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胡蘭成不懂張愛玲

唉!胡蘭成不懂張愛玲

李海瑩丨文

他喜歡別的女子,她容不下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這本書里寫道:「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其實,當胡蘭成人在武漢,來的第一封信里提到小周(小康)時,張愛玲回信問候了小周,並輕飄的說了聲「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當然高興你在那裡生活不太枯寂。」

心氣高傲的張愛玲說是這樣說,其實心裡悄悄萌生了醋意,開始琢磨起他與小周的關係。她一個人時就想胡蘭成與小周的關係——往自己希望的好處想:他與小周也只能開開玩笑,跟一個十六歲的正經女孩子還能怎樣?

天下女人都會把戀人(丈夫)身邊的女性想一想,辨明是否是潛在的情敵。熱戀中的張愛玲也不例外。

胡蘭成回上海後,他向愛玲說起小周,不曾想到要避嫌,感覺張愛玲糊塗得不知道妒忌。其實,張愛玲是那種把心思不表現,深藏於心的女人。這種女人明明是很在意,卻表現的毫不在意。

那天,倆人依偎著,胡蘭成有點抱歉的說自己像開車的人一隻手臂抱著愛人,有點心不在焉。張愛玲瞬間感到一絲涼意,很敏感地覺得他心不在焉是因為小周的緣故,一絲隱憂纏繞於心。

他講起與小周的一些日常瑣事,打打鬧鬧。她心裡鄙夷他和小周打情罵俏。在這樣的心態下,張愛玲面不露色地笑著問胡蘭成,小周什麼樣子?燙頭髮了嗎?他興緻勃勃地談著與小周的故事。她感覺到「他們的關係在變。」(《小團圓》)她以為「總不至於」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她為了知己知彼,為了還想保留他,就必須聽他講,無論聽了多痛苦,一面微笑聽著,一面心裡亂刀砍出來,砍得人影子都沒有了。

一次,她的閨蜜炎櫻(比比)和胡蘭成在陽台聊天,張愛玲聽到他問閨蜜:一個人能不能同時愛兩個人?那一瞬間,她以前敏感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他愛小周。她告訴他聽到那句話,感覺天好像忽然天黑了下來。她看不到他倆之間將來的光明了。

胡蘭成還一味的講小周是多麼好的人,一定要給她受教育,要好好的培植她……她卻想到的是軍閥們照例總是送下堂妾出洋,而他剛花了這些錢離掉一個,倒又要負擔起另一個五年計劃?

張愛玲去見躲藏在一家日本人家裡的胡蘭成。前一天就想到他和小周分別的情形,但是見了他,她有點怕聽到不想聽到的,慶幸他一直沒提。自從他那次承認「愛兩個人」,她就沒再十分違心問候過小周。他卻沉著臉,嫌她不提起小周。

幾天後,他在她家,不避諱地講起他臨走的時候小周躺在床上哭,很美。她想:原來他是跟小周生離死別了來的!並想像著躺在哪的床上哭?因她心裡不能正視現實,曲解了幾個地方。最後不得不想到是他的床。

張愛玲想問他和小周有沒有發生關係,卻又很矛盾,擔心如果得到沒有的答案,他就會更把小周理想化,這樣他就更對小周沒把握,那真的是生離死別了。權衡再三,她最終採取逃避,沒有問。此時的張愛玲是多麼的不自信,寧願裝糊塗,來麻痹自己的心。

從前兩個人睡著單人床不擠,但是這時她感覺非常擠,礙手礙腳,簡直像兩棵樹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啞啞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觸。

斯君(郁先生,即胡蘭成同學)來上海,不經意提起胡蘭成想小周的時候多。張愛玲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她心裡不自信到極致,不能確定他選她,還是小周。任憑她姑姑一萬個不贊同她去。她執意要當面問他到底預備怎樣。

張愛玲到溫州後,一見秀美(巧玉),就感覺胡蘭成與秀美兩人是彼此有心的,朦朧地意識到他們路上有機會相好(後來知道了確實是在路上倆人好上了。女人在這點上是天生敏感的,直覺往往一定是準的。)看見秀美娘家的小屋時,又想到他二人可以在這裡相會。但是不敢往下想,是下意識的拒絕正視這局面。張愛玲的情敵從一個變成兩個,一個小周沒有走,又來一個秀美。

有一天,在旅館時,張愛玲給秀美畫像,畫了半天,只畫了一隻微笑的眼睛,就停筆了,因為她畫著畫著,只覺得秀美的眉眼神情,越來越像胡蘭成,心裡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胡蘭成卻不理解她為何不畫了,完全沒有想到張愛玲是察覺到了他和秀美的關係,更沒有想到她內心的酸苦。一對男女生活在一起,會越長越像,即所謂的夫妻相。她太聰明,又太自尊了,不肯把話說透。

小城外菜花正開著,最鮮明的正黃色,直伸展到天邊。走著看著,驚笑著,張愛玲一拖再拖,終於鼓足勇氣微笑問胡蘭成:

「決定怎麼樣,要是不能放棄小周,她可以走開。」

「好的牙齒為什麼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

他這樣的回答,她聽了半天聽不懂,為什麼「要選擇就是不好」?覺得不是詭辯,是瘋人的邏輯。她第一次責問:「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今生今世》)

胡蘭成搪塞世景荒荒,小周又不在這,將來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眼前只有張愛玲,他可以隨口答應一聲,但他卻以「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貳,我焉可如此輕薄?」為理由,拒絕選擇。

