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風弄影張子野
張先(990-1078),字子野。湖州烏程(今浙江吳興)人。宋仁宗天聖八年(1030)與歐陽修同年進士。曾任吳江知縣、嘉禾判官等職。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興軍(今陝西西安),辟張先為通判,二人常相唱和,酒席之間「往往歌子野所為之詞」。後曾知渝州、虢州、安陸,人稱「張安陸」。累官至都官郎中。張先為人疏放不羈,致仕後優遊杭州、湖州之間,放舟垂釣,詩酒風流,吟詩弄月,與歌兒舞女為伍,在八十五歲高齡時尚納一妾。當蘇軾等摯友去拜訪他而言及此事時,張先滿面春風地賦詩一首說:「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張先此語既出,侍婢皆為之匿笑。蘇軾贈詩說:「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頗有嘲諷之意。
張先能詩,尤工於樂府,與晏殊、宋祁、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人交好。其詞的創作經歷了從柳永、晏殊、歐陽修到蘇軾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他的詞多寫男女戀情和花月景色,喜用鋪敘手法,雕辭琢句。他與柳永齊名,但造詣不及柳永。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在比較了二人的詞藝後指出:「張子野與柳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張先在詞的發展史上發揮過承前啟後的作用,促進了慢詞的發展。但從藝術上看,他的小令超過了慢詞,遣詞造句,精工新巧,含蓄而有韻味。
張先作詞喜用「影」字。他因善用「影」字,世稱「張三影」。據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引《古今詞話》:「有客謂張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子野言:『何不名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予生平所得意也。』」詞話中所言「三中」出自張先《行香子》詞的「江空無畔,凌波何處,月橋邊、青柳朱門。斷鍾殘角,又送黃昏。奈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句。然而,後人認為張先寫景最佳的三句是「雲破月來花弄影」,「無數楊花過無影」,「隔牆送過鞦韆影」,大概後兩句是在張先自稱為「張三影」之後所作。不過這幾句確實說盡了「影」的神韻,如其《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這首詞是詠影第一名篇,詞前小序說:「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交待了寫詞的時間、地點和作者的身份。張先是第一個在詞前作序的人,後來姜夔作詞尤喜此法,成為姜詞的一大特點。張先因為卧病在床而不能參加府會,心裡十分落寞,想著宴會的盛景,而又不甘寂寥,便在家中聽起了《水調》來。相傳《水調歌》為隋煬帝開鑿運河時所制,旋律悲怨急切,多凄苦之音。此詞上片抒寫傷春之情,可以分為兩層。開頭兩句是第一層,寫持酒聽歌。百般無奈之中,作者本想一醉方休,讓煩愁隨夢而去,醒來時卻發現憂愁依舊。「送春春去」以下是第二層,寫傷春和自傷之情。作者臨鏡自照,痛感年華永逝,便產生了往事成空,後期難憑的感嘆。下片通過景物來烘托傷春與自傷的心情。「沙上並禽」二句是第三層,寫目之所見。詞人從床上起來,已是華燈初上之時,行至池邊,湖面上泛起了清冷的月輝,一對鴛鴦在水面上依偎著閉目瞑神,明月黃花清影,組成了一個絕美之句「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以下是第四層,表達惜花之情。詞人返回室內,透過重重的簾幕看著那若隱若現的燈火,在風聲淅淅中飄搖不定,想到自己大好的年華亦隨著這風聲而遠去,不覺又是滿目的哀怨,伴隨著獨處的凄情。殘紅無數,雖然是想像中的明日之景,卻又那麼真切,令人傷感。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弄」字著實讓花物頓時有了靈性。張先的「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即是因此詞而得。北宋陳正敏《遁齋閑覽》記載:「張子野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宋祁)尚書奇其才,先往而見之。遣將命者,謂曰:『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子野幕後呼曰:『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遂出,盡酒而歡。」
張先詞中以寫「影」見長的佳作不少,都是言及一種朦朧的詩情畫意,能夠讓人吟之而忘倦。錄兩首如下: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牆送過鞦韆影。(《青門引·春思》)
龍頭舴艋吳兒競。筍柱鞦韆游女並。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行雲去後遙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靜。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
張先還有一個雅號,為歐陽修所贈。據宋代范公偁《過庭錄》記載,張先的《一叢花令》盛傳一時,歐陽修十分喜愛,只恨未識其人。張先因事進都,便去拜訪歐陽修,家人通報後,歐陽修倒屣而迎,並說:「來的是『桃杏嫁東風郎中』嗎?」歐陽修對張先的來訪可以說是喜不自禁,連鞋子都沒有穿好就急切地出來相見,可見歐公很是愛慕子野之才。下面就是這首《一叢花令》: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傷高懷遠,離愁漸遠漸無窮;佳人不見,每逢飛絮倍思卿。關於這首詞還有一番來歷,宋代楊湜《古今詞話》記載:「張先,字子野。嘗與一尼私約,其老尼甚嚴。每卧於池島中一小閣上,俟夜深人靜,其尼潛下梯,俾子野登閣相遇。臨別,子野不勝綣綣,遂作此詞以述懷。」
此詞上片寫女子獨上高樓,翹首以望,懷君之心恰似西江之水。傷情高古,卻又是情濃如斯。忽然見到那陌上花開,飛絮濛濛。馬蹄聲漸行漸遠,人海茫茫,又如何尋得郎君的蹤跡,該是腸斷小橋時,就這樣痴痴地悵望著過了黃昏。下片寫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她憶起了兩人相親相愛的事來。看見那親昵的鴛鴦雙棲雙宿在池邊,此刻獨處的她,不免生出了妒忌之意。往日幽會的小梯還在原地橫放著,畫閣也還是依舊美好,明月仍然斜照在簾櫳之上,此時女子卻是百般無聊,顧影自憐,悵極而思:自己還不如那春風中的桃杏,桃杏尚且能夠開花結子,而自己卻要終生困頓在這寺院之中,陪伴著那青燈古佛,任從青春逝去。「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句,好像是無理之言,卻是因積怨之深而發出的肺腑之言,正與唐代李益「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的詩句同一風致。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張先就是這樣一個流連於風月的人。昔日晏殊為京兆尹的時候,張先為通判。晏殊新納了一個侍妾,對她非常寵幸。張先每作新詞,晏殊都要讓這個歌女吟唱。然而晏殊的夫人王氏卻不容此女,無奈之下,晏殊只得將她遣出。一天,張先又到晏府,酒酣耳熱之際,張先填寫了一首《碧牡丹》,並讓歌妓歌唱。詞中有「望極藍橋,但暮雲千里。幾重山,幾重水」的句子,晏殊聽了之後,臉色大變,悵然道:「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於是,又將那位侍妾取回(釋文瑩《玉山清話》)。張先的一首詞,延續了晏殊的一段情緣,也讓自己做了一回月老。
張先寫了那麼多的「影」,唯一不能讓人忘懷的是他取次花叢中的那抹清影。與晏、歐相比,張先一生比較平靜,生活接觸面相對狹窄,因而,他的詞題材也較狹窄,絕大多數集中在描寫與歌妓廝混的生活,存在著「有句無篇」的毛病。但是,由於他才華較高,仍然能夠自成一家,因此受到後人的稱譽。如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即稱讚說:「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
瓊瑤嘗有句云:「匆匆太匆匆,幾度夕陽紅。心有千千結,窗外翦翦風。」回顧張先風流蘊藉的一生,大約也算得上「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的。他的一生,應是無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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