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詛咒的女王(四)[美國]安妮·賴斯 著

    群眾已經歇斯底里起來,叫鬧喧囂不已,凱曼從未見識過這般場面,聽過這等

噪音。因為那愚蠢的狂熱,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方面也是取笑那個如此喜愛這等

狂熱的家夥:就連凱曼笑出來的時候,他也跟著嘩笑。

    剎那間一陣白光襲來,舞台赫然通透明亮。凱曼瞠目結舌,注意力不是在舞台

上的那些真人,而是巨幅銀幕上足足有叄十尺高的黎斯特。那個生物沖著他笑,搖

擺著身軀,晃動那頭豐盛的金髮,將頭往後一仰然後便嘶吼出聲。

    觀眾們已經心費神馳,轟然的吼聲塞滿每一雙耳朵,黎斯特強力的聲音吞噬了

會場的任何其他音色。

    凱曼閉上眼睛。蹶身於黎斯特怪物般的吼叫聲,他還想嘗試找出女王的位置,

但卻徒勞無功。

    『我的女王。』他喃喃低語,雖知無望卻還是四處搜索。她可是站在外面的草

坪坡道上傾聽這震耳欲聾的演出?隨著周遭人類的視線與感官,他看到柔和濕潤的

清風與灰暗無異的天空。高聳建築物與傾斜山坡上的繁密燈光是舊金山的營火,猶

如月色或飄曳銀河般地震懾人心。

    他閉目揣想她的模樣:隻身站在雅典的街道上,眼見她的孩子們深受烈火紋身,

斗蓬的扣子鬆開來,頭髮梳理成辮子。她看上去儼然天堂的女神,她向來愛這一套,

這些世紀以來也棲息於各種禱文的形象。就在電力的照明下,她的雙眼燦然而空洞,

嘴  柔軟無瑕。她甜蜜的模樣簡直美絕人寰。

    這景象將他帶回無比久遠之前的那一刻,當時他只是個人膽識俱裂的凡人,奉

她的諭旨來到寢宮。他的女王遭受月亮的詛咒,如今甚至無法忍受強烈的燈光。她

看上去暴躁無比,來回在泥石板上踱步。

    『那對雙胞胎,』她說:『就是那對邪惡的雙胞胎下的咒術。』

    『請開恩,』他乞求著:『她們絕非惡意,我發誓這是真的。請釋放她們吧,

陛下,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當時他是多? 悲憐她們:那對雙胞胎,以及身受感染的女王陛下。

    『是嘛,不好好整治她們的話怎測得出真假?』她說:『靠近點,我忠心的侍

衛長,你向來都以赤忱服侍我--』

    『我的女王,你要我做些什麼呢?』

    她的表情還是如許可愛,冰冷的小手觸摸他的喉頭,以令他震怖的力氣抱住他。

他驚駭無比,只見她的雙眼發直,口唇張開。當她以惡夢般的優美姿態起身行走,

他看到她口中的那對獠牙。不會吧,你不會這樣對我的,女王陛下,我是你的凱曼

啊!

    他早該形神俱滅,如同古早以前的那一大堆飲血者。無聲無息地消逝,如同在

每塊土地上的百億眾生。然而仰還是活下來,雙胞胎(至少其中之一)也存留至今。

    她可知道那些可怕的夢境?她可從那些作夢的心靈中看到雙胞胎?還是說自從

復甦以來,她便窮極每個夜晚行旅,沒有注意到這些預兆?

    我的女王啊,她們可還活著呢,起碼還有一個是活著的。切記古老的預言!他

巴不得現在她能讀取他的心思。他怵地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又回到那個排骨般的軀

殼內。群魔亂舞的音律塞滿他的耳殼,使得耳膜震蕩不休。閃光燈使他難以視物。

    他轉過身去,將手擱在牆壁上,他還是首度被聲音淹沒成這樣子。他讓自己失

去意識,然而黎斯特的音樂將他喚回來。

    以手指揉搓著眼皮,凱曼凝神注視著火般的煞白舞舞台。看哪,那個妖魔以如

許的歡暢狂歌起舞,凱曼情不自禁地深受感動。

    黎斯特有力的男低音毋須電子樂器助陣,即便是那些混跡人群的不死者也顯然

跟著神迷目眩。如此的激情帶有無比的感染力,凱曼舉目所及之處,人類與不死者

都被迷得暈陶陶。舞台上下的軀體扭動成一片,聲流高亢響起,整個廳堂隨著脈動

搖擺起舞。

    黎斯特的臉龐被攝影機放大,他的藍眼對著凱曼眨動:

    『你們明知道我是什麽東西,為何不殺死我?』

    在電吉他的尖利聲響中,黎斯特的笑聲響徹廳堂。

    『當你們目睹邪惡之時,難道還不認得它嗎?』

    如此堅決地信仰著明與英雄行止啊!凱曼看得見這家夥的眼底透出一絲灰色陰

影,那是對於悲劇的需索。黎斯特甩過頭去,又吼叫起來,他將腳步貫入地板並嚎

叫如狼。他看著橡架屋頂,彷彿那是蒼天星辰。

    凱曼強迫自己離去,他得落跑了。他笨拙地走向門口,彷彿被音樂的洪流淹斃。

即使是平衡感也遭受影響。閃光般的音樂追隨他到防火梯,不過他至少不用看到那

些閃光燈。他倚著牆壁,試著看清楚些。

    血的氣味湧上,那是眾多飲血者的饑渴意念,以及通透木頭與泥灰牆壁的音樂。

    他走下階梯,根本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然後通往一座廢棄的荒地。他彎下身,

雙手緊抱著膝蓋。

    這樣的音樂宛如太古之音,當時只有肉體的音樂,心靈之音。尚未被發明。

    他看到自己正在起舞,也看到國王(當時他所愛戴的人類之王)憑空跳躍,聽

見鼓聲隆隆,風笛的聲響。國王將啤酒遞給凱曼,餐桌上滿是燒烤的野味、閃亮的

水果,以及熱騰騰的麵包。女王完美而寧靜地坐在金椅上,精緻整理的頭髮上插著

薰香蜜臘的梳子,梳子逐漸在熱氣中蒸發溶解。

    某個人將小棺木放到他的掌心,在盛宴的賓客中照例要相互傳遞那具棺木,為

的就是提示著:盡情吃喝縱樂,死亡近在身側。

    他緊握著棺木,是否現在要傳給國王?

    他感到國王湊近他說:『好好吃一頓吧,凱曼,明日我們將起軍到北方,宰掉

最後一族食肉者。』國王甚至懶的看那棺木一眼,漫不經心地傳給女王,女王也是

看都不看就傳給另一個人。

    最後一個食肉部族,聽起來真是棒透了。直到他眼見那對跪在聖壇的雙胞胎,

真正明白事態不對。

    強烈的鼓聲吸走黎斯特的嗓音,人類經過凱曼身旁,幾乎不察覺他就在那裡,

一個吸血鬼匆匆走過,也同樣無法感應到他的蹤跡。

    黎斯特開始唱起『黑暗兒女』這首歌,歌詞描述那群隱身於巴黎聖嬰公墓的不

死者,被迷信與恐懼所困。

    我們穿入光亮

    我的兄弟與姐妹!

    殺死我吧

    我的兄弟與姐妹!

    凱曼搖搖晃晃地走動,直到噪音稍微不那麼巨大的外面大廳。一股清涼的冷空

氣迎面吹來。平靜感慢慢回到他身上,當他把雙手伸到口袋內、頭低垂著,突然間

意識到附近有兩個男子只盯著他看。他突然從他們的心靈視線看到自己,感應到他

們的疑慮與無可抑止的勝利感。那兩位男生知道他這種不朽者的存在,似夢想過這

一刻,但從未料到能有實現的時候。

    他往上方看去,他們就站在距離他二十英尺遠處,彷彿這樣的距離足以隱藏自

己——真是有禮貌的英國紳士!他們年長而飽富學識,線條深刻的五官配上正式的

衣著。他們的灰色大衣、誇示的領口、閃亮的絲質領帶,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這

兩個人看上去宛如從另一個世界橫渡而來的探險家,游曳在隨意擺動的華艷青少年

與噪音樂之間。

    他們以渾然天成的謹慎瞪視著他,似乎禮貌到忘記害怕。原來他們是泰拉瑪斯

卡的資深成員,到這裡是要尋找潔曦卡。

    認得出我們?當然你辦得到。別在意,沒有傷亡造成。

    他沈默的心念逼得那個叫大衛·泰柏特的男士往後退,呼吸急促,前額冒出汗

水。然而那個紳士的姿態真是優雅,只是眯起眼睛,似乎不想被眼前的異象攝去心

神,想要在舞蹈的光線中看出分子的雜亂律動。突然間,人的一生看上去真是短促。

看看這位脆弱的人類,他的學養不過增添了生命遭受威脅的機率。若要轉換他的思

緒、改變他的期待,真是再簡單不過。凱曼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們潔曦在哪兒,不

知道該不該干涉,終究那並沒有什? 分別。

    看起來他們既不想走也不想留,但他把他們釘在原地,震懾住他們。一部份也

是由於對他的尊敬,他們才這樣一直看著他。他得說些什麼,  能結束這糟糕的局

面。

    不要再去找她了,像我這樣的人正在保護她。如果我是你們,就會趕快離去。

    這次的會面將會被泰拉瑪斯卡的文件記錄成什麼樣子?日後他一定要找個晚上

去瞧瞧。只知道他們把這些文獻移到怎麼樣的現代場所?

    他想到古老的時光,當時他在法國逗著他們玩。『請容許我跟您說話!』他們

乞求著,那群眼珠永遠發紅的學者穿著破舊的衣衫,完全不像眼前的紳上:對於現

代的他們來說,秘儀法術是一種科學,而非哲學。他害怕當那個時代的絕望出,同

樣地,這個時代的絕望也令他害怕。

    走開吧。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衛·泰柏特點點頭,與同伴禮貌的撤退。他回頭看著他們走

向入口,進去演唱會場。

    凱曼又孤自一個了,他邊聽著音樂邊疑竇著自己為何要來這裡,自己想要的是

什? ,一邊盼望自己立刻失去記憶。但願自己現在在一個可愛溫暖的地方,周圍的

人類都只知道他的真面目。在那裡有著閃爍的電燈,以及漫步到清晨的無盡人行道。

                           萬聖節的魔夜(下)

    『不要煩我,你這個狗娘養的!』潔曦猛踢那個將她抱起來、遠離舞台的男人。

『你這混帳!』他因為雙倍的痛楚彎下腰,抵擋不住她的推打,終於退走了。

    她已經被推離舞台五次,奮力泅游在那群穿著黑色皮革的團體,像條魚一樣地

牢牢抓住木頭柱子的邊飾:那是以質材強勁的人工布料織成的繩索。

    燈光一閃,她看見吸血鬼黎斯特跳到半空中,再悄然無聲地降落。他的聲音不

需要麥克風助陣就嘹亮無比,吉他手如同小妖精般簇擁著他。

    血痕一條條地從他臉上滑落,如同耶穌因為頭頂的荊棘冠而流下聖血。當他旋

轉時,金色長髮也跟著飛舞起來,他將襯衫的扣子解開到胸口部位,黑色領帶鬆鬆

地垂著。當他唱著無足緊要的歌詞時,水晶藍的蒼白眼球充滿光亮與血色。

    當她看著黎斯特,看到他被黑色皮褲包裹的大腿、搖擺的臀部時,心跳如同鼓

槌一般激烈。他又不費力地跳起來,彷彿可以輕易跳到演奏廳的天花板上。

    沒錯,你親眼見證了。沒有其他的解釋!

    她摸摸鼻子,知道自己正在哭泣。但是天殺的,還得再觸摸他為證。她獃滯地

看著他結束這首歌,踩著最後叄小節節拍,而他的樂手們來回舞蹈、搖頭晃發,盡

力跟上他的節拍。他們的聲音與他的融合在一起。

    老天,他可真是愛死這滋味了,根本沒有佯裝的空間。他如同浸在鮮血一般地

沐浴在群眾的仰慕與愛欲。現在他開始唱另一首歌,將黑披風解下來,猛力轉一圈

後扔到觀眾席上。大家轟然騷動,潔曦的背部被踩到,還有一隻靴子擱在她的腳上。

這是她的機會,正當警衛在制止紛亂的時候,她得儘快。

    她的雙手握緊木柱,跳過那道柵欄然後直衝向那個正在舞蹈、眼睛注視著她的

形體。

    『你,就是你!』她叫喊著,眼角注意到正在逼近的警衛。她把自己扔到吸血

鬼黎斯特的懷中,緊抓住他的腰。當他絲絹般的柔軟胸膛壓住她,她感到一陣冰冷

的震動,嘴角品嘗到血的滋味。

    『天哪,果然是真的……』她低聲說,心臟幾欲炸開。沒錯,就像是馬以爾與

瑪赫特的皮膚,千真萬確的非人類。原來她老早就把這樣的生物抱個滿懷,而她知

道現在已經沒有誰可以阻止她。

    她的左手抓起一把他的金髮,看到他往下對著他微笑,看到他潔白無毛孔的發

亮皮膚,那對小小的犬齒。

    『你這個魔鬼!』她像個瘋女人般地又哭又笑。

    『我愛你,潔曦卡。』他對她低聲說,彷彿取笑她似地微笑著,潮濕的金髮掉

下來蓋住眼睛。

    她震驚地發現他將她抱起來在半空轉圈子,底下的觀眾一團模糊,一條條暴力

的紅白燈光流動著。她呻吟著,但還是一直看著他。沒錯,千真萬確。她驚恐地揪

住他,因為他似乎要把她扔給底下的觀眾。最後他放她下來,對她行禮的時候頭髮

又拂上她的臉龐,嘴  掠過她。

    震蕩不已的音樂變得微弱,彷彿她身在海底,他的呼吸掠過她,光滑的手指伸

向她的頸子,她的胸口與他的心藏短兵相接。然後一個聲音對著她說話,如同她向

來接收的那種心靈聲波,那聲音知道她所有的問題也都能夠給予回答。

    這就是邪惡,潔曦,而你造就知道。

    人類的手臂將她拉回去,分開他與她。她尖叫起來。

    他疑惑地看著她,陷入深沈的、隱約記得的夢境。葬禮的祭壇,紅髮雙胞胎…

…不過那只是一秒鍾不到,他困惑地笑著,這回是那種公眾笑容,如同刺痛她眼睛

的閃亮燈光。『美麗的潔曦!』他說,舉起手來彷彿用以道別。當他們把她拖下舞

台時,她還是笑個不停。

    她的襯衫與雙手都沾滿咸銹味的血跡,她覺得自己好像早就知道那滋味。她低

下頭吃吃笑著,要感受到流通全身的戰慄真是奇妙啊,知道自己正在同時發笑與哭

泣。警衛說了一些粗魯的威脅言辭,但是那無所謂。觀眾將她推向開來,逐漸遠離

中心區,一隻沈重穿靴的腳踩著她,差點沒絆倒她。她任由自己被推往後方,來到

出入口。

    無所謂,她現在什麼都知道了。天按地轉,如果沒有螞蟻窩般的人潮支撐著,

她早就不支倒地。她從未感到如此狂烈的解脫與釋放。

    瘋狂的音樂繼續演唱,彩色燈光下的面孔潮起潮落。她聞到大麻與啤酒的味道,

喚起焦渴。沒錯,該去喝點冷飲,她舉起手舔去鹹味的血滴,身體如同快要睡著般

地搖搖欲墜。一陣柔軟的轟動傳來,表示夢境即將開始。她舔著血滴,閉上眼睛。

    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又被推往空曠的地方,雖然沒人推她。她睜開眼,看到自

己來到靠近大廳不遠的後台。群眾就在她的下方,在這兒她可以好好休息,沒有問

題。

    她的手撫摸油膩的牆壁,撞倒幾個紙杯與一頂便宜的金色假髮。她仰著頭,純

粹只想休息。大廳照過來的醜陋燈光刺著她的眼,血腥味仍然盤桓在唇舌不去。看

樣子她又快要哭出來,那正是最適當的作法。就在那瞬間,沒有過去也沒有現狀,

沒有必須性,整個世界從最微小到最壯觀的層面都已然顛倒改觀。她正在漂浮,處

於最安詳誘人的平靜狀態。噢,如果她能夠告訴大衛這一切,與他分享這個驚心動

魄的偉大秘密就好啦!

    有個東西碰觸到她,某個帶著敵意的東西。她不情願地張開眼睛,看到身邊蟄

伏著一個形體。什麼!她掙扎著要看清楚些。

    乾枯的手腳,往後抓的黑髮,扭曲的嘴  抹著血紅色彩。同樣的皮膚與獠牙,

那不是人類,那是不朽者的一員。

    泰拉瑪斯卡?

    他像一聲嘶叫般地靠近她,擊中她胸口。她的手臂本能地舉起防護胸部,手指

攀住肩膀。

    泰拉瑪斯卡!

    無聲但狂怒的攻勢。

    她往後退,但他抓住她,手指掐入她的脖子。她想要叫出聲,但他把她舉起來。

    接下來她飛過整個大廳,直到撞上牆壁時  停止叫喊。

    麻木空白,接著她感到痛楚。黃白間雜的光線交替通往她的背骨,再擴散到成

千上萬的組織。她的身體麻木,倒落在地時伴隨著臉頰與手指的激烈疼痛。然後她

用躺在地上。

    她無法視物,或許她的眼睛閉起來了?好笑的是,如果是這樣,她也無法把眼

睛張開。她聽到人們的叫聲,笛聲或鈴聲響起。噪音如同雷鳴,她身邊圍聚著一群

人爭鬧不休。

    斷了?當你折斷頸子,還活得下去嗎?有人將手放在她額頭上,不過她無法真

切感受到,彷彿她正走在雪地上,全身麻木僵冷,真正的感知已經離她而去。我看

不見!

    『聽著,甜心,』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你可以在波士頓、紐奧爾良、紐約等

地聽到這種腔調,屬於救火員、警察或急救人員。『我們會照顧你的,救護車就快

要來了。好好躺著別動,甜心,不要擔心。』

    有人摸索著她的胸口,不,口袋在另一邊,把身分證件拿出來。潔曦卡·米莉

安·李維斯,沒錯。她站在瑪赫特旁邊,一起研讀著閃耀細小光點的巨大地圖。沒

錯,她明白的,潔曦是米莉安之女,米莉安是愛莉絲之女,愛莉絲是卡洛塔之女,

卡洛塔是珍白嗎?』

    這不太像是救護車的聲音,太過安靜了;雖然有急救鈴聲,但在好遠的彼方。

大衛到哪兒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會讓她離去。可是大衛怎可能在這裡?他早就

告訴她過任何事都無法讓他來到這兒。大衛並沒有來,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

是連米莉安也不在。『聖母瑪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時刻……』

    她凝神傾聽:他們加速移動通過城市,她感覺到轉過角落,但她的身體在哪裡?

她沒有感覺到折斷的脖子,那表示說那個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麼?足以讓她看透叢林的燈光。一條河流?這道水流似乎太寬闊而不像

河流,要如何通過呢?但是走過叢林、沿著河岸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她

看得到眼前的雙手,隨意揮舞過樹葉與藤蔓,彷彿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

紅色捲髮,沾滿樹葉與泥渣。

    『你聽得見嗎?甜心,我們會照顧你,你的朋友開著車跟在我們後面,你什?

都不要擔心。』

    他還在說話,但她已經聽不清楚,只感受到那關愛的語調。為何他這麼關心她、

他又不認識她,他可知道濺滿她襯衫的血並非她的?罪惡滿盈。黎斯特試著告訴她

這就是邪惡,但是對她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並不是說她不在意何者是對是錯,對這

一刻來說更為壯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訴她不該做某些事情。

    或許就這樣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瑪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衛也在我身旁。大衛

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況且他們會為她設個檔案:潔曦卡·李維斯。如此將會增添

更多的證據。『我們其中一個主要成員,絕對是由於……最險惡……絕對不能在任

何情況下嘗試見證……』

    他們又在抬動她,又是冷空氣,她聞到濃烈的汽油與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

這種麻木的另一端是什麼:無可比擬的痛楚。最好是靜靜地躺著,什麼都不要做。

讓他們抬著你經過走廊。瑪莉之女,珍瑪莉是安之女,安是珍妮貝莉之女,珍妮貝

莉是伊莉莎白之女,伊莉莎白是露易絲之女,露易絲是佛藍西絲之女,佛要西絲是

佛莉達之女……

    『請讓我們過去,我們是她的朋友--』

    是大衛!

    他們抬起她,她聽見自己的叫聲,雖然無意如此。她又看到熒幕上的族譜地圖。

    『佛莉達是戴格瑪之女,戴格瑪是--』

    『穩著點,天殺的!』

    空氣的流動變化了,潮濕而涼爽,微風吹過她的臉頰,手腳四肢的感覺完全離

她而去。她可以感受到眼皮眨動,但完全無法移動。瑪赫特正在對她說:『來自巴

勒斯坦,下至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然後通到小亞細亞與俄羅斯,以及東歐。你明白

嗎?』

    這不太像是救護車的聲音,太過安靜了;雖然有急救鈴聲,但在好遠的彼方。

大衛到哪兒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會讓她離去。可是大衛怎可能在這裡?他早就

告訴她過任何事都無法讓他來到這兒。大衛並沒有來,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

是連米莉安也不在。『聖母瑪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時刻……』

    她凝神傾聽:他們加速移動通過城市,她感覺到轉過角落,但她的身體在哪裡?

