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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回庚子賠款的功臣,殘忍地揭開晚清中國的假面

作者|何書彬,網易歷史頻道專欄作家,原《看歷史》雜誌記者,現廈門「故事島」工作室主編。本文為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1906年3月6日,在白宮,時任美國總統的西奧多·羅斯福迎來了一位自中國歸來的拜訪者——公理會傳教士明恩溥。

當時,對歐美人而言,明恩溥是一個極為出色的中國問題專家。在向羅斯福報告了當時的中國形勢後,他提出了一個建議,即美國應退還部分庚款,將之用做中國新式教育的發展經費,以及為中國學生提供留美津貼。

毫無疑問,這個建議讓羅斯福甚為贊同。當天,羅斯福不僅將明恩溥及他的同行者留下用餐,之後,又就如何制定退還庚款的方案,和明恩溥一直探討到深夜。

庚款,即《辛丑條約》所定的賠款。其中,美國所獲為2400多萬美元。

在明恩溥這次拜訪過去兩年之後,美國國會通過了羅斯福關於退還庚款的咨文。隨後,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發表聲明,將把美國所獲庚款的約半數,即1160餘萬美元退還給中國,作為中國派遣留學生赴美之用,並在北京開辦游美學務處(相當於清華的前身),作為庚款留美事務的專設機構。

一個「中國通」

在美國退還庚款的過程中,還有數位參與者發揮了重要作用,比如時任美國國務卿的海約翰、中國駐美公使梁誠以及伊利諾伊大學校長詹姆斯等。與他們相比,明恩溥的特殊之處在於,他是以社會力量代表的身份,而成為了推動美國退還庚款的關鍵人物之一。

1845年,明恩溥出生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維郎城。1870年,他從安多弗協和神學院畢業。1872年,他受美國公理會派遣,成為一名來華傳教士。

按照公理會的安排,明恩溥來華初期的任務為一邊學習中文,一邊在天津做一名實習傳教士。不過,他顯然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來到天津的,因為當時天津教案的風波尚未平息。之前,因「迷拐幼孩剜眼剖心」等謠言的風傳,天津發生民變,眾多天津市民打死了法國領事豐大業,又沖入法國教堂,打死神父,修女,洋商及其眷屬等20人。事件發生後,曾國藩抵津辦案,在清廷頑固派和法國的夾擊中,曾國藩動輒得咎。最終,天津教案以流放失職官員、處死人犯和賠款結案,曾國藩的一世清譽也因此毀於一旦。教案之前,他是中興名臣,而在教案之後,他成了舉國唾罵的「漢奸」、「賣國賊」,且他自己也大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之感。就在明恩溥抵津的那一年,曾國藩於鬱鬱寡歡中去世,而在曾國藩的身後,朝野上下對傳教士的仇恨繼續暗涌、升級。

在天津,明恩溥根本無法打開局面,他轉而認為,應該離開天津,前往中國的內地鄉村開闢新的傳教區,而且,他還認為,比起留在天津這樣的口岸城市,前往內地鄉村他才可以認識一個真實的中國。在那裡,他可以住在鄉民中間,說他們的方言,並和地方官員、平民以及流浪者等各階層廣泛接觸。

這是後來他成為一名「中國通」的起點,但在一開始,他的數次鄉村之行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

1877年春,一場罕見的旱災襲擊了華北,到了秋季,黃河改道又帶來洪水泛濫。水旱夾擊之下,山東等省遍地饑民。在明恩溥所著的《中國人的氣質》一書里,他記錄了這一場「丁戊奇荒」:「地面上一片荒蕪,數以千計的村莊毀於洪水,在水災中幸免於難的人們在大地上四處流浪、無家可歸,沒有任何希望。」

當時,明恩溥作為一名賑災者來到山東。在重災區恩縣(今分屬平原、夏津和武城三縣)一帶,他向分散在115個村莊中的四千多戶災民發放了約12000元(銀元)賑災款。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那些災民所表現出來的不可思議的忍耐力讓他很迷惑。他問一些災民,整個華北都已陷入災荒,四處流浪也很難獲得食物,為什麼不肯團結起來向地方政府要求援助呢?他得到的回答往往是這樣兩個字:「不敢。」有時是四個字:「不敢。不敢。」

對此,明恩溥只能感嘆:「中國人不接受這樣的做法,原因可能有兩個。他們是一個最講求實際的民族,依靠某種本能,他們意識到這類計劃是徒勞無益的,因此,他們幾乎不可能去實施那種必不可少的聯合。」

