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品全編·長篇小說系列》:莫言的千言萬語
《莫言作品全編·長篇小說系列》(11冊),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441.00元
看待「諾貝爾莫言」,應該遠離「眾生眾聲」環境,而把他放置到中國當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的整體性背景當中。只有比照中外的文學星空,他漶漫恣意的千言萬語,他的優點和不足,才會顯得異常明亮與獨特。
眾所周知,莫言先生是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了解莫言及其作品的人看來,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似乎是順利成章的事情;在不了解莫言及其作品的人看來,莫言似乎是憑空而來,很多人甚至僅僅聽其名,就可以對之大加批評。特別是莫言先生獲獎之後,並沒有引發民眾對其作品的廣泛閱讀與討論。而大眾依舊是把他作為一個特殊的「明星」「名人」看待,往往片面誇大他作為公眾人物的隻言片語。一言一行,動輒得咎,在當下呈現出一派非常耐人尋味的「消費莫言」現象。
實質上,身為一名以虛構的方式與世界打交道的作家,在我看來,除了在自己的作品發聲之外,任何公眾發言都只是應景閑聊,並無多大價值。無論這世間的爭議如何,莫言先生完全是中國本土孕育出的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為一名中文作家,他從學習寫作開始、到作品的發表與傳播,直到獲獎,雙腳沒有一刻離開過中國這塊神奇的土地。
我非常熟悉莫言先生在小說之中的千言萬語,對他小說之外的「莫言」和「莫不言」,任何的表態都大不以為然。在一個相當浮躁、虛榮、功利和投機取巧的文化環境里,眾生喧嘩騷動,各種大言的媒體人、網路紅人、媒體知識人已經太過於喧囂了。莫言並不是喧囂中能說會道的那一個,也並不是公眾情緒最佳的那種代言者——恰如他自己所說的,在現實的世界裡,他無能為力,只有在他小說的世界裡,才是「一個國王」。
虛名與虛火讓人亂,只有回到事物本身,回到作品當中,才是解讀一位優秀作家的正道。看待「諾貝爾莫言」,應該遠離「眾生眾聲」環境,而把他放置到中國當代文學和世界文學的整體性背景當中。只有比照中外的文學星空,他漶漫恣意的千言萬語,他的優點和不足,才會顯得異常明亮與獨特。更能凸顯出莫言之所以成為「諾貝爾莫言」的重要密碼,正如盈與虧都組成了月亮一般。
一個堅定的現代派
要成為當下所公認的優秀作家,必須是一名「現代作家」。關鍵詞「現代性」是很多讀者難以邁過的一道門檻。在這門檻之外,和這門檻之內所見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現代性的發生,是晚近全球歷史的大事。儘管沒有人能夠一句話說清楚什麼是現代性,但它的的確確已經極大地改變了我們的世界面貌,包括我們自身。現代性是一股強勁的浪潮,那種古典的、等級的、崇高的、中心的美學秩序,被它衝擊、沖刷和沖洗,已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了。人類認識內容,正如人類日趨平等和民主的社會一樣,在現代性當中,完全換了個面貌,甚至可以說是一次思維基因和文化「迷因」的轉換。
而中國現代文學面貌的源頭,就在於「五四」時代,其小說藝術濫觴的代表,就是魯迅先生。從《狂人日記》開始,中國小說擺脫了古典的說書和故事中心,諸如作者自身滋養出的現代性靈魂:科學、理性、思想、批判、審視……這些現代辭彙,取代了諸如比興、排遣、諷喻、詠懷、滋味等等的古典文法。
莫言先生的小說,有很多跟魯迅小說靈魂相通的地方:他們都是用極其現代的眼光審視鄉村世界。以莫言為標尺,其實整個當代文學,有很多作家的敘事藝術水準,也已經超過民國時代的諸多作家們了。這是當代文學的整體成就,在我看來,是毋庸置疑的。
越是世界,越是民族
現代派文學在世界上的崛起,從18世紀中期的啟蒙運動時代就開始了。這一進程,跟人類整體的現代化是同步的。一直到今天,這一進程依然在持續,並且,對於國人而言,還要走很長的路。諸國的現代歷程和舊有文明與現代潮流貼合的程度參差不齊,對於傳統特別濃重的國度,直面現代性幾乎意味著脫胎換骨;所以,體現在文學方面,在不同國家裡也有所參差。