她沒有感覺到折斷的脖子,那表示說那個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麼?足以讓她看透叢林的燈光。一條河流?這道水流似乎太寬闊而不像

河流,要如何通過呢?但是走過叢林、沿著河岸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她

看得到眼前的雙手,隨意揮舞過樹葉與藤蔓,彷彿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

紅色捲髮,沾滿樹葉與泥渣。

    『你聽得見嗎?甜心,我們會照顧你,你的朋友開著車跟在我們後面,你什麼

都不要擔心。』

    他還在說話,但她已經聽不清楚,只感受到那關愛的語調。為何他這麼關心她、

他又不認識她,他可知道濺滿她襯衫的血並非她的?罪惡滿盈。黎斯特試著告訴她

這就是邪惡,但是對她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並不是說她不在意何者是對是錯,對這

一刻來說更為壯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訴她不該做某些事情。

    或許就這樣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瑪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衛也在我身旁。大衛

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況且他們會為她設個檔案:潔曦卡·李維斯。如此將會增添

更多的證據。『我們其中一個主要成員,絕對是由於……最險惡……絕對不能在任

何情況下嘗試見證……』

    他們又在抬動她,又是冷空氣,她聞到濃烈的汽油與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

這種麻木的另一端是什? :無可比擬的痛楚。最好是靜靜地躺著,什麼都不要做。

讓他們抬著你經過走廊。

    有個小女孩正在哭泣。

    『你聽得見嗎?潔曦卡,我要你知道的是你已經安全在醫院裡,我們會盡一切

力量來幫助你,你的兩個朋友——大衛·泰柏特與阿倫.萊特納正在外面。我告訴

他們你不能被移動。』

    當然啦。如果你摔斷脖子,要不是你當場死亡,不然就是在移動過程中致死。

多年前她曾在醫院看過一個摔斷頸骨的女孩,她的身軀整個縛在一個巨大的鋁架上,

護土每隔一陣子就會幫那女孩調整姿勢。現在你也要這樣醫治我嗎?

    他還在說話,可是她已經完全聽不見。她走向叢林,傾聽著河流的淙淙聲。他

正在說:

    『當然我們可以做這些檢驗,但你得理解我所說的話,她的傷勢是致命的,她

的後頭蓋都砸碎了,連腦髓都看得見。她的腦傷實在太嚴重了,幾小時後腦部就開

始腫脹,如果還有幾小時可言……』

    你這混帳,把我扔往牆壁上,害死了我。真希望我至少能張開眼睛或說說話,

但我被困在現世的這一邊。我已經失去身體,但還是被困住。當我還小的時候,當

時以為死亡就是如此:你被困在墳墓中,沒有眼睛可看也沒有嘴巴可喊,漫長無比

的時光就這樣度過。

    或者你跟著一群孤獵野鬼浪蕩於陰陽魔界,明明死透了卻還以為自己還活著。

天哪,我非得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刻。

    她的嘴唇感到輕微的知覺。有人打開她的口唇,給她某種溫暖與濕潤的東西。

但是他們都在外面的走道,這兒只有她一個,如果有人在的話她會知道。但是她可

以品嘗到某種溫暖的液體流入她口中。

    那是什麽?你給我喝什麽?我不想要喝下去!

    睡吧,我親愛的。

    我不要,我要清醒著死亡,我要知道那一刻。

    然而那液體灌滿她的嘴,她的喉嚨彷佛自己有生命地吞咽著,那鹹鹹的味道真

是美味。她知道這種可愛、刺痛的感受。她更猛力吸吮,感到自己臉部的皮膚活化

起來,空氣充滿周遭。微風吹過這個房間,某種溫暖的感受通過她的脊椎,抵達她

的手腳,替代了原先的痛苦,她的四肢已經回復。

    睡吧,親愛的。

    她的後腦勺與髮根處都刺痛起來。

    雖然膝蓋瘀血,但她的雙腳沒事,又能夠走動,她感受到蓋在身上的床單。她

想要下床行走,但目前要這? 做還是太早。

    何況她現在正被人家抱起來走著。

    還是睡覺好了,這就是死亡,這樣也不壞。那些人正在爭論不休,但這些都無

所謂。似乎大衛正在呼喚著她,要她做什麼呢?要她死去?醫生們威脅著要叫警察

來,但是警察能做些什麼呢?這未免太滑稽了吧。

    他們一直走下樓梯,真是舒服的涼爽空氣。

    交通的聲音逐漸加大,一輛公車馳過。以往她非常不喜歡這種聲音,但現在那

就如同風聲般純凈。似乎她又被人家放在搖籃里溫柔地哄尉著,車子似乎嘎然而止,

但又立即順暢地開走。米莉安在那兒要潔曦看著她,但是潔曦真是累壞了。

    『我不要走,母親。』

    『可是,潔曦現在還不算太遲,你還是可以過來!』那聲音就像是大衛呼叫她

『潔曦卡。』

    丹尼爾

    進行到一半的當口,丹尼爾恍然大悟。這群白臉的兄弟姊妹再怎麼示意對方、

要脅對方,到演唱會結束之前他們還是什麼都無法做。規則過於嚴歷:絕對不能留

下印證我們身份的憑證,不能傷及人類,也不能殘留絲毫的軀殼組織。

    黎斯特必須在最小心的情況下被處決,除非萬不得已,不能讓人類看到隱藏的

鐮刀。當那混帳想要開溜時將他逮住,在他的崇拜者前面支解他。除非他意圖抵抗,

否則他就是死在歌迷眼前,  體也會被料理得一乾二凈。

    丹尼爾狂笑不已,試想看看黎斯特聽到這個計畫會有什? 感想!

    丹尼爾不禁對著他們可鄙的嘴臉大笑。這些死白如蘭花的惡質家夥將大廳填滿

了他們的狂怒、妒忌與貪念。你可能以為他們只因為黎斯特的耀眼美貌而恨他入骨。

    最後,丹尼爾不可避免地與阿曼德衝散。有什? 辦法呢?

    不會有誰傷得了他,即使是那個古老如石頭或是傳奇故事主角的長者。詭異的

是,那個長者瞪視著那個頸骨折斷的女子,那個與夢中雙胞胎留著同樣紅髮的女子。

可能是個愚蠢的人類害她摔斷脖子。至於那個穿著皮衣、匆忙趕到她身邊的金髮吸

血鬼也是個不得了的景觀。當他來到那個可憐的傷者身邊時,血管浮凸於頸項與脖

子的表皮。阿曼德以最古怪的表情看著那金髮吸血鬼,彷彿有意干預。可能是那個

佇立不動的古老吸血鬼使他倉皇難安。最後他將丹尼爾推回人群中,但是根本沒有

害怕的必要啊。這間充滿聲音與光流的大教堂是我們的聖殿。

    那末黎斯特就是釘在教堂前方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要如何描述他那憾人心神、

非理性的權威?假若不是他那烈氣的狂歡笑顏,他的五官可以用冷酷形容。他揮舞

拳頭,咆嘯、哀求、怒吼著,對那些使他墮落的力量申訴:雷利歐這個大街上的演

員機緣湊巧地變成夜晚的魔物!

    當他重述他的敗績、重生、那股再大量的血液也難止荒渴的飢餓,他那狂嘯的

男低音幾乎要徹底離體而去。『難道我不就是你們眼前的惡魔?』他對著那些愛慕

他的人類、而非如同月色般蒼白的同類泣訴。

    即使是丹尼爾也跟著跳躍起舞,嚎叫著他的同意之情。其實那些話語到頭來都

沒有什麼意義,真正引人的是黎斯特的叛逆、他鮮活的力量。黎斯特詛咒天堂,以

所有被視為叛徒與見逐者、而後又由於惡意與罪惡感而殘害自己同類的這些人之名。

    就在最極致的高潮點,對於丹尼爾來說那就像是他在偉大彌撒的前夕終於尋得

不朽的前兆。吸血鬼黎斯特就是上帝,至少是最接近上帝之物。銀幕上的那個巨大

影像給予丹尼爾任何他所欲求的東西。

    其他的同類怎有能力抗拒、當然他的狷狂使得他看上去更有招引力。最終的訊

息相當明顯:黎斯特具有每個同類身上的稟賦,他是殺不得的。他吃下所有流到他

身上的苦難能量,再以更強烈的程度顯現來。如果你加入他就能夠永生不死。

    這就是我的肉身,這就是我的鮮血。

    然而,吸血鬼兄弟姊妹們卻恨得咬牙切齒。演唱會快要終了,丹尼爾感到一股

從人群中蒸發而出的仇恨惡臭,從音樂的餘音中出現的嘶叫聲。

    殺死上帝,將燃肢裂體,讓那些人類崇拜者去做他們應做的--為那個被殺死的

神服喪。『去吧,彌撒已經結束了。』

    燈光通明,歌迷們一涌而上,將舞台的  幕撕開來,追逐著逃離現場的音樂家。

    阿曼德揪住丹尼爾的手臂:『到邊門那兒去。』他說:『這是唯一接近得他的

機會。』

    凱曼

    正如同他所預料的:女王宰掉那些想要殺死他的家夥。當時黎斯特從後門出來,

路易斯就在他身邊,當那些刺客正要攻擊他時,他正想要打開黑色保時捷的車門。

他們圍成一個粗糙的圈圈,當鐮刀將要揮落時,火焰就吞噬了那個刺客。人類的小

孩高聲驚叫,四處逃離,其他的不朽者刺客團陸續著火而死。

    凱曼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牆邊,人類們笨拙的經過他奔逃。他看到一個高姚優

雅的女吸血鬼輕巧地滑過暴動人群,從黎斯特車子的後輪就潛進去,呼叫黎斯特與

路易斯加入她。這是卡布瑞,那個魔鬼的母親。為何火焰並不傷害到她是很合理的。

當她以迅速堅決的姿勢開車而去,她們冷峻的藍眼睛並沒有一絲畏懼之色。

    在這時候,黎斯特簡直要氣壞了,他的戰爭就這樣被奪走了!最後是因為他的

同伴屢次敦促,他  不得已地坐車。

    當保時捷衝鋒陷陣與四散的人群,那些飲血者接二連叄的化為火球。就在恐怖

莫名的寂靜中,他們的哭聲響徹雲霄,他們念出狂亂的詛咒、詢問最後的問題。

    凱曼掩面不忍卒睹,保時捷就要衝出大門時,被人潮堵住去路。警笛聲尖鳴著,

發號施令的聲音響起,孩子們跌傷或骨折,人類因為困惑與悲慘而哭叫著。

    去找阿曼德吧,凱曼想著,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到處燃燒的軀體看起來象是帶

著橙色與藍色火焰的扭曲梅子,直到他們只剩下躺在人行道上的衣服,就像一團白

熱的光線。他要怎? 介入火勢與阿曼德之間?他又怎? 救得了那個年幼的丹尼爾?

    他仰頭望向遠方的山丘,看這那個靜默豎立的人影在黑夜中發亮,周圍的人們

忙著哭喊逃命,沒有注意到那就是始作俑者。

    突然間他感受到熱度包圍著地,如同當時在雅典的樣子,順著他的臉龐舞動,

他的眼睛盈盈出水。他看著那個遠方的人形,由於自己可能永遠也不理解的原因,

他選擇不幫自己滅火,反而等著看會有什麼後果。他的每一根組織都喊叫著:快點

撲滅!但他還是紋風不動,任由火勢在他身邊形成一個圈子,擁抱著他,汗水被蒸

發乾凈。接著火焰移開,只留下他孤身一個,又冷又寂寞,被自己最狂野的遐想割

傷。他安靜地念誦著某句禱文:但願雙胞胎將你銼骨揚灰!

    丹尼爾

    『失火了!』隨盞油脂焦臭的味道,丹尼爾看到四處蔓延的火勢。人群採取什

么防護措施呢?看樣子火勢像是一團團小型的爆彈,一群群的青少年跌走碰撞,意

圖逃開這兒。

    丹尼爾又聽見那聲音,它正通過他們的頭頂。阿曼德又把他拉回建築物內,沒

用的,他們到不了黎斯特那邊,身旁也沒有掩護之物。阿曼德拖著丹尼爾走入大廳,

一對嚇壞了的吸血鬼剛好跑向入口,然後被炸成細小的點點火星。

    丹尼爾恐怖地看這骨骼在黃色火焰中燒焦溶解,在演奏廳內一個正在逃命的身

影也被猙獰的火焰捕捉到。他扭動掙扎個不停,最後頹然倒在地板上,煙霧從空蕩

的衣服裊裊飛起。一灘油脂淌落在地板上,丹尼爾看著液狀的油逐漸乾固。

    就在門外,逃命的人類這回朝向大門口飛奔而去,沒命地往幾百碼的瀝青柏油

路跑去。

    他們移動得無比神速,丹尼爾只覺得自己雙足不沾地面,整個世界不過是一團

五顏六色,就連歌迷們的哭喊也被淡化。他們一下子就抵達門口,剛好是黎斯特的

黑色保時捷飛馳而去的時候。沒多久車子就如同一顆疾射而出的子彈,朝著南方的

公路而去。

    阿曼德並不試著追趕,他好像連看都沒看見。他站在門口往回看著人群,眼光

掃射著演奏廳到遙遠的地平線。那詭異的心電念波如今震耳欲聾,吞併下任何其他

的聲音,阻絕任何其他的知覺。

    丹尼爾無法不舉起雙手遮住耳朵,也無法不感到膝蓋發軟。他感到阿曼德靠近,

但卻無法看見他。他知道如果大難來襲應該就是此刻,但他無法感到恐懼,無法相

信自己就要死去。他的全身充滿著驚奇與困惑。

    那聲音慢慢遠去,他感到自己變得麻木,視覺清晰起來。他看到一輛巨大的紅

色救火車往這邊開過來,上面的消防人員要他讓路;救護車的警笛聲仿來自另一個

世界,戳刺著他的太陽穴。

    阿曼德柔和地將他拉開,驚恐的人群到處奔走,像是被風勢席捲開來。他感到

自己逐漸下滑,但阿曼德將他拉住,他們走向散發溫暖能量的人群,經過那些從外

面鐵鏈窺探其中的人們。

    還是有成千上百的人逃難著,警笛聲吞掉他們的哭喊,此起彼落的滅火器衝散

人群,然而這些聲音都因為超自然的噪音而顯得遙遠稀淡。阿曼德倚靠著欄杆,眼

睛閉起來,額頭抵著金屬。柵欄抖動著,彷佛也感應到他們所害怕的那東西。

    它已經走了。

    冰涼的寂靜降臨,那寂靜代表著空洞與震驚。雖然群魔亂舞的盛況持續著,但

已與他無關。

    他們不再受到干擾,人類逐漸散去,空氣傳導著更多超自然生命死前的哀號,

那是在何處?他跟著阿曼德不急不徐地走在大道上,走向一條黑暗的街道,經過石

灰泥制的屋子與商店,霓虹訊號燈與擁擠的人行道。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夜色逐漸冷沈,警笛聲漸行漸遠,彷彿低泣一般。

    當他們走到一條喧囂大街,一輛閃著綠色燈光的公車如同幽靈般地現形。那車

子像是負載著空洞與靜默的鬼魂般接近他們,裡面只有幾個孤伶伶的乘客透過臟兮

兮的窗戶往外看,司機彷佛一邊睡覺一邊駕駛。

    阿曼德疲乏地抬起眼皮,看起來只是要讓車子經過。不過丹尼爾驚訝地看到車

子對著他們停下來。

    他們一起爬上公車,忽略投幣箱,緊挨著對方坐在長條狀的皮椅上,司機完全

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阿曼德靠著窗戶,眼睛獃滯地瞪著黑色塑膠地板。他的頭髮

凌亂不堪,臉頰沾上泥巴。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維,看起來渾然不覺自己身在何處。

    丹尼爾看著那些人類乘客:有個女人斜著一張嘴憤怒地瞪著他,角落的小臉蛋

青少女頭髮蓬鬆、口角發炎,在大腿上擱著一個巨大的嬰孩,皮膚像是口香糖泡泡

;還有後座的男人已經死去,下巴還留有口水的濕跚。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死了嗎?

乾涸的尿騷味從他的下體傳來。

    丹尼爾自己的雙手也如同  體般陰慘。司機如同擁有一雙活人雙手的死者,這

難道是一場幻境、通往地獄的巴土?

    不是呢,這只是千萬台夜間街頭巴土的其中一輛,疲乏地順著路徑行駛。他愚

蠢地微笑起來,想到後座的那個死男人會讓他笑出來,其他人還是沒事人地坐著;

可是,那討厭的感覺又回來了。

    寂靜使他焦躁,巴土的搖晃使他不安,從窗戶看出去的房屋更使他煩躁不堪;

阿曼德無生氣的面孔更是無法忍受。

    『她會再回來找我們嗎?』他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她知道我們在這兒,』阿曼德的聲音低沈而呆板:『可是她撇開我們走了。

    凱曼

    他退到以冰冷太平洋為背景的高坡地草坪上。

    現在他像是在看著全景圖:遠方的死亡場景被燈光淹沒,細薄如泡沫的超自然

生命哭嚎混合著更豐富而沈暗的人類城市之聲。

    那些魔物追趕著黎斯特,迫使他將車子停在公路一旁。黎斯特興匆匆地準備要

大戰一番,但是天火再度撲向那些包圍他的徒眾。

    最後黎斯特身旁只剩下路易斯與卡布瑞,他只好聽從他們的意見就此撤退,但

還是不知道是誰在暗中保護他。

    這叄個人更不知道的是,女王還為他們前往他處撲滅其他敵人。

    她的力量伸展開來,追獵那些奔逃或試圖躲藏的餘生者,其中有幾個因為同伴

之死而過於哀痛。

    夜色充滿著他們燒焦屍體的臭味,這些死去的吸血鬼什麼也沒得留下,只有毀

壞的衣物。就在廢棄停車場的草坪上,清掃人員搜索屍體,但徒勞無功,救火員也

加入搜救行列,人類的孩子們可憐兮兮地哭著。

    程度輕的傷口已被料理,歇斯底里的人們已注射鎮定劑,這個豐饒的時代真是

效率高強。巨大的水龍頭沖洗現場,洗去那些被燒焦的衣物。

    底下的人們相互爭議著,發誓自己看到那些血祭場面,但是沒有任何證物留下。

她百分之百地銷毀了自己的獵物。

    如今她離開演奏廳,進入城市的最深邃死角,她的力量流入角落、窗口與門扉。

那就像是點燃一根火柴時的微小火焰,爆起一點光澤之後便消失無蹤。

    夜晚更加安靜,酒吧與商店關上大門,公路上的車輛漸次稀薄。

    她在北邊的海灘上逮到那個只想再見她一面的古老吸血鬼,當他爬行在路面上

時,她殘忍而緩慢地燒死他。在最後的時刻,他的骨頭化為灰燼,腦髓如同一團發

光的餘岩。她還在高樓的屋頂上處決掉另一個,於是他如同一顆飛越過幽暗城市的

焚燒之星,筆直地往下墜落,他空蕩的衣物如同黑色報紙般地飄飛著。

    此時的黎斯特往南方的卡馬以爾谷地前去,由於沈浸在歡愉與對卡布瑞與路易

斯的愛意,他暢談過往的歷史與未來的夢想,完全不知道正在發生的屠殺。

    『瑪赫特你究竟在哪裡?』凱曼低語著,夜晚還是靜默無言。萬一馬以爾聽見

了,他並沒有回話。可憐而慌亂的馬以爾,看到潔曦被攻擊時就衝上前去,絕望地

看著救護車將她載離自己的視線。很可能現在馬以爾也已經被殺死了。

    凱曼無法找到他。

    他往山坡上爬去,深邃的山谷中人類靈魂的震動如同巨大雷鳴之音。他自問:

『為何我要見證這些?為何那些夢境把我帶到這裡?』

    收音機的廣播節目傳來的消息是惡魔祭奠、原因不明的縱火、集體幻覺,他們

認為是破壞公物的青少年乾的好事,如同中世紀的汪達爾蠻族。這是一個大城市,

現在已經自行吸收並否定非理性的事件;大多數人並沒有留意,少數看到的人會逐

漸調整自己的記憶,轉化他們看到的不可能事物。吸血鬼黎斯特不過是個人類搖滾

樂手,他的演唱會現場雖然出現難以控制的動亂,但也在預期之中。

    或許女王的計策之一,就是緩慢地搗毀黎斯特的夢想:毀掉他的敵手,好讓這

整個世界的人類無法感應到超自然的可能性。如果當真如此,她會留待最後再處置

這個家夥嗎?

