲來的政治氣候,從而改變先前作詩敢笑敢罵的作風。張耒比蘇軾年少十八歲,卻同時遭受到政治高壓下作詩惹禍之形勢的影響,所以他未能像蘇軾那樣充分發展用詩歌譏刺時事、干預政治的可能性,從而較早確立了迴避政治題材的寫作傾向。然而,正像蘇軾在「烏台詩案」之後並未徹底改變作詩譏刺的積習一樣,在張耒此後的詩歌中政治主題並未絕跡,不過變得閃爍其詞而已。例如作於大觀年間的《寓陳雜詩十首》之四:「唐有元相國,實殺顏平原。……相國死倉卒,穢襪塞其咽。家門隨手破,但怪椒斛千。顏公黃塵外,風節猶凜然。元子墮九幽,遺臭萬世傳。」此時張耒閑居陳州,為何對唐代奸相元載忽發思古之幽情?當是因為元載乃聲名狼藉的一代奸相,其貪贓枉法、殘害忠良等行徑與當代奸相蔡京之流乃一丘之貉,故而借古諷今。又如作於崇寧年間的《讀除目有感》:「禍福茫茫不可猜,可能憑勢即無災。相君西闥揮毫日,豈料方還此地來。」這分明是指紹聖年間權相章惇迫害舊黨,將蘇軾、蘇轍等任意貶至儋州、雷州等南荒僻地,沒想到幾年後章惇自己也被貶至雷州,語言冷雋,譏刺入骨。又如作於紹聖年間的《冬日放言二十一首》之十九:「秦人焚詩書,意欲遂絕滅。六經至今存,何曾損毫髮。」多半是對新黨執政的朝廷下令焚毀蘇黃等人文集的嘲諷。

然而,張耒詩的主要主題傾向並非上述反映民瘼、針砭時弊兩類。或者說,張耒作詩的主要目的並非描寫社會現實,而是抒寫內心情思。他在《投知己書》中云:「古之能為文章者,雖不著書,大率窮人之詞十居其九,蓋其心之所激者,既已沮遏壅塞而不得肆,獨發於言語文章,無掩其口而窒之者,庶幾可以舒其情,以自慰於寂寞之濱耳。如某之窮者,亦可以謂之極矣。其平生之區區,既嘗自致其工於此,而又遭會窮厄,投其所便。故朝夕所接,事物百態,長歌慟哭,詬罵怨怒,可喜可駭,可愛可惡,出馳而入息,陽厲而陰肅,沛然於文,若有所得。」又在《上文潞公獻所著詩書》中自稱:「時時心之所感發,亦竊見之於詩。且夫人之生於天地之間,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思,一日之間無頃刻之休。而又觀夫四時之動,敷華髮秀於春,成材布實於夏,凄風冷露、鳴蟲隕葉而秋興,重雲積雪、大寒飛霰而冬至,則一歲之間無一日隙。以人之無定情,對物之無定候,則感觸交戰,旦夜相召,而慾望其不發於文字言語,以消去其情,蓋不可得也。則又知詩者雖欲不為,有所不能。」由此可見,在張耒看來,寫詩的衝動主要源於詩人的自身遭際,其中既包括窮厄困苦等社會因素,也包括時光節物等自然因素。張耒的詩學觀念與《詩大序》及鍾嶸《詩品序》等傳統詩論一脈相承,但更加強調詩人感受之個體性與當下性。正因如此,張耒筆下最常見的詩歌主題便是下面兩大類:一是目耳所及之風物景象,二是親身所歷之生活情狀。

先看第一類。張耒在《曲河驛初見嵩少》中自稱:「平生忽俗事,丘壑情所好。」又在《二十三日即事》中自稱:「到舍將何作歸遺,江山收得一囊詩。」當他欣賞自然風光時,往往詩興大發,以至於人們稱賞張詩,常常著眼於其模山范水的佳句,比如晁補之、呂本中等曾讚賞張耒的「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眼去鳧寒」「蒼龍掛斗寒垂地,翡翠浮花暖作春」「秋明樹外天」「城角冷吟霜,淺山寒帶水」等詩句;皆屬描摹景物者。在《張耒集》卷十中,描寫雨景的詩便多達十二首,其中題作《春雨》的便有三首。在卷十一中,描寫草木蟲魚的詩便多達二十一首。張耒既善於刻畫壯闊奇麗之景,例如《題焦山》:「焦山如伏龜,萬古浸碧浪。舉頭北顧海,尾負金剎壯。我聞城東樓,秀色日相向。松杉數毛髮,人物見下上。欲攜浮丘公,據殼恣潛漾。仙風如見引,金闕或可訪。」也善於描繪平凡樸素之景,例如《宿東魯父居二首》之一:「夕陽低欲盡,春淺色蕭蕭。暝色催歸牧,炊煙向晚樵。疏星臨水際,過火隔村橋。黯黯柴門夜,棲鴉對寂寥。」他還善於從細微平常的景物中發現美感,例如《牧牛兒》:「犢兒跳梁沒草去,隔林應母時一聲。」又如《夏日雜興四首》之三:「蝸殼已枯粘粉壁,燕泥時落污書床。」

