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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施蟄存 李白《古風三首》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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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古風三首》賞析 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ID=41114【作者】施蟄存 古風第十四
胡關饒風沙,蕭索竟終古。 木落秋草黃,登高望戎虜。 荒城空大漠,邊邑無遺堵。 白骨橫千霜,嵯峨蔽榛莽。 借問誰凌虐,天驕毒威武。 赫怒我聖皇,勞師事鼙鼓。 陽和變殺氣,發卒騷中土。 三十六萬人,哀衷淚如雨。 且悲就行役,安得營農圃。 不見征戍兒,豈知關山苦。李牧今不在,邊人飼豺虎。 從王維以下,我們已選講了十多位盛唐詩人的各體詩。這些詩人及其作品,都是有代表性的。但是他們合起來,還不能代表這個時期的唐詩。沒有李白和杜甫,盛唐詩和初唐詩還沒有顯著的區別。李白和杜甫之所以成為偉大的詩人、盛唐詩風格的創造者,並不是他們遺留給我們的詩多至千餘首,而是由於他們的詩在思想內容及藝術表現方法上都有獨特的創造,在過去許多詩人的基礎上開闢了新的道路、新的境界。在天寶至大曆這二十年間,他們的詩是新詩。李白才氣奔放,提起筆來就用各種形象思維來表達他的豪邁、憂鬱、苦悶,憤慨的情緒,而以遊仙和飲酒作為他的外衣。他不甘心於搜索枯腸,句斟字酌,因此他的詩雖然極流利,卻比較粗疏。他又不肯為律詩所束縛,隨時都任情高唱,唱出來就是詩句。有許多句子在別人是以為只能用在散文里的,而他卻大膽地組織在詩里。 杜甫和李白恰恰相反。杜甫的性格沉靜穩重,他的詩都是千錘百鍊出來的。他刻意創造傑出的句法、章法,要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他非但嚴守格律,而且還使格律有所發展。他晚年的詩作,句法變化愈多,用他自負的話說:「晚節漸於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在題材方面,他比李白更廣泛、更深刻地反映了政治、社會的現象和人民的生活狀況。這兩位同時代的大詩人,從性格到創作風格,完全不相同。我們用外國文學的術語來說,李白是浪漫主義的詩人,杜甫是現實主義的詩人。 李白的詩,五言多於七言,古詩和歌行多於律詩。而他的傳誦千載的詩篇,大多是歌行。這是由於他的藝術創造,在歌行體最為突出,易於驚動世人耳目。他的古詩,在形式上並沒有創造,表現手法比較淺顯、直露,因此不惹人注意。其實他的古詩倒是繼承了陶淵明的一脈真傳,以古淡取勝。一般人讀古詩,往往有一種脾氣,遇到艱澀難懂的詩,儘管心裡不懂,口頭卻偏要讚賞,恭維這位詩人寫得深刻;遇到明白易曉的詩,便有點不屑一顧,以為作者幼稚。再加上青年人大多喜歡辭藻濃麗的詩,不喜歡清淡樸素的詩。團此,從陶淵明到李白這一派五言古體詩,非中年以上的人不能欣賞。 現在選講三首李白的《古風》。這個「風」字是「風雅頌」的「風」,用以代表一種反映人民思想和生活的詩。李白寫了五十九首五言古詩,總稱之為《古風》,古體的風詩。他的第一首詩就有自敘的意味,大意說:《大雅》一類的詩,久已沒有人作了。《國風》一類的詩,也因為戰國亂世,幾乎埋沒在荒煙蔓草之中。到了秦代,詩人只有哀怨之歌,而沒有中正和平的詩。漢朝則楊雄、司馬相如等人創作了許多淫靡的賦,使文風佚盪。魏晉以後,詩體日益綺麗,更不足珍貴。到我們大唐,古道復興,政治文教以清真為貴,出了許多詩人才子,各有新的作品,象秋空中萬點明星。