莫言投身文學創作時代,正是中國新一輪「現代化」建設。那是個好時代,也是一個驟變的時代,一個螺旋著上升的時代。秉持一顆開放和謙虛的心靈,需要學習世界文學的主潮,是那一代有出息的作家的共識。包括莫言在內的一大批作家們,都希望通過了解世界文學主潮是怎樣看待文學的、創造文學,從而來成就自己有別於前人的特色。那一代的作家們都很聰明,很改革,也很開放,追求日日新,追求篇篇奇。或許開始只是無意識的策略,但是到後來開花結果,的的確確有別於千百年至今「文藝載道」的傳統。
他熟讀世界現代文學經典,憑著良好的悟性和勤奮的寫作,去兼容並收。我們既可以從他小說中讀出馬爾克斯、福克納,也可以讀出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世界優秀作家的影子。無論西方的各國文學,還是東方的日本文學,他都認真地學習長處。參悟得越多,越能成就自我。跟川端康成,莫言學習到了細緻意象捕捉的能力,所以,他筆下的世界才顯得那麼斑駁多彩:「透明的紅蘿蔔」、如火般燃燒的紅高粱地,雲朵般堆積的白棉花,昏天暗地灰霾與陰沉的酒國……把現代漢語的意象之美表達得淋漓盡致;跟馬爾克斯,莫言學到了一種別樣表達民族秘史的能力;跟美國的福克納,莫言學習得了「約克納帕塔法縣」寫法,集中而密集的寫「郵票般大小的故鄉」種種。
莫言創作最大力道都傾注於「高密東北鄉」系列的小說之中,從歷史到現狀,他花了極大的功夫去描摹,除了偶爾在《十三步》《紅樹林》這樣的長篇中出個神,其餘都沒有走遠。如同一滴水見所見的世界,「東北鄉」系列從《紅高粱家族》開始啟動,在《檀香刑》里流轉著歷史的傳奇,在《豐乳肥臀》中獲得母性的滄桑,在《生死疲勞》中超脫了苦難的輪迴,在《四十一炮》和《蛙》之中達成了當代的啟示錄,真正通過梳理「時間」「人性」和「命運」,折射了民族的秘史,讓沉默者開口,讓美在敘述之中浮現。
全球潮流,中國氣派
魔幻現實主義引爆了拉美的文學大爆炸。我們最熟知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和他的經典之作《百年孤獨》只是其中一個代表。莫言,就是他們在中國的一面鏡子。他學到了這股魔幻現實主義潮流的核心精神,又根據中華的民族文化,加入了自己的創新。用他的話,是通過不斷地後退並取得不斷地前進。
在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莫言塑造了一輩子戀乳的中西混血兒上官金童。用豐乳肥臀來象徵中國大地,用「戀乳」象徵著不肯放棄古典生活的中國人。在長篇小說《檀香刑》中,莫言動用了諸多中國傳統民間的形式,說書般的古典敘事,地方戲,稗官野史等等,貌似守舊,卻讓人物如《喧嘩與騷動》中那樣,分別讓趙甲、錢丁、媚娘等各表一端,構成戲擬歷史的眾聲對話;《四十一炮》則開啟一種「大話」模式,讓「九十年代」在價值撕裂中進行;《蛙》之中,關於一個民族基本的繁衍傳統與現實訴求的掙扎,是絕對的當代,也是深刻而真實的刺痛。
長篇小說《生死疲勞》在我看,是莫言的「成佛之作」,更是足了東方的精神。通過土地改革時,高密東北鄉西門屯一個被槍斃的地主西門鬧,經歷著六道輪迴,一世為驢、一世為牛、一世為豬、一世為狗……每次轉世為不同的動物,都未離開這塊土地,通過他的眼睛來觀察和體味農村世界的變革。這部小說寫得出人意料,形式卻是很古老的章回體。這在別的民族,別的文化體系中,是完全不可能有的。所以,才顯得獨樹一幟,才是真正的「中國氣派」。
我們延續至今的中華文明真太古老了。太古老的文化和老人一樣,對一切新鮮事物都見怪不怪——可事實上,並非如此。現代世界真是日日新的,我們過去的經驗太多的無效重複,很多時候無法應對變化的潮流。特別對於中國,大部分人津津樂道於「輝煌燦爛的過去」,還沒有一種把「現代性」作為世界共同傳統的態度,內心與現實行為有著太劇烈的錯誤與衝突——「魔幻感」由此而產生,而且依舊是時時刻刻在爆發的進行時態。激蕩世界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潮流,由現存文明最漫長的中國的作家來殿軍,最恰當不過。對世界文學來說,也最有深意的。
莫言先生的創作,恰如《易經》上的「姤」卦。風行天下,推雲播雨,創造新生。他從師法世界開始,兼收並蓄、成就自我的寫作道路,給了我們以無窮的啟示。莫言已經給我們帶來了那麼多的驚喜、隱痛、深思與帶淚的笑。儘管莫言先生已經再次推出了他的作品全編,我們依舊期待著他神思妙想的下一部,更誠摯地期待著中文諾貝爾的下一個。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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