    凱曼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

    他的眼睛掃過沈睡的大地,海邊傳來的霧氣蔓延整個玫瑰色的山脊。剛過子夜

的夜景宛如童話世界般的甜美。

    凱曼彙集自己的力量,企圖脫離軀殼,將自己的幽體送出體外,如同古埃及的

遊盪魂魄,卡。他想要探視那些母后可能饒過一命的倖存者。

    『阿曼德。』他大聲說,城市的燈光彷彿黯淡下來。他感受到另一個地方的溫

暖與明亮。突然間,阿曼德就在他的對面。

    他與他的雛兒丹尼爾成功地躲藏在某楝華宅的地下室,他們將不會受到侵犯地

安眠。那個年幼吸血鬼腳步不穩地舞過奢華的房間,他的心相中充滿黎斯特的歌曲

與韻律。阿曼德瞪視著虛空的夜色,青春的臉龐向始以往地充滿漠然之色。他看到

凱曼的影像!他看到凱曼似遠又近的身影,就在高山之顛,也在觸手可及之處。他

們無聲地打量彼此。

    看樣子,凱曼的寂寞並非他所能承受,然而阿曼德的眼眸絲毫沒有歡迎與信任

之意,也沒有任何情緒。

    凱曼翩然飛花,使儘力量而翔於九天之上。他已經遠離自己的軀體,甚至無法

定位身體的座標。他往北方飛去,呼喚潘朵拉與桑提諾之名。

    就在冰雪暴虐的場景,他發現他們兩個:一雙包裹於無涯雪白的黑袍。潘朵拉

的衣裳被冷風刮開,她的眼眸充滿血色淚水,奮力尋找馬瑞斯的住所。她很高興桑

提諾守在她的身邊,這個難得的探險者還是穿著美麗的黑絨大衣。那些環繞世界半

圈的無眠夜晚已經使她搖搖欲墜,畢竟每個生物都需要睡眠與作夢。假若她不趁早

在某個黑暗清涼的地方躺下來,遲早她會抵擋不住那些聲色音流,那些瘋狂的波動。

她已然無力再飛行,而且桑提諾也辦不到。所以,她還是與他同行。

    桑提諾挨近她,只察覺到她的力量,他的內心因為無法規避的、被女王屠宰同

伴的哭嚎聲而受到陰暗的損傷。感應到凱曼的鑼視,他將大衣的領口拉緊些。潘朵

拉無視於任何外界的異動。

    凱曼退開來,看這一對在一起的光景讓他感到受傷。

    在山頂上的華廈,丹尼爾割開一頭老鼠的咽喉,將它的血滴入水晶杯。『玩玩

黎斯特的戲法。』他說,眼光研究著火勢。阿曼德坐在火焰旁,看著丹尼爾舉起那

杯液狀紅寶石,愛憐地喂著他喝。

    凱曼繞著夜晚與城市飛行,彷佛順著看不見的星球軌道滑動。

    馬以爾,請回答我,讓我知道你此刻的行蹤。母后的冰冷火焰也降臨他身上?

還是說他因為潔曦的狀況而哀痛逾恆,根本聽不入任何其他的呼喚、可憐的潔曦,

被奇蹟迷昏了頭,以至於讓一個雛兒輕易擊傷,沒有誰來得及阻止。

    她是瑪赫特與我的孩子啊!

    凱曼害怕將要看到的,以及無力挽回的可能情勢。但是,或許那個督以德人只

是變得更有力,遮擋自己與潔曦的行蹤,任誰也無法得知。可能是女王的殺意得逞,

或是他逃過一切。

    潔曦

    她躺在一張既鬆軟又堅硬的床褥,四周寂靜,身體像個破娃娃似的。她可以舉

起手臂,再任由它掉落;但是她無法視物,只能含糊地看到光影晃動的殘像。

    她的周圍擺著古老的油燈,形狀如同活魚。燈油的濃鬱氣味感染整個房間。這

是停  間嗎?

    恐懼再度侵襲,唯恐自己可能已經死去、然而意識竟然困在斷線的軀殼。她聽

到奇異的聲響,那是什麽?剪刀通過發稍的聲音,行徑頭蓋骨的路線,她甚至可以

感受到腸胃蠕動的路徑。

    一根頭髮從她的臉上被撿起,女人們最憎恨門面不整的模樣了。難道她正被上

妝收殮?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原因要這樣照料她的頭髮與指甲?

    疼痛又通透她的背部,她在那張垂著鐵鏈的吊床上尖叫著。  幾個小時前,她

還好端端的睡在這裡呢。

    她聽到附近有人抽一口氣,但只看得見燈影晃動。有個形體站在窗外,米莉安

正在監看著。

    『她在哪裡?』她受驚發問,試著看清楚那抹異象。以前不也發生過如此情景?

    『為何我無法張開眼睛?』她問道。就算她花一輩子的時間尋索,也看不到米

莉安的。

    『你的眼睛早就是睜開的。』她的聲音生澀又溫柔:『我無法再多給你補充之

血,除非我傾數給予。我們並非醫者,而是殺手。現在你得告訴我,你的決定為何。

這兒沒有別人能夠幫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一點都不想死,不願意停止存活!我們真是懦夫啊,

她想著,也是大說謊家。就在今夜之前,宿命論的哀愁一直陪伴著她。她一直如此

竊望著,不只是知道秘密,更成為秘密的一部份……

    她想以語言解釋自己的糾結心緒,但是痛楚如潮水上涌。疼痛如同織鐵印入她

的脊椎,射入四肢,然後是令人感激的麻木。房間似乎更加灰暗,古老的油燈中火

焰竄動。外面的林木蜷狀著,馬以爾握住她的手變得無力:並非他鬆開手,而是她

行將無法感受。

    『潔曦!』

    他用雙手猛力搖她,痛苦宛如射穿黑暗的閃電。她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尖叫,

就在窗口邊的米莉安冷麵無情地觀看著。

    『馬以爾,下手吧!』

    她用盡僅剩的力氣坐起來,痛楚沒有盡頭或限度,她再也叫不出聲。然而她真

正地睜開眼睛,透過晦暗的燈光看到米莉安冰霜冷酷的神情,馬以爾高大的身體覆

蓋著她。接著她看向打開的門,瑪赫特正走過來。

    直到她現身之後,馬以爾方才了解。瑪赫特的腳步輕柔,長裙旋舞出一道陰暗

的嗡嗡聲。她從走廊走到這裡。經過如此久遠的時光,終於如願以償!透過自己的

淚眼,潔曦看到瑪赫特進入光流,看到她發亮的容顏、發稍的回光。瑪赫特示意馬

以爾離開她們。

    然後瑪赫特靠近床邊,手掌朝上,彷彿示意著邀請。她伸出雙手,像是要抱住

一個嬰兒。

    『馬以爾,下手吧。』

    『那麽,親愛的,向米莉安道別。』

    古老的時代,迦太基有一種恐怖的祭典。為了取悅青銅之神,貝爾,居民必須

奉獻他們的孩童。幼嫩的孩子躺在神像的懷抱,翌年春天到來,孩童們將落入如同

熔爐的神之腹部。

    迦太基滅絕之後,羅馬將這個故事流傳下去,無數的世代生滅之後,某些聰明

的人們開始相信這個傳說。如此地摧殘孩童實在過於恐怖,但是當考古學家戴上手

套、開始挖掘,他們找到豐富的幼小骸骨。整個古代的首都內,除了從集的孩童骨

骼之外,別無他物。

    如此,整個世界明白傳說屬實。迦太基的成人祭出他們的幼兒,任由他們慘叫

著落入烈焰的洪流。這是某種宗教。

    如今,正當向赫特抬起潔曦、口唇觸及潔曦的喉頭,她想起這個傳說。瑪赫特

的雙臂有如貝爾的青銅雕像,而在電光火石的那一刻,潔曦體驗到無可比擬的折磨。

    然而她所體驗到的並非自身之死,而是它者的殤滅.不朽者的靈魂潮起潮落,

尖聲嘶吼著烈火侵蝕超自然軀體的無比苦楚。她聽見他們的哭喊與警告,看見他們

離開世間時的容貌,依然保有人類的形體,只是再無實質。她感受到他們從悲遷之

域橫渡到未知之境,他們的歌曲將要開唱。

    接著景緻消逝,如同隱約記得的音樂。她與死亡聲息相聞,軀體、痛楚、五感

都全數消溶。

    她站在陽光普照的祭壇旁邊,俯視著母親的屍體。『就在肉身之內,』瑪赫特

說:『智慧誕生於肉身,提防沒有肉體的東西:強志、上帝、惡魔。』

    接著,血液紛涌到她的體內;血液如電光,回收她的四肢百骸,肌膚隨著熱力

歌詠,飢餓使她的身體蜷縮起來。非人的血液彷佛要讓她的靈魂化為永遠的實體。

    她與瑪赫特相擁著,瑪赫特原先就硬的肌膚變得柔軟,而她們化為滑潤的同一

軀體,髮膚相纏。潔曦的臉龐埋在瑪赫特的頸部,狂歡的高峰接二連叄通透她的軀

殼。

    突然間,瑪赫特抽身而出,將獨曦的臉壓在枕頭上。她的手覆蓋潔曦的雙眼,

潔曦只覺得纖小消刀般的鋒芒刺入皮膚,一切隨之抽拔出體。如同低聲吹口哨的風

勢,這等感受就是被掏空殆盡、化為虛無。

    『喝吧,我親愛的。』當她睜開眼,再度看到雪白的喉頭與胸部,她撲上前去

緊抓住那頸項。這回,撕裂血肉、盡情狂飲的是她。第一滴血沸入她的喉管時,她

窮兇惡極地攫住瑪赫特,後者柔順地任她擁有。她們的胸部互觸,瑪赫特的嘴唇撫

觸她的臉龐。她號不饜足地吸汲血液,所有的聲色意象盡如濤生委滅,只有那凶狂

的意念澎湃不絕:你是我的,你的一切及所有都是我的!

    她們力竭地躺在對方懷裡,幾乎睡著。狂歡的餘光猶存,再度開始呼吸彷佛是

再度感受美叩,摩擦著絲質床單與瑪赫特如絲的肌膚,便是再度進入生命。

    清香的風吹入房裡,一聲集體的嘆息響起。再也無法看到米莉安、精靈、幽冥

暗帶、生死之間的陰陽魔界。她已經找到自己永恆的歸處。

    當她闔上雙眼,那個行走於叢林的東西看到她,看到瑪赫特與她在一起:兩個

紅髮女子。那個東西朝她逼近而來。

    凱曼

    卡梅爾谷地一片祥和,那個小小的聚會場面是多麼和樂:黎斯特、路易斯、卡

布瑞。黎斯特脫下沾滿泥濘的演唱會服裝,又穿起閃亮眩目的吸血鬼行頭,黑天鵝

絨的蓬輕忽地披在肩頭。卡布瑞將辮子解開,以輕鬆而熱烈的語氣說著話。那個最

像人類的路易斯雖然沈默,但顯然因為其他兩個的存在而感到興奮,光是他們的簡

單動作就讓他沈醉不已。

    在任何其他時間,這樣的歡聚會讓凱曼感動涕零。他會想要牽他們的手,看入

他們的眼睛,告訴他們他是何許人也,曾經歷過那些動蕩。他只想與他們共享如此

的歡樂。

    但是她正近在咫尺,夜晚將臨。

    天空蒼白起來,微弱的清晨溫度爬上地平線,萬物因為即將浮升的光芒掙動起

來。無庸置疑,她就在不遠處。

    她刻意隱身,帶著無比的力量。然而她無法偵測凱曼的動向,而他有耐心地等

待,傾聽那叄個吸血鬼的歡愉相聚。

    就在門口處,黎斯特擁抱即將與他暫時分離的母親。她進入灰色的晨光,大步

前行還是穿著那身卡其布衣服,髮辮鬆開來,儼然是一幅自在漫遊者的圖像。那位

美麗黑髮的路易斯就在她旁邊。

    凱曼看著他們穿越草地。女吸血鬼預備睡在大地的懷抱,進入林木四散的空曠

園地,男吸血鬼選擇一楝小木屋當作卧室。當他跨入門內,神佛躺在墳墓中的姿態,

真是優雅絕倫。織舞四肢,立即遁入黑暗的迷夢。

    那個女子以驚人的暴力挖出藏身之所,樹葉不飛亂舞,泥土迎接她敞開的雙手。

她低頭沈睡,進入那個充滿叢林與河流、事後她絕不會記得的夢境。

    到目前為止還不壞,凱曼可不想全身焚燒而死。他背對著蘋果樹站著,果實的

翠綠芬芳將他包覆起來。

    她為何在那裡、當時她都躲藏於何處?當他敞開心靈,可以感受到她存在的波

動。這就像是現代世界的引擎,無休止地散發出自身的低語與致命力道。

    最後,黎斯特匆忙從屋子裡出來,跑向他為自己預留的、建造於山坡底下的藏

身所。他順著暗門而下,進入一個黑不見五指的房室。太陽逼近地平線,凱曼總是

被它的第一道光線弄糊視線。他努六將眼光集中於蘭花的深沈色澤,而世界上的其

餘事物已經失去鮮明的形體色相。他閉上眼睛,了解到自己得進到屋裡去,藏身於

某個涼爽陰暗的地方,人類打擾不到他之處。

    當太陽落下時,他會等他們醒來,告訴他們他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關於其他不

朽者的事。一陣刺痛侵來,他想起馬以爾與潔曦;他無法找到他們,彷彿他們被吞

食到地底下。

    他想到瑪赫特,不禁泫然欲泣。但他還是努力支撐,往屋子那邊走過去。陽光

柔暖地照在背部,他的四肢無比沈重。明晚一到,無論事態如何演變,他就不是獨

自一人了。他將會與黎斯特他們一起。萬一他們不甩他,他會去找阿曼德,然後到

北方營救馬瑞斯。

    就在他想著的當兒,乍聽到的是一聲破碎般的怒吼。他轉過身去,避匯直視太

陽。森林裡憑空噴出一大灘泥土,樹木東倒西歪,屋檐震動不已。

    女王以驚人的速度往上飛去,穿著一襲撕裂過風聲的外氅。當她出著西方而去,

避開陽光的追獵,黎斯特動彈不得的身體就在她的懷中。

    可憐的小情人,唉,可憐的美麗的金髮王子。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細細思索了,他轉向提供庇護的屋子。如今,太陽已經撕裂

地平線,舉目皆是地獄。

    丹尼爾在黑暗中蠕動,睡意像一床毯子般朝他覆蓋而來,幾乎要壓垮他。他看

到阿曼德目中的紅光,以及低語:『她已經掠獲了他。』

    潔曦呻吟出聲,漂浮於珍珠色的蒼鬱背景中。她看到一雙彷彿紛飛起舞的形體

:母后與她的兒子。這景象如同教堂的彩繪玻璃圖案,她的嘴  形成一個字:『聖

母……』

    就在冰層數千尺下,潘朵拉與桑提諾睡在彼此的懷抱。潘朵拉聽見凱曼的哭嚎,

看到雙目閉上的黎斯特,頭往後仰,癱在阿可奇的懷裡。她看到阿可奇的黑色眼珠

直勾勾地看著他,她的心跳暫時停止。

    馬瑞斯閉上眼睛,他已經撐不住了。頭頂上有狼群嚎叫,寒風刮過鐵皮屋頂。

就在暴風雪勢中,一叢叢的陽光舞動著,似乎將雪花焚燒起來。他可以感受到微弱

的光熱穿越層疊的冰塊,通到他這兒來麻痹他。

    他看到黎斯特沈睡的身形,看到她帶著他往天際飛去。『務必提防她,黎斯特。

』他以最後一抹意識說:『危險。』

    凱曼躺在冰涼的地毯上,將自己的臉埋在雙手之間。一場夢境罩著他,關於一

個柔美如絲的夏夜,天際遼闊,那些他心所系生的不朽者將聚集在那個可愛的地方。

                        1黎斯特:躺在女神的懷抱

    說不清我是何時醒來,何時恢復神智。

    只記得我曾與她共度一段極長的時日,記得我如獸一般縱情暢飲她的血,記得

唯一分享她原始力量的恩基爾已遭毀滅;而她也讓我認清了所有一切,害我如孩童

般哭泣。

    兩百年前,我在聖殿上接持她的聖血時,血水是那麽可怖而莊嚴的靜謐,如今,

只剩影像傳輸過腦際,蝕骨的暢快如同血液自身流通我身;我們時  知曾發生過的

一切,其餘的人也就是在那時逐一慘死。

    之後,就是那些如潮水起落忽高忽低的聲音,漫無目的,如大洞中的低吟。

    似曾有那麽一刻我明白了,搖滾樂演唱會、卡梅爾谷地與她發光的容顏間的關

系,明白為何我現在會和她身處這個昏暗的雪地,是我喚醒了她,或如她自己所說,

是我給了她蘇醒的理由,讓她回身瞪視她曾經坐擁而又失去的那張寶座。你明白在

光線中看見自己的手移動的意思嗎?  你能明白在大理石室中忽然聽見自己的聲音

是怎? 一回事嗎?

    我們曾在白雪覆蓋的黑暗樹林中起舞,也或者,我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互擁。

    駭人聽聞的事發生了,世上到處充斥著駭人的事,不該出生的人被處決,邪惡

的種籽。演唱會場的屠殺只是一個了斷。

    而我仍窩在這冷風料峭的黑暗之地,在熟稔的寒冬氣息,她的血重新化為我的

體膚,把我俘虜。在她遠離時,我感到痛苦。我必須釐清思緒,弄明白馬瑞斯是生

是死,以及路易斯,卡布瑞和阿曼德究竟有沒有逃過一劫。我也必須設法重新找到

自己。

    然而這些聲音,這些波濤起伏的聲音,遠遠近近的俗世之人,距離沒有差別,

強度是衡量的尺度。那是過去我聽過幾百萬次的,過去我只消立在街頭,就能聽到

從街上各戶幽黑的房子傳來的談話、沈思或祈禱的聲音,愛聽多久就多久,想多真

切就多真切。

    她開口說話時突然陷入死寂:

    『卡布瑞和路易斯兩人平安無事,我已告訴過你,難道你以為我會傷害你所愛

的人嗎?看著我的眼聽我說,我放過好些不該放的人,這麼做既是為你也為我自己,

我要在俗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聽到我的子裔們跟我說話的聲音,然而我選擇的是

你所愛的人,你會再看到的人,我不能剝奪你的這份幸福,但是你現在既跟我一起,

你就要了解我告訴你的一切,你必須有與我同等的勇氣。』

    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她讓我看到珍克斯寶貝最後死亡時的殘酷景象。難道那

是在她臨死前的一刻,閃過她眼前的景象嗎?我不能忍受。而我的舊識羅蘭在人行

步道的火焰中乾涸;在世界的另一端,我在吸血鬼劇院認識的斐利克斯被大火追著,

跑過那不勒斯的窄巷,直到墜海,還有世上其他許許多多的不朽者,我為他們和這

一切落淚,沒有意義的磨難。

    『人生如是』我哭著說,指的是珍克斯寶貝。

    『那就是為何我要讓你看到一切。』回答道:『為何這一切都已結束,再也沒

有黑暗的兒女,我們現在只有天使。』

    『但是其他的人呢?』我問:『阿曼德怎? 了?』而這時那些聲音又開始嗡嗡

作響,聲音大到震耳欲聾。

    『來,我的王子。』她小聲說,再次沈寂,她湊上前來用手托起我的臉頰,她

黑色的眼睛睜大,白色的臉蛋忽然變得柔順柔軟:『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讓你看

看還活著的那些人,他們的名字將和你我一般變成神話。』

    神話?

    她微微側過頭去,她閉上眼的剎那,所有生命的跡象奇蹟般突然消失,成為一

個沒有生命完美的存在,細而黑的睫毛優雅地捲曲著。我俯視著她的頸項,看著她

雪白肌膚下變得異常清晰的青白色動脈,像是她有意要讓我看見一樣。我的慾望沛

莫能御,女神啊!我的女神!我一把拉過她,用著可使一般人受傷的蠻力,一口咬

下她冰雪般無法穿透的肌膚,一股熱流湧入我的咽喉。

    聲音再起,然而在我的命令下又消退,只留下血流的聲音,以及我和她的心跳。

    黑暗。磚窖。一口被磨得晶亮的橡木棺,金子做的鎖匙,神奇的時刻:鎖如被

一看不見的鑰匙開啟,從掀起的蓋子可見到花緞襯裡,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東方香

水味。我看到阿曼德躺在白襯枕頭上,赤褐發色的天使,臉側向一邊,兩眼無神,

像是一旦一醒來必是驚天動地。我看他以緩慢優雅的姿勢自棺材中站起,那是我們

才有的身段,因為只有我族才會例行的從棺材中復活,我看他蓋上棺蓋步行過泛潮

的磚地,走向另一口棺材,他虔敬地打開它,如同裡面藏著珍奇的寶物,裡面躺著

一個熟睡中的年輕男子,似無生息,卻作著夢,夢到一紅髮女子在樹林中走著,一

個我無法看得很清楚的女子,緊接而來的就是最可怖的似曾相識景象,但是在哪兒

見過呢?兩名女子跪在祭壇旁,我是說,我猜那是一個祭壇。她緊了緊,以處女雕

像之勢向我靠過來,似要壓垮我,我暈了,恍惚聽到她念出一個名字,然而這時一

股熱血灌入我,我的喉中滿溢欣喜,離開地面,再無重量。又回到磚窖來,一個身

影落在年輕人身上,磚窖中進來一個人,把手搭在阿曼德肩上,阿曼德認識他,他

叫馬以爾。來吧。

    但是他要把他們帶去哪裡呢?

