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少年夢
「
男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對自已任何的性方式、性態度、都象對待藝術一樣;或者說他們把性看作藝術一樣,可以有各種解釋。但一當碰見這種真正破壞藝術現存秩序的事,他們就欣賞不動了。
— —翟永明《白夜譚》,刊登於《今天》2007年第三期秋季號 總第78期
▎白夜譚(一)
2006年的元旦,我和幾個朋友狂歡了一夜,我們從一個酒吧轉台到另一個酒吧,存心要把自己灌醉,已有很長時間我沒碰過酒了。節日,尤其是元旦這種新舊歲月之交的日子,本身就具備了許多傷時感懷,令人動容的喝酒的理由(這種理由已越來越少了)。無論怎樣吧,那天,我把自已灌成一個充水的皮袋,拎都拎不起來。第二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站了起來,猶豫了半天,想起那句老話:以酒解酒,就還是約了朋友到白夜酒吧。
因爲是元旦的第二天,酒吧裏的人並不多,零散的有幾桌,我給女友小秦打了個手機,叫她過來。然後,剛在靠窗的一張桌上坐下,當即沖過來一個人,「叭」地一下,把一個東西扔在桌上。我一看,是昨天一塊兒喝酒的朋友王冰。他是一個畫家,一個專畫不合時宜的極少主義風格的畫家,所以,也可以說是一個不太成功的藝術家。不過,我挺欣賞他的,他作品的風格跟他人的感覺基本一致;也就是說,他臉上總是只有一種表情。(喝多酒之後是另外一回事。)心情好的時候,我可以把它稱爲酷,心情壞時,我就會說是一張喪門神的臉。
現在,他肯定已經喝了不少,所以說話的聲音比平時清楚了許多。平時他的話總是在喉嚨裏打轉的,如果我能聽明白他的一句話,不如說我是猜出意思來的。他把那個東西又往我面前使勁拌了一下,說:妳簡直毀了我的節日之夜。話說得莫名其妙,我一看那個東西,原來是我昨天借給他的一盤VCD電影碟,叫《玫瑰少年夢》。一個我很喜歡的法國導演拍的片子,得了一些獎。最主要的是我覺得片子拍得真不錯,尤其是影片中的一些夢境,借用了美國藝術家昆斯作品中的色彩和感覺,拍的真有點超現實主義的味道。
不消說,王冰是很相信我對電影的感覺的。他因爲沒時間去挑選電影碟,所以總是聽我推薦,這一次他覺得上大當了。
你想想,好不容易有個節日。
他因爲最近在幫別人作裝修設計,忙得沒日沒夜,所以有個節日就覺得了不起了。(我們這幫人誰還會對什麽節日有感覺?)
好不容易回到家,洗了臉,燙了腳,倒一杯飲料端在手,靠在床頭上。他以爲有個過分奢侈的晚上在等著他享用呢。結果,卻讓他大爲氣憤。
一個小女孩出現了,漂亮,羞澀,像天使。但很快小女孩被發現是一個愛穿裙子的小男孩。這時王冰還可以忍一忍:小男孩還可以長大,還可以把小時候性倒錯的經曆忘掉,還可以愛上他的漂亮的女老師。
由此可以看出,王冰把我同時給他推薦的另一部電影《教室別戀》,與這部電影混在一塊兒了,於是他耐心等著情節按他的基本預料展開。每一個男人中學時,都有可能對自已的女老師有過性幻想,可不是每個男人小時候都想抹胭脂,塗口紅。
「在我們那個時候,這種母豆兒,只有拿來打,還給他拍什麽電影」,王冰橫蠻地說。
他在對一個正常狀況下的,非正常主題的期盼中,居然看完了這場電影。也就是說,他一直期盼電影馬上變成一個輕微的亂倫主題:一個小男孩愛上大女人,在她的情慾開導下,因而長大成人。這是成長電影慣有的主題。結果,關於一個「母豆兒」(四川話,特指性別倒錯者)不思悔改的成長過程,貫徹到電影結束。
有意、徹底地破壞性遊戲規則,這是對男人的一種挑釁。王冰在這種期盼中積聚的怒氣、由於到影片結束,都沒得到發散,現在就全發在我的身上了。