再看第二類。張耒喜詠平凡的日常生活,例如《視盜之南山》:「窮冬策羸馬,秖役走南山。……百里不逢人,我徒互悲嘆。但見女幾峰,萬尋戈劍攢。淋漓鎖冰雪,冷射狐裘穿。日暮投主人,茅茨起孤煙。燃薪不計束,未解手足拳。主人前致辭,問官來苦艱。我答豈得已,王事不可閑。饋我脫粟飯,殷勤為加餐。山家無酒肉,粗糲味亦甘。月出萬嶺光,夜歸霜滿鞍。回視所歷處,猿鳥應愁顏。暗想酸兩股,夜眠驚夢魂。人生亦可貴,何事戀微官。」又如《寓陳雜詩十首》之一:「傳舍不可久,束裝投新居。新居亦苟完,佳木頗扶疏。洒掃尋丈地,琴書遣朝晡。風雲中夜變,大雨如決渠。落點若強箭,穿我老屋塗。中夜起明燭,移床護吾雛。傳聞北城隅,老弱堤上廬。官吏操畚鍤,紛紛役千夫。蟻漏或一決,城變江湖。吾衰也久矣,豈復憚為魚?」前者作於元豐年間,時張耒任壽安縣尉,所寫乃入山視盜的經歷。後者作於政和初年,時張耒閑居陳州,夏季移居,乃寫新居之簡陋,以及夜雨屋漏之情狀。此類詩作中雖然缺少傳誦人口的名篇,但其總體成就是相當可觀的。

總之,張耒詩題材廣闊,內容豐富,在許多方面都成就卓著,樂府詩僅是張詩中特別引人注目的一類主題而已。

二、張耒詩為何有粗疏草率之病?

張耒為賀鑄詞集作序云:「文章之於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後人或認為「他過分強調了這個方面,又不免忽視了另一個方面。……因而形成他自己的詩歌風格雖具有不雕飾而平易舒坦的優點,但終不免流於粗疏和草率,是既不『工麗』,也不十分『自然』的」。那麼,張耒詩果真有粗疏、草率的缺點嗎,其原因又是什麼?

最早批評張耒詩風粗疏的是南宋人朱熹。朱熹云:「張文潛詩只一筆寫去,重意重字皆不問,然好處亦是絕好。」又云:「張文潛詩有好底多,但頗率爾,多重用字。」朱熹所云其實有兩層意思,首先是肯定張耒詩自有優點,其次才是批評其粗疏,但後人往往只注意後者而對前者視而不見,例如錢鍾書評張耒詩風云:「可惜他作的詩雖不算很多,而詞意每每復出疊見,風格也寫意隨便得近乎不耐煩,流於草率。……看來他往往寫了幾句好句以後,氣就泄了,草草完篇,連復看一遍也懶。朱熹說他『一筆寫去,重意重字皆不問』,還沒留心到他在律詩里接連用同一個字押韻都不管賬。」此語除了「重意重字」是明引朱熹外,其實還暗引了朱熹的另一段話:「張文潛軟郎當,他所作詩,有四五句好,後數句胡亂填滿,只是平仄韻耳。」

讓我們對上述指責逐一驗證。「重意」如指整首詩的主要意旨,則凡是作詩較多的詩人,大多難以避免。據今本《張耒集》統計,存詩共二千二百零五首,作品數量不算少。況且張耒作詩常有一題多首之習,如《感遇二十五首》《歲暮書事十二首》《梅花十首》《晚春初夏八首》之類,若要徹底迴避全篇題旨方面的「重意」,恐屬強人所難。「重意」如指單句之詩意,則確為一病,這在張耒詩中也確實比較嚴重。比如卷八《冬日放言二十一首》之五有句云:「吾事幸無急。」同卷《題壁》則有句云:「事幸無甚急。」句意雷同。又如卷一八《和柳郎中山谷寺翠光亭長韻》有句云:「功名嘆不偶,歲月去如奔。」同卷《歲暮獨酌書事奉懷晁永寧》則有句云:「天涯催晚歲,殘律去如奔。」雖後者將一句之意分為兩句,但亦屬雷同。又如卷一七的《宿東魯父居二首》之二有句云:「煙樹淮南闊,魚鹽楚俗輕。」同卷《淮上夜風》則有句云:「煙水東南闊,魚鹽吳楚同。」以及卷一九《歲暮閑韻四首》之一云:「歲暮柯山客,端居不出門。」同卷《歲暮》亦云:「歲暮無聊客,端居如坐禪。」都是接連兩句皆句意雷同。更加嚴重的則如卷一九《十一月七日五首》之二有句云:「寒暑添線衲,朝晡折足鐺。」同卷《冬至後三日三首》之一中又見此二句,一字不差!

