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失敗是更多失敗的母親
按:本文已取得梁文道授權,為保留原汁原味,仍採用繁體。原載於《蘋果日報》。
有些球賽,我們關於它的記憶是由敗者決定的,例如1982年世界盃巴西對義大利的那場傳奇。因為輸掉的巴西是那麼的動人,充滿了天才,甚至直到今天還有人說它是歷來最好看的巴西隊。與我同齡的張曉舟在足球散文《生於午夜》裏頭就有這麼一段回憶:
「蘇格拉底當年野鶴閒雲,將球場當做一幅長卷,極目千里,而咫尺可抵天涯,以少見多,以慢治快,以虛擊實,他最擅長製造剎那的空白,停頓,懸疑,令對手腦子突然短路而被秒殺。蘇格拉底乃是足球裏的張大千。那時候的巴西隊帶給我們無邊無際的快樂,失敗被無限推遲,而烏雲尚在遠方,即便羅西(港譯『羅斯』)打入第三個球,巴西球員依舊不慌不忙賞心悅目,場邊的巴迷們依舊歌舞昇平,直到終場哨響,一切才戛然而止如夢初醒。然而那時候甚至連痛苦都帶著一絲青蔥的氣息,如一場懵懂的初戀。多年以後,失戀不斷輪迴,1982年夏天越來越像一個愛情寓言,而愛情無非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它總是帶著死亡的氣息,人們身處其中而不自知,直到那突如其來的一下」。
是否因為有過註定失敗的初戀,所以我們後來就比較能耐得住世界的殘酷?
西班牙輸給智利,非正式地告別本屆世界盃的那天凌晨,我因為身心俱疲,終於累垮,所以沒能親眼見證這被媒體稱為「王朝崩潰」的時刻。第二天早上,工作前匆匆一眼看過新聞,便又如常出門。儘管嘴裡一股澀味,但也不算酸楚,因為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失戀經驗。
我不生氣不激動,甚至也不驚訝,更不想跟著大夥談論分析。這還有什麼好談的呢?既然連我這種自認球迷的觀眾都會變老,更何況在場上奔跑的球員?既然連我這種以為自己很喜歡西班牙足球的傢伙都會倦到看不成他們的比賽,更何況不久前還在歐洲鬥到最後一刻的「LaRoja」?這時候,我只能感激,感激西班牙和一群巴賽羅拿的球員在過去六年多所帶給我的一切。人生苦短,能夠成為傳說的球隊不多,能夠開創出獨特風格的神話更少;這一輩子你能有多少個這樣的六年,竟能經歷一則神話的誕生與死亡?真要天時地利人和,才能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地方生出一批這樣的球員,憑藉個人技巧和團隊默契,在球場上畫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立體三角,構築一座足以困縛任何對手的迷宮,像蟒蛇似地控制獵物,直至敵人窒息。而這群西班牙人,居然籠罩叢林達六年之久,成為足球演化史上的關鍵一步,猶如當年全攻全守的荷蘭。
一切堅固的,終將煙消雲散,這是所有球迷都能明白的道理。不只如此,球迷甚至要比非球迷懂得失敗乃是常態的人生真相。四年前,南非世界盃結束之後,約翰.柯慈發現,原來這個三十二國參與,全球十多億人觀看的盛事,絕大多數人最後都是要失敗的。這本是最簡單的算術,只是我們通常都不在意而已。切莫說三十二支球隊只能產生一個贏家,三十二國的球迷只有一國可以笑到最後,我們平素喜愛的球會豈不也是輸多勝少?如果是豪門,聯賽成績表上可能贏的時候較多,但他們又能連續贏到多少個聯賽冠軍呢?
就拿我深愛的阿仙奴來說好了,教練雲加來了之後,曾經拿過三次英超冠軍,更曾創下跨季49場不敗的紀錄。可是自從搬到酋長球場之後,就有足足八年未嘗拿過任何錦標。今年好不容易得了個已成雞肋的足總盃,我們便高興到覺得自己是世界之王似的。回首這無冠八年,豈不是一個漫長的課程。我修這門課,已經修到了幾近寵辱不驚的地步。過去那個球季開初,阿仙奴暫領群雄達數月之久,有些球迷興奮莫名,開始臆想最後奪冠的榮光;可我當時就已隱隱感到,這只不過是浮雲而已,一轉眼,自然會有人受傷,我們也自然會走回往下沉淪的老路。
所以關鍵是要做好心理準備。身為阿仙奴球迷,最好的準備莫如一讀再讀Nick Hornby的經典《Fever Pitch》。這部有名的球迷回憶錄,記的是1968年到1992年的阿仙奴,當中沒錯是有過攀上頂峰的狂喜,但更多的時候卻是等待,絕望,再等待,再絕望……。就像趙傳〈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裏的那句歌詞,真正球迷應當「非常善於等候」。我們外表狂暴(看球的時候),可是我們曉得用最溫柔的心態去默默承受人生那必不可少的羞辱與粗糙。
喜歡阿仙奴的人有福了,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加悲慘的球迷,而且大有人在。《English Patient》的導演明格拉(Anthony Minghella)是樸茨茅夫的忠實球迷,家裏頭還專門用了兩個臥室來存放他收集的所有樸茨茅夫的紀念品,其中最早的藏品是十九世紀末球會初建時的海報和門票。你知道樸茨茅夫現在是什麼成績嗎?一家英乙球會。明格拉從小到大的球迷生涯一直在和不幸交手,最甜美的經歷多半都和樸茨茅夫護級成功相關。2008年5月17日,先後淘汰了曼聯和西布朗的樸茨茅夫,終於戰勝最後對手卡迪夫,贏得會史上第二座足總盃。同年11月,他們甚至還和AC米蘭打成平手。而明格拉在這一年的三月就病死了,甚至來不及在球會110歲生日那天親睹他們擊敗西布朗的比賽。你覺得他做球迷五十多年的這一輩子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我有一個在大學教書的朋友,是本地知名的知識份子球迷。他鼓勵孩子踢波,但又不太願意為他們打氣加油,更不願意對他們說些「希望在明天」,「你實得嘅」之類的好話。因為他不想孩子真的以為自己「實得」,以為自己很有天份。在他看來,學習足球的最大教益,莫過於發現自己其實唔係咁得,莫過於發現總有人要比自己更加優秀。我很佩服他這套理念,這簡直是種在起跑線上就讓孩子知道自己遲早會輸的教育。反正你現在不教,他們將來也會明白,為什麼不早點讓他們知道人生的猙獰真面目呢?
張曉舟在看過1982年巴西輸給義大利那場球賽的許多年後,才在重溫視頻的時候發現:「裁判吹響終場哨一剎那,義大利球員振臂高呼,而蘇格拉底竟然在鼓掌,然後脫下球衣與對手互換」。他感慨道:「他早就懂得為死神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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