「妳讓一個『母豆兒』活生生地破壞了我一個晚上。」他反複說。讓我哭笑不得。
我開始反駁他,電影本身還是好看嘛,我開始跟他爭論關於這部電影的色彩使用,還有角色的那一份矛盾的處理。他根本不跟我談電影,對所有的說法嗤之以鼻,每當我說到一點,他就用他極少主義的風格,從喉嚨裏擠出一句:「二yi子」,我再說一句,他還是「二yi子」,絕不多說第二句,彷彿這一個詞已經力透千鈞,不再需要別的語言來支撐。
我看用電影的藝術性來推卸自已的責任,已沒有可能了。就開始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攻擊他的態度,攻擊他這種對同性戀現象莫名其妙的仇視和輕蔑。本來嘛,我對這個問題向來持寬容和理解的態度。男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對自已任何的性方式、性態度、都象對待藝術一樣;或者說他們把性看作藝術一樣,可以有各種解釋。但一當碰見這種真正破壞藝術現存秩序的事,他們就欣賞不動了。
我開始從人道一直說到人權,王冰一直恨恨地用一種幾近誇張的憤怒口氣,與我爭論。我相信,此時他內心正有一個小納粹在慢慢滋長,如果此時誰要給他一個權利,他馬上就可以拷貝一個針對同性戀的「水晶之夜」。
在他旁邊一直笑得樂不可支的蔣雯,這時也開始附和王琨。我知道蔣雯是一個真正的電影迷,對盜版vcd有瘋狂的收藏迷戀。有一次,我和他一起看《哭泣的遊戲》,我們倆都被裡面的那個有著混血的棕色皮膚的、妖嬈女主角迷住了。尤其是她用嘶啞低沈的低音,在酒吧裏唱歌時,我們真覺得有點心醉神迷。等到故事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按慣例女主角要開始脫衣服了,但我總覺得有一點不對。蔣雯這個時候恨不得鑽進屏幕,他湊前去幾乎把我擋住了,這時,鏡頭從裸體的女主角身上往下半身搖去,只聽蔣雯大叫一聲,跳起來就往廁所跑去。不消說,到現在爲止,讓他迷惑不已的女主角,結果是個男人,他大睜著眼看了個正著。整個電影的後半部,他再也沒有移動過他的目光,他一直拿著一本雜誌在看。而且,從此以後,拒絕收藏和看任何「同志」電影。
所以,他站在王冰一邊我毫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像王冰這樣從小在男性家庭中(他有兩個哥哥,並無任何姐妹)長大的人,有如此極端的雄性意識是不難理解的。而蔣雯從小就與女孩爲伍,用他的話說,六歲就坐在老丈母的膝蓋上,八歲就與女孩接吻,十六歲就差點與一個比他大二十歲的女人做愛,對任何正常的愛、反常的愛、偏離常規的愛、應該是全盤接受的。
主要是惡心,方式上惡心,不能細想。蔣雯這樣說。
我知道他說的是同性戀的做愛方式。
「妳又不是同性戀,妳怎麽知道別人的方式?」我也跟他卯上勁了。
「再說,只有三分之一的男同性戀採取肛交,其餘的都是有各種方式。他們還有各種器具,很衛生的。」
「女同性戀還可以,女同性戀還有點美感。」蔣雯這時看見小秦進了酒吧,走到我們旁邊坐下,立即就改了口。他一直開玩笑說我和小秦有同性戀傾向。
「妳們太要好了,好得讓我們插不進來。」他常常不懷好意地這樣說。
「妳們要搞同性戀別忘了叫上我,讓我加入進來。」他又強調了一句。
我和小秦都沒理他。
小秦也馬上加入了我們的爭論,她肯定跟我一樣,並不反感同性戀。我們常常一起看同志電影,也一起去過同性戀酒吧。我們倆都認爲最近兩年的一些關於同性戀題材的電影,拍得特別好。
「好什麽,現在只要是拍極端的題材就可以保證得獎。妳看這兩年的奧斯卡獎,戛納獎,哪一個不是發給這種題材的電影;要麽同志,要麽亂倫,怎麽邪乎,怎麽得獎。都成規律了。」王冰在旁邊不滿地說。