再看「重字」的情形。一般來說,古體詩是不避重字的,張耒詩也是如此。比如卷一一《十三夜風雨作暑氣頓盡明日與晁郎小飲》中即雲「老火不復燎」,又雲「燈火清自照」,兩用「火」字,但相隔五句,或不足深病。但如果一首詩中重字太多,比如卷一二《對蓮花戲寄晁應之》中既雲「水宮仙女斗新妝」,又雲「晁郎神仙好風格,須遣仙娥伴仙客」,連用四個「仙」字;或重字之句連接較緊,如卷一三《秋風三首》之二雲「長淮煙波渺千里,悵望搔首山川長」,兩個「長」字出現在上下句中,便給人以重複之感。張耒的律詩中也時見重字,情形就較嚴重,比如卷一九《冬日作二首》之一的中間兩聯:「眉顰魯酒薄,腸斷楚梅酸。雲夢寒全薄,湖湘春欲還。」接連兩個出句以「薄」字收尾,確為瑕疵。又如卷一七《何處春深好二首》之一:「何處春深好,春深老宿家。茶爐寒宿火,佛案曉添花。壞宅無妖火,通途有寶車。院深人不到,幡影逐風斜。」不但中間二聯的出句連用「火」字收尾,而且全詩中三見「深」字,難免給人以粗率之感。

再看「草草成篇」的情形。這種情形主要見於張耒的古風,尤其是五古。例如卷一一《四月之初風雨凄冷如窮秋兀坐不夜堂二首》之一:「東君已成歸,風雨為之殿。夜來柯山溜,深射交百箭。可憐東園花,收拾無一片。開門不能出,徑滑那得踐。還歸酌卯酒,佐酌有藜莧。重思理貂裘,未用愁紈扇。」前四句筆力雄勁,描繪生動,後八句卻意陋詞蕪,直塌下去。又如同卷《庵東窗霽月出梅花影見窗上》:「山頭冷月出,射我幽窗明。屋東有新梅,寒影交疏欞。暗香不可挹,彷彿認繁英。耿耿終無言,依依如有情。恍疑姑射真,仙馭下我庭。姮娥曉西去,滿樹晨霜清。」前四句寫難得之景,如見目前,相當新警。後八句卻詞意凡陋,草草收尾。這種「虎頭蛇尾」之病,正是張耒古詩中少見意境渾融之佳作的主要原因。

至於錢鍾書所說的「律詩里接連用同一個字押韻」,確有二例,即錢氏《宋詩選注》中指出的卷二一《京師廢宅》的中二聯「古窗雨積昏殘晝,朽樹經陰長寄生。門下老人時洒掃,舊時來客嘆平生」,以及卷二二《自海至楚途次寄馬全玉八首》之六的首聯、頸聯「蕭蕭晚雨向風斜,村遠荒涼三四家」「愁如夜月長隨客,身似飛鴻不記家」。但是遍檢《張耒集》,除此之外未見他例。筆者一方面佩服錢氏讀書之細,另一方面也認為這可能是張耒偶然粗心失檢,並非張詩的普遍情況。