災荒過後,明恩溥也在恩縣龐庄建立了傳教點。在一年的時間裡,有一百五十多人入教。明恩溥欣喜地在總結報告中寫道:「災荒結束之後,事情變得很明顯,我們進入了一個傳教的嶄新時代,許多反對外國的偏見消失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明恩溥成為了上海《字林西報》駐山東通訊員。並發表了大量的對中國社會的觀察文章。

1890年,這些文章彙編為《中國人的氣質》一書,在上海出版。兩年後,又在英國出版,此後還陸續在歐美以及日本等國出版了十幾個版本。

這本書讓明恩溥聲名鵲起,成為一名極受歐美政界、報界關注的「中國通」。當他以一名中國問題專家的身份回到美國,他的建議自然也極受白宮的重視。

一個典型的「中國人畫像」

通過《中國人的氣質》一書,明恩溥為當時的中國人「畫像」。

在這本書里,當時一個典型的中國人,具有如下特點:好面子、生活節儉、勤勞、講究禮節、不守時、不講求精確、說話拐彎抹角、頭腦混沌、神經麻木、排外、缺乏公共精神、保守、忍耐力極強、知足常樂、孝順、仁慈、缺乏同情心、喜歡猜疑以及缺乏誠信等。

應當說,明恩溥所描繪的這副當時中國人的典型「畫像」,既細緻、形象,又充滿了複雜性。有些甚至顯得自相矛盾,比如,一個人可以既仁慈又缺乏同情心。

對此,明恩溥的做法是,他在闡述每個特點的時候,都結合了相應的例子。

比如,富人、窮人都認為行善可積德。為此,有些富人會在災荒發生時設立粥棚,而那些財力一般甚至匱乏之人,也會在臘八那一天,「最為慷慨地向每一個來者施捨那種最廉價、最低質的稀粥,從日出到日落,連續堅持十二個小時。」

又比如,同樣還是這些曾經行善之人,在他們面對耳聾或目盲之人時,卻常常加以嘲笑。或者,如果一個人不幸脫髮,那麼他就會常常聽到這樣的話:「十禿九詐,剩下一個不是啞巴就也是詐。」又或者,人們往往會當著一個有著智力缺陷的孩子,「說他缺心眼兒。」

明恩溥尤其不能理解鬧婚習俗,在他看來,這簡直是「中國人缺乏同情心最為典型的例子」。因為,「新娘一般都非常年輕,她們總是非常膽怯,突然被一大群陌生人包圍。各地風俗差異很大,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這就是沒人在乎這個眾目睽睽之下的可憐孩子的感受……當新娘下轎走進婆家時,她就像一匹剛買回來的馬一樣,成了眾人品頭論足的對象。她此時內心的感受是不難想像的。」

換言之,在明恩溥看來,當時的中國人平時得不到尊重,既缺乏自尊,也不懂得尊重他人。

隨著《中國人的氣質》一書在歐美各國的風行,明恩溥為當時中國人作做的「畫像」,也就成了西方人眼裡的中國人「標準像」。

此前,西方學者對中國人形象的描述一直在兩極之間搖擺。

比如,伏爾泰曾不遺餘力地讚美中國、中國人:「孔子只是以道德諄諄告誡人,而不宣揚什麼奧義……他謙虛地探索,讓人不要迷失於世界,讓精神被理性之光照亮,他只用智者的身份說話,而不是站在先知的角度。」「在道德上歐洲人應當成為中國人的徒弟」。又如,萊布尼茨甚至建議:「在我看來,我們目前已處於道德淪喪、難以自拔之境。我甚至認為,必須請中國派遣人員,前來教導我們關於自然神學的實踐和目的。」

比如,孟德斯鳩卻有截然相反的看法。他認為:「中國是一個專制的國家,專制的原則是恐怖,專制的目的是平靜。」又如,黑格爾認為,在專制帝制下的中國,只有一個人擁有自由,那就是皇帝。他高高在上,其他人只能選擇暴政面前的人人平等。絕對的奴役帶來了普遍的奴性,使得當時的中國人沒有尊嚴,只有自卑自賤;沒有進取抗爭精神,只有軟弱服從;沒有誠信, 只有相互欺詐。再如,到了晚清,當馬戛爾尼使團從中國歸來後,隨團的科學家丁維提更是毫不客氣地說,伏爾泰那些啟蒙思想家欺騙了他,因為他們「是根據孔子的說法向我們介紹中國人的,他們介紹的是理論上的中國人,而不是事實上的中國人。」