「來嘛,那我們來一個嘛,肯定得獎。」我說。
這時白夜吧員應小秦的要求,放了一首西班牙歌曲。小秦瘋狂地熱愛西班牙音樂,尤其是喝了酒以後,她說醉中聽音樂實在是極大的享受。音樂這時變得格外纏綿易感,就像情人的手臂環繞全身。她說著就站起身來,輕輕地搖擺,手臂向上擡起,好像真正有個情人的手在等待她。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忍不住沖上去摟著她一起搖擺。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致的,在跳舞時,我們只是身體跟隨音樂的旋律,在撩撥我們的醉意,我們喜歡有時這樣,討厭男人總是馬上把它變成一種色情遊戲。
果然,蔣雯跳上來把我們分開,說:「簡直浪費資源,浪費資源」,他說得痛心疾首。然後惡補式的把小秦摟得人都看不見了。
音樂放完了,我們又開始爭論起來,蔣雯說:「女同性戀就是不那麽惡心,要是兩個男的抱到一起,想想是什麽感覺。」
在場的人頓時分成兩撥,基本上男人都站在反同性戀一邊(主要是反男同性戀,一致同意不反女同性戀),女人則全部持支持或同情態度。男人中唯一的例外是從法國回來度假的張小鋒(他如今大部份時間是在國外度過的)。
張小鋒,男、水瓶座、畫家、或稱多媒體藝術家,(現在的畫家大部份都不畫畫了,都開始借用高科技手段創作)在海外有一定的市場和知名度,早年以美男子著稱,我等聞名已久。前年他首次回國才得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到現在仍然擔得起此名聲。他最喜歡的顔色是黑色和白色,最愛穿的牌子是肯楚。最大的特徵是在任何時候(包括醉酒之後、淫亂時刻、以及兵荒馬亂的年代)都是衣著光鮮,一絲不苟地打扮。譬如現在,在一群或長發或光頭,但一概穿著相同的黑皮夾克或黑馬甲的男人中,唯有他一身白衣白褲,亞麻布質地。或坐或站時,當真如玉樹臨風,讓人豔羨,也難怪這幫男人嫉妒之餘,要懷疑他的性取向。
他聲稱他是一貫的同性戀支持者。他一發言,這幾個男人或惡意攻擊,或鼻子裏哼哼唧唧,或意味深長地交換幾下眼光。考慮到該同志一貫穿著整潔,風姿翩翩。我揣摩那幾個本地大男人,內心正在把他打成同性戀成份,或至少劃爲同性戀性幻想對象。對於他的發言,自然也是嗤之以鼻的。
我說:「說實話,我們誰都對『老同』沒有概念,不應該亂批判,幹脆我們每人講一個老同的故事,不管是自已遇到的,還是聽來的,都可以。」
於是所有人都同意了。
蔣雯說他先講,他講了一個與朋友一起去旅行的故事。蔣雯說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男人同睡過一張床。那一年,他與朋友一起去西藏拉薩,住在另一位朋友家裏。那個朋友只有一張小床、一床棉絮。讓他們擠著睡,冬天,很冷,被子也很小。他們只好一邊亂開玩笑,一邊往裏拱。有一次兩人挨在一塊兒了,兩人都像觸電時往外躲,結果他掉下床來。
蔣雯說:「男的真的不能在一起睡。很難受。」
我們都鬨笑起來,不算,不算,這怎麽能算老同的故事。
張小鋒說我來講一個真的。
我在法國時,有一個朋友是同性戀,他是上海人。在上海認識了一個外國公司的部門經理,在那個老頭的勾引下,終於誘發出了潛在的同性戀傾向。而且,一發不可收地做出了相當於喪國辱權的行爲:跟著那個老家夥跑去法國,心甘情願地作了別人的「二奶」,因爲那個老家夥還有個同居者。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家中國餐廳。當時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這時一個男人從我身邊走過。我先是覺得一陣香風撲來,擡頭看見一個似女非男的背影款款而過,那姿態一下就把我吸引住了。我記得我以前看過許多關於古代女人姿態的描述,我一直遺憾現實生活中從未在真正的女人身上見到過,什麽「弱柳扶風」,什麽「裊裊娜娜」,我今天算是見識了那樣一種步態,讓我這樣一個男人也爲之心動。