    紅樹林里的紫色黃昏,卡布瑞正以她大無畏、啥也不在乎的方式走著,她的眼

睛就像兩片玻璃,沒有什麼會被反射回去。而路易斯則力持優雅地緊跟在她身邊,

路易斯在一片蠻荒之中看起來實在文明得令人感動,不合時宜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昨晚的那個吸血鬼自己全消失了,穿上他那套破舊的衣裳會更像位紳士,只是運氣

稍差。他是脫隊和她在一起的,她知道嗎?她會照顧他嗎?但他們兩個都在害怕,

為我害怕。

    頭頂上的一小方天空逐漸轉成光亮的白瓷色,光線直泄下樹榦,把樹根都穿透。

我在陰影中聽到小河流水聲,然後看見了卡布瑞穿箸她那雙棕色靴走入水裡,但他

捫要去哪兒?誰是跟在他們旁邊的那第叄個人?那個只有在卡布瑞轉頭看他才瞄得

到的人、我的天,那張臉,那麼平靜蒼老有力,卻讓兩個年輕幼兒走在前頭。從樹

後,我看到一片開墾地和一棟房子。在一個高高的石砌陽台上站著一個紅髮女人,

是我在樹林中見到過的同一人嗎?一張面具般蒼老無表情的臉龐,就像在樹林里仰

望她的那名男子的臉一樣,如同女王的容顏。

    讓他們會合吧,我嘆息著,讓血液注入我,那會使事情更容易些。但他們是誰?

這些太古者,這些有著與她一般容顏的人?

    幻象改變了。這回那些聲音變成輕柔的花冠,繞著我們低語呻吟。有那麼一刻,

我想抽離出來聽他們唱凡人的曲調,試想,從印度山間、亞歷山大、遠近的村莊、

世界各個角落傳來的聲音會是如何。

    然而此時卻又出現另一個幻影。

    馬瑞斯。馬瑞斯正由潘朵拉和桑提諾扶持著,從雪地上一處血染的洞口爬出。

他們剛攀上地面一塊凹凸的淺灘,馬瑞斯的半邊臉被乾掉的一大片血塊遮住,他看

來憤怒怨恨,兩眼獃滯,黃色的發上沾滿污血。他縱身跳上一個螺旋鐵梯,潘朵拉

和桑提諾隨後跟上,他們像是從管線里爬上來,潘朵拉伸手想幫他卻被他粗魯地甩

開。風勢狂烈。凄楚的寒冷。馬瑞斯的家像遭逢過地震一樣全然山崩潰,滿地是扎

人的玻璃碎片,稀有漂亮的熱帶魚凍死在大魚缸底部的沙土上。書架、雕塑品和唱

片錄音帶的架上,全覆著一層雪。鳥兒葬身在籠子里,綠色植物上垂掛著串串冰柱,

馬瑞斯瞪著魚缸底部與雪色難分的魚,瞪著片片玻璃間一株株僵死的海藻。

    就在我這麼看著他時,他臉上的淤血已漸漸融化復元,我看到他的臉又變回原

來的面貌,他的腿也癒合,幾乎已可站直。他在盛怒中瞪著瘦小銀藍色的魚,他抬

頭仰望,白色的雲朵完全遮蔽星空,他一把拂去臉上和發稍的乾凝血跚。

    風杷幾千張的紙吹散,羊皮紙和老舊縐折的紙張,旋舞的雪花輕輕落入已成荒

墟的客廳。馬瑞斯從地上拾起一根銅製拐杖,然後從斷垣殘壁間望向在圈中哀號的

狼,從他這個主人被埋葬後,它們就再不曾進食過。噢!那些狼嚎的聲音。我聽到

桑提諾試著告訴馬瑞斯他們必須離開了,有個跟母后一樣老的女子在紅樹林等著他

們,他們不到會議就不能開始。我一陣驚慌,什麼會議?馬瑞斯懂他的意思卻未搭

腔,他在聽狼嚎,狼嚎。

    雪和熱。我夢到狼,我感覺自己在飄浮,回到我自己,我的夢和記憶里去。我

看到一群狼在新降的雪地上相互追逐。

    我看到年輕的我在跟它們纏鬥,跟一群在兩百年前侵犯我父親村落的狼群。我

看到有著凡人之軀的那個我,瀕臨死亡,但最後還是把它們一一撂倒。啊!年輕時

的那種環力,不假思索、無法抗拒的生命奢侈,也或許只是看似如此,那當時,人

生是悲慘的不是嗎?凍僵的山谷,我被宰殺的馬和狗。然而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是回

憶。啊,看山被雪覆蓋,我的山,我父親的土地。

    我睜開眼,她放開我又把我往後推了一步。我第一次明白我們身在何處,不是

在啥抽象的夜晚,而是一個真實的,曾經一度屬於我的地方。

    她輕聲說:『是的,你四下看看。』

    從周圍的氣息、冬天的氣味,我認得這地方。視線清楚之後,我看到上方的城

垛和烽火塔。

    我低聲說:『這是我父親的房子,我出生的城堡。』

    一片死寂,舊地板上雪光閃閃,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是過去的大廳。上帝!就看

著它傾圯,看它被荒置這麼久。老石如泥土般柔軟,以前這裡擺著張桌子,一張十

字軍東征時流行的長桌。以前的那邊是壁爐,那邊是前門。現在雪停了。我抬頭仰

望星星,烽火塔仍維持著圓型外觀,高出破屋頂好幾百尺,而其餘的部份徒留破損

的骨架,我父親的房子。她悄悄走開,穿過白得發亮的地面,頭稍往後仰,慢慢轉

了個圈,像在跳舞一樣。移動,碰觸物品,從夢境進入真實,是她前面說過的快樂

的事,望著她讓我喘不過氣來。她的衣服都是那一件黑色絲質罩袍,絲質縐褶去。

我想再握緊她,但她突然以一個手勢輕柔地制止了我。

    她說了什麼?你能想像嗎?當我意識到他再不能把我困在這裡;意識到我就站

在寶座前,而他卻絲毫動靜都沒有。你能想像當時的情景嗎?

    她轉身,微笑。微亮的天光映照出她臉型的環線,高起的額骨,慢慢垂彎的下

須。她看起來充滿生命力,完全是活的。

    然後她消失了!

    『阿可奇!』

    『到我這裡來,』她說。

    但她在哪裡呢?她已離我遠去,遠遠地立在大廳的另一端。她小小的身影站在

通往烽火塔的玄關處,我現在很難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身後敞著的那扇門。

    我起步向她走去。

    『不,』她說:『現在是使用我賦予你的能量的時候,只消來即可。』

    我沒動。我的神智很清楚,視覺正常,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害怕。我一直都

是短跑好手、跳遠健將、魔術大師,凡人達不到的超凡速度對我來說是小事一樁,

可是她現在要我做的是立即從此處位移到她身邊,要做到這點,必須臣服。

    『沒錯,臣服,』她溫柔地說:『來吧!』

    有那? 緊繃的一刻,我只是望著她。她擱在那道破門上的手閃閃發亮,然後我

決定要站到她身邊。忽然間風聲大作,像有颶風從四面八方筆捲起我。我到了。我

全身顫慄,臉頰感到有些痛,但這算什? 呢。我俯視著她雙眼,我笑了。

    她好美,真美。結著長辮的女神。我一時情不自禁將她擁入懷抱親吻,而她也

順從地讓我吻她的  。

    然而我隨後想到這是褻瀆,就像上回我在聖殿親她一樣。我想要說些什? 表示

歉意,卻忍不住對血的渴望,又開始看著她的頸子。渴望喝她血液的念頭折磨著我,

她盡可在瞬間毀滅我,她對其他人正是這? 做的。死亡的危險令我暗暗殺到興奮,

我緊抓著她的手臂,親她,再親她,我可以聞到血的味道。

    她身子往後一仰,把手指放在我  上,然後拉著我穿過塔門。星光從幾百尺高

天花板的一個破洞瀉下,洞的上面是塔里最高的房間。

    『你看到了嗎?』她說:『上面的那個房間還在嗎?梯子不見了,除了你我,

我的王子,誰也上只去。』

    慢慢地,她開始騰空而起,飛升時眼睛從未從我身上移開,她的絲質罩袍也只

是微微飄動。我驚訝地看著她越升越高,飛過天花板的缺口,站在邊角處。

    幾百尺高呢!我是辦不到的。

    『來我這,我的王子。』她輕聲地說:『照你剛剛那樣做,而且這次要快,別

低頭往下看。』她笑著耳語。

    如果跳得好,我能跳到她上升的五分之一高度,也就是四層樓的高度,這對我

而言是很容易的,但也是我的極限頭暈的極限。不可能的。我沒了主意。我們剛剛

是怎? 來到這兒的?我又開始頭暈,我看見她,可是卻像夢一樣,那些聲音也在干

擾。我希望這一刻能暫停,我想留在時間的洪流里,以我的方式來理解這一切。

    『黎斯特!』她輕聲說:『現在開始。』她纖弱的身影比劃著,要我趕快。

    我照著剛剛那樣做,凝視著熱,然後心想,我要立刻到她身邊。

    颶風再起,強風颳得我瘀青。我張開雙臂奮力搏鬥,感覺好像已飛過那個洞口。

接箸我已站在那裡,渾身顫抖,怕會掉下去。

    聽起來我好像在笑,但我想我其實是有點亢奮過頭,比較像哭。『是怎麽辦到

的?』我說:『我要知道我是怎麽辦到的。』

    『你知道答案。』她說:『你的無形的能量又增強了,是它帶動你的。不管你

是要走,還是要飛,都只是程度的問題。』

    『我想再試一次。』我說。

    她立即溫柔地笑起來。『四下看看這個房間,』她說:『你記得這裡嗎?』

    我點點頭。『小時候我常來這裡。』我說。我從她身旁走開,我看到成堆的破

損傢具,城堡中曾經擺滿這些笨重的長桌和凳子。中世紀大刀闊斧且大道強勁的手

工,讓這些傢具看起來就像永遠都毀滅不了的。就如林中倒下的樹可繼續再躺個幾

千年,即使樹身爬滿青苔也還是架在小溪上當橋樑,這些東西也一樣;小匣子和胄

甲都還在。啊,是啊!老胄甲,過去榮光的陰魂,我在積塵中看到一些顏彩,不過

地毯已完全不見了。

    這些東西必是在轉變的過程中被搬來這裡存放,樓梯也是在那之後垮掉。

    我走到小窗前往外看,下面靠山的地方有些零落的燈光,一輛車行駛在窄窄的

山路上,人世離我是如此近又如此遠,城堡本身就是一個魅癘魍魎的存在。

    『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我問她:『這一切看著讓人好生心痛。』

    『你看那邊胄甲底下擱著的是什麼?你還記得屠狼那天拿的是什麼武器嗎?』

    『我記得。』

    『再看一遍,我會提供你威力更強大的武器,你要用它們來幫我殺人。』

    『殺人?』

    我看了看下面藏放武器的地上,除了闊刀和窄口刀以外,其餘全都鏽蝕了,這

些武器是父親的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身為七子的我,屠狼那天使用的就是那柄闊

刀。

    『但要殺誰呢?」我問。

    她湊向前來,多可愛的一張臉啊,滿面的天真,有那? 一刻她眉頭微蹙,之後

又恢復了。

    『我要你什? 都別問,只管聽我命令就是。』她溫柔地說:『以後你會明白,

雖然你不是聽命於人的人。』

    『的確,』我向她坦承:『我從不聽命於人,就算有,也不會很久。』

    『膽子好大!』她笑著說。

    她優雅地攤開右手掌,然後突然一把握住闊刀。不過感覺又像是闊刀自己飛進

她手裡。我注視著鑲有珠寶的刀鞘和十字型的青銅柄,刀的背帶還在,那是好久以

前的那個夏天買的,硬皮革上有著鍍鋼。

    那是把巨大的武器,既可拍擊抽打也可用來穿刺,我還記得它好重,重到讓我

的手臂酸疼,以前的騎土們打仗都是用雙手托著它。

    但關於那些戰爭,我又知道些什麼呢?我不是騎士,只不過曾用這把刀殺死一

頭獸,那是我凡俗生命中唯一的光榮事迹。但我得到了什麼呢?是讓一個受詛咒的

吸血鬼看上我,讓我當他的繼承者。

    她把刀遞給我。

    『現在它不重了,我的王子。』她說:『你是不朽的,真的不朽。你身上流要

我的血,你要像以前那次一樣,用這把新的武器為我效力。』

    我碰到刀的時候劇烈顫抖,就像這把刀負載著過往記憶一樣,我又看到狼群,

看到站在地凍天寒黑蒙蒙的樹林中、磨拳擦掌的自己。

    然後我又看見一年之後在巴黎的那個我;因為那些狼的緣故,成了永生不朽怪

物的我。『狼煞星』,那個吸血鬼這樣叫我,他在芸芸眾生中選上我。只因我殺了

那些天殺的狼,而且驕傲地披著狼皮招搖過巴黎市街。

    為什麼我現在還覺得痛苦?難道我寧願是躺在村莊墓園地底下的一具枯骨?我

再次望向窗外被雪覆蓋的山丘,現在不是舊事重演嗎?他們喜歡的是我在身為凡人

時做過的那些事。我再次問她:『要我殺誰?』

    沒有回答。

    我再次想起珍克斯寶貝那個可憐的小家夥,以及所有死去的吸血徒眾。我曾經

想要跟他們打一仗,可是他們都死了,所有接下戰書的都死了。我在伊斯坦堡的烈

焰中看到吸血鬼集會所,一位曾反抗她罵她的年長者,被她用火慢慢燒死。

    我又哭了。

    『是的,我搶走你的觀眾。』她說:『燒掉了你想一展身手的舞台,偷走了原

屬於你的戰爭。但你看不出來嗎?我現在給你的是你從不曾得到過的好東西,我給

了你全世界,我的王子。』

    『怎麽說?』

    『別再為珍克斯寶貝和你自己掉眼淚。想想你該為多少凡人難過,想想漫長的

幾個世紀以來,死於饑饉、貧窮和永不間斷的暴力的人們,想想受害於那些沒完沒

了的不公和戰爭的人。你怎? 還能為一票專拿凡人尋開心的怪物哭泣?』

    『我知道,我了解……』

    『你真的了解嗎?或者你只是視而不見,躲起來玩你的象徵遊戲去?搖滾樂里

的罪惡象徵,那根本不算什麼,我的王子,那個什? 也不是。』

    『你為什麼只把我連同他們一起殺了呢?』我挑釁又慘然地問道,我用右手握

住刀柄,假想上面還沾著狼族的血漬。我把刀從皮鞘里抽出,是的,狼的血液。『

我並不比他們好,不是嗎?』我說:『為什麼要饒過我們這幾個?』

    忽然恐懼制止了我,我為卡布瑞、路易斯、阿曼德、馬瑞斯,甚至為潘朵拉及

馬以爾感到極度恐懼。也為我自己。誰會沒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是已無生存的理由。

我想活下去,我一直如此。

    『我要你愛我。』她溫柔地耳語著。那樣的聲音在某種程度上,相當近似於阿

曼德那種撩撥的口吻,把人一下吸過去。『所以我要多花時間在你身上。』她繼續

說道,她抓著我的手臂,看著我的眼睛說:『我要你知道,你是我的工具,其他人

也一樣,如果他們夠聰明的話。你看不出來嗎?你的到來、我的蘇醒,一切都是有

計劃的。千禧年的夢想終可實現,看看底下的城市和這座荒廢的城堡,這裡也可以

是伯利恆。我的王子,我的救世主,我們倆可以一起打造絕世的美夢。』

    『這怎? 可能呢?』我質疑道。她不知道我會怕嗎?不知道她的話已把我從單

純的恐懼變成極度的恐慌?她當然知道。

    『啊,你太強了,小王子。』她說:『但你註定是要跟著我,沒有什麼能讓你

退縮。我們一個世紀的時間見證了你的生命,從逐步衰退、死亡,到後來的再起,

那正是我自己重生的形象。』

    她低下頭好似在聆聽遠方的聲音。那些聲音又出現了,也或許是因她能聽見所

以我  聽見。我聽到鈴鈴的鳴響,感到很煩,不想理會。

    『好強噢,』她說:『聲音不能打亂你,但不要忽視它的力量。那些聲音是在

為你折禱,就像它們一直在為我祈禱一樣。』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想聽它們禱告。我能為它們做什麼?它們的禱告與我

之為現在的我有什麼關係?

    『幾世紀以來,它們是我唯一的安慰。』她繼續說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聽著它。在早期的時候,這音。透過它,我明白了一個靈魂的榮枯。』

    我默默看著她。

    『隨著時間的演進,我的功力逐漸增強,我可以離開自己的身體,進入任何一

個凡人的身體里去;用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身體行動。我可以出現在陽光下和

黑暗中,會受苦、會挨餓,知道什麼是痛。有時我在凡人身體中行動,就像在珍克

斯寶貝的身體中一樣。我常跟自私虛榮的馬瑞斯走在一塊,馬瑞斯不懂什麼是貪婪,

什麼是尊重,他總是迷戀著頹廢的生活。噢,別受那苦讀。我愛過他,現在還愛。

他會關心我,我的守護者。』

    她的語氣這時變得有些苦澀:『但更多時候,我是跟貧窮困苦的人同行,我渴

望的是無矯飾的真實生活。』

    說到這裡她停下。她眉頭微蹙,眼眶裡充滿淚水。我以前就知道她說話極具煽

動力,只是沒現在這麼清楚。我想上前抱抱她,但她以手勢制止我。

    『我會忘記自己是誰,身在何方。』她繼續說道:『我能化身為任一個我選上

的發出聲音的人,有時可持續數年,然後那種知道自己動不了、註定永遠耗在這神

殿里的恐懼,又會湧現。你能想像那種恍然醒悟的恐怖感嗎?如果目前你所聽所看

到的一切全是幻象,你會如何?我會想回來做我自己,我會變成你現在看到的,一

個有心有腦的我。』

    我點頭。幾世紀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感覺到她裡面暗藏著說不出來且沒有

形之於外的悲傷。我是正確的。

    『我知道他把你囚在那兒,』我指的是恩基爾,已被摧毀垮台的偶像恩基爾。

我想起在聖殿上吸飲她的血時,恩爾趕來制止她,幾乎當場我的性命。他那時知道

自己在做什? 嗎?難道那時他就已失去理智了?

    她只是微笑。她眼睛看著窗外又開始飄降的雪,雪花在星光中奇妙地旋舞。

    『曾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命數。』她終於回答道:『註定我這些年會越變越強,

直到強到無人……:無人可敵。』她遲疑半晌,接著又恢複信心。『我可憐的受人

愛戴的國王,我在逆境時的夥伴,最後證明他不過是個工具罷了。他是瘋了,可是

毀掉他的不是我,我只是接收他最後其餘的部分。有時我會像他一樣變得很空虛,

沒有作夢的意志,唯一不同的是,他已不能重頭來過。他已毫無用處,他如神只的

死只是壯大了我。而這一切都是命定的,我的王子,從開始到結束早已命定。』

    『誰定的?怎麽做到的?』

    『誰?』她又笑了。『你不明白嗎?你不需追查任何事情的理由,我就是結果,

從此刻起也是原因。沒有誰可再阻撓我。』她的神情有片刻變得剛烈,之後又恢復

原樣。『舊的詛咒不算什麼,我已練就無人可敵的功力,即使是我第一批養的後代

也傷不了我。而你也註定要在這麼多年之後出現。』

    『我改變了什麼?』

    她挨近我一步,用手臂環繞著我,她的臂是那麼柔軟,我們靠得很近,對我而

言,她美到無可形容,是那麼純粹,那麼超塵出世。我再次感到對血的渴望,想彎

身吻她的頸,擁有她,如同我曾擁有千名凡俗女子;而她是神,有著無上權能,我

的慾望達到了頂峰。

    她再次用手指點著我的  ,像是叫我別出聲。

    『你還記得小時候在這裡的事嗎?』她問:『回想看看你求他們送你上修道院

學堂的事,還記得修土教你什麼嗎?記得禱詞和經文課?記得你在圖書室和聖堂默

自析透嗎?』

    『當然記得。』我的要又快掉下。修道院圖書室仍歷歷在目,教我的修士以為

我將來會當神父,我看到寒冷的小房間里的床板,看到修道院被籠罩在玫瑰園的紅

暈中。上帝!我不要回想那些事,然而有些事就是忘不了。

    『你記得你進禮拜堂的那個早上嗎?』她繼續說道:『你跪在大理石地板上,

雙手交叉成十字狀,你告訴上帝說只要他讓你成就神聖,你什麽都願意做。』

    『是的……』現在輪到我的聲音變得苦澀澀。

    『你說你願殉教遭受磨難,只要你能變成一個聖人。』

    『是,我記得。』我看到久遠前的聖人,聽到令人心碎的聖詩。我記得我兄弟

來接我回家的那天早上,以及我如何跪地哀求請他們讓我留下。

    『然後,後來你失去純真,到巴黎尋求發達。在林蔭大道的人群中歡唱舞蹈時,

你心裡想的還是同一件事,你想要超凡成聖。』

    『是,』我吞吞吐吐地說:『有一陣子的我確實如此,而且家人見到也很快樂。

    『對,快樂。』她低語。

    『我從無法跟我的好友尼古拉斯解釋,就算良善是我們自欺欺人編的謊言,為

什麼相信它有那麼重要,良善不真是我們臆造出來的,它是存在的,不是嗎?』

    『噢,是啊,是存在。』她說:『之所以存在是因我們創造了它。』

    悲哀讓我說不出話。我看著落雪,緊握她的手,她的  吻上我臉頰。

    『你是為我而生的,我的王子。』她說:『你受過試煉且被完美改造,在你進

到你母親的卧房,帶她來到不死之境時,已預示了你將把我喚醒。我是你真正的母

親,永不會離棄你,我死過也重生過,以上所有的教派,我的王子,都將讚頌你我。

    『怎麽可能?』我問。

    『噢,你知道,你知道的。』她從我手中接過刀,一邊細審一邊讓皮製背帶從

她手掌上慢慢滑過。然後她把刀擲落在那堆廢鐵上--那是我在凡世唯一的遺物。接

著像是颳起一陣風,那堆東西被吹過覆雪的地板,直到消失不見。

    『丟掉你的陳年幻覺和壓抑,』她說:『他們跟這些武器一樣已無用處,我們

合力可製造出神話。』

    我打了一個冷顫,對她的話感到混亂和不信任,但又被她的美貌打敗。

    『當年你在小聖堂下跪時,心裡想著要做聖人,』她說:『現在你跟著我就能

成聖。』

    反駁她的話到了嘴邊,因懼怕又說不出口。某種黑色意識擊敗了我。她的話到

底是什? 意思呢?