上述種種不足,確實與張耒「滿心而發,肆口而成」的寫作態度有關,前人對此論述已多,不須重複。但是我們也應注意到,張耒雖然在口頭上主張寫詩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在創作實踐中卻並非一味如此。從鍊字、押韻到用典,張耒也曾頗下苦功。先看鍊字。卷十《出伏調潘十》有句云:「老火熾而焰,弱金融未凝。」「老火」指烈日,「弱金」指初秋,「老」「弱」二字甚為凝鍊。可能張耒對此頗為得意,故在卷十一《入伏後三日》中又重用之:「老火熾而焰,端能流弱金。」此外如卷十一《文周翰邀至王才元園飲》中的「眾綠結夏帷,老紅駐春妝」,「眾」「老」二字也頗見鍛煉之功。再看押韻。卷二五《潘大臨蓮池二首》是兩首七言律詩,都以「累、時、葵、池」為韻腳,且甚穩妥,例如「葵」字較難入韻,但此詩中「終朝揮拂倦蒲葵」「用智從前不及葵」二句卻押韻頗工。卷一四《贈吳孟求承議二首》是兩首七言古風,都以「口、走、柳、缶、牖、瘦、守」為韻腳,其中「口、走、缶」諸字都較難入韻,但這兩首詩中押得相當精穩。卷一九的《福昌書事言懷一百韻上運判唐通直》長達百韻,通首不出「庚」部,而且有許多韻腳均是難以入韻的,例如「官舍連麋鹿,人家雜鼬鼪」「秋心悲杜宇,春候聽鶬鶊」「野胥形矍掠,村隸語生獰」「太史遺重補,騷歌韻再賡」「戰苦心逾勇,鋒交敵喪勍」「顧步丹霄近,聯綿盛事並」「量度分尋尺,題評盡甲庚」「陋每輕樊子,勤將比老彭」等句,押韻既精準,對仗亦工穩。而且此詩連押百韻,並無一處重韻,可見上述律詩中出現重韻者實屬偶然。再看用典。卷十《曉赴秘書省有感》:「跳梁干造物,乃取鏌鋣誚。」此處用《莊子·大宗師》「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以表達「委懷隨所遭」之處世態度,用典甚為貼切。卷一一《理東堂隙地自種菜》:「桓桓左將軍,英氣橫八區。邂逅無事時,弛弓曾把鋤。」「左將軍」指劉備,因其曾仕漢為左將軍,此處用劉備之故事:「曹公數遣親近密覘諸將有賓客酒食者,輒因事害之。備時閉門,將人種蕪菁。曹公使人窺門。既去,備謂張飛、關羽曰:『吾豈種菜者乎?』」此典僅見於《三國志》之裴松之注,張耒用以形容自己的種菜之舉,甚為貼切。卷一八《歲暮即事寄子由先生》:「木鑱隨杜脛,葛制暖韓軀。」二句分用杜詩「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為命。黃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以及韓詩「冰食葛制神所憐」,來形容自身衣食不周之窘境,言簡意賅。無論是故事還是成語,這些典故的出處都相當冷僻。綜合上述幾方面的情形,可證張耒的創作態度也有刻苦錘鍊的一面,下面這個例子更能說明此點。

張文潛嘗云:子瞻每笑「天邊趙盾益可畏,水底右軍方熟眠」,謂「湯了王羲之也」。文潛戲謂子瞻:「公詩有『獨看紅蕖傾白墮』,不知『白墮』是何物?」子瞻云:「劉白墮善釀酒,出《洛陽伽藍記》。」文潛曰:「雲白墮既是一人,莫難為傾否?」子瞻笑曰:「魏武《短歌行》云:『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杜康亦是釀酒人名也。」文潛曰:「畢竟用得不當。」

這則軼事不僅反映出張耒與蘇軾亦師亦友的親密關係,也可見張耒對於詩歌寫作精益求精的態度。今檢張耒集卷二三《仲夏》云:「雲間趙盾益可畏,淵底武侯方熟眠。」前句與《道山清話》所載者相異二字,後句則相差四字,而「水底右軍方熟眠」一句則不見於今本張集,當是傳聞異詞。清人王士禛因而戲云:「武侯雲者,如言卧龍也。此謔當更雲『湯諸葛丞相』耳,與右軍無涉。」按「雲間趙盾」指烈日,因趙盾曾被稱為「夏日之日」。「淵底武侯」則指龍,因諸葛亮被稱「卧龍」。用典雖巧,但畢竟不夠穩妥。張耒譏評蘇軾用「白墮」代指酒「畢竟用得不當」,其實也意味著承認「雲間趙盾」二句確實欠妥。值得注意的是,張耒後來的詩作中有「多士方懷宣父日,蒼生竟失傅岩霖」之句,用典手法未變,但明白點出「日」「霖」二字,便穩妥得多。「宣父」當指趙衰,因趙盾稱趙宣子,故稱其父為「宣父」。《左傳》中稱趙衰為「冬日之日」,杜預註:「冬日可愛。」「傅岩」指傅說,相傳殷高宗立傅說為相,命曰:「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張耒用趙衰、傅說二典形容範純仁生前深得人心,既貼切穩妥,又莊重典雅。范純仁與蘇軾同卒於建中靖國元年(1101),可證張耒此詩的作年晚於《仲夏》。這個例子說明,張耒作詩有時也追求精工穩妥,也能臻於精深工整的藝術境界。同時也就說明,張耒詩在總體上未能避免粗疏草率之病,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張耒論詩,最重平易簡潔而不主瑰奇險怪,卷五五《答李推官書》中云:「足下之文,可謂奇矣。捐去文字常體,力為瑰奇險怪,務欲使人讀之如見數千載前蝌蚪鳥跡所記弦匏之歌、鐘鼎之文也。足下所嗜者如此,固無不善者,抑某之所聞:所謂能文者,豈謂其能奇哉?能文者固不能以奇為主也。……江河淮海之水,理達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溝瀆而求水之奇,此無見於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為奇之文也。《六經》之文莫奇於《易》,莫簡於《春秋》,夫豈以奇與簡為務哉?勢自然耳。《傳》曰:『吉人之詞寡。』彼豈惡繁而好寡哉?雖欲為繁,不可得也。自唐以來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為缺句斷章,使脈理不屬,又取古書訓詁希於見聞者,撏扯而牽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得其章,反覆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這段文字被元人撮要錄入《宋史·文苑傳》,長達二百一十三字,而同入《文苑傳》的「蘇門學士」黃庭堅、秦觀、晁補之諸傳中皆無一字及其文論,可見張耒此論影響之大。「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之論是指寫作態度,此論則指風格傾向,它們相輔相成,表明張耒對於詩文寫作是以平易簡潔為追求目標的。這樣的追求對張耒詩的成就來說是一把雙刃劍,如果過度,難免產生粗疏草率的缺點,已如上述。如果適度,則會形成平易曉暢的優點。試舉一例:卷一八《髮長平》:「歸牛川上渡,去翼望中迷。野水侵官道,春蕪沒斷堤。川平雙槳上,天闊一帆西。無酒消羇恨,詩成獨自題。」方回將此詩選入《瀛奎律髓》,評曰:「雖自然,無不工處。」紀昀則評曰:「蓋貪自然者,多涉率易粗俚。自然而工,乃真自然矣。」兩則評語雖是針對此詩而發,但也準確地說出了張耒詩整體上的藝術優點。