我也有志於此,想用詩歌來垂名於千秋。這篇敘詩,可以說是他對「古風」的解釋。 《古風》五十九首是陳子昂、張九齡《感遇》詩以後的又一組漢魏古體詩,其內容也有詠史、詠懷、感事等各方面。但是李白喜歡以餐霞煉丹、修真入道這一類道家思想和辭藻組織在詩里,因此他有些詩又很象晉代郭璞的《遊仙》詩。他又經常喜歡歌詠飲酒,這些詩又很象陶淵明的《飲灑》詩,讀李白的詩,必須了解遊仙與飲酒是他的藝術外衣,切不可認為是他的主題思想。清代陳沆在他的《詩比興箋》中有一段論李白詩的話: 詩有必箋而後明者,嗣宗《詠懷》、子昂《感遇》是也。有必選之而始善者,太自《古風》是也。夫才役乎情者,其色耀而不淫,氣帥乎志者,其聲肆而不盪。不浮,故感得深焉;不盪,故趣得永焉。世誦李詩,唯取邁逸,才耀則情竭,氣懍則志流。指事淺而易窺,攄肊徑以傷盡。致使性情之比興,盡掩於遊仙之陳詞,實末學之少別裁,非獨武庫之有利鈍也。 這是對《古風》五十九首說的,我以為也適用於李白的全部詩作。陳沆以為李白的《古風》不浮不盪,有深刻的感情,無窮的意趣。而一般人讀李白詩,卻喜愛他那些豪雄放逸的作品,殊不知這些作品,雖然才氣焜耀,可是感情和思想都比較膚淺,而且沒有含蓄,反而使比興的意義,都被遊仙的陳詞濫調所掩蓋了。這不單是由於李白的武器(詩作)本身有好環,也由於讀者沒有鑒別能力。 陳沆這一段語,我以為評論得極為深刻。他說李白的詩「必選之而始善」,我也完全同意。李白的詩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但是挾泥沙以俱下。我們決不要以泥沙來代表李白。 現在我選了三首《古風》,都是比較平正,接近陳子昂的風格。第十四首也是以邊塞為題材,更可以和其他詩人的作品參讀。這首詩開頭八句概括了新近被胡人入侵,遭到破壞後的邊城景狀。詩意說:那地方從古以來都是遍地風沙,景色蕭條。每到秋天,樹葉脫落以後,登高一望,就見得到戎虜囂張。大沙漠中我方所有的碉堡戍所,都已空空無人,連完整的牆也不留一堵。草莽之中,到處都是古來戰死兵士的殘骸。接下去四句是一個轉折點。是誰在我們邊疆上大肆暴虐呢?這是用發問句法。下面一句就是答語:是那些耀武揚威的匈奴人干下的勾當。匈奴人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天帝所寵愛的兒子。見於《漢書·匈奴傳》)。後來,文學上即以「天驕」代表匈奴,或其他強悍的少數民族。王維《觀獵》詩云「居延城外獵天驕」,是同樣用法。「毒」是一個動詞,「毒威武」的意思就是「大大的炫耀了他們的威武」。這兩句,在詩的修辭上稱為問答格。上句問,下句答。陶淵明詩;「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之五)也就是用了問答句的格式。「我聖皇」是指玄宗皇帝,他聞報胡人入侵,勃然大怒,立即派遣軍隊去征討。李白對這次戰爭是持反對態度的,所以他用一個「勞」字表明了他的立場。以下六句,就描寫皇帝驅使人民出關作戰的情況。「陽和」是春天的氣象,現在卻一下子變為殺氣,因為徵兵騷動了全國。徵募到三十六萬兵士,人人都淚下如雨,不得不茹苦含悲去服兵役,還怎麼能顧得到經營自己的田園呢?最後四句是詩的結束,說明了主題思想:如果不看見這些從軍青年的苦況,豈能知道邊疆生活的艱難?由於今天沒有李牧那樣能保衛國防的名將,以致邊塞上的人民被豺虎般的胡人所傷害。這四句詩應當和陳子昂的《感遇》詩第三首的結尾四句參看,同時也可以體會到它們就是王昌齡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古風第二十四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這是一首諷喻時事的詩。前四句先描寫一下富有多金的「中貴」,即權勢煊赫的宦官。他們所住的都是甲級大宅院。「連雲」是形容房屋高聳入雲。他們出來的時候,大車成長列,塵土飛揚,雖在正午,也使道路陰暗。