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讀詩 | 夏日最可嚮往的生活

今日夏至，盛夏來臨，與大家一起讀一首可以「心靜自然涼」的詩，這首透著清涼味的詩里有著讓人嚮往的生活。賞析文位元組選自孫靜老師的新書《絕妙好詩——如何讀懂古典詩歌》。

江 村

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這首詩寫於詩人居住於成都草堂時。詩人是在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入蜀的，先暫時寄居在成都西郊的草堂寺，「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酬高使君相贈》）。在眾多友人的幫助下，詩人在離寺不太遠的浣花溪畔籌建了一座草堂，「浣花溪水水西頭，主人為卜林塘幽」（《卜居》）。詩人對這座草堂頗費心思經營，除了房室建築，也頗注意花木樹植，向人乞討了桃樹苗，「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為送浣花村」（《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又乞討了榿樹苗，「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草堂建成，詩人異常興奮，特別寫了《堂成》一詩抒感：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

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

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

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

背城近郭，白茅苫的屋頂。沿江的那條路，走得很熟，向下可以看到郊外青野，榿樹長得高大，葉子在風中作響。「籠竹」是蜀人對大竹子的稱呼，其品種大概是綿竹，也是向人乞取來的，「綿竹亭亭出縣高」「幸分蒼翠拂波濤」（《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烏鴉已經帶著幼雛來住腳了，呢喃的燕子也進屋裡做了巢。這大約就是本詩里說的「自去自來堂上燕」了。杜甫寓居草堂寺時，詩人高適知道了，曾贈詩說：「草《玄》今已畢，此後更何言。」（《贈杜二拾遺》）漢代揚雄曾草《太玄》經，並作《解嘲》，高詩的意思是說，你的著述已經完成，今後不知還寫些什麼。所以有了詩的後兩句。詩人在《堂成》中打趣地說，旁人把草堂錯比成揚雄宅子了，但我現在疏懶得連《解嘲》也無心作了。可見草堂在詩人心目中的地位。《江村》這首詩就是寫草堂的生活的。

如今的杜甫草堂

首句說「清江一曲抱村流」，「清江」即指浣花溪。「抱」，環抱。清溪環繞草堂，這是寫草堂的自然風光。次句曰「長夏江村事事幽」，「長夏」，夏日晝長，故言長夏。「幽」，不只是僻靜，也含有幽雅。草堂不僅風光好，生活情事也都幽雅可愛。哪些情事呢？下面一一道來。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燕」指夏天飛來在人家的屋樑上做巢的燕子。對燕子特彆強調了「自去自來」，你看它們多麼自由自在、隨意進出。鷗是水鳥，在水面上飛翔。對鷗鳥特彆強調了「相親相近」。這兩句其實是互文見義的。燕子也相親相近，鷗鳥也自來自去。詩人是多麼善於在詩句中注入豐富的內涵！寫的是兩種禽鳥，卻連帶推出了兩項重要的價值觀：自由和親愛。那麼在這裡生活的人呢，何嘗不是如此！下面果然就來了。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棋局」，棋盤。劉一止《小齋即事二首》其一「愛棋因局方」，「局」即指棋盤。畫個棋盤做什麼？當然是對弈。和誰對弈？自然是和詩人了。長日無事，便對弈一局，多麼自由、親愛、愜意！老倆口如此，孩子呢？把縫衣物用的針敲彎了，便成了釣魚鉤，可以去浣花溪上釣魚了。「稚子」，小孩子。無論是老妻還是稚子，都是因陋就簡，就地取材，親自動手，造出了消閑的器具。短短兩句詩勾畫出的生活情態，足以讓讀者品味的了。

詩到這時為止，可以感受到詩人是帶著多麼深厚的感情描寫生活的，樸實的語言中無不激蕩著由衷喜悅之情。這和詩人前此的經歷與遭遇密切相關。詩人入蜀之前，正是安史之亂的大動蕩時期。他經歷過難民一樣的流離轉徙生活，還曾被叛軍俘獲，困居時已淪陷的長安。唐肅宗在靈武即位，杜甫冒著生命危險，投奔那裡，寫詩說：「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喜達行在所》其二）今天是活著回來了，向這裡潛逃時，隨時都可能死掉。「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同前其三）若是那時死了，連個報信的人也沒有，多麼悲慘！他逃到肅宗的行在，「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朝見皇帝時，腳著麻鞋，上身還露著兩個肘臂，多麼狼狽！那時他得到機會回家探望妻子，「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羌村》其一），妻子卻驚怪他還活著，待仔細看看，果然是他，才擦去眼淚。大亂流亡之中，能夠活著回來，不過是偶然，所謂「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羌村》其一）。想想那時的情景，再看看現在的生活，一家團聚，安寧歡樂，怎能不喜上心頭、樂現眉梢呢？

蔣兆和《杜甫像》

新疆吐魯番出土唐朝麻鞋

詩的末聯說：「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但有」，只要有。「供祿米」，是說友人分一點俸祿幫扶詩人的生活。「微軀」，謙稱自己。除了友人的接濟，此外再無所求了，詩人對眼下生活的自足之意，溢於言表。不要以為杜甫有了江邊的別墅，一定生活很富裕了，實際不然。少了友人的支持，還會陷入困境。杜甫《狂夫》詩說：「厚祿故人書斷絕，恆飢稚子色凄涼。」故人一旦斷絕了聯繫，小孩子便餓得面色蒼白了。

「但有故人供祿米」一句，是據《文苑英華》的版本，杜甫別集則作「多病所須唯藥物」，意思是體弱多病，只須藥物，再無所求了。楊倫在此句下批語：「蜀中多出藥材。」如果確如杜集之句，那也地得其宜，也還是大可樂觀的。

律詩有格律限制，每首隻能八句，篇幅有限，這首詩選材精當。中間兩聯，兩句寫禽鳥，兩句寫居人，充滿家居的濃郁的生活氣息。而禽鳥與居人都統貫於自由、親愛的主旋律下，一家人和樂多趣、生動活潑的生活情態，盡現紙面。律詩中間兩聯須對仗，此詩兩聯的對仗工巧而自然，洗鍊而流暢，淺白而音韻流美。杜甫律詩中常有此種對句：「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律詩要求較多，很容易流於刻煉傷氣。此詩則一氣貫注，如溪水在平地上流瀉，自然從容，無滯無阻。劉熙載《藝概》評杜甫詩說：「近體氣格高古猶難，此少陵五排、五七律所以品居最上。」又說：「少陵於乎古體，運古於律，所以開闔變化，施無不宜。」這首詩就是很好的表現。

消 夏 讀 物：

一劑快活無憂散 瓜棚閑卧好讀書

雨天，讀一首宋詞（附：古典詩詞導讀書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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