    忽然間我發現她環抱著我,我們正往上飛花。強勁的風勢刮傷我的眼瞼,我轉

向她,右手抱著她的腰,把頭埋進她的腋下。

    她在我耳旁輕聲說要我睡覺,現在距我們要去上第一課的地方還有幾小時才會

日落。

    上課。我忽然又開始哭起來。哭泣的原因是我迷失了,而她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同時也害怕,不止她會要我為她做什麽事。

                           2馬瑞斯:齊聚一堂

    他們在紅樹林重逢,身上穿的是破爛衣服,眼睛因被風吹流出淚水。潘朵拉站

在馬瑞斯的右側,桑提諾在左,從農莊的另一頭,馬以爾瘦長的身影正大踏步向他

們走來。

    他無言地擁抱馬瑞斯。

    『老友。』馬瑞斯的聲音聽來很累,沒什? 生命力。他看向馬以爾身後亮著燈

的屋子,意識到這間有著山形屋頂的房子背後必藏有秘室。

    那邊有什? 在等著他?等著他們呢?如果他還有一點精神,還找得回自己部分

的靈魂,他會有興趣探究。

    『我很疲倦,』他對馬以爾說:『旅程很累人,讓我先休息一下,等會兒我就

來。』

    馬瑞斯不像潘朵拉,並不輕視飛行的能力,飛行總是給他磨練的機會。今晚他

特別無法抗拒飛行,現在他要感覺世界在他腳底下,嗅嗅樹林的氣息,俯看遠方房

舍。他沾著血的發被風拂亂,他從破敗舊居取出的羊毛衣褲不夠禦寒。他裹緊身上

的黑斗篷,非因夜色的需要,而是因為凜冽的寒風。

    馬以爾看來並不喜歡他這麼遲疑,但也只能接受。他用疑惑的眼神注視著他從

未信任過的潘朵拉,又厭惡地瞪視正忙著整理衣裝,梳理一頭油亮黑髮的桑提議。

桑提諾的視線忽地與他對上,他惡意地讓頭髮豎起,馬以爾轉過頭去。

    馬瑞斯靜靜站著聆聽思考。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復元,他很驚愕於自己

的再次完整。凡人是逐年衰老體弱,不死之軀則是愈發強壯,這現象令此刻的他發

狂。

    還不到一小時前,他才被桑提諾和潘朵拉從冰冷的坑洞里拉上來,而現在他已

完全不像是被困在冰穴里十天十夜。在那期間,雙胞胎的夢魘不時來造訪。一切再

不會與過去相同了。

    雙胞胎。紅髮女人在屋裡等著,桑提諾已告訴過他,馬以爾也知道,但她是誰?

他為什麼想知道答案?為什麼這是他最黑暗的時刻?無疑地,他的身體已完全痊癒,

但是有什? 能治癒他的心呢?

    阿曼德會在山腳這間奇怪的木屋裡?經過這麼許久,阿曼德再度出現?桑提諾

也跟他說過阿曼德的事,其他的人像卡布瑞和路易斯他倒是不知道。

    馬以爾正打量著他。『他在等你,』他說:『你的阿瑪迪歐。』語氣充滿敬意,

並無嘲諷或不耐的意思。

    在馬瑞斯豐富的記憶庫里,有一段是被忽略的。馬以爾在十五世紀那快樂的年

頭來到威尼斯,在先前馬瑞斯工作過的畫坊見到那個當學徒的小男孩。奇怪的是,

當時的蛋彩、顏料、死臘屍的氣味、以及威尼斯特有的腐敗味,如今想來還是鮮明

無比。

    『所以你挑上那一個了?』馬以爾曾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他。『等時候成熟吧。

』馬瑞斯沒當回事的回答。然而一年不到他就犯錯了,『到我懷裡來,孩子,沒有

你的話我活不下去。』

    馬瑞斯看著遠方的屋子。我的世界在顫抖,我的心思念著他,我的阿曼德!我

的阿曼德!他的情緒忽而變得像近代交響樂,有著他喜愛的布拉姆斯和蕭斯塔高維

齊的悲傷調調,既苦澀又甜美。

    但此刻不是慶祝重逢的時候,沒時間感受溫暖,沒時間高興,也沒時間和阿曼

德暢談。

    與他目前的感受相比,苦澀都嫌膚淺。母后和父王應當毀滅他們的,應當毀滅

我們每一個。

    『感謝神明,』馬以爾說:『你沒那麽做。』

    『可是為什麼?』馬瑞斯問:『告訴我為什麼?』

    潘朵拉聳聳肩。他感覺她的手環抱著他。為什麼這令他生氣呢?他急促轉身面

向她,想揍她、推開她,但他看到她的表情後住了手,她的眼甚至不在看他,她在

沈思,神情悲傷到令心情低落的他更加承受不了。他想哭。潘朵拉的幸福向來關乎

他自己的生命,他不需在她身邊--最好是不要,但他必須知道她在哪裡,如此他

們才能再度重逢。現在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讓他有不詳預感,一旦他痛苦,她就跟

著絕望。

    『來吧!「桑提諾說:「他們等著呢。」語氣極客氣有禮。

    『我知道。』馬瑞斯答道。

    『唉,我們這叄人組。』潘朵拉忽然低聲說。她倦極、弱極、困極,卻要保護

誰似的,更加抓緊馬瑞斯的手腕。

    『我自己能走,謝謝。』他不領情的語氣頗反常,而且是對著他最愛的人。

    『那就走吧。』她答。一時他又見到她舊日的溫暖和幽默。她輕推他一把,獨

自向屋子走去。

    酸楚。他跟在後面,心中酸楚。他對這些不死者來說根本毫無用處,但他還是

跟著馬以爾和桑提諾進屋。紅樹林沒入黑蔭,片葉不搖。然而這裡很暖和,空氣還

有淡淡芳香。

    阿曼德,這讓他想哭。

    接著他看到那女人出現在門口,有著長而發紅髮的精靈。

    他沒停下,但確實感到一絲害怕。她絕對有阿可奇那麼古老;她的白眉毛幾乎

看不清,嘴唇已無血色,而她的眼……她的眼不像是她自己的,不,那是從凡人的

身上挖下,會老化的眼,她無法清楚看到他。啊,她是夢境中的盲眼雙胞胎,而她

與眼球相連的微細神經線現在也在作痛。

    潘朵拉在接近台階時停下。

    馬瑞斯超過她直接往門口走去。他立在紅髮女人面前,驚訝於她與他幾乎齊高

的身高,和她那張面具一般的臉。她穿著件高領長袖、黑色毛織的飄逸禮服,寬鬆

的衣裳從小小胸部下系著的那條黑色紐結的緊身束帶垂下,真是件漂亮的衣服。那

使她的臉更突出、更具光澤,如同從面具後方打光,照耀在紅髮的光圈。

    然而六千年前的她,比之現在的簡單造型當更為驚艷。這女人的活力讓她顯得

無比剛毅,極具威脅性,他甚感震懾。她才是真正的不睡、不住口、永遠瘋癲的不

死之神嗎?她就是那個幾千年來一路清醒,理智地精打細算的人兒?

    她讓他知道,她的確是。

    她無可限量的法力如一道刺眼強生讓他清楚可見,但他也意識到對方毫不拘謹

的態度與包容力。

    但要如何解讀她的表情?如何知道她真正的感受?

    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深沈溫和的女性特質,他總是把那種嬌弱的感覺與女性聯想

在一起,雖然叄不五時他在年輕男性身上也會看到。在夢中,她臉上曾出現過這種

嬌柔的表情,現在雖看不見,但同等真實。若換個時間,他會受到魅惑,而現在,

他只是留心地看看她燭心型的亮麗指甲和手上的珠寶戒指。

    『你認識我這麼多年以來,』他用古典拉丁語恭謹地說:『你知道我還保有著

母后和父王,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誰?』

    她經過片刻長考  作答,眼光忽然掃過此時向他靠近過來的其他人。

    桑提諾雖認識這女人,卻怕死了她,馬以爾也差不多。事實上,馬以爾似乎以

一種作小伏低的態度愛戀著她,至於潘朵拉,她只是有些  慮,她向馬瑞斯又靠進

一步。

    『對,我認識你。』女人忽然開口。她說的是現代英文,不過,這聲音明明就

是夢中,被暴民關入石棺中的那個失明的雙胞胎,哭喊她啞巴雙胞胎姊妹瑪凱的聲

音。

    我們的聲音是不變的,馬瑞斯心想。這聲音年輕悅耳,她再次說話時態度審慎

溫和。

    『如果我去找你,也許會毀掉你們的神殿,也許會把國王和女王沈到海底,也

許會殺了他們,把你們也一同消滅!但我不想這麽做,而且我確實什麼也沒做。你

們以為我會怎麼做呢?我無法承受你們的負擔。』這答案比他預期中的要好,要喜

歡上眼前這個生物並非不可能,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這才只是開始;她的回答並

非全部的事實。『不信?』她問他。她的臉上突然乍現一絲屬於人類的表情變化。

    『那麽實情是什麼?』她問:『我什麼也不欠你,也不會因為你急著認為我應

該表明身份,就告訴你我的身世,你這樣的貨色我看多了,你什麼時候生,什麼時

候死,我了如指掌。你是我的誰?現在我們會在一起是不得不然,因為我們身陷危

境之中,宇宙萬物都在危境之中!也許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會對彼此有些感情、

有些尊重,但也可能不會,也許那時候我們全都死了。』『或許吧。』他平靜的說。

他忍不住微笑起來,她說的沒錯,他喜歡她說話時那副強勢的模樣。在他的經驗中,

所有的凡俗之軀都免不了接受歲月的烙印。他眼前這位古老吸血鬼也無法免除。她

的話語帶著一種原始的單純,雖然音調是那麼柔和。『我不是我自己。』他猶豫一

下又說:『我並沒有完全恢復過來,身體是奇蹟似的復原,如以往。』他慘然一笑

:『但我不明白我現在的處境,我的悲憤,以及徹底的……』『徹底的茫然。』她

接道。『沒錯,人生從未如此沒有意義過。』他又說:『我不是指你我的人生,而

是--套句你的話--宇宙萬物的生命。這不是個笑話嗎?自主意識只是個笑話。

    『不,』她說:『不是這樣的。』

    『我不同意你的話,你是在阿諛我嗎?告訴我,在我出生之前你已活了幾千年?

有那些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他再度想起被囚困的那段日子,寒冷的冰雪是

如何刺痛他的四肢,他回想起那些趕來搭救的人的呼喚聲,以及最後他們如何一個

個遭阿可奇的大火吞噬。他聽到他們被火紋身的聲音,雖然他看不見,那時,睡眠

對他有何意義?雙胞胎的夢。

    她忽然伸出雙手,溫柔的執起他的右手,就像是被什麽機器拴住一樣,再也動

彈不了。多年來。馬瑞斯雖然迷倒過無數的年輕人,但這還是他頭一次感受到別人

的魅力。

    『馬瑞斯,我們現在需要你。』她柔情地說道,她的眼睛在此時從門後映照出

的昏暗光線中,淚光閃閃。

    『看在上天的份上,為什麼?』

    『別開玩笑,』她答道:『進屋裡來,我們得趁現在還有時間,趕快談談。』

    『說什麼?』他加重語氣:『說母后為什麼讓我們活下來?我知道為什麼。答

案讓我覺得好笑。她殺不了你,而我們……我們能活下來是因為黎斯特的求情,你

也明白這點,不是嗎?兩千年,這兩千年來我照顧她,保護她,膜拜她,而她最後

饒我不死,竟只是看在她那個區區兩百歲的戀人黎斯特的面子上。』

    『別那? 肯定。』桑提諾突然發言。

    『不,』女人說:『那不是她唯一的理由,我們還要想想別的。』

    『我知道你是正確的,但我現在沒那個精神心思去想。我已失去預知的能力,

我以前沾沾自喜有著預知能力,我自以為自己擁有那樣的智慧,並深入為傲。我以

為我是水生不朽的。然後,當我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聖殿前時,我知道我的夢想和

希望成真了,她是活著的。在我守在她墓前扮演著被奴役和守護者的角色時,她是

活著的!』

    但是,為何要試圖解釋這些呢?她邪惡的笑容、諷刺的言語如雪崩落。之後,

是無盡的沈睡與雙胞胎,啊,是的,雙胞胎,那才是一切事情的核心,他忽然想到

他是被那些夢境蠱惑住了,他早該想到才對。他看著她,那些夢像是突然籠罩住她

似的,把她帶往另一個地帶。他看到陽光,看到母親的屍體,看到雙胞胎平躺在屍

身之上,有太多疑問要問……

    『但,那些夢跟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之間有什麼關聯呢?』他突然問道,他對這

些無休止的夢毫無招架之力。

    女人定定地看他良久才答道:『這件事我是可就我所知的回答你,但你要先讓

自己平靜下來,你好像又變年輕了,這可是一個詛咒。』

    他笑道:『我從來都沒年輕過,你這句話是什? 意思?』

    『你在咆哮發怒,而我無法安撫你。』

    『你是說以前你若想安撫我,就一定做得到?』

    『是的。』

    他輕輕笑起來。

    此時她卻優雅地向他展開雙臂。這動作讓他怔住,不是因為過於突如其來,而

是因為在夢裡,他曾多次見到她以這種姿勢擁抱她的姊妹。『我的名字是瑪赫特,

』她說:『請以我的名字叫我,祛除你的不信任,進我屋裹來。』

    她身子向前傾,雙手捧起他的臉,在他頰上一吻。她紅色的髮絲垂落在他身上,

令他無比迷惑,而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東方香水味,總是讓他想起聖。

    『瑪赫特,』他生氣的說:『如果你們是這麽需要我,那麼,我被困在冰雪中

時,你為何不來救我?她阻止得了你嗎?』

    『馬瑞斯,我來過。』她說:『你現在是跟我們在一起。』她優雅地鬆開手。

『你難道以為我們這些人慘遭毒手的這段日子裡,我都在袖手旁觀嗎?她殺盡所有

我愛和認識的不朽者。我顧此失彼,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嚎聲從四處傳來,我也有

我的責任,我的悲傷……』她突然住口不再說。

    她臉上出現一抹淡淡紅暈,但旋及又恢復了尋常的神色。她的身心俱受著痛苦

與煎熬,眼中溢滿血色淚水,不死之軀里的這對脆弱眼睛真是奇異的東西。而她所

承受的那些苦難就像那些夢境一般,他看到影像之間的巨大分裂,如是鮮明卻又完

全不同,然後忽然之間他明白了……

    『你不是託夢給我們的人!』他輕聲說:『你不是夢的源頭。』她沒作響。

    『是啊,神哪,你的姊妹到哪裡去了?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他像是觸摸到她的心弦,她微微退縮回去。

    她試圖掩飾自己的心思,卻向他戳破痛處。她不言不語,上下來回嚴厲地瞪視

他,讓他知道他已不可原諒地逾越了界線。

    他可以感受到馬以爾和桑提諾的恐懼,他倆什? 話都不敢說,潘朵拉向他靠得

更緊,用手輕拍他,警告他小心。

    他為何說話這? 莽撞、這? 躁進?我的責任,我的悲傷,統統去死罷!

    他看她閉上雙眼,像是要減輕痛苦似地以手指輕按眼瞼,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瑪赫特,』他邊說邊輕輕嘆了口氣:『既然我們站在戰場上的同一邊,你卻

以嚴厲的言語譴責我挑  ,我只是想要了解事實。』

    她依舊低箸頭,只抬眼看他,手指擋在臉面前,她的表情看來兇惡,幾乎是充

滿惡意。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望著她手指的曲線,以及發亮的指甲發杲。

    而此時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再表現得這麼愚笨,可能永遠見不到阿曼德。她或

許會叫他滾蛋或是做出更糟的事,而他只想見到阿曼德。『你現在進來罷,馬瑞斯。

』她突然開口,聲音很禮貌,已寬恕了他。『你跟我來,和你的愛子會合後,我們

就要去跟其他的人會面,過來。』

    『是的,我最愛的孩子……』他喃喃自語,他對阿曼德的思念之情,就像巴爾

托克的小提琴樂音那樣,不時從遠方傳來。而他同時又憎恨她,他憎恨所有的人,

也憎恨他自己。另一個雙胞胎呢?叢林和傾倒的葡萄架影像,自他腦際閃過,他想

思考,卻做不到,仇恨毒害了他。他曾多次見證過凡俗之人對生命的否定,他也曾

聽到他們之中最聰明的人說: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他以前從未深思,現在卻明白了。

他模模糊糊看到她正在招呼桑提諾和潘朵拉進屋。像是失了魂一樣,她看到她轉身

帶路,她紅色柔軟的長髮垂落腰際,他好想伸手碰碰,看看它是否真如看起來那樣

柔軟。在這種時候,還能有什麼時候讓他分心,讓他覺得自己總算還正常,就像什

么都沒有發生過,世界依然美好。他又見到了神殿,他生命的中心。多麼蠢的人腦,

他暗罵,總是抓著某些事不放。他又想到阿曼德在等他,就在附近……她帶他們穿

過幾個大房間,這地方有著城堡的開放氣息,所有的壁爐都火光熊熊,把偌大的天

花板映得通紅。這地方就像中古歐洲的黑暗時代聚合場所,彼時羅馬文明已經傾圯,

塞爾特人統領全境;塞爾特人帶著迷信色彩的封建城堡,就這樣永遠存留下來。但

是,這樣的集會所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存在。在文字出現以前,人們就住在這種以

膠皮和樹木搭起的房子。他還滿喜歡這裡的,唉,又是白痴腦袋在做怪,他想,居

然在這種時候還想到這些。人類建造的房子總令他感到好奇,而這樣的房子也可讓

他研究許久。他們穿過一道鐵門,進到山裡,空氣充滿泥土的氣味。他可以聽到發

電器和電腦等事物的運轉,如同自己家裡會聽到的熟悉聲音。瑪赫特帶他們爬上一

座迴旋梯,一層又一層,粗獷的山壁漸露,細小的羊毛樺從縫中冒出。但光線是從

哪裡來的呢?屋頂上方有個開口,是通往天堂的門,他感動仰望箸藍色的天光。最

後他們爬上一個黑暗的小房間,那裡通向更大的一個房間,裡面是等著他們的客人。

然而,馬瑞斯一時間只見到遠方的熊熊火光,逼的他轉過臉。

    小房間里有個人在等他,一個只能以最低限觸感  能感覺到他存在的人。這人

現在就站在他後面,馬瑞斯看著瑪赫特領著馬以爾、潘子拉和桑提諾走進大房間,

他自己則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等待即將到來的事物。

    想到這個遭受數世紀苦楚的人兒,他自己的痛苦顯得微不足道。這個人是他未

能拯救,未能完美塑造成功的過去。多少年來他一直期待重逢的這一天,而他又一

直都沒有勇氣面對。如今,就在這戰場上,在毀滅與動蕩中,他們終於要再度聚首。

    『吾愛,』他低聲呼喚,忽然又感受到稍早在雪地上空飛行時的神聖感。他從

未說過如此的真心話:『我俊美的阿瑪迪歐。』他說。

    他伸手碰觸到阿曼德的手。

    還是如許不尋常的豐潤,一雙如同人類的手,冰冷又柔軟。他抑止不住開始哭

泣,他睜開眼,看見男孩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是等待迎接他的姿態。於是他展開雙

臂。

    幾世紀前在威尼斯的一個廣場上,他曾試圖描繪出愛情的色彩,這個故事賦予

他的啟示是什麼?舉世間沒有誰會有同樣的秘密、同樣的熱情或恣情縱意的天分?

是在一個平凡的,受過傷的小孩身上見到的悲哀與單純,足以令他心碎?