這些自啟蒙運動以來的,截然相反的對中國人特徵的描述,也一直讓西方人在想要把握中國人的性格特點時,常常感到無所適從。

當明恩溥畫出了「標準像」,也就為西方人解決了這個難題。正因為如此,在清末,《中國人的氣質》一書成為西方來華者的必讀書目。

一場「國民性」大討論

但是,讓明恩溥意料不到的是,他這本寫給西方社會的書,卻在中國引起了一場「國民性」大討論。

其餘波,甚至可以說到現在尚未止息。

1921年12月起,魯迅在《晨報副刊》上連載了《阿Q正傳》。在魯迅的筆下,阿Q自欺欺人、欺軟怕硬、麻木健忘、自賤又自大、怯懦又殘忍、愚昧而充滿奴性。一個關於「國民性」的典型文學形象就此產生。

這個阿Q畫像的源頭在哪裡?當時即有人注意到,《中國人的氣質》一書中所描述的當時中國人的種種特點,可謂是阿Q形象的藍本。

魯迅在日本留學時,即看過了明恩溥這本書的日譯本,而且,魯迅在思考「國民性」問題時,也一再提到這本書。

比如,魯迅曾這樣寫道,他希望儘可能多的中國人「看了這些(明恩溥對中國人特點的描述),而自省、分析,明白哪幾點說的對,變革、掙扎,自做功夫,卻不求別人的原諒和稱讚,來證明究竟怎樣的是中國人。」

和明恩溥相比,魯迅的筆鋒可以說是更加犀利。

如果說,在明恩溥的筆下,他對當時中國人的性格缺陷還盡量表現出同情和理解;那麼可以說,在魯迅那裡,他要像揮舞手術刀一樣,把那些性格缺陷赤裸裸,乃至血淋淋地剖析出來。這是因為,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大旗手,魯迅急切地希望通過批判「國民性」,來改造「國民性」。

為什麼先秦之時的中國人,那麼果敢、蓬勃、充滿生命的活力?為什麼到了清末,他們成了一個個的阿Q?

當魯迅在不斷發問時,新文化運動的另一旗手胡適也在發問。

在對「國民性」之特點的剖析方面,胡適與魯迅並無二致。但是,當他們尋找「國民性」的形成原因以及相應的解決辦法時,他們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在魯迅看來,導致「國民性」形成的主要原因在於舊文化,因此,必須進行思想革命, 造就一代新青年,「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在胡適看來,導致「國民性」形成的主要原因在於舊制度。因此,清廷以民智未開為由不肯立憲,袁世凱又以同樣的理由恢復帝制,都是專制之餘毒仍不肯退場,仍要荼毒民眾。基於這樣的看法,無論是在北洋時代,還是在國民政府時代,胡適都一直在大聲疾呼要實行立憲政治。他以他的留美經驗舉例,「那些嚼淡巴菰帶外國腔調的美國選民,他們何嘗讀過什麼《政治學概論》或什麼《公民須知》?他們只不過生在共和制度之下,長在民主的空氣里,受了制度的訓練,自然得著許多民治國家的公民應有的知識,比我們在大學裡讀報紙上的政治學的人,還高明的多。」對蔣介石遲遲不肯行憲,胡適批評得毫不客氣。在《我們什麼時候才可有憲法》一文中,胡適寫道:「程度幼稚的民族,人民固然需要訓練,政府也需要訓練。」

當魯迅、胡適等人發起「國民性」大討論的時候,明恩溥早已離開了山東龐庄。晚年的他居住在距離北京市區很近的通州,把主要精力用以神學方面的寫作。

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爆發時,明恩溥已因退休而返回了美國。

1932年,明恩溥在美國去世。美國國務院致電弔唁,表彰他曾提出了退還庚款興辦新學等許多有力的意見。

這一年,清華已誕生二十餘年,而且,其成績有目共睹,早已執中國高校之牛耳。

胡適在19歲時考取了游美學務處組織的第二期庚款留學。留美歸來後,他成為了新文化運動的標誌性人物。

1919年6月,52歲的章太炎在北京做了一場題為《今日青年之弱點》的演講,以長者身份,針對青年人的短處做了幾點告誡。當這位古文經學大師演講完畢,28歲的歸國博士胡適登上了演講台,他並沒有顧及這位舊學泰斗的情面,而是在一開始就宣布,太炎先生所說的「都是消極的忠告,我現在且從積極的方面提出幾個觀念」。話雖婉轉,但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極為明白。在演講的結尾,胡適以一句荷馬史詩作結:「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請看吧,我們已經回來,世界從此不同!

參考文獻:

1.顧長聲(著),《從馬禮遜到司徒雷登——來華新教傳教士評傳》,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美]明恩溥(著),陳午晴/唐軍(譯),《中國鄉村生活》,中華書局,2006

3.[美]明恩溥(著),劉文飛/劉曉暘(譯),《中國人的氣質》,上海三聯書店,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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