三、張耒詩在蘇門諸學士中地位如何?

在蘇軾及周圍的詩人群體中,張耒的卒年最晚:元符三年(1100),秦觀卒。建中靖國元年(1101),蘇軾、陳師道卒。崇寧四年(1105),黃庭堅卒。大觀三年(1109),李廌卒。大觀四年(1110),晁補之卒。政和二年(1112),蘇轍卒。政和四年(1114),張耒卒。後人注意及此,如南宋汪藻跋張耒集云:「元祐中,兩蘇公以文倡天下,從之游者,公與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號四學士,而文潛之年為最少。公於詩文兼長,雖當時鮮復公比。兩蘇公諸學士既相繼以歿,公巋然獨存,故詩文傳世者尤多。」至元人撰《宋史·文苑傳》,遂云:「時二蘇及黃庭堅、晁補之輩相繼沒,耒獨存,士人就學者眾,分日載酒肴飲食之。」清人吳之振等人編纂《宋詩鈔》,遂襲用《宋史》中語云:「時二蘇及黃、晁諸人相繼殄歿,惟耒尚存,士人就學者眾,分日載酒肴事之,其名益甚。」其實張耒詩名早著,決非由於晚卒而「其名益甚」。下文稍作論述。

據《宋史·文苑傳》載,「耒十七時作《函關賦》,已傳人口。遊學於陳,蘇轍愛之,因得從軾游。」熙寧八年(1075),二十二歲的張耒因見蘇軾《後杞菊賦》而作《杞菊賦》,次年又因蘇軾所命而作《超然台賦》,深得蘇軾欣賞。元豐四年(1081),蘇軾作書與李昭玘曰:「獨於文人勝士,多獲所欲,如黃庭堅魯直、晁補之無咎、秦觀太虛、張耒文潛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之。……此數子者,挾其有餘之資,而騖於無涯之知,必極其所如往而後已,則亦將安所歸宿哉!」此時張耒年方二十八歲。至元祐元年(1086),三十三歲的張耒作書予蘇軾,蘇軾答書曰:「仆老矣,使後生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正賴黃魯直、晁無咎、陳履常與君等數人耳。」可見蘇軾早將張耒與黃庭堅、晁補之、秦觀、陳師道諸人相提並論,並對其文學事業寄予厚望。張耒的年齡低於黃、秦、晁、陳諸人,可見其得名甚早。元祐年間,張耒入汴京任職,此後與二蘇及黃、晁、陳諸人交遊日密,詩名益著。黃庭堅寄詩云:「短褐不磷緇,文章近楚辭。未識想風采,別去令人思。」蔡肇譽之曰:「詩雄變怪有如此,震動猶能止啼乳。已傾太白酒船空,更壓少陵飯山苦。」晁補之稱曰:「張侯公瑾流,英思春泉新。」陳師道則稱其曰:「詩豈江山助,名成沈鮑行。」又曰:「今代張平子,雄深次子長。」可見張耒正是在元祐時期進入詩歌創作的盛期,他的創作高潮與蘇門諸君基本同步。及至其晚年,隨著政治形勢越來越嚴酷,蘇軾及蘇門諸人皆受到越來越重的政治迫害,詩歌創作皆轉入低潮。葛立方云:「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葉夢得云:「政和間,大臣有不能為詩者,因建言詩為元祐學術,不可行。李彥章為御史,承風旨,遂上章論陶淵明、李、杜而下皆貶之,因詆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秦少游等,請為科禁。」在這樣的環境中,張耒雖然沒有徹底放下詩筆,但其創作盛期顯然已經過去。所以張耒在北宋詩壇上的地位,與其卒年較晚並無關係。