    足以令他心碎?這男孩曾經那? 了解他,以他人未曾有過的方式愛過他。

    在淚水中,他看見那張他彩繪過的臉,他的實驗沒有失敗,這張臉多出一層智

慧的黑暗彩妝,他還看到失落已久的愛。

    若是還有時間,他會尋找林間一個安靜溫暖的空間與他獨處,可是其他的人在

等著他們,而這僅有的短暫時光也就是益顯珍貴,異常悲傷。

    他緊緊抱住阿曼德,親吻他的唇與不變的亂髮。他的手撫觸過阿曼德的肩膀,

看著他細瘦的手臂,他曾想用油畫記錄下來的所有細節,確實以死亡保存下來。

    『他們在等著,不是嗎?』他問:『他們不會給我們更多的時間。』

    阿曼德不假思索的點頭,用低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如此足矣,我知道我

們終有相逢的一刻。』

    記憶隨著他清亮的聲音迴流;天花板的雕飾、紅絲絨的床單,男孩跑上大理石

階梯的身影……『即使是在極度危險之物,我也知道我們得以在自由死去之前重逢。

    『自由死去?』馬瑞斯答道:『我們一直都有死的自由,不是嗎?如果這麽做

是正確的,我們唯一需要的是勇氣。』

    阿曼德略沈吟半晌,露出一絲讓馬瑞斯感到  傷的距離感。

    『是的,沒錯。』他說。『我愛你。』馬瑞斯忽如人類般熱情的低語:『我一

直都愛著你,我希望此刻我能信任愛情以外的事情,但我做不到。』

    一些聲音打斷了他們,瑪赫特來到門前。

    馬瑞斯環抱住阿曼德,兩人在最後的靜默中交換彼此的前塵往事,然後轉身隨

瑪赫特進入山頂的大房間。

    除了他背面的那道牆,這屋子四面皆是玻璃,鐵制大煙囪從天花板垂下,底下

燃燒著熊熊焰火,除了火光外,再無其他光線。窗外是形貌崢嶸的紅樹林,以及太

平洋的霧氣和閃亮的星辰。

    仍然很美,不是嗎?就算比不上拿坡里灣的天空,或是從黑海船帆上眺望的景

致,單只是如此風光已經夠美。想到不久前他  隱身在這片景物中飛行,就感到好

快樂,再無生及阿曼德時的悲傷,只是單純的快樂,非個人式的、超越的快樂,讓

他得以活下去。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擅長感傷或懊悔,他沒有那種天賦。若要重拾自尊,最好

趕快振作起來。

    一個友善,帶箸醉意的人笑著迎向他,他微笑以對,來者是丹尼爾,就是《夜

訪吸血鬼》里沒有名字的『男孩』。他很快察覺到丹尼爾是阿曼德的雛兒,有了阿

曼德的助力,這男孩在遇向魔鬼之路會有個絕佳起點。他迅速掃描過圍繞在圓桌旁

的眾人。

    在他右邊遠遠的地方是卡布瑞,金髮結辮的她,眼神儘是掩不住的憂傷。她旁

邊是路易斯,一如以往毫無戒心地杲呆看著馬瑞斯,不知是在研究他還是以眼神膜

拜,再旁邊是他愛的潘朵拉,披散的長髮上還沾著露珠,坐在她右方,殿後的是桑

提諾--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從容,黑絲絨上衣看不到一絲塵垢。

    坐在他右邊的是凱曼,一位年長、沈默,可怕的不朽者,他的臉比瑪赫特還光

滑年輕。馬瑞斯將眼光自此人身上移開,就連父王和母后的容顏也未讓他如此震驚

……他們都有著黑眼黑髮,怪異的他的笑容。這個人看來像個隱土或聖人,其實是

個蠻荒的殺手,他的臉頰還因最近飽饗的一頓人血大餐泛箸紅暈。永遠憔悴邋遢的

馬以爾坐在凱曼的左手邊,之後是看來瘦弱的艾力克,馬瑞斯估計他已超叄千歲,

死時也許是叄十歲。艾力克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馬瑞斯,身上的手工服飾

如同當今生意人從商店買回來的一樣體面精緻。

    但是,瑪赫特右邊,那個站在馬瑞斯正對面的是誰呢?這個人著實嚇他一跳,

她的綠眼和紅髮首先讓他想到,會不會是另一個雙胞胎?

    但這個人昨天應該還活著,他無法解釋她的冷然蒼白,以及瞪視他的銳利眼神。

她具有強大的心電感應能力,正以無法言說的準確度看著幾世紀前馬瑞斯為阿瑪迪

歐畫的畫像。馬瑞斯打了一個冷顫。

    『在大馬上革的神殿里,』他低聲說:『我的畫?』他粗魯、惡意的笑笑。『

所以是在那裡羅!』

    那女子嚇了一跳,她的心思竟被識破,在極度的混亂中,她退縮回去,身體也

變得更嬌小,能量卻加倍增長。她是一個骨架瘦小的綠眼怪物。他猜得沒錯,她昨

日才剛出生,身上還有未死的組織,她叫潔曦,是瑪赫特創造了她,她是那女人的

人類後裔,如今認她為母。馬瑞斯有些被震懾住,這年輕女子血液中的充沛能量,

是他從它想像過的,她完全沒有饑渴之感,她甚至還沒真正死去。

    但他必須停止如此無情地掃視在場者,再怎麼說,他們都在等他。可是他又止

不住。他活著時與那些堂表親生下的後代,都到哪裡去了?他是追蹤過他們幾百年,

但之後也就認不出他們,他如今連羅馬都認不得。於是他讓一切遁入黑暗,雖然當

今世上是還有他的家族後裔。

    他繼續注視著年輕的紅髮女子。她與她母親是多麽神似,雖然高大,卻又瘦弱,

美麗但又嚴峻。這跟家族的遺傳必然有關……她穿著的質地輕柔黑衣與她母親的極

像,她那? 完美無暇。只是她沒擦香水也沒上妝。

    這些人各有自己堂皇的一面,高大壯碩的桑提諾有著修道士般黑色深邃的眼睛

和性感的唇。即使是不修邊幅的馬以爾,在他對著那個心愛古老女子又愛又恨地咆

哮時,也具有一種原始的魅力。阿曼德天使般的笑容無法以筆墨形容,而丹尼爾有

著灰發和藍紫色的眼睛。

    難道醜陋的人就沒能永生不朽、又或者黑暗的魔咒只願將美麗的人兒擲入火焰

的爐?卡布瑞還活著時必然生得俊俏非常。路易斯也是一樣,他必是因為優雅的臉

龐線條與墨綠色的眼睛被揀選上。他有著肅穆的神情,在他們之間看來像個人類,

表情柔軟而飽含感情,身體毫無設防,眼睛茫然而憂傷。即使是凱曼也有難以否認

的完美面容與氣勢,雖然效果加乘起來是那麽可怕。

    至於潘朵拉,他一邊看著她,一邊看著幾世紀以前的那個深沈黑夜,純真熱情

的她如何來到安堤奧克的街上,乞求他讓她永生不朽。那時的她與如今身著長袍、

一語不發靜靜坐著  傷沈思的美人是多? 不同啊。

    即使是艾克力,歷經許多世紀的風霜依舊保有著淡淡風采。就像瑪赫特一樣,

他身上殘留著人類的情感,在其優雅的中性面容襯托下更顯動人。

    事實是,馬瑞斯還不曾見過如此的組合……一群跨越年齡,從剛出生到幾千歲

全部集結一堂的不朽生物。他們每一個都有無可限量的能力和弱點,馬瑞斯懷疑像

這樣的一個巢穴,以前可能從未出現過。

    而他又要如何把自己鑲入這幅畫面呢?身為這個眾神俱寂,由他掌理的小小宇

宙的最年長者,他要如何自處?風已吹乾他臉上和肩膀的血漬,黑色的長袍被他來

處的雪水浸得濕透。在他走向桌前,等著瑪赫特示意要他坐下時,他假想著自己的

神情必如其他人那樣,冷酷兇惡如獸。

    『請坐。』她優雅示意他坐在桌子後方的空木椅:那顯然是留給尊貴者的位置。

    很舒服的一張椅子,雖不是現代傢具,弧形的椅背貼合著地的背脊,手臂也可

搭在扶手上。阿曼德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瑪赫特一聲不響自顧自地坐下,雙手疊合放在桌上,低著頭像在想著接下來要

說的話。『除了女王和小魔鬼王子,就只剩我們活下來嗎?』馬瑞斯問道。座上一

陣迷惘的騷動,雙胞胎中失聲的那一個,她去哪裡了?

    『是的。』瑪赫特沈重的答道:『除了女王,小魔鬼王子,和我姊姊,我們是

唯一活下來的,或者說,是還活著的不朽者中算得出來的。』她停頓一下,像在等

著她說的話發酵。『或許在遠方,』她繼續說道:『還有別的……不願捲入是非的

年長者還活著,也或許有些註定殤滅的可憐人正被她追殺。但是就命運或抉擇來說,

我們是唯一剩下來的。』

    『我的兒子,』卡布瑞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尖銳,充滿感情,無視於他人的存

在。『難道你們沒人能告訴我她對他做了什麼?他現在人在哪裡?』他看看紅髮女

子,又看看馬瑞斯,急切且毫無懼色。『你們當然有能力知道他人在何處。』

    她與黎斯特的相似性觸動了馬瑞斯。毫無疑問,黎斯特是從她那裡承襲他的力

量,不過她的內里有一股冷峻,那是黎斯特不會明白的。

    『他和她在一起,我已經告訴過你。』凱曼以他低沈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說:『

但除此之外,她什? 也不讓我們知道。』

    卡布瑞顯然不信他的話,她做勢要離去。其他的人沒想到誰會想在此時退席,

顯然她對這個會議並沒有熱忱。

    『容我來解釋一下,』瑪赫特說:『因為這件事非常重要。母后當然極善於隱

藏自己,但幾百年來,我們從來都不能和母后、父王或是我們彼此之間進行靜默的

溝通。我們太接近創造的源頭,以至於我們看不見也聽不見彼此的心念。隨著時光

慢慢演進,越來越多吸血族出現之後,我們彼此間才開始得以有靜默溝通的能力,

就像我們可了解凡人的心思。』『可是阿可奇那時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凱曼。』馬

瑞斯說。

    『是的,因為她必須透過你們的思想  能看到我們,否則她什麼都看不到,而

我們也同樣要透過別人的念力才能看到她。當然,除此之外,我們不時會聽到她接

近時會發出的一種聲音,一種滲著鼻息和血水釋放能量的聲音。』

    『是的,那聲音,』丹尼爾喃喃自語道:『那個可怕無情的聲音。』

    『可是,我們真的無處可以藏身嗎?』艾力克問:『她可以聽到、看到我們每

一個人嗎?』

    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每個字的發音都很優美。

    『你知道我們無處可逃,』瑪赫特耐心清楚的答道:『談這個是浪費時間,你

會在這裡是因她不能或不願殺你,也因為如此,我們只能繼續這樣活下去。』

    『也可能她還沒有殺夠,』艾力克厭惡地說道:『要誰生、要誰死,她還未做

出最後的決定。』

    『我想你是安全的。』凱曼說:『她曾有機會對我們下手,不是嗎?』

    然而馬瑞斯覺得這才是問題所在,母親不一定有機會對艾力克下手,因為艾力

克一直都跟瑪赫特在一塊兒。艾力克和瑪赫特快速地交換幾個眼神,但不是心電感

應。馬瑞斯明白艾力克是瑪赫特所創造出來的,只是不確定他的能力是否已強過母

後,瑪赫特要求大家安靜。

    『但是,你可以感應到黎斯特的心思,不是嗎?』卡布瑞說:『你不能經由他

找到他們嗎?』

    『即使是我也無法感應那麼廣大的範圍,』瑪赫特說:『如果有其他的吸血族

剛好目擊到他的心相,然後傳遞給我,我當然可以立刻找到他。但重點是,吸血族

已全遭消滅,而黎斯特又那麼善於掩藏自己。強者,自足且具有攻擊力者總是如此。

不論他現在身於何處,我們都被摒除在外。』

    『她帶走他。』凱曼握住卡布瑞的手:『當她準備好時,會把一切告訴我們。

就算在這過程中她要傷害黎斯特,我們也無能為力。』

    馬瑞斯幾乎失聲而笑,這些年長者好像是要藉著肯定而絕對的事實,來安慰自

己。難道在文明破曉的那時候是這樣的嗎?當人們碰到不可抗拒之事,只有獃獃站

著接受一切?這對他來說真是難以理解。

    『母后不會傷害黎斯特,』他對卡布瑞和所有人說:『她愛他,其實那是一種

人類般的愛,她不會傷害他,因為她不想傷害自己。而我猜想她也知道他的詭計。

他沒有能力激怒她。若他想這麽做,那可就太傻了。』

    卡布瑞點頭凄然一笑,她自己倒是覺得,只要有時間與機會,黎斯特足以激怒

任何人,但她沒說話。

    她既沒被安撫也沒放棄。她往後靠在椅背上,無神地看著他們,像他們都不存

在。她對這群人沒有忠誠度,除了黎斯特,她對誰都沒有。

    『好吧,』她冷冷說道:『回答我一個關鍵問題,如果我要殺死這個帶走我兒

子的家夥,我們是不是都會死?』

    『你要怎麽殺她?』丹尼爾驚奇的問。

    艾力克嗤鼻而笑。

    她鄙夷的看了看丹尼爾,假裝無視於艾力克,然後看著瑪赫特說:『那則古老

的神話是真的嗎?如果我殺了她,我們是否也要跟著死?』

    座中有人低聲笑起來,馬瑞斯搖搖頭,瑪赫特卻贊成似的點頭一笑:

    『是的,早先是有人試過,許多不信邪的傻子都試過。寄居在她體內的精靈給

予我們力量。殺掉宿主,就等於毀滅那力量。年輕的會先死,年長的會慢慢衰老,

最老的也許最後才死,但是,她是天譴者的女王,遭天譴者沒有她是活不下去的。

恩基爾只是她的隨從,而那就是為什麼她可以殺掉他,吸乾他最後一滴血。』

    『天譴者的女王,』馬瑞斯輕聲復誦。瑪赫特說這幾個字的時候,音調刻意奇

怪,彷彿心中又湧上那些痛苦的回憶。那些記憶不會隨著時間被淡忘,那些夢境也

是如此。馬瑞斯再次又感受到這些長者的嚴峻,語言對他們來說,不該也沒有必要

複雜。

    『卡布瑞,』凱曼說:『我們救不了黎斯特,我們必須善用僅有的時間,想出

一個計劃。』他轉向瑪赫特問道:『為什麼那些夢境在此時出現?這是我們都想知

道的。』

    接著是一片沈默,所有在座者都作過那些夢,只有卡布瑞和路易斯夢到的次數

較少。在今夜之前,卡布瑞想都沒想到那些夢。而路易斯因為擔心黎斯特,只恨不

得把那些夢全數忘光。就連對夢境一無所知的潘朵拉,都曾跟馬瑞斯提起過亞辛的

警告。而桑提諾則將那些夢視為難以逃離的可怕幻象。

    馬瑞斯現在知道那些夢像魔咒一樣,不僅折磨著他,也折磨著那些年輕的人,

像潔曦和丹尼爾。可是瑪赫特沒有回答,她眼中的痛苦加劇,馬瑞斯能查覺到它無

聲的轟動,細微神經線的抽搐。

    他的身子略向前傾,雙手合握放在桌上。

    『瑪赫特,』他說:『是你的雙胞胎託夢給我們,是不是?』

    沒有回答。

    『瑪凱在哪裡?』他繼續追問。

    還是沈默。

    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他對自己不加修飾的言語感到抱歉,但是他來這裡的

作用就是要把事情逼出一個結論。他又想起來神殿上的阿可奇,雖然他不明白為什

么這時候他偏生想起她臉上的笑容,想起黎斯特……但黎斯特現在只是一個象徵符

號,他自己的象徵,也是他們的象徵。

    瑪赫特正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好似他是一個謎。她又看看其他人,終於開口

:『你們看到我們被拆散,』她靜靜的說:『在夢裡,你們全都看到了,你們看到

那群暴民如何擁上來,把我和我姊姊分開,然後把我們丟入石棺。瑪凱哭喊不出來,

因為他們割掉她的舌頭。我也看不到她最後一眼,因為他們挖掉我的眼。』

    『但是我能透過傷害我的人,看到發生的一切。我知道我們被帶到海邊,瑪凱

被抬到西岸,我被載到東邊。』

    『我躺在石棺中,在海上漂流十個晚上,直到載運石棺的小筏沈沒,水壓沖開

石棺的棺蓋,我  掙脫出來。瞎了眼、狂亂的我奮力游泳上岸,取下我遇到的第一

個倒楣人的眼睛,又吸光了他的血  得以活下來。』

    『但是瑪凱被衝到西海,衝到世界的另一端。』

    『從第一夜開始,我就一直在找她,我尋遍歐洲、亞洲、南方的叢林、北方的

冰原,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我不斷地搜尋,直到跨越西海岸,來到新世界。』

    『我一直沒找到她,不管是人類或是不朽者,沒有人見到過她或聽過她的名字。

直到這個世紀,二次大戰結束後,一個考古學家終於在秘魯高地叢林中的一個洞穴,

發現我雙生姊姊在牆上的塗鴉:簡單的圖形、大膽的色彩,訴說我和她的一生,以

及我們遭受的苦難。』

    『但是這些圖形是在六千年前被刻印到石壁上。我們也是在六千年前被迫分離。

除了那些圖形,我再也找不出有關她的任何蹤跡。』

    『不過我從沒有放棄過希望,生為她的雙生妹妹,我知道她一直都還在世上,

我不是孤單一人。』

    『就在過去十幾天,我終於可以證明她確實一直陪在我身邊……經由那些夢。

    『那是瑪凱的心念,瑪凱的影像,瑪凱的控訴和痛苦。』

    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看著她,馬瑞斯相當震驚,他害怕自己會是下一個開口

說話的人,這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糟糕,因為一切都太過明顯。

    這些夢並不是由什麼浩劫餘生者所傳送,它們很可能只是一隻野獸的殘留幻影,

那隻獸自己並不懂也不會發問。那些幻影為何可以用么清晰,不斷重複,如今已得

到解釋。他看到在叢林中一閃而逝的影子,就是瑪凱她自己。

    『是的,』瑪赫特立即說道:『在叢林中行走,這是那位考古學家臨死前寫下

的話:在叢林中行走。』

    『但是,叢林在哪裡?』路易斯打破沈默。

    『那些夢也許不是特別要傳達什? 訊息,』他帶著法國口音的腔調說:『只是

一個受苦靈魂的悲號。』

    『不,它們有特別傳達的訊息,』凱曼說:『它們是一個警告,給我們每一個,

甚至也是給母后的警告。』

    『但你怎麼能確定?』卡布瑞說:『我們不知道她現在的靈魂是什? 狀態,也

不知道她是否曉得我們在這裡。』

    『你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而我知道。』凱曼說:『瑪赫特會告訴你們。』他

看著瑪赫特。

    『我看到她了!』潔曦帶著試探性的口吻看著瑪赫特:『她跨越一條大河,正

朝我們而來。我看到她!不,不是這樣,我覺得我是用她自己的眼看著她。』

    『是的,』瑪赫特答道:『透過她的雙眼。』『我低頭可以看到她的紅髮,可

以看出她在叢林中踏出的每一步。』

    『夢境必是一種溝通方式,』馬以爾忽然不耐的說:『不然那訊息為何如此強

烈?我們平日的心思沒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她刻意提高音量,她希望有人能聽到她。

    『或者,她只是著了魔,』馬瑞斯說:『為了與你,她的姊妹會合,而匆匆趕

來,不然還會有什? 別的原因?』

    『不,』凱曼說:『那不是她的目的,』他再度看看瑪赫特,『她對母親下過

一個承諾,而那就是那些夢的意義。』

    瑪赫特沈默地端詳他一會兒,有關對她姊姊的討論,似乎已超過她忍耐的極限。

不過,為了接下來的討論,她又打起精神。

    『我們一開始就在那裡了,我們是母后的首代血族。』凱曼說:『那些夢境在

敘述著故事是怎? 開始的。』

    『那你就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吧!』馬瑞斯盡量溫和地說。

    『我會。』瑪赫特嘆了口氣,輪流看著每一個人,最後把目光停在潔曦身上,

『我們必須告訴你們所有的故事,如此你們才會知道,有那些事是我們無力扭轉的。

你們知道,這不只是故事的開始,它也可能是故事的結束。』她忽然又嘆了口氣,

好似這一切已超過她所能負荷。

    『我們的世界從未見過那樣的災難,』她注視著馬瑞斯,『黎斯特的音樂,母

親的重生,以及那? 多的死亡。』

    她低頭一陣,像要努力打起精神來。她看看凱曼和潔曦,他們是她最愛的人。

    『我從末談過這些事,我曾經活過的那些日子,如今對我而言就如一則神話,

在這則神話里,藏著我所知道的所有真相的根源。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也許我們能

找到出路,找到改變一切的方式。我們能做的,就是要去了解這一切。』一陣寂然,

所有的人都等著她說話。

    『在一開始,』她說:『我和我的雙生姊姊都是女巫。我們可以和精靈對話,

精靈也喜歡我們,直到有一天,她派遣戰土來到我們的土地。』

                          3黎斯特:天堂的女王

    她將我放掉,我立刻感到虛浮不定,風勢在耳邊頓成轟隆巨響。最糟糕的是,

我看不見,只聽得她說:『上升吧』。

    那瞬間充滿絕美的無助。我正以全速火力沖向地表,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得了。

然後我往上看,眼睛兀自刺痛,雲朵圍聚在我身邊。我記起那高塔,上升的感覺,

我暗自念著『要上升』,那下沈的勢子馬上停住。

    彷彿是一輪氣流包圍住我,我立即飛升數百尺。雲層就在我下方几乎看不見的

一道白光。我決定要飄浮著,此刻有什麼地方好去呢?也許我無法完全張開眼睛,

看著風捲雲動,但我不害怕那痛楚。

    我不確定自從我的腦海中、或者上方某處,傳來了她的笑聲:『王子,來啊!