當他走回來時,我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容,他並不漂亮,但頗爲清秀。端的是眉梢眼角都含情,不是同性戀的人,都會對他産生壹種憐惜之意。餘下的時間裡,我忍不住老要去觀察他,四周再看看這家中國餐廳裏的女人們,真是直如糞土一般,不堪入目。
「我這樣說,妳們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老同?」張小鋒突然擔心地問。
我們大家都鬨笑起來:「有這個可能,有這個可能。」
小秦說:「妳簡直把我們這些真女人糟蹈得太脫手了,再咋個我們該有的還是有嘛。」
我再次申明我不是同性戀,只是一個支持者,而且成爲支持者,也是因爲我後來與他成爲了朋友。成爲朋友的起因也很怪,有一天,坤坤給我打電話,說他有了一個新男朋友,想約我一起吃飯。坤坤是我前一任女朋友,跟我同居了好一陣子,後來我喜新厭舊愛上了別人,就跟她分手了。她一直很難受。我也一直覺得自己罪大惡極、謦竹難書,唯有祈求老天趕快讓她找到一個男朋友。現在聽到這個電話,簡直是個喜訊,連滾帶爬地飛奔而去。不消說,妳們也能猜到當我看到他的那個男朋友時的吃驚度,他正是我在中國餐廳裏見到的男粉佳人。我看見坤坤依偎在他身旁那種幸福狀時,心都涼了。我直覺地感到:坤坤完了,這下要理不清,道不明了。我實在想不通她怎麽會愛上這麽一個人,這麽一個一目了然不應該由她去愛的人。當然,這些都是我的心理活動。表面上,我還是裝出一副恭喜道賀的樣子,免得坤坤以爲我在吃醋。
我們一起吃完那頓飯之後,我與他也幾乎馬上成爲朋友。因爲在交談中,我很快發現他(哦,我忘了說他的名字叫餘暉)除了外表出衆之外,內心是非常理性、清晰、堅定的,只是任何時候他都是以一種溫和的態度來表明這一切。我部份地理解了坤坤的感覺。
除此之外,餘暉是一個正在巴黎藝術學校學習工業設計的學生,他的藝術感覺真的很好。我後來看了一些他的設計草圖,但同時,他也是一個懶惰渙散的人,不願意作任何有意義的事。他甯肯實在沒錢了,就到那些酒吧裏亂轉;賣一些中國的小玩意,或自已做的日本壽司,弄點錢來糊糊口,也不想正兒八經地找個工作。也許坤坤就是愛上了他這種氣質。說實話,在國外,許多同性戀者都是很不錯的藝術家。特別敏感,特別溫柔,所以對男人對女人都會構成吸引力。(待續)
作者:翟永明,1955年生於四川成都,詩人。畢業於四川成都電訊工程學院,曾供職某物理研究所。1981年開始發表詩作,1984年其組詩《女人》以獨特奇詭的語言與驚世駭俗的女性立場震撼文壇。1998年於成都開設「白夜」酒吧文化沙龍,策劃舉辦了一系列文學、藝術及民間影像活動。其作品曾被翻譯為英、德、日、荷蘭等國文字。已出版詩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紐約,紐約以西》《白夜譚》等詩歌、散文集10餘部。
題圖:Mavi Bar,Fikret Mualla Saygi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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