那麼,張耒詩在蘇門諸君中的地位究竟如何?從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而言,「蘇門四學士」在文體上各有擅長。黃庭堅的詩歌成就首屈一指,故得與蘇軾並稱「蘇黃」。秦觀與晁補之以詞人的身份載入文學史冊,張耒則以詩文著稱。但在當時,人們卻有其他的評價。比如黃庭堅與秦觀以詞人的身份並稱「秦七、黃九」,張耒則以詩文與晁補之齊名。曹輔詩云:「張晁自是天下才。」黃庭堅詩云:「晁張班馬手,崔蔡不足雲。」又云:「晁子智囊可以括四海,張子筆端可以回萬牛。」 陳師道並稱晁、張曰:「白社雙林去,高軒二妙來。」葉夢得追憶元祐末年的史實:「始天下名文章,稱無咎、文潛曰『晁張』。」「張晁」一詞甚至成為人們誇獎他人詩才卓越的代名詞,惠洪云:「臨川謝無逸,……尤工於詩。黃魯直閱其與老仲元詩曰:『老鳳垂頭噤不語,枯木查牙噪春鳥』,大驚曰:『張晁流也!』陳瑩中閱其贈普安禪師詩曰:『老師登堂撾大鼓,是中那容嗇夫喋』,嘆息曰:『計其魁傑,不減張晁也!』」但事實上若論五七言詩的創作實績,張耒明顯高於晁補之。試舉一例:元祐二年(1087),張耒與諸人會飲於王才元舍人園,張耒於席間作詩,大得諸人讚賞。王才元之子王直方曾親睹此事:「文潛與李公擇輩來飲余家,作長句。後數十日,再同東坡來。坡讀其詩,嘆息云:『此不是吃煙火食人道底言語。』蓋其間有『漱井消午醉,掃花坐晚涼』『眾綠結夏帷,老紅駐春妝』之句也。山谷次韻云:『張侯筆端勢,三秀麗芝房。作詩盛推賞,明珠計斛量。掃花坐晚吹,妙語亦難忘。』」今檢張詩即卷十一《文周翰邀至王才元園飲》:「朝衫沖曉塵,歸帽障夕陽。日月馬上過,詩書篋中藏。心疑長安人,一一如我忙。城西有佳友,延我步閑坊。入門見主人,謝客無簪裳。蒲團烏皮幾,密室留妙香。門前佳木陰,堂後羅眾芳。飯客炊雕胡,旨酒來上方。盈盈雙鬟女,身小未及床。執板歌一聲,賓主無留觴。漱井消午醉,掃花坐晚涼。主翁塵外人,三十辭明光。閉門自灌園,種花見老蒼。有才不試事,歸卧野僧房。知君非徒然,顧我不能量。始知同一國,喧靜自相忘。眾綠結夏帷,老紅駐春妝。何惜君馬蹄,坐令風雨狂。」此詩並非張耒的代表作,卻得到蘇、黃如此讚賞,當因其全篇結構勻稱,意脈流暢,卻又含有「漱井」「掃花」「眾綠」「老紅」等精警工麗的「妙語」,堪稱佳構,連黃庭堅的和詩亦未能遠過。至於晁補之的和詩,則顯然相形見絀。所以晁補之贈詩張耒曰:「雄深張子句,山水發天光。……驥尾何當附,西風萬里長。」當是由衷之語,而非客套之言。

那麼,張耒詩若與黃庭堅、秦觀相比又如何呢?先看後者。秦觀的詩文在當時也卓然名家,但其風格與張耒相去甚遠。王應麟云:「秦少游、張文潛學於東坡,東坡以為秦得吾工,張得吾易。」朱弁則云:「東坡嘗語子過曰:『秦少游、張文潛,才識學問,為當世第一,無能優劣二人者。少游下筆精悍,心所默識而口不能傳者,能以筆傳之。然而氣韻雄拔,疏通秀朗,當推文潛。』」可見在蘇軾看來,張、秦二人各有優點。對於「秦得吾工」,張耒本人也有體認,他說:「秦子善文章而工於詩,其言清麗刻深,三反九復,一章乃成。」這與張耒「滿心而發,肆口而成」的寫作態度幾乎是南轅北轍。再看前者。張耒對黃庭堅的詩歌成就極為欽佩,稱之云:「不踐前人舊行跡,獨驚斯世擅風流。」他對黃詩的獨特風格亦甚為推崇,稱之云:「黃子發錦囊,句有造化功。」又云:「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詩人謹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磬聲和,渾然有律呂外意。」雖然張耒對黃詩的成就推崇備至,但是黃詩那種生新瘦硬、戛戛獨造的詩風並不符合張耒本人的風格追求。從總體而言,張耒的詩風與黃、秦二人皆相去較遠,而與蘇軾本人的詩風比較接近。蘇軾以「氣韻雄拔,疏通秀朗」稱許張耒,頗可窺見此中消息。崇寧元年(1102),張耒作《立春三首》,黃庭堅次韻和之,其二曰:「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所謂「黃州新句法」,即指蘇軾而言。此時蘇軾已卒,黃、張也已進入晚年,可見黃庭堅對張耒詩的定評是傳承了蘇軾的詩風。 