胡蘭成分明是不想放棄任何一個。

其實,張愛玲曾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做出選擇。「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小團圓》)

這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大限度的寬容。因為不想失去他,只能如此卑微。他卻不選擇。最後她不得不心痛地要求他做出選擇。做出這一行為的女人,心裡其實早已隱約有了答案,但是她不願相信,亦心有不甘,還幻想著、希冀著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結果)。

她是平凡女子,不是花開流水兩無情   

她姑姑看到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痛苦樣子,心裡感嘆:到底是平凡女人。是的,張愛玲是曠世才女,孤傲,冷艷,但戀愛中,她就是平凡女子,一切平凡女子有的想法,她都有:相愛的時候喜形於色,渴望全世界都知道她的愛情,願意為對方做一切他喜歡的事情,唯獨不容第三者插在中間,分手的時候痛不欲生,意欲求死。

胡蘭成剛隨口提起登在《天地》上的——僅有、很貴——照片,第二天張愛玲就送給他,照片的背後寫著「見了他,她第一次變的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他喜歡她穿桃紅色旗袍,穿廟會上買的繡花拖鞋,因此他一來,她就穿著;他倆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兩人坐在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地看他,不勝之喜……

胡蘭成在信上告訴朋友跟張愛玲戀愛了。她沒說什麼,心裡卻十分高興,恨不得宣傳的全世界都知道他倆相愛了。

一日,兩人在陽台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閑聊著,西邊天上餘輝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她為他倒來一杯茶時,喜氣洋洋的看著他的臉,眼睛裡都是笑。收杯進去時,她心裡還是喜之不盡。真是「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甚至於她每每歡喜得欲仙欲死,糊塗到竟以為早有「欲仙欲死」的成語。此時的張愛玲愛的忘乎所以,意亂情迷。

有一次,張愛玲突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問:「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么?」(《今生今世》)還必定要胡蘭成回答。熱戀中的張愛玲幸福的以為這是一場夢。如同現在的女孩子喜歡追著問男朋友(老公)「你愛我嗎?」

任何時代的女人都是這樣:愛著,惶恐著,其實是太在乎對方,生怕失去,所以才一直求證。

一個傍晚,胡蘭成說時局要翻,來日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今生今世》)說這樣痴話的張愛玲,不是胡蘭成認為的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

愛著胡蘭成的張愛玲總害怕失去他。有一天,他在看波茨坦會議的報導,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速寫,他說二次大戰要完了。她笑著,低聲說,希望永遠打下去。她說這樣的痴人夢話,為的只是想要跟他永遠在一起。

當胡蘭成給張愛玲一點錢,她便歡喜地去做了一件皮襖;他說經濟上保護她時,她微笑著沒作聲,默認了。張愛玲是一個金錢上分清楚的人,她母親以前給她的錢都記著要還,和姑姑、閨蜜炎櫻在一起也要算清楚錢,而此時唯獨願意用他的錢。這是一個平凡女子的心思:願意花自己丈夫的錢,因為他的就是她的,二人是一體的。

當聽見胡蘭成表揚小周洗的衣服都特別乾淨,姿勢很美時,張愛玲從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來,心想必要的話她也會替他洗。她甘心情願為了丈夫像其他女子那樣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以前的張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像晴天落白雨。而戀愛後的張愛玲則有了靜靜淚痕。她看了他的來信,感覺他的心智在崩潰,就突然特別想見他的親人,便立刻去見他侄女,倆人說著話,她就流下淚來;一次,他同學到上海來,提起他,她竟又流下淚來;她在溫州碼頭,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很久;從溫州回來後,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他,她立刻眼睛裡汪著眼淚;他從上海轉去溫州的那日早晨,在床前俯下身去親她,她從被窩裡伸手抱住他,叫了一聲「蘭成」,淚流滿面……

張愛玲是一個對愁恨抵抗力很強的女子,然而因為愛情,變得多愁善感,甚至是恨意叢生。

在胡蘭成逃亡的前夜,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她一時意氣用事,想用廚房裡一把斬肉的板刀對準他那狹窄的金色背脊一刀。過了一會兒,轉念又對自己說「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僅存的理智讓她想到為他坐牢丟人出醜都不犯著。

他倆剛相愛時,張愛玲去信給胡蘭成:「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今生今世》)那時,她很自信,話說得很洒脫。等到她從溫州回來後,直到過去了兩三星期後回過味來:他的想法是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回來三美團圓?

張愛玲是一位具有新思想的女性,經濟獨立,崇尚愛情專一。這樣的現代女性,是不可能與別人分享丈夫的。胡蘭成的三美團圓她無法接受,只能主動離開他。認清局面後,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她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一隻手錶,走了一夜。

除了張愛玲的母親,就只有胡蘭成給她罪受。曾經想死給她母親看;對於他,自殺的念頭也在那裡,不過沒讓它露面。

每天,張愛玲僅吃美軍罐頭的大聽西柚汁,比橙汁酸淡,不嫌甜膩。兩個月吃下來,有一天在街上看見櫥窗里一個蒼老的瘦女人迎面走來,不認識了,嚇了一跳。由於缺乏營養,她一度停經。

這樣的張愛玲,會是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的:「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嗎?

張愛玲是妒忌胡蘭成愛其他女人的,她不能容忍三美團圓的將來,決定離開他。她雖不致尋短見,卻也不能再愛別人,將只是萎謝了。

唉!胡蘭成不懂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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