「阡陌」是道路的代詞,不必講做「田間小路」。宦官是在皇宮裡服侍皇帝和后妃的人,他們本來沒有政治地位,為什麼會變得如此闊氣呢?因為他們會迎合皇帝的愛好。玄宗皇帝有一個時候,喜歡鬥雞。宦官們就向民間去搜索能斗的雞,以此得到皇帝的賞賜。以下四句,就說:路上碰到鬥雞的人,他們都是冠帶巍峨,氣派非常顯赫,鼻孔里出氣也上沖虹霓。路上行人遇到他們,都戰戰兢兢,非常害怕。唐人小說中有一篇陳鴻作的《東城父老傳》,記載了一個宦官賈昌,因為能鬥雞,玄宗任命他為「五百小兒」的首領。「五百小兒」是宮中訓練的五百名鬥雞隊員。賈昌聲勢顯赫,玄宗天天賞賜他金帛,當時人民稱他為「神雞童」。李白這首詩,就是為賈昌這類人物寫的。最後二句說:現在沒有象許由那樣高尚的人,誰知道當今皇帝象堯一樣好呢,還是象跖一樣壞。古史相傳,許由是堯帝時的人。堯要把帝位傳給許由,許由聽了,趕緊到河邊去洗耳朵,表示不要聽這些污穢的話。唐堯總算是個好皇帝了,可是許由還不以為好。今天沒有許由這樣的人物,皇帝的好壞更沒有人知道了。 徐禎卿說:「此篇譏時貴也。」(郭雲鵬重刊《李太白文集》引)我看此詩的諷刺對象還不是「時貴」,而是直接指向玄宗皇帝李隆基的。李隆基在位四十三年,他的政治設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李白從他的荒淫腐敗的行為,看穿了他殘虐人民的盜跖面目,因此有這兩句詩。《古風》第四十六首有句曰:「鬥雞金宮裡,蹴踘瑤池邊。」也是諷刺玄宗鬥雞踢球的生活的。 古風第五十六 越客采明珠,提攜出南隅。清輝照海月,美價傾皇都。 獻君君按劍,懷寶空長吁。 魚目復相哂,寸心增煩紆。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南越商人採得了明珠,象海天明月一樣光輝。販珠商人從南方把明珠帶到京都,價值之高轟動都城。可是當他把這顆明珠獻給皇帝的時候,皇帝卻按劍而有怒色,以為它是假貨。販珠人看到皇帝不識寶物,只好懷珠長嘆。而這時候,那些冒充明珠的魚目珠,卻紛紛來譏笑他,使他愈感到心中憤悶。 這首詩的寓意很明顯。李白自比為南海明珠,而玄宗皇帝不能認識,因此沒有留用他。玄宗左右那些壞人,如李林甫、楊國忠之流,都是冒充珍珠的魚目,卻對他譏笑不已。這首詩顯然是李白被放出長安以後所作。《古風》第三十六首以卞和向楚王獻玉為比喻,與此詩同一個主題,可以參看。 以上選講了三首李白的《古風》,都是陳沆所謂「指事淺而易窺」的作品。既不披遊仙的外衣,也不作曲折隱約的比喻,它們易於為一般讀者所欣賞,這是李白詩的大眾化傾向。但正因為如此,對於一些文學修養較深的人,他的詩又常常被認為淺俗。元稹曾經對李、杜二人的詩作過比較,他以為李白的「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可以比得上杜甫,但在「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這方面,則李白遠不如杜甫(見《工部員外郎杜甫墓系銘》)。「屬對律切」,是指律詩的對偶功夫。李白作律詩不多,他似乎不屑費工夫去做對句,這一點確是不如杜甫,至於說杜甫能「脫棄凡近」,分明是說李白的詩淺俗了。蘇軾也說:「李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東坡題跋·書學太白詩》)這個「易」字,也是平凡淺顯之意。歷代以來,有許多人作過李杜比較論。有人揚李而抑杜,有人尊杜而貶李。種種議論,儘管從各種不同的觀點出發,但本質卻反映了一個詩歌要不要大眾化的問題。我們今天研究、學習或欣賞李白的詩,在參看各方面評論的時候,必須體會到這一意義。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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