從字面上看,張耒學習蘇詩「句法」的情況並不普遍。像「去年今日淮揚道,落絮殘紅正斷魂」之模仿蘇詩「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以及「強驅睡味誰不仁,漠漠黑甜留兩眥」之模仿蘇詩「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余」之類的例子,甚為少見。張耒在立意或篇章結構上仿效蘇詩的情況也不太多,效果則參差不齊,前者如卷一二《有感三首》之三:「南風霏霏麥花落,豆田漠漠初垂角。山邊夜半一犁雨,田父高歌待收穫。雨多蕭蕭蠶簇寒,蠶婦低眉憂繭單。人生多求復多怨,天工供爾良獨難。」此詩寫雨水充沛對田父有利而對蠶婦不利,故天工亦是進退兩難,此意早見於蘇詩《泗州僧伽塔》:「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相比之下,張詩遠不如蘇詩之精警顯豁。後者如卷一四《再和馬圖》,此詩乃《讀蘇子瞻韓干馬圖詩》的姐妹篇,所和者是蘇軾的《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干馬》,但其結構卻是模仿蘇軾的另一首題畫詩《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蘇詩開篇即用「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等十二句描寫真實山水,然後用「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等四句點明所詠者乃畫中山水,緊接著又用「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等十句敘寫自己在山水幽勝之地度過的人生經歷,最後方用「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點明題畫意旨。雖是一首題畫詩,但全詩的主要篇幅都是描寫人間的真山真水,而且滲入濃郁的人生感嘆。張詩共三十二句,前面二十六句敘述自己少時喜騎惡馬,至老猶未能忘的人生經歷:「我年十五游關西,當時惟揀惡馬騎。……我心未老身已衰,夢寐時時猶見之。」最後才用「想圖思畫忽有感,況復慷慨吟公詩」等六句轉入題詠馬圖的題旨。這樣的題畫詩,詩人的思緒完全不受畫面內容的束縛,而且包涵著真實人生的情感波瀾,筆勢騫騰,生機勃勃,在題畫詩中另闢一境。這是張耒學習蘇詩的成功例證,但在張耒集中並不多見。

從整體來看,張耒集中的好詩都呈現出平易曉暢的風格傾向,試看不同詩體中的例證。五古《離黃州》:「扁舟發孤城,揮手謝送者。山回地勢卷,天豁江面瀉。中流望赤壁,石腳插水下。昏昏煙霧嶺,歷歷漁樵舍。居夷實三載,鄰里通假借。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灑。篙工起鳴鼓,輕櫓健於馬。聊為過江宿,寂寂樊山夜。」洪邁曰:「『溪回松風長,蒼鼠竄古瓦。不知何王殿,遺締絕壁下。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萬籟真笙竽,秋色正瀟洒。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征途間,誰為長年者?』此老杜《玉華宮》詩也。張文潛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謁之。凡三日,見其吟哦此詩不絕口。大圭問其故。曰:『此章乃風雅鼓吹,未易為子言。』大圭曰:『先生所賦,何必減此?』曰:『平生極力模寫,僅有一篇稍似之,然未可同日語。』遂誦其《離黃州》詩,偶同此韻。……此其音響節奏,固似之矣,讀之可默喻也。」北宋後期,學杜已成詩壇的整體風尚,張耒詩中也時露學杜痕迹,例如杜詩有句云:「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句法甚奇。張耒學之,僅在卷一九《秋雨書事》一詩中就有兩聯:「紅濕梨垂頰,黃沾菊破金」「碧漲池中浪,青藏雲外岑。」《離黃州》並未在字句上模仿《玉華宮》,韻部相同也屬偶然,但是二詩的風格確有相似之處:結構平順流暢而感慨深沉,少見典故成語而純用白描。值得注意的是,《玉華宮》在杜詩中屬於風格異常的作品,《離黃州》雖然學杜,但仍然體現著張耒自己的風格追求。