再升高一點。』

    於是我旋身再度往上攀升,直到我看到她向我走來。她全身包裹著袍子,辮子

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她把我抓住,開始吻我。我拉緊她使自己穩住,試著往下瞧,

看是不是能從雲的縫隙中看見什麼。我看見滿布霜雪的山峰在月光中閃閃發亮;青

色的山脈隱沒在鋪滿厚雪的山谷。

    『把我舉起來,』她在我耳邊輕語:『帶我到西北方去。』

    『我無法辨認方向。』

    『你可以的。你的身體和心智都知道方向。不要問它們西北方在哪裡,而是要

告訴它們你要往何處去。你和道這個道理,就像當你舉起槍瞄準一匹奔跑中的野狼,

你不會計算狼距離你有多遠,或者子彈的速度是多少。你會依直覺開槍,野狼就應

聲而倒。』

    我開始以極輕快的速度再度往上升,也感覺到手臂上負著她身體的重量。她的

眼睛直瞪著我,讓我帶著她走。我很大聲的笑了出來,把她舉起來親吻,並且不斷

的往上升。西北方,意思就是往右再偏右一點,然後再往上方去。我的心靈的確能

辨識方向,知道我該往何處去。我很技巧地轉了一個個的彎。我旋轉著,把她緊抓

在我身上。我喜歡感受她身體的重量,感覺她的胸部靠著我。她的  再度輕柔地覆

上我的  。

    她在我耳邊說:『你聽到了嗎?』

    我靜下心聽。風聲好像停止了,但似乎有人類的歌聲從地球傳來。有些是整齊

的歌唱,有些則有些雜亂。那似是沿著山峰爬到山頂的一列信徒所唱,他們像是在

虛弱和寒冷的狀態下要強著歌唱維持一絲氣息。另一種是從房子里發出巨大而極樂

的聲音,隨著鐃鈸和鼓聲凌厲地唱著。

    我把她的頭攏緊到自己身上,再往下看,雲層已經變成厚重白茫茫的一片。但

我仍可以透過信徒的心靈看見美麗的中庭、和有著大理石拱門和雕梁畫楝房間寺廟。

信徒們正朝著寺廟前進。

    『我想看得更清楚。』我說。她沒有回答,但也不阻止我往下飄去。我像是只

鳥兒乘著風往下飛翔,來到了雲層的最中央。她的身體再度變得很輕很輕,幾乎沒

有重量。

    穿過了白雲之後,看見那座寺廟在下頭閃閃發亮。它現在看起來像是陶土做的

小模型,在它蜿蜒的牆旁各處都有隆起的土堆。到處可見燃燒的  體和冒著煙的灰

燼。男男女女正絡繹不絕地沿著曲折的道路朝寺廟走去。

    『我的王子,告訴我在廟裡的是誰?』她問,『這座廟奉的是什麼神?』

    看著它!再靠近一點!又是這套老把戲,但我突然一直往下掉。我大叫,她一

把抓住我』

    『小心一點,王子!』她把我穩住。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快要跳出來。

    『你不能一面想著要靈魂出竅去看那座廟,一面又想保持飛翔。你要試著透過

那些凡人去看,就想你以前做過的一樣。』我還是晃來晃去,只好緊拉著她。

    『如果你再不平穩下來,我要再放手了。』她輕輕的說。

    『命令你的心告訴它要往哪兒去。』

    我大嘆一口氣,突然我的身體被急速的風颳得很痛,眼睛也再度劇烈的刺痛,

看不見任何東西。但我仍儘力忍住這些疼痛,假裝它們並不存在。我緊抓著她開始

往下降,告訴自己要慢慢來。然後再試著去看信徒眼中的景象。

    我看到了鍍金的牆,拱形的門,每個地方都是精雕細琢。香煙繚繞,混合著鮮

血的氣味。朦朦朧朧中,我看見了他,這座廟宇所奉的神。

    『是一個吸血鬼。』我輕呼,『是吸人血的惡魔,他引人們來此處人他宰割。

這地方是死亡之域呀!』

    『我們還會看到更多死亡發生。』她說,並且又輕吻著我的臉。『現在我們得

快一點,好讓那些凡人看不見我們。你要帶我們墳堆旁的中庭去。』

    我發誓在我還未意會過來之前,我們就完成了這個動作,我甚至想都還沒想就

撞到一道粗糙的泥牆,我的腳因踩到粗硬的石塊而發抖。我的頭七葷八素,內臟絞

痛不堪。我的身體還想繼續往下掉,穿過這層堅硬的岩石。

    在我還沒能看見任何東西之前,我聽見了歌聲,也聞到火燒  體的味道。然後

我看見火焰。

    『王子,你實在太笨手笨腳了。』她輕柔的說,『我們差一點撞上牆壁。』

    『我根本不確定是怎麽一回事。』

    『啊,這就是重點,』她說,『重點就是你不確知。你的靈魂迅速而完全的聽

令於你。當你往下掉時你仍聽的見也看得見。就想你不確知用手指彈出聲音來是什

麽原理,但你卻做得到,即使是一個凡人的小孩子也做得到。』

    我點點頭。我明白這個道理,就想槍與獵物的例子也是一樣。

    『只是程度的問題。』我說。

    『還有順從,無所畏懼的順從。』她補充說。

    我點頭。但事實上我只想要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呼呼大睡。我眨了眨眼,看見

熊熊的火焰,裡頭的  體燒成焦黑一片。其中還有一個人還沒死,她舉起手臂,指

頭是扭曲的。然後他也死了。可憐的人。

    她用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臉,接著是我的嘴  ,在順一順我糾結的亂髮。

    『你從來都沒有老師,對不對?』她問:『梅格能再創造你之後就遺棄了你,

你的父親和兄弟們都是笨蛋,而你母親則憎恨她所生下來的孩子。』

    『我一直是自己的老師。』我平靜的水,『而且我也是自己最自豪的學生。』

    我們都笑了。

    『或許這種師生關係很複雜,但你說對了,我沒有其他的老師。』

    她對我微笑。我看見火焰在她的瞳孔里燃燒。她的臉光艷逼人,她是如此驚人

的美麗。

    『順從我,』她說,『我就會教你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從不知道什麽是戰爭,

真正的戰爭。你也從未感受到什麽是純粹的正義。』

    我沒有回答。我覺得頭很暈。不只因為長途空中飛行的疲累,也因為她溫柔的

話語和深不可測的黝黑眼珠。她的美麗似乎有一大部分是來自她甜美而平靜的話語,

以及她的眼神。當她雪白的臉突然閃過一個微笑或眉頭輕皺,都是那麽堅定不移。

    我知道如果我放任自己,很可怕的事情就會發生在我們之間。她應該也明白這

一點。她把我再度抱在懷裡。『我的王子,喝吧,』她輕語,『鼓起勇氣做我要你

做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開始拉著我走,我被拖行了一會兒,神智老是模糊不清。

那座寺廟裡傳來平板的音樂,從牆外傳來震天地響著。

    『亞辛!亞辛!亞辛!』

    她拉著我往前去,我的身體似乎變得不存在,只留下影子。我感覺到自己的臉,

還有皮膚下骨頭的存在。這實實在在的物體是我自己,但這肌膚,這靈魂的躍動都

是前所未有的感受。我變成什? 了?

    木門神奇地自動打開來,我們穿越而入,但這僅僅是通往中央房間的外道路。

那房間內擠滿了狂熱嘶喊著的信徒,他們一點兒都沒發現我的存在,一逕地繼續跳

舞歌頌,希望能博取他們唯一真神的歡心。

    『跟緊我,黎斯特……』她說。

    群眾開始往兩邊分開,尖叫聲取代了頌歌,整個房間混亂成一團。房間中央分

開成一條道路。此時鑼鼓皆息,信徒開始發出虔誠的嘆息。

    當阿可奇往前一站,把面紗取下之時,聚眾響起一陣驚呼。

    不遠處在房間正中央,血之神亞辛出現了。他穿戴著絲質的黑色頭巾和續滿寶

石的袍子。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怒視著我們兩個。

    信徒們環繞著我和阿可奇,一個顫抖的聲音唱出頌歌,獻給『永恆的天堂之後

』。

    『住口!』亞辛說。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何種語言,但我了解他的意思。

    我聽到他聲音里有人血的聲響,人血在他的血管里流動賁張的聲音。我從未見

過像他那樣幾乎要被人血噎死的吸血鬼。他雖然跟馬瑞斯一樣老,但是他的皮膚呈

現一種暗金色的光澤,全身上下的皮膚,連他又大又軟的手都布著一層血跡。

    『你們膽敢闖入我的寺院!』他說。雖然我還是不知道他說的是什? 語言,但

卻清楚地知道他在說什? 。

    『你就要死了!』阿可奇用比以前更為輕柔的聲音說,『你誤導無知的人們前

來任你宰割;你像是蛭蟲一樣吸取他們的血液和生命。』

    信徒們開始尖叫,祈求能獲得垂憐。亞辛再度命令他們安靜。

    『你有什麼權力來污  我的信徒?』他用手指著我們大叫,『從太初開始,你

就佔住王位默不出聲。』

    『你不知道太初的起始,受詛咒的可憐鬼。』阿可奇說,『你出生之時我就已

經很老很老了,現在是我執行統治任務的時候。而你必須充當殺雞敬猴的例子。你

是我領土的第一個烈土,你現在必須死。』

    他想衝到她一邊,我則試一在中間阻擋他的去路。這一切都快得讓我幾乎看不

見。她不知用什麼方法,把他抓住又推了他一把,因此他在大理石地板上搖搖晃晃,

幾乎要滑倒,只好打了個轉,讓自己平衡下來。他的眼珠大得幾乎要掉出來。

    他發出哭聲,他的身體開始燃燒,衣服冒出煙來。在黑暗中他扭曲著身體,群

眾看到這幅景象都驚慌地大叫哭泣。隨著火愈燒愈大他不斷痛苦地扭狀蠕動著,突

然他彎直了腰,直向著她,伸開手臂向她衝過去。

    在她來不及做出反應時,他好像就要抓到她了。我試著衝到她前面去阻止他,

但她反手將我推到人群里去。半裸的人們紛紛避開我,搖晃著不讓自己跌倒。

    我回過頭看見他就停在離她不到二尺遠處,他對她大聲咆哮,試圖用某種無法

察覺又無法只擋的方法靠近她。

    『該死的惡魔,去死吧!』她大叫,(我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到地獄

去吧,我已經留了一個位置給你。』

    亞辛的頭整個爆開來,煙和火焰從他破碎的顱骨中冒出來。他的眼睛燒成焦黑,

不到一瞬間他全身都陷入燃燒的烈火中。但是他仍然伸出拳頭指向她,努力地彎著

腳想要再站起來。最後仍完全消失在火黃色的烈焰里。

    這時群眾驚慌失措,就像那次我和卡布瑞與路易斯在演唱會場遇到的火災,場

外的群眾也是如此驚慌四散。

    但此刻群眾的歇斯底里更甚。人們在大理石柱間沖向著,相互推撞想要逃離出

去。

    阿可奇轉了個身,她黑白相間的絲袍像在舞蹈一樣旋開。那些群眾被一股看不

見的力量抓住,紛紛摔倒在地上。他們開始全身抽搐,女人們對著  體哭泣,並且

拔下  體上的頭髮。

    我愣了一會兒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正在屠殺男人。她沒有用火,而是在重

要的器官給予致命的一擊,讓他們的耳朵和眼睛都流出血來。有幾個憤怒的女人沖

向她,卻遭到同樣的命運。試圖攻擊她的男人也馬上就被消滅。

    然後我聽見她說:『黎斯特,把男人全部殺光,一個不留。』

    我整個人呆掉了。我站在她的面前,不讓人們再接近她。但是沒有用,這是我

一生中最恐怖的夢魘。

    突然她站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她輕柔又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親

愛的王子,請你為我殺掉所有的男人。』

    『神啊,請幫助我,不要叫我做這種事。』我輕呼,『他們只是可憐的凡人。

    群眾似乎已經都喪失心智。跑到後花園去的人都被困住,而我們四周滿布著死

和呻吟之聲。在前門那兒尚有不知情的人還在發出虔誠的祈求。

    『阿可奇,求求你讓他們走吧。』生平我從來沒有如此懇求過別人。這些可憐

的人們何辜呢?

    她靠緊我,我看不見其他東西,只有她深黑的眼珠。

    『親愛的,這是一場聖戰。這和你每天晚上吸人血以維持性命不一樣。你必須

以我之名,為我屠殺你的人類同胞。現在我給你殺人的自由和力量,一個個去選出

你要殺的男人,用你無形的力量殺掉他們。』

    我頭痛欲裂。我有什麼權力去奪取這些人的性命?我望望四周,一具具的屍體

交錯地相疊,煙硝從屍體中冒出來。男人和女人驚恐地相擁在一起,有些縮在角落,

好像這樣就可以得到庇護。

    『他們沒有存活的機會了。』她說。『照我的話去做。』

    我像是看到異象,那不是由我的心靈或神智感受到的景象。我看見前方有一個

瘦弱的身體,我對他怒目而視,咬緊牙關,集中精神加強我的恨意,把他像雷射光

一樣發射出去。那個人腳步不穩向後一倒,鮮血從他口中流出。

    他迅速地萎縮倒地而死。

    整個過程像是一陣抽搐,像是把一股看不見卻強有力的聲音往外太空擲去。

    是的,把他們都殺了。攻擊他們最脆弱的器官,撕碎它,讓鮮皿流出來。其實

你一直就想這麼無情地殺人,把人毫不猶豫地殺掉。  她說得對,但這也是一直被

禁止的事,禁止到頭來反而好像沒有不能做的事。

    『親愛的,殺人就像肚子餓一樣平常。現在你擁有我的命令和力量,我們要一

起結束這場殺戮。』

    一個年輕人向我衝過來,用手想到我的脖子。他咒罵我,我用那看不見的力量

將他往後一推。此時我又感到那陣抽搐從喉嚨深處和腹部發出來;整座寺院都因此

為之一震。那股抽搐從我的身體傳到他的身上,像是用我的手指一樣刺穿他的頭顱,

再把他的腦揉碎。事實上我看不見這殘忍的景象,只看見鮮血從他的嘴和耳朵里冒

出來,再流到他赤裸的胸膛。

    她說得真對,打從我還是凡人的時候,就一直夢想要這麽殺人。把他們一視同

仁,都當成是我的敵人一起殺光。他們活該被殺,他們生下來就該殺。我的肌肉緊

縮,牙齒緊咬,憤怒成為我無形的力量。

    群眾們四散奔逃,我卻因此更為憤怒。我把他們拉回來,推他們去撞牆。我對

准他們的心臟,用無形的舌頭噬咬,當他們的心碎裂時我可以聽到那聲響。我殺完

一個又是一個。有人在跑到走道時被殺,有人則在走廊遇害。還有人拿起燈砸向我,

做無用的掙扎。

    我追逐著跑到寺院內室的人們,用長而無形的指頭把他們翻轉過來,再捏入他

們的血管之中,讓鮮血隨著模糊的血肉噴洒出來。

    女人們或者群聚在一起痛哭,或者四處逃散。我踩著屍體前進,腳下發出骨頭

碎裂的聲音。我知道阿可奇也在做著和我同樣的事。整個房間到處都是死屍,血腥

的味道四溢。雖然有冷風吹來,卻吹不散這腥味。空氣中充滿絕望的輕啜或哭泣。

    一個高大的男人沖向我,他的眼睛直瞪著我,像是用一把劍要阻止我的行為。

我憤怒地把們想像中的劍奪過來揮向他的脖子。他的肩胛骨立刻應聲裂開,他的頭

顱一起掉在我的腳下。

    我用腳把它們踢開,走到中庭里開始對付那裡驚恐的人們。我完全喪失了理智

和意識,已經殺紅了眼,熱中於這場追逐殺戮的遊戲。我喜歡把這些男人困住,再

拉開他們用來做掩護,或是拚命想保護他們的女人。對準目標,我瞄準他們的要害

一刺,讓他們一命嗚呼。

    前門!她對著我喊。在中庭的男人都死了,女人們一邊把頭髮拔下來,一邊啜

泣著。我穿過毀壞不堪的寺院、屍體,在屍體旁悲傷的女人。在大門那邊的人跪在

雪地里,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還不斷地發出乞求的聲音。

    『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餵養我們的真神。』

    他們一看到阿可奇,哭得更大聲了。當大門打開的時候,他們爭先恐後地上前

觸摸她的袍子。這時風呼呼地吹過山谷,塔里傳來空洞的鐘聲。

    我把那些人推倒,撕裂他們的腦、心臟和血管。我看見他們瘦弱的手臂頹倒在

雪地里,空氣中滿是血腥。在尖叫聲中,阿可奇叫那些女人退開,免得受到波及。

    最後我瘋狂急速地殺人,連我都分不清殺的是誰。我只知道男人必須全部殺光,

要趕盡殺絕,所有正在動的、掙扎的、哀號的男人都必須死。

    我持著無形的劍,像天使一樣移到蜿蜒的小路上。路上所有的群眾都跪在地上,

等待死亡的到來。他們竟是如此被動地接受了這命運。

    突然間我感到她握住了我,雖然她並不在我身旁。我聽到她說:『做得很好,

我的王子。』

    我已經停不下手。那無形的劍現在已經變成我肢體的一部份,我沒辦法將它取

出來,還原成原來的我。就好像我不能停止呼吸,要不然馬上就會死亡。但是她不

動聲色地握住我,我馬上像是服了葯一樣平靜。最後我穩定下來,那無形的力量已

變成我的一部份。

    我慢慢地轉身,看見清朗覆雪的山峰,絕黑的天空,和一堆堆陳屍在寺廟道路

上的人體。婦人們或是靠在一起絕望地哭泣,或是低聲地悲嘆。我從未聞過如此濃

烈的死亡氣味;我的衣服上沾染了碎肉屑和鮮血。但我的手卻是如此地潔凈而雪白。

上帝!我沒有殺人!不是我做的,因為我的手乾凈無比!

    但事實上我就是劊子手。我為何做出這種事?我竟是如此地無理性地喜愛殺戮,

就像人類天生喜歡戰爭。四周一片靜寂。婦人們可能還在哭泣,但我聽不見。我也

聽不見風的聲音。我不知為何開始移動。我跪下來觸摸我殺死的最後一個男子,他

倒在雪地上像是破碎的樹枝。我掬起他口中的鮮血,抹滿手掌和臉部。

    兩百年來我不是沒有嘗過人們的鮮血,吸取它們成為我自己的一部份。但這短

短的時間內,我殺了比我從前殺過加起來更多的人。而且我不費吹灰之力,用意念

和呼吸就輕而易舉的完成。這是如此的令人吃驚,這種行為無法被原諒!

    我站在雪地里,用我沾滿鮮血的手掩面痛哭。我痛恨我做出這種事。慢慢地我

發現女人們也起了變化。四周的環境也有所改變,好像空氣開始暖和起來,四處一

片平靜。

    而後我的內心也發生改變,我的焦慮散去,心跳也緩和下來。

    哭聲已停。女人們叄叄兩兩踩著  體往前行走。她們走過我身旁,我覺得迷惑

了。必須想清楚,現在可沒時間搞不清狀況!我的確有殺人的能力,地上也躺滿 

體。這不是夢,我不能讓這平靜欺騙自己。

    『阿可奇!』我輕呼,然後被迫張開眼睛,看見她站在遠處的山坡上。女人們

都朝著她走去,有些人因為太瘦弱還必須靠別人攙扶。

    此時一片寂靜。雖然沒有出聲,她開始對那群女人說話。她好像用只有她們聽

得懂的語言,或是用一種超越語言的特殊符號對她們說話。我分辨不出來。

    一陣昏眩後,我看見她向女人們張開雙臂:她漆黑的頭髮披散在雪白的肩膀上,

衣服在無聲的風中飛舞。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令人驚異的美景。那不僅僅是她絕美

的外表,而且是一種美,發自我最深沈的內在所感受的純粹寧靜。聽她說話讓我感

到幸福的降臨。

    她告訴她們不要害怕,說她們已經脫離惡魔的統治,可以回歸真實世界。

    女人們開始低唱頌歌。有些人在她面前用頭觸地,這動作令她喜悅。

    她告訴她們現在可以返回自己的村落,並且發布惡魔的死訊。天堂女王已經將

他毀滅,並且還要毀滅所有相信惡魔的男人。天堂女王將統治地球,帶來和平。囚

禁女人的男人將會得到報應,但你們必須等待時機。

    她停下來時女人們又開始頌唱。天堂女王,女神,天母  眾人齊聲歌唱,世界

因而有了新的秩序。

    我打了個冷顫。我必須破除這個身上的魔咒。我擁有的超能力和這場殺掠都是

魔咒。但我沒辦法掙脫開來,不去看她、不聽那頌歌。她給予我們溫柔的擁抱,使

這一切變得安全而美好。

    記憶中也有過如此類似的感覺。那是五月的節慶,我村民都會為一座聖母雕像

獻上芬芳的花環,並且唱著美妙的頌歌。當潔白的百合花環戴上聖母蒙上輕紗的頭,

那是多麼美好的一刻。那時我會一邊唱著頌歌一邊回家。我曾在一本舊書上看過聖

母的畫像,讓我感受到迷戀和虔誠的宗教狂熱,就像此刻一樣。

    甚至從我內心深處,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發出一個想法。如果我相信她的話,

所有我做過的事,我對那地無助又脆弱的凡人所下的殺手,都可以得到救贖。

    你以我之名,為我而殺人,所以我給你無人擁有的自由:你殺害你的同胞是正

確的事。

    『走吧。』她說:『永遠離開這座寺廟。把這些屍體留在風中雪地里。告訴其

他人,當那些死去的男人們犧牲之後,一個新世紀已經來臨,你們會得到永恆的和

平。我將再回來告訴你們怎麼做,你們要耐心等候。現在只要相信我以及你們所親

眼看見的,告訴其他人也要這樣相信。要男人前來此地看看發生了什? 事。你們要

等著我再度到來。』

    她們一致遵從她的命令,跑向遠處的道路去告訴那些已經逃離的人們。雪地上

傳出她們喜悅的呼聲。

    風吹過山谷,也吹向山陵。寺院再度響起了平板的鐘聲。風把死者的衣物吹揚

起來。雪開始下了,一開始輕揚著,然後愈下愈大,飄下到死人們臘黃的腿、手臂,

還有還睜大著眼睛的臉龐。

    此時祥和的氣氛已經散去,原來殘酷的氣味再次清晰地出現。女人和雪地里的

屍堆,都是那無形力量的展現,讓人無從逃離又無力掙脫。

    一陣細柔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把寺廟和它四周的事物吹散開來。

    我轉身望著她。她靜靜地站在那小山丘上,肩膀上的斗篷鬆鬆地掛著,皮膚似

雪。她目視著寺院,那陣輕細的聲音還在響,於是我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油罐打破了,火盆也掉下來。火焰把衣服燒得發出輕響。又濃又黑的煙霧升起,

從塔里飄出來,再飄到後牆。

    鐘塔開始傾頹,發出巨大的聲響,石頭向松垮掉落之後,整座塔在山谷中倒下。

發出最後一聲鍾響後,鍾也毀倒在雪地里。

    整座寺院熔入大火之中。我目視著這情景,眼睛為瀰漫著灰燼的濃煙所熏,流

出了眼淚。雖然站在雪地里,我並不感到寒冷,也不因為一連串的殺戮而覺得疲憊。

而我的皮膚比以前更白,肺變得更為強健,我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見。連心臟也

更有力而穩健,只有我的靈魂變得更污齪。

    生平我第一次開始害怕死亡,我害怕她殺掉我,只因為我無法再做一次剛才那

樣的事。我不能陷入這個設計之中,我希望我有勇氣能夠拒絕這件事。

    我感到她的手搭上我的肩頭。『黎斯特,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照她的話做了。再度我看到了她絕世的美麗。親愛的,我已經屬於你了。你

是我唯一的伴侶,我最好的同伴。你應該明白。

    我又發了一個冷顫。黎斯特你在做什麼?不敢說出心裡想說的話?

    『阿可奇,請你幫幫我。』我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我去殺人?為什麼你

說男人都應該受到懲罰?為什麽地球會有一個新的、和平的統治者?』

    我的問題聽起來是如此愚蠢。看著她的眼睛,我真的相信她就是女神。她好像

吸我的血一樣,把我的信仰吸到她的身上。

    我因為恐懼而發抖,好像生平第一次我  明白髮抖是什麼意思。我試著要多說

一些話,但老是結結巴巴。最後我終於嚅囁著說:『到底做這種事是依據什? 道理?

    『依據我的道理!』她回答,臉上還是掛著跟從前一樣溫柔美好的笑容。『我

就是真理,就是做這些事的依據!』

    她的聲音憤怒而冰冷,但是她姣好的面容卻一點也沒變。

    『可人兒你聽我說,我愛你。你使我從長眠中醒過來,好完成我的使命;我只

要看著你,看著你湛藍的眼睛,聽見你的聲音就覺得快樂。你不會知道如果你死去

我會有多麼痛苦。星月為證,你將成為我完成使命的助手。但你卻只能像猶大對耶

穌的用處一樣,只是完成工作的器具。當使命完成,我將不得不毀滅你像耶穌毀滅

猶大一樣。』

    我開始怒不可遏。原來的懼怕很快地轉成了憤怒。我的心沸騰起來。

    『你怎能做出這種事!』我說,『用謊言欺騙那地無辜的人們!』

    她靜靜地看著我,好像她就要對我發出攻擊,她的臉凝止如雕像。我想我的死

期已到,我就要像亞辛一樣死去。我救不了卡布瑞或路易斯,也救不了阿曼德。我

不想抵抗,因為那是沒有用的。等一下我也不會跑,假如我要逃離痛苦,我只要專

注在自己身上,像珍克斯寶貝一樣專心想像最後的畫面,直到我再也不是黎斯特。

    她沒有動。山陵上的火焰延燒下來,雪下得更深了,她像鬼魂一樣站在雪白的

雪地里,卻比白雪更要白。

    『你真的什? 也不怕嗎?』她說。

    『我怕你。』我回答。

    『我不這麼認為。』

    我點頭。『我真的怕你。我告訴你我是什麼。我是一隻人間的害蟲,只是一個

可憎的人類殺手。但我明白這就是我的面目,我並不假裝自己是別的東西。而你卻

告訴那些無辜的人們說你是天堂之後!你如何解釋自己用那些謊言去欺騙那些無知

的心靈?』

    『你是如此的狂妄自大,』她說,『可是我仍然愛你。我愛你的勇氣和魯莽,

甚至愛你的愚蠢。你不明白嗎?我不能做任何承諾,我要讓神話終結。我是天堂之

後,天堂終將統治地球。我可以成為任何我想成為的東西。』

    『天啊!』我輕呼。

    『不要說那些無意義的話,那些話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你現在站在獨一無二

的女神面前,你也是人們所知唯一的神。你現在必須把你自己當做是神,你要去完

成你從來沒想過的事情。你不知道什? 事正在發生嗎?』

    我搖頭。『我什? 都不知道。我要瘋了。』

    她低下頭笑了。『我們是其他人夢想要變成的對象。我們不能讓他們失望,假

如我們讓他們失望,地球上的真理將會毀滅。』

    她從我身邊走開,回到她剛  站的那個山丘上。她往山谷望去,看著聽到女人

們的話之後,開始往這兒前進的信徒。

    山谷中傳來哭喊的回聲。她再度用無堅不摧的力量展開殺戮,男人們被殺死在

雪地里。女人們因為看到這景像瘋狂地哭喊。無情的風再度吹起,把一切事物掩蓋

起來。我看見她閃閃發亮的臉,她向我走來。我想死亡的時刻到了,我無處可逃。

我閉上了眼睛。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楝小屋子裡。我不知道我們怎麼到了這裡,也

不知道山谷里的殺掠是多久之前的事。我開始作一個非常可怕但熟悉的惡夢。在夢

中我看見兩個紅頭髮的女人,她們跪在一個祭壇前,有一具屍體在那裡,好似等待

著某個重要儀式的開始。我努力想要了解這個夢的內容,因為所有的事好像都是由

此而生。我無法忘掉這個夢。

    但是現在它消逝了,所有的聲音和影都消失無蹤。

    我身處的這個地方又黑又臟,還充滿著臭味。四周有生活悲苦的人們,小孩子

因為肚子餓哇哇大叫,還有煮食物的味道。

    此處發生了真正的戰爭。不是山谷里的那場殺戮,而是傳統的二十世紀戰爭。

從那些悲苦人的眼中,我看見了無止盡的屠殺  公車起火燃燒,人們被困在房子之

中毆打,卡車爆炸起火,婦人和小孩到處奔逃,躲避四射的槍彈。

    我躺在地板上無法起身,阿可奇則站在走道上,她全身緊包著斗篷,連眼睛都

看不見。

    我爬起身來走到她旁邊,看見一條泥濘不堪的小巷,其中簡陋的住宅,有的屋

頂是破爛的錫片,有的則是破舊的報紙做的。男人們躺在破牆旁邊,全身上下都包

著布,像是死人包著壽衣。但是他們沒有死,因為當老鼠跑來啃咬他們的衣服時,

在睡夢他們還會扭曲身體。這裡非常地熱,而且滿是食物、尿騷、殘渣和瀕死小孩

嘔吐出來的味道。我甚至還嗅得出小孩肚子餓和在抽搐中哭泣的氣味,還有海風中

排水溝和污水坑的味道。這不是村落所在,而是絕望的貧民窟。房舍外到處都是死

屍,疾病肆虐,老弱的人們靜靜地坐在黑暗,四處還有小孩的哭聲。死亡對他們來

說已經沒有感覺。

    巷子里走來一個肚子腫脹的小孩,用小手揉著腫脹的眼睛,大聲哭泣著。

    黑暗中這個小孩好像看不見我們的存在。他走過一家又一家的住戶,臘黃的皮

膚在烹食的火光中閃爍。

    『這裡是哪裡?』我問她。我驚訝的看著她抬起手觸摸我的頭髮和臉頰。我感

到心頭一陣放鬆。但是這裡的悲慘景象讓我無法釋懷。她究竟沒有殺掉我。而是把

我帶到地獄。為什麽她要這麽做?這個地方是如此的悲慘和絕望。這些人要如何才

能脫離苦海?

    『我可憐的戰士,』她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我沒有回答。她緩慢地附在我耳邊開始說:『還需要我一個一個說出名字向?

加爾各達,依索比亞,或者是孟買、貧困的斯里蘭卡、巴基斯坦、尼加拉瓜、薩爾

瓦多的農村。不管這裡到底是哪裡,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這樣的地方?世界上國家

哪個城市,他們從來沒有得到分毫幸福。』

    我們一起走過泥濘的街道,穿過成堆的垃圾,還有野狗和老鼠在路上漫行。

    然後我們來到一處廢棄的皇宮,蜥蜴在石牆上爬行。黑暗之處有蚊蟲滋生,廢

棄物被堆置在一條排水溝旁,腫脹發臭的屍體被遺棄的那裡。

    遠處的高速公路上有卡車隆隆經過。此地的悲慘景象讓我心情壞到極點,像是

瓦斯中毒。這個地方是地球上的悲慘世界,找不到一絲希望。

    『我們能幫什? 忙?』我說道,『我們為什? 要來這個地方?』我再度為她的

美麗所惑,她所表現出的熱情讓我感動。

    『我們可以重新統治這個世界,』她說,『如同我跟你說過的一樣,我們要讓

神話成真;這個時刻就要到來,而人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會看到這一天。』

    『但這是人類自己要解決的事。這不只是他們的義務,也是他們的權利。我們

插手會不會造成更大的災禍?』

    『不會有災禍的,』她平靜地說:『你還不明白我們所擁有的權力,沒有任何

事物可以阻擋我們。因為你還沒準備好,我不會再逼你,你只要在一旁觀看就好。

下次你再助我殺人的時候,一定要有完全的信念。你要確信我愛你。我知道人不可

能一夕之間改變,但是現在開始你要好好去觀察和學習。』

    她再度走到街道上,看起來她的背影是如此脆弱。突然間我聽到人聲四起,看

到周遭婦人和小孩的形影。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又回到黑暗之中。  我在發抖。我

極想要求她耐心點!

    我再度感受到平靜和幸福,又回到童年時代,法國教堂里有聖歌舞頌。淚光中

我看到閃閃發亮的祭壇,聖母像,還有她花環上嵌著金色的裝飾。我聽到鳥兒歌唱,

聖母院出門下神父的歌唱。

    她的聲音再次傳來,對我來說它是如此地不可抗拒,我相信那些凡人也有同樣

的感受。她的命令和話語無可質疑,新的世界就要來臨,受苦難的人們就要得到平

安和正義。婦女和孩童將受到重視,而所有的男人都必須受死,除了一個男嬰之外。

而後世界將有真正的和平,人間再不會有爭戰,食物會享用不盡。

    我動彈不得,無法說出自己的驚恐。慌亂中我聽到婦女的哭喊,原來全身裹住

的貧民們起身奔逃,卻被抓回牆邊,像在亞辛神殿發生的一樣。

    街道間充滿哀號。我看見人們在煙塵中奔逃,男人們跑出房子,卻被困在泥地

里。遠處的卡車著火,失去控制地到處狂奔。金屬敲擊聲四起,瓦斯雖爆炸而到處

火光磷磷。女人們衝進一間間的房子,用任何她們拿得到的武器攻擊男人。這個貧

民區的人可曾想過這裡會發生如此的殺戮和死亡?

    她,天堂的女王,正盤旋在屋頂之上,發光如一股白色火焰。

    我閉上雙眼退到牆邊,身體蜷曲靠在石牆上。在此死亡之域我們兩人卻是如此

安全。我們不屬於這兒,我們沒有權利做這樣的事。

    但即使我痛哭流淚,我還是感受到一股溫柔的魔咒降臨在身上,像是籠罩在甜

蜜的花香,還有緩慢而優美的樂音中。我感受到那溫暖的空氣穿透過我的肺部,腳

踏在堅實的石塊上頭。

    我似看見了幻夢般完美的綠野,那是一個沒有戰爭和剝削的世界,女人終於逃

脫男人暴力的控制。

    我禁不住流連在這個美好的世界,忘卻身旁們個屍體橫陳、哭聲四起的環境。

    在幻夢中,我看見整個城市都變了模樣。行人在道路上無所畏懼地行走,沒有

人神色匆忙或者絕望。房子和花園都不再需要圍藤。

    『馬瑞斯,請你幫幫我,』我輕呼,雖然陽光  在綠色的行道上和無盡的綠野。

『請你一定要幫我。』

    我看到另一個使我驚異的景緻。我又看到一片平野,但那兒沒有陽光。這是一

個真實存在的地方。而我正透過一個踩著大步前行的人或物體的眼光看過去。這是

什麼人?他要到哪裡去?這個景像是如此地無法抗拒。為什麽?

    它馬上就從眼前消失。

    我又重回那個皇宮廢址,身邊都是死  。我從死人堆中看過去,聽到高聲的尖

叫在歡呼勝利。

    戰士,到這兒來,讓他們看看你。來啊!

    她張開雙臂站在我面前。天啊!這些可憐人以為自己看到什麽?我跟著她一起

走向前去,驚訝地發現所有的女人都用虔敬的眼光看著我們,她們的雙腳跪在地上

崇拜我們。她的手緊握著我,我的心怦怦地響。阿可奇,這都是可怕的謊言,這邪

惡的謊言將持續世紀之久!

    突然間世界開始震動,我們的腳離開了士地。她擁著我往天空升起,女人們在

我們的腳底下揮手鞠躬,並在地上磕頭。

    『這是神跡!天佑聖母!天佑聖母和天使!』

    剎那間,整個村落已經成為底下一個個小小的屋頂,所有的苦難都化為烏有,

我們又回到空中。

    我回頭看去,試著要認出那個村落,有著卡車燃燒和  體遍野的村落。但她說

得對,這些都不重要了。

    將要發生的事終於要來了,我不知道有誰能夠阻止。

                            4雙胞胎傳奇之一

    當瑪赫特說話時,每個人都注視著她。她繼續說著,雖然聽起來好像很自然,

但是她說得很緩慢而小心。她看起來並不悲傷,卻很仔細地陳述她所要說的事。

    「我和我的姊姊都是女巫,我們的媽媽教導我們巫術,而她的巫術也來自她的

母親。我們可以和精靈們溝通,要他們為我們做事情。平常人的眼睛看不見精靈,

可是我們卻辦得到。

    「因為我們擁有這種能力,人們崇拜我們,他們前來尋求我們的幫助,希望出

現奇蹟或預測未來,或者是為死者求取安寧。

    「我們被認為是好人,而且我們受到人們尊敬。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有女巫,雖然現在大多數人不明白我們的魔力或者如何使

用魔力,我們仍然存在。有時候人們把我們當做是有陰陽眼的人、靈媒,或者算命

仙,那些都一樣。我們擁有人們所不能理解的、和精靈交通的能力,精靈們會來找

我們,和我們玩各種不同的把戲。

    「我知道你們都對精靈感到很好奇,你們不相信黎斯特在書中所說的有關父王

和母后產生的故事。雖然馬瑞斯是對黎斯特說這個故事的人,我也不知道他自己是

否相信這故事的真實性。

    馬瑞斯點點頭。他有好多問題想問。但是瑪赫特用手勢暗示他要有耐心。

    「相信我,」她說,「我會告訴你們所有我所知有關精靈的事。也許別人會用

其他的稱呼,或者用其他敘述的方法描述這些。」

    「精靈們用感應的方式和我們溝通;我說過,他們是無形的。但是我們可以察

覺到他們的存在,他們有獨特的個性,而我們的巫術家族多年來也為他們取了不同

的名字。

    「像巫師一樣,我們也把他們分成好的和壞的精靈;但他們自己應該沒有好壞

的區分。所謂壞的精靈對人類懷有敵意,喜歡對人類惡作劇,像是丟石頭或吹起一

陣風之類的事。會附身在人類身上或者會佔據人類房子的妖精,我們都叫他做『壞

的』精靈。

    「而好的精靈有愛和被愛的慾望。他們很少想到悲傷的事。他們會為我們預測

未來,也會告訴我們別的地方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喜歡和像我及我姊姊這種法力高

強的女巫在一起,他們所做出最強的惡作劇就是造雨。

    「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所謂好和壞的差別是人們自己加上去的。好的精靈對人們

有用處,壞的精靈很危險又很古怪。召喚壞的精靈是自找麻煩,因為他們不受任何

人控制。

    「有很多證據可以看得出壞精靈嫉妒人類,因為我們擁有身體和性靈——我們

既享有身體的樂趣,又擁有靈性。精靈們對人類也感到好奇,因此他們會注意我們。

壞精靈知道肉體的樂趣卻得不到,好的精靈則沒有這種不滿。

    「至於精靈是打哪兒來的,他們總是告訴我們,他們從一開始就存在。他們老

是吹噓說自己眼見人們由動物進化的過程,我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麽說,覺得

他們只是在淘氣地說謊。但後來人類研究的結果發現他們說的是真的。至於他們自

己是怎麽來的——他們從不肯透露。我想他們不明白我們的問題是什麼,他們可能

認為問這種問題對他們是種侮辱,或者他們也害怕這個問題,甚至覺得這個問題很

好玩。

    「我想有一天精靈的秘密會被用科學的方法探究出來,他們就像自然界中其他

複雜的物質或能量一樣,像是電波或無線電,或者像夸克、量子、或者電話中的聲

音一樣,雖然兩百年前人們覺得是不可思議,現在卻是被人們充份了解的現象。事

實上我透過現代的科學,而不是其他哲學,了解精靈的很多事情。但我還是依我的

直覺,使用我們家族古老的語言。

    「瑪凱聲稱她可以偶爾看見精靈。他們有小巧的中心和巨大的形體;他們的能

量和暴風雨一樣巨大。她說在海里有類似他們的古怪生物,也有昆蟲和他們的形體

相似。但只有在晚上當他們生氣時,她才看得見他們的形體,而且只出現極短暫的

時間。

    「她說精靈的形體巨大無比。精靈們也總是這麽說。他們說人們難以想像他們

的身體有多麽巨大。不過因為他們總是愛誇大其詞,我們必須小心去辨別他們話語

的真假。

    「無疑地,他們一定擁有十分強大的力量,要不然他們如何佔據人類的房子?

如何起風造雨?但事實上這些事情並非完全靠他們的力量一手完成。這就是控制他

們的秘訣。他們的能力有限,而一個好的女巫十分明白他們的限度所在。

    「不管他們以何種形體出現,他們沒有生理上的需求,他們不會變老也不會有

任何改變。他們之所以那麽孩子氣和淘氣,是因為他們別無他求。他們沒有時間的

觀念,因為時間對他們沒有意義。他們總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很顯然地他們看得

見我們這個世界,但我不知道在他們眼裡這個世界是什麽模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會受女巫吸引。他們看得見女巫,讓女巫了解他們。

而且女巫對他們的在意讓他們覺得很開心。他們聽女巫的命令行事是因為想要討好

女巫,有時他們也想要被人所愛。

    「和女巫的關係建立之後,他們為女巫做事以博得喜愛。雖然這讓他們很疲憊,

但他們也因為人類喜歡他們而歡喜。

    「想想看,當他們聽到人們的祈求並且做出回答是多麼開心。他們喜歡在祭典

中玩耍,並且在人們獻上貢品時造出雷聲。當靈媒召喚死去的靈魂和他的子孫們說

話時,他們會嘰嘰喳喳地討論要假裝成那個死去的祖先,並且用他們感應的能力,

得知那個死人的過去,好讓他們不致露出馬腳。

    「當然你們大家都知道精靈的行為模式。他們的行為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但不同的是人們對他們的態度有很重大的改變。

    「當精靈佔據人們的房子,附身在五歲的小孩身上,用他的口說出預言,因為

除了親眼看到的人以外沒有人相信這種事,所以無法發展出一種特殊的宗教。

    「現在的人們好像對精靈免疫了,也許因為人們更進化,可以不受到古老精靈

得迷惑。雖然宗教還是存在,但是受過教育的人們已經不太容易受精靈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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