七言短古《海州道中二首》:「孤舟夜行秋水廣,秋風滿帆不搖槳。荒田寂寂無人聲,水邊跳魚翻水響。河邊守罾茅作屋,罾頭月明人夜宿。船中客覺天未明,誰家鞭牛登隴聲。」「秋野蒼蒼秋日黃,黃蒿滿田蒼耳長。草蟲咿咿鳴復咽,一秋雨多水滿轍。渡頭鳴舂村徑斜,悠悠小蝶飛豆花。逃屋無人草滿家,累累秋蔓懸寒瓜。」呂本中稱「文潛詩自然奇逸,非他人可及」,並舉其律詩中數句為例,其實移用來評這兩首短古,更為妥當。二詩描寫荒蕪凋敝的海邊小村,寫景如見目前,敘事簡潔生動。這種自然質樸、無意求工卻又興味盎然的作品,與蘇詩《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異曲同工:「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長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黃茅崗。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蘇詩雖然也是七言短古,但並未轉韻,中間兩聯且稍似對仗,形式上還比較整齊。張詩則更加不衫不履,其第一首前四句押上聲養韻,五六兩句押入聲屋韻,七八句又轉押平聲庚韻。第二首前二句押平聲陽韻,三四句押入聲屑韻,後四句又轉押平聲麻韻。隨意轉韻,聲情古樸,很好地襯託了詩人在荒涼秋景中的蕭索心情。

七律《和周廉彥》:「天光不動晚雲垂,芳草初長襯馬蹄。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花開有客時攜酒,門冷無車出畏泥。修禊洛濱期一醉,天津春浪綠浮堤。」元人方回稱讚頷聯曰:「不見著力,自然渾成。」清人賀裳讚揚張耒「長律尤多秀句」,亦舉此聯為例。此類佳句在張耒詩中相當常見,比如「涕淚兩家同患難,光陰一半屬分離」「幾年魚鳥真相得,從此江山是故人」「愁如夜月長隨客,身似飛鴻不記家」「歸鳥各尋芳樹去,夕陽微照遠村耕」「啼鳥似逢人勸酒,好山如為我開眉」,不勝枚舉。對仗工整而似不費力,全因在律詩的嚴整形式中滲入了活潑流動的因素,全詩因而自然清麗,搖曳生姿。

七絕《初見嵩山》:「年來鞍馬困塵埃,賴有青山豁我懷。日暮北風吹雨去,數峰清瘦出雲來。」《懷金陵三首》之三:「曾作金陵爛漫遊,北歸塵土變衣裘。芰荷聲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兩詩一繪眼前美景,一懷舊時遊蹤,然皆抒寫倦於宦遊、嫌惡紅塵而欲在自然中尋覓心靈歸宿的情思。據洪邁雲,張耒「好誦東坡《梨花》絕句,所謂『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者,每吟一過,必擊節賞嘆不能已,文潛蓋有省於此。」的確,上引兩首張耒的七絕,其情思之宛轉,風調之流麗,皆與蘇詩一脈相承。如果說前一首之直抒胸臆酷肖蘇詩,那麼後一首之意在言外顯然是青出於藍。

上引諸詩都是張耒詩歌的代表作,它們都體現著張耒詩的風格特徵,那便是自然曉暢。陳衍云:「余謂詩莫盛於三元:上元開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也。」又云:「宋人皆推本唐人詩法,力破餘地耳。」所謂「元祐」,實為北宋後期詩歌的總稱。與唐詩風格分道揚鑣,從而自成一代詩風的宋詩,即形成於這個時期。元祐詩壇上的代表詩人如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其詩風雖各具特色,但在「力破餘地」上則體現著相同的藝術追求。筆者曾說:「王安石詩的『工』,蘇軾詩的『新』,黃庭堅詩的『奇』,乃至陳師道詩的『拙』,其實都是相對於唐詩或宋初詩的陌生化的體現,也就是宋詩獨特風貌的個性化表現。……就風格個性的獨特、鮮明而言,也許是王、黃、陳三家更加引人注目,所以黃、陳詩向來被看作宋詩深折透闢、生新瘦硬特徵的典型代表,王詩也時常被看作是宋詩風氣的開創者。然而在創作成就上,則無疑以蘇軾為第一大家。」張耒詩風在整體上與蘇軾詩風比較接近,而且更加自然質樸,也就更加遠離深折透闢、生新瘦硬的傾向。也就是說,在元祐詩壇上,張耒堪稱距離唐詩風調最近的詩人。元人劉壎云:「張文潛自然有唐風,別成一家。」明人胡應麟云:「張文潛在蘇、黃、陳間,頗自閑淡平整,時近唐人。」皆有見於此。如果我們僅從對形成宋詩獨特風貌的貢獻來評價,則張耒在蘇門諸君中的地位顯然不如黃、陳。但如果擺脫這樣的評價尺度,則張耒的